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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绑架(一)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张弛
“壮壮”挨打的事,把师傅的心伤着了。也许是昨天开会,自己不该那么出头拔尖的?

说实在的,早就感觉到师傅的那份消极。有时候忍不住年轻人的雄心勃发那么一下子,觉得终于该自己出头挑大梁了。何况昨天的会上,龙队那份藏而不露的表扬,尤其是下来后单独找自己谈的那番话,让自己多挑大梁的鼓励,更是把自己的雄心和勇气鼓舞起来了。龙队就好像拿着个吹火筒对着自己心里那个隐秘的部位一通猛吹,那里的火苗顿时熊熊燃烧起来了。怪不得人都说龙队善用年轻人,是个吹火筒,年轻人跟着他干是福分云云。

活畜贩子们果然不好打交道。对于无利可图的事,他们表现出惊人的、而且是整齐划一的冷漠。对郭起胜的耐心询问,他们表现得爱搭不理,从他们嘴里蹦出来的,永远是那么简单的几个字:“没有”“不知道”“记不清了”。看来,把警察当回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知问到哪一家的时候,吕桂泉就以胃不舒服为由,回值班室喝热水去了。现在只剩下郭起胜一个人咬牙在活畜贩子们中间周旋着、坚持着。他不再相信活畜贩子们的敷衍,也不再与他们多费口舌。而只是简单地要求看账本,他走到一家,就要出账本,坐在那里仔细翻阅着。他的耳边,那些嘈杂的市声渐渐远去;他的鼻孔里,那种浓烈的膻臊味再也闻不到一丝了。他看着账本,羊的品种、头数、公母……与脑子里掌握的情况核对着,刚才还体会强烈的那种遭冷落、受轻视,甚至被抛弃的委屈感,不知不觉烟消云散。一种全神贯注于一件重要事情的快感,渐渐溢满心头,让他觉得内心深处储藏着取之不尽的力量和耐性。

他们在活畜交易市场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紧接着就把目光盯上了高速公路收费站。因为不在本地销赃,必然要动用车辆运输。此时,郭起胜似乎已经成了调查的主导者,他的心劲儿大得很,一次也没提出过休息,简直是连轴转。虽然每次都象征性地请示一下吕桂泉。吕桂泉呢,就像个旁观者,不动声色地看着小伙子折腾,似乎看他能折腾到几时。

收费站值班室的监控录像跟前,趴伏着郭起胜的脸。脸被屏幕映照着,泛着蓝莹莹的光泽。这张脸看起来很有耐性,甚至始终潜藏着一丝胸有成竹的、看不见的笑容似的。几十个小时的录像,一小段一小段地过。只有在吃方便面的时候,请吕桂泉替换那么一会儿。上千辆车从眼皮底下过去了,永远是那么一幅单调的画面,乍一看大同小异。可细看起来,每幅和每幅又都有细微的差别。眼睛就要这么一刻不放松地注意着这些细微的差别,从中抓出那有价值的一瞬。然而可惜的是,从事发地出发,有可能通过的三处高速公路收费站,一处也没检索到可疑车辆。

二人疲惫地驾车往回赶。虽然一无所获,但在这个过程中,郭起胜能感觉到吕桂泉态度的微妙变化。回来的路上,是吕桂泉主动提出开车的。郭起胜诧异了一下,心想,难道师傅被我感化啦。

郭起胜在副驾驶位上睡了一小觉,是一个急刹车把他弄醒的。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发现车窗外一片漆黑。车灯的光柱子里,已是雪花纷飞。他把脸转向吕桂泉那里,吕桂泉看看他,然后向左侧车窗外努了一下嘴。他迷迷糊糊地朝那里一看,赫然发现,对面道路的高速公路护栏有一截断口,断口处已经被逃费车辆在戈壁滩上压出了一条隐约可见的便道。

他们把车开到市区入口处掉了个头,然后反向开回到那个岔口处,从岔口处把车开出去。向第一个遇见的司机问这条路能通到哪里。司机说能一直通到老国道。

吕桂泉说:“看样子,高速路上没跑,也可能从这里跑。以车找人的路子还没全断。”

5

自从杨有禄失踪之后,赵宝菊就觉得自己得上了一种心慌病。只要是清醒的时候,脑子里就一刻不停地想着男人的事。男人到底怎么了?到哪儿去了?公安局那个老警察的那种怀疑,让她觉得耻辱。她一想起来,就要从心底里腾起一蓬大火,烧到她的头脑里去,太阳穴处就开始“嘣嘣嘣”地跳。她的男人多么老实,如果不是因为老实,哪会被村里的恶人欺负得待不下去,远天远地跑到新疆来放羊。一家伙拐走别人148只羊,他哪里敢做这种事……可是,如果不接受这种说法,那么,就有一个更可怕的结果在后面等着她,她都不敢想下去……可是她又控制不住她的脑子,那些可怕的念头,甚至一幅幅逼真的、凄惨的场面不断地涌进她的脑子里来。她想到男人是怎么被人弄死的,临死前是多么的绝望、恐惧……那么胆小老实的一个人,死前他一定求饶了,苦苦求饶了,甚至提到她和孩子,可是那帮恶人却不饶他!连尸体都不知弄到哪儿去了。每念及此,她就觉得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似的,从里到外一阵阵发虚发凉,一颗心也在不停地坠落,永不见底儿似的坠落着。她就快要呜咽出声了,忽然意识到娃娃还在里间玩儿,赶紧掩住自己的嘴,跑到院子里去流泪。有时候想到最心痛的时候,忽然就心念一转,觉得警察的那种怀疑对她来说还好接受些,一想到娃娃他爸还活着,藏在人世间的某个角落,她就觉得一阵轻松。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以他一贯的性格,他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他不欠债,又恋家,喜欢孩子和她,怎么可能突然干出这种不顾家的事来?她搜肠刮肚,努力往好处设想,忽然就想到,会不会别人劫走了羊,可怜他一个老实人,就留了他一条性命。可他害怕给东家不好交代,就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倒很符合他那胆小怕事的性格,她一时几乎要欢喜起来了。但欢喜不了几分钟,忽然就意识到,如果这样,他早就该给自己打电话要钱了,对面小商店里的电话,他又不是没打过。她的思想绕了一大圈儿,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念头上去,那个念头就像一列无情的火车,沉重地轰隆着、呼啸着越开越近,她心慌气短,再也坐不住了,只得走出屋外恍恍惚惚地转悠。

赵宝菊去了几次刑警队。有时找不见那两个警官,有时又只有那个姓吕的在。可她不想跟姓吕的说话。好不容易叫她碰上了姓郭的年轻警官,可郭警官也没有告诉她什么好消息,只是说还在进一步查找。当她问起查找到什么线索的时候,郭警官就支吾起来,不肯细说了。看来他们还在怀疑老杨。她虽然很伤心,但是,这又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希望,觉得或许老杨还活在人间……

房东开始催着她交上半年的房租了,她翻翻家底,发现只剩千儿八百块钱了。如果交上半年房租,那就只剩下几百元了。她算了算她和孩子的花销,发现即使按最低算,也撑不到两个月了。房东拿到房租,临走时劝她道:“你这么坐吃山空地等下去,不是个事呀!还不如一边打工,一边找人。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了!”

她觉得房东说得也有道理。况且每天再这么胡思乱想,心慌气短地耗下去,她觉得自己迟早会疯的。夏天的时候,她在建筑工地上做过饭,孩子就跟着她在锅台边转,灶房里玩。要么就跟她坐在三轮车斗子里上菜市场。可冬天没有这么好的事。要找工作只有到饭馆去,可她又不知道人家愿不愿让她带着个孩子到饭馆打工。

第二天一早,她锁好门,领着孩子就到城里饭馆集中的一条街上去了。走进第一家饭馆前,把她难的,在门外徘徊了半天。她知道老板不会要个带孩子的,自己先就做贼心虚似的,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待她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踏进门,再没想到人家跑堂的早都在里面注意到她了,看着她那副哭丧着脸的模样,再加上孩子脸上脏兮兮没擦干净。早把她当成了要饭的,不耐烦地把她往外撵:去去去!还没开张呢,到下一家去!

她被轰出来之后,抱着娃娃就蹲在墙根哭起来了。娃娃不知道咋回事,看见妈妈哭,也吓得哭起来了。于是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场。

经过六七家碰壁,赵宝菊终于知道,带着孩子是没办法找到工作的。

因此,赵宝菊来到肚儿圆饺子馆连锁店的时候,就有意识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把孩子托在了房东那里。

肚儿圆饺子馆的老板娘李双丽把赵宝菊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张口就说:“甘肃来的?”赵宝菊“嗯”了一声,心里很紧张。没有料想到老板娘眼这么毒,一眼就看出她是甘肃人——还不知要挑啥呢。“会干啥?”李双丽又问。赵宝菊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刚好看见后面案子上几个女人擀皮的擀皮,包饺子的包饺子,就说:“擀皮子,包饺子,弄馅什么的,都会。”“那就擀几个皮子,包几个饺子让我看看。”老板娘说。

赵宝菊一边擀皮子,一边紧张得头上冒汗。家里穷,出外干活又累,很少吃这种麻烦的饭,手上生得很。皮子擀得奇形怪状,难得有个圆的。捏饺子还略好一点,但捏出来是扁的、塌的,摆在一起很不整齐,也不好看。不像那几个女人捏出来的饺子,一个个肚子圆滚滚的,合缝处像花瓣。立在案板上精神、好看,显出一副薄皮大馅的架势,似乎正暗合了肚儿圆的招牌。

“你看她们是怎么捏的。”李双丽用眼睛示意那几个饺子工。

赵宝菊脸色灰败,神情难堪地望向那几个女人。只见她们的手指极为灵活,配合默契,就像某种设计好程序的机械手一般,一兜、一拢、一挤,一个圆滚滚的饺子就挤出来了,手指头动作干净利落,没一个多余。看见老板赏识,并且给新手做榜样,几个女人更卖弄了。手指头上下翻飞,眼花缭乱,案板上的饺子一会儿一行,一会儿一行地延伸着。

李双丽随手指着其中一个道:“看,小赵这速度,我给她开一千五百元工资。你说,我给你开多少钱?”

赵宝菊心想完了,老板这是变着法儿耍笑她呢。她低下头,觉得鼻子阵阵发酸,声音快要哽咽地说:“随便,能混口饭吃就行。”

6

本市的活畜市场,甚至周边县城的几个活畜市场,都摸遍了。三棵树一带通外的三处高速公路收费站,再加上由岔路、便道所能绕行经过的四处收费站的监控录像资料也都一小段一小段,关键处甚至一帧一帧地盯过了。虽然也有过几个怀疑对象,但经过进一步核实,都是空欢喜一场。

龙德先带的那一组也没闲着,把附近县市曾因盗窃牲畜而遭打击处理的重点人口一个一个过筛子。本市地处农牧区,靠山吃山,盗畜犯罪原本就是当地特色。几十个重点人口,每个人都起码要找三四个旁证。最后的结果,全部排除。

凑情况的会议上,气氛异常沉闷。有的人闷头吸烟,有的人呢,愣愣地凝视着前方的虚空。

龙德先最后发言:“我给你们说过无数遍了,不要以为没出线索,干过的工作就一钱不值了!至少我们做了排除嘛,至少我们把本地的重点人都排掉了嘛!跟前的活畜市场没情况,至少杨有禄作案的可能性要下降嘛,再有,至少说明他们肯定要用车嘛!排掉的可能性越多,我们就离真相越近嘛!所有的可能性都排掉了,剩下一个不就是真相了嘛!破案子,有时候就像在树林子里张网捕鸟,鸟雀最后钻的就是那一个洞眼。但是,你敢说别的洞眼没功劳?你就把那一个洞眼孤零零地挂到树枝上,你看它钻不钻?所以嘛,大家要共同努力,互相策应,发扬团队精神,编成一张大网。非把这伙狗日的给我兜住不可!”

按照龙德先的布置,可能性大的地方摸过了,再接着摸可能性小的。郭起胜、吕桂泉两个,又开始到三棵树一带走访调查农牧民散户。经过前几轮的折腾,吕桂泉这个四十多岁半老汉早就精疲力竭了,龙德先那些话,他耳朵里早就磨出老茧,对他形同放屁。但对郭起胜这样的年轻人就不一样了。郭起胜本来也有些沮丧,但龙德先的话听着听着,心劲儿又上来了,觉得工作至少得到领导肯定了,往前走似乎又有希望了。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睛就盯着龙德先看了。龙德先面对着一屋子垂头丧气、心不在焉、愣神发呆的嘴脸,本来就气不打一处来,忽然发现角落里居然有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就像个穷困潦倒之人忽遇知音似的,心中顿时一阵热乎。讲话中忍不住就拿眼不断地瞟向郭起胜那里,每次都能得到积极的回应。如此眉来眼去了一番,龙德先就在心里暗想:这小子倒说不定是个可造之材。

三棵树一带是两面漫坡夹着一片谷地,属于半荒漠草场。夏季的时候,稀疏的植被要延伸到远方,才看得出淡淡的绿色。但就是这种细嫩的一小簇一小簇的绒绒草是羊的最爱。哪怕入冬泛黄了,羊也爱吃。漫坡上零零星星地分散着些农牧民的平房、羊圈、牲口棚。谷地里一条灰黑色的带子蜿蜒而过,那就是省道。省道两边,附着一些饭馆、小旅社、红顶子的加油站。

郭起胜、吕桂泉两个踏着初雪后的泥泞,在一望无际的漫坡上艰难地爬行着。有时吕桂泉一脚滑跌,被手快的郭起胜一把兜揽住。吕桂泉活动着扭痛的脚腕子,嘴里忍不住咒骂起来:“摸摸的!这能摸上个啥!”

的确,可能性大的地方,早都被摸遍了。常常他们两个爬上半天坡,喊上半天门,然后从鞋底上刮下厚厚两坨泥,好不容易进了门,人家只用“不知道”三个字,就把他们打发了。

这回又是如此,在一户农民家门口,他们把拳头都砸疼了。好不容易听到里面发出一声苟延残喘似的声音“来了——”

院门一开,一张干核桃似的老脸出现在他们面前。老汉上身披着件老棉袄,下身呢,却穿着条秋裤。显然刚从热炕上爬下来。空荡荡的裤管随风猎猎飘动,仿佛里面支撑着的仅仅是两根干骨头棒子似的。郭起胜刚刚说明身份,还未讲来意。老汉就闭着眼睛晃起了脑袋:“不知道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吕桂泉一下蹿火了,喝道:“我嘴都没动呢,你就给我‘不知道’上了!你知道啥?除了吃,你还知道个啥?啊?”老汉梗着个脖子,翻着白眼说:“我就混吃等死啦!咋的?我一年四季连个院子门都不出,我能知道啥!你说我能知道啥!”

郭起胜连忙把吕桂泉劝开。临走前,老汉却嚅动着嘴巴,用下巴往前点着说:“去!到那边问去!去吧!”

离开破院子,二人朝前走着。郭起胜无意识地朝老汉下巴指着的方向望去,辽阔的漫坡延伸到谷底,是那条飘带似的公路,老汉下巴所指的地方,恰恰是那片附着在公路两侧的小饭馆、小旅社、红顶子的加油站。旷野之上,初冬薄薄的雾气在天地之间流贯,给远方的公路啦、小饭馆啦、小旅社啦、红顶子的加油站啦蒙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轻纱,使之看上去微微泛着一种神秘的意味。

郭起胜的眼睛一直离不开那一片公路旁的房屋群落。二人往前走了几步,野地上突兀地出现一片散落的黑色石头,二人坐在黑石头上抽烟休息。

“人家说三棵树这一片戈壁滩有天上掉下的陨石呢,不知这个是不是。”吕桂泉边说边用指头抠着屁股底下黑石头那黑油油的表面。

郭起胜没吭声,他的眼睛还在盯着那一片加油站、小旅馆的方向。他的脑子里在专注地思索着,假如真有这么一伙人的话,他们会在哪里落脚呢?片刻,吕桂泉的话才挤进他的脑海里,让他的思维稍稍游离开了那么一会儿……陨石……他略微地想了一想,感觉好像屁股底下的石头不但没有冬天的寒冷,似乎还微微散发出一股热气通过屁股传导到他体内,在躯体里慢慢地升腾着。很快,完全在不知不觉间,那片小旅馆、加油站又进入他的视野中,眼珠子在他走神的时候,又自己找到那个目标,开始盯住它们看了……忽然之间,仿佛电光火石一般,他觉得什么东西被打通了。他猛地站起了身,对吕桂泉说:“师傅,我觉得,咱们应该到那片小旅馆看看去。如果有一伙人,有车,需要住店、踩点,他们会住哪儿?”

吕桂泉听了,往徒弟指的方向一看,顿觉心里一紧。凭他多少年的经验,直觉给他第一反应就是:眼真毒!

7

“那天中午,有四个客人到我店里来,要了两份大盘鸡。其中一个河南口音,三个北疆(指新疆天山以北地区)口音,都是大概三四十岁的人。吃完饭,请客的掏口袋的时候,说钱忘在旅社的皮筒子(指一种粗制皮大衣)里了,说他们就住对面红灯笼旅社。我就让他们去拿钱了。说好等会儿把钱拿来。但是等到下午也没把钱拿来。我就到对面红灯笼旅社去要钱。进门的时候,刚好看见请客的那个人趴在服务台上打电话,说的就是拉148只羊的事。看见我进来了就像没看见一样,没完没了地打那个拉羊的电话,把我晾在一边,我挺生气的,所以印象比较深。”饭馆老板说。

郭起胜、吕桂泉二人在三棵树加油站附近的沙湾大盘鸡店摸到的这条线索,被专案组认定为重大线索。在当时,甚至被局领导看作是“杨有禄失踪案”实现重大突破的转折点。

案件侦破出现重大转机,市局领导、刑警大队长龙德先都开始高度关注郭起胜、吕桂泉这一组的工作,指示他们迅速围绕红灯笼旅社那个拉羊的电话展开调查。二人立即前往电信部门调查红灯笼旅社服务台电话通话情况,摸出了一个“135”的手机号。

8

内地的用工荒看来是渐渐蔓延到新疆来了。餐饮业的服务员越来越难招了。一千元的工资想招个人,根本招不到。肚儿圆饺子馆的女老板李双丽最近就经常咬牙切齿地骂着说:“这些盲道儿(盲流的新疆蔑称)还一个个值钱得不行啦!”

她本来想招个四川姑娘。因为干过餐饮的都知道,饭馆打工的数四川姑娘勤快,而且脑瓜子灵光,学东西上手快。但这些年来,人家四川人一个个熬出头了,都自己开饭馆跟她这号本地人对着干呢。即便碰上一两个零星的,工资也要得高得很。但眼下确实缺个杂工。那天赵宝菊来找工作,一看又是个甘肃人,一脸西北人那种木讷,心里就不太中意,就想压工资。但她接受了最近的教训,对打工的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爱搭不理的了,工难招呀。要想压工资,更是得动一番脑筋。说实话,那天压工资的时候,她也怪紧张的,脑子转得飞快才想起这么一出。想不到把甘肃人镇住了,居然把工资压到一千元。看到甘肃人点头,她暗中松了一口气。他妈的,饭馆难开呀,对付个盲道也这么累人!

既然是杂工,活儿就特别多,特别杂。首先是剁馅儿。按说现在都是绞肉机绞馅儿,可是饺子馆刚开起来的时候,生意并不好。眼看要赔钱,把李双丽急的。有一天,有个食客吃饱喝足了,招招手把李双丽叫到跟前,挑嘴说:“你知道你的饺子馆为啥生意不旺?这绞肉机绞出来的馅儿,吃着就是不香,像泥巴。还是小时候手工剁出来的肉馅香,筋道呀!”李双丽心里暗骂:“放你妈狗屁,肉馅饺子还堵不住你嘴!”脸上却赔笑地说:“我们改我们改!”自那以后,肚儿圆饺子馆就改成了手工剁馅儿,剁馅工就摆设在厅堂里给大家看,像一块招牌。说来也怪,从此生意越来越好,人流越来越大。然而,剁馅工也越来越供不上馅儿了,到最后,连剁馅工的手都发生了所谓神经性痉挛的毛病。除非再雇一个剁馅工,否则食客就要在馆子里骂大街了。那时候把李双丽头痛的,经常后悔当初打出手工剁馅的招牌,一想到这件事,就骂骂咧咧地说:“挑呀挑的!吃到肚里都是屎!”后来就悄悄改成了,剁馅工还摆设在那里给人看,后堂的暗门子里悄悄地用绞肉机绞肉。这样,剁馅工清闲了。就找由头辞了一个杂工,让剁馅工把杂工的一摊儿也背上,又不给涨工资,剁馅工就不愿意了,商量无果,背起铺盖卷骂骂咧咧地走了。

赵宝菊由此才进了肚儿圆饺子馆的门。所以她一来就得把那个走了的剁馅工和杂工的活儿都背起来。每天人一多起来的时候,她就像个活招牌似的,坐在厅堂的一个角落里剁馅。她剁的都是肥瘦相间的上等五花肉,一大块冻肉先是一层一层地切成片,再把肉片摞起来,一刀一刀地切成条,再把肉条一束一束地码好,按住,一刀一刀切成碎丁。最后,一大堆红白相间的肉丁堆在案板上了。赵宝菊略微活动活动发酸的后腰,喝上一口水,两只手各提一把菜刀,左右开弓地剁起了肉馅。那一刻,只见两把菜刀此起彼伏,灰暗油腻的刀身下端,暗藏着一条雪亮锋利的刀刃,在灯光下时不时地划过一道亮影。尖尖的肉堆很快被剁成薄薄的一摊肉饼,于是两把菜刀前后左右地一铲、一翻、一抹,肉饼又成了肉堆,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不过,人一少了,她就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杂工。杂工的活儿可就多了,所有的洗菜、切菜、洗碗刷碟、倒泔水等统统都是杂工的活儿。再加上新来的嘛,谁都有资格支使。中午高峰期,跑堂的跑不过来了,都会高门大嗓地喊她帮忙抹桌子收碗筷。那一段时间,店堂里一营业,她的名字就会此起彼伏地被各个角落喊响。

韭菜这种馅料,不能像其他馅料那样提前准备。如果早早切好,一隔了夜就会变黄,味道也不鲜辣了。李双丽要求,当天用的韭菜非要当天清晨才洗净切好,临时拌进肉馅里去,让馅里的韭菜即使煮熟咬开之后,还保持碧绿、鲜嫩、水灵,恨不得一截一截接起来插到地里还能活似的。茴香馅也有这号毛病。就为这,赵宝菊每天凌晨天还黑着就开始对付一大盆韭菜、一大盆茴香菜。拣好,洗好,切好。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本市很多吃不起大餐的穷光蛋,喜欢拿饺子下酒,拿饺子馆当酒馆消遣。百十个饺子,几盘卤货,两瓶白酒,就能把一张桌子占上四五个小时。活得不得劲儿,几杯黄汤下肚,就要发泄,就要闹。经常闹到摔碟子砸碗,两三个人撕扯成一团,掰都掰不开的份儿上。光报警就报过几回。他们这样闹不要紧,苦的就是赵宝菊等几个杂工了。因为他们要一直伺候到把最后一拨客人打发走,打扫完卫生才能锁门回家。经常搞到夜里12点。

不过,最让赵宝菊滋味复杂的活儿,就是剁皮芽子(洋葱)。本市人喜欢吃皮芽子羊肉馅饺子。每隔一天,就要剁一大盆皮芽子。每次剁皮芽子的时候,剁不了几下,那辛辣的气息直窜鼻孔眼睛,赵宝菊就开始眼泪汪汪了。不过,她并没有抱怨这个活儿,因为,剁洋葱似乎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流眼泪的机会。自从杨有禄失踪之后,她的心里就憋着一股难受劲儿没处说,没处说只有忍着,可忍在心里就更难受啊。每次借着剁洋葱的机会,痛痛快快地流上一场眼泪,把心里的苦都冲出来,似乎就能好受点,别人也察觉不着啥。

这天剁洋葱的时候,她又想起了儿子留小儿。因为白天上班,只能把儿子托给房东老太婆照看,说好是暂时的,老太婆才没提钱的事。可是这头还没混熟,不敢把儿子带来。害怕老板不愿意。但时间一长,那头老太婆就觉得吃了亏了。开始支使着留小儿给她干这干那。留小儿才6岁多,干不了什么重活儿。老太婆就因地制宜地使唤娃娃,三棵树一带的农牧民冬天都使用菜窖。隔不两天,就要下到两三米深的菜窖里去掏萝卜、土豆。菜窖口都窄,又要爬上爬下的,老太婆就支使娃娃干这个活儿。把娃娃用筐子坠下去,钻在黑洞洞的窖里刨上一筐子萝卜、土豆或白菜提上来,然后再把娃娃提上来。菜窖里阴暗潮湿、黑咕隆咚的,土壁上爬满潮虫。有一回娃娃就给她说了,菜窖里的老鼠有小兔子那么大,今天从他手上蹿过去了一只。还有巴掌那么大的八叉(蜘蛛),毛茸茸的,他害怕得很。娃娃不敢明说,但她知道娃娃是想让她给老太婆说,别再让他下菜窖了。但他哪里知道大人的难,她在老太婆跟前讲不起话呀。最后她只好说,下次奶奶让你下菜窖,你就说你害怕,不敢下就行了。过了两天,晚上回到家发现娃娃的裤腿上又是一裤腿泥。问他是不是又下菜窖了,娃娃点了点头。她问:“你不下不行吗?”娃娃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下吧,害怕老鼠呢;不下吧,害怕奶奶呢。”她忍不住抱着儿子痛哭起来。

最近这两天,老太婆又给儿子找了个新活儿。带着儿子到还没封冻的河里去翻洗羊杂碎。把娃娃的手冻得皴出一道道口子。想到这里,她的泪水越发汹涌。她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周围的人早就察觉她剁洋葱的时候不太对劲儿了。按老板的说法,早该适应了。哪有那么多泪水可流的嘛。今天更是流得厉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经不知不觉地一抽一抽地哭出了声。

她的哭声终于把老板李双丽给吸引过来了。李双丽就过来蹲下问她咋了,她再也控制不住,把一切都告诉了老板。老板沉吟半晌,最后说:“不行就住到店里来吧,把娃娃也带过来,不过有两条,一条是娃娃就在店里、门口玩,跑远了出事我不负责,再一条是好好干,等攒下钱了再到近处租个房子。”

9

赵宝菊的事大家很快都知道了。店堂里喊她干这干那的声音少起来了。留小儿每天就在店里玩,出店门也不敢跑远。跑远了他妈就要追出来喝他。店员伙计们闲时就逗他玩儿,忙不过来时,也会支使他端个茶、倒个水、收拾个碗碟什么的。对赵宝菊来说,只要娃娃在眼跟前,她心里就踏实多了。即便给大人跑个腿儿干点小活,也总比下菜窖,或者到河坝沿的冰水里翻洗羊杂碎强多了。

晚上打扫完卫生,赵宝菊就从里面锁上店门。带着儿子钻进那间堆放面粉、清油和蔬菜的杂物间。杂物间只是个窄窄的道道,里面支了一张行军床,灯一黑,里面静静的,一丝光亮也看不见。每到这种时候,赵宝菊的脑子里就开始要胡思乱想,赶都赶不走,那种心慌气短的感觉又要浮上来了。不知不觉间她就要把儿子搂在怀里,虽然儿子已经6岁多,不像小时候那么好搂了,但她还是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只有这么搂着,她的心里才不慌,才觉得有一丝丝踏实,才能睡得着觉。

李双丽曾经劝她踏踏实实在这儿干。她说:“我这饺子馆里,南来北往的人多,尤其是那种到处乱跑的小包工头,民工头儿经常到我这馆子里请客,碰上了就多打听打听,说不定哪天就把你男人的下落打听着了。”

听了这话,赵宝菊果真对这件事上了心。以后但凡碰上看着像这一类的人物,就壮着胆子凑上去打听。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不过,赵宝菊并没有死心。见了这一类的人,她还是忍不住要上去打听。她觉得,只要上去问,那就会有希望。赔个笑脸问个话,那又不花费什么,但是能给人带来一线希望啊。李双丽从旁边看着她的这些举动,不由得感慨万千。她揣想,赵宝菊的这种心态,就像那些买彩票的人,花上个2元钱,就有50万元、100万元的希望啊,不管希望有多小,再小的希望也能哄弄人啊。但赵宝菊的心里并不是像她揣想的那样。她想的是菩萨,她信这个就像信菩萨一样。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菩萨,但人还是要信。因为只有信了菩萨,微茫的前路上才会有一点点希望的火光闪烁,人也才会有力量把日子过下去。

这天,赵宝菊在她那个角落里剁肉馅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红脸汉子。红脸汉子前几天就来过两次,当时是一个人,没太引起她的注意。但今天,红脸汉子又带了几个人来饺子馆了。今天是他请客,而且关键是,那几个人一听就是甘肃人,一看就是打工盲流。赵宝菊不知不觉停下刀,眼睛开始望着红脸汉子不离开了。红脸汉子听口音像是河南人,话很多,一张嘴不是往里倒酒就是往外喷话。吃相十分贪婪,一个饺子夹进嘴里打个滚儿,喉结一耸,就下了肚了。汉子长了一副好牙,两排洁白硕大的牙齿排列紧密,严丝合缝,就像饺子馆卫生间里镶的瓷砖似的。

红脸汉子一边吃饭,一边还不停地接打电话,显得十分忙碌。赵宝菊注意到,他的手机用一根塑料弹簧绳拴在裤腰带上。这几乎是到处乱跑的小包工头、民工头的标志性装束。赵宝菊望着他手下那几个甘肃老乡,脑子里开始浮想联翩,心跳也加剧起来。不知怎么,她今天有种不一样的预感,似乎那种希望就在眼前了。但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也同时开始捏弄着她的心。她先悄悄地跑到后堂,把李双丽叫出来,问她认不认得这个人。李双丽看了看说:“叫不上名字,反正是个领头的,手下倒有不少甘肃人。”

“那他是干啥的?”

“挖发菜和大芸,还拾棉花,啥都干。”

赵宝菊的心越发紧张了。因为杨有禄放羊的时候,也顺便挖过大芸、发菜什么的。

她终于踌躇地来到红脸汉子身边,小心地问:“老板,不好意思我问你个事噢。你走南闯北的,手底下人也多,我看你手底下甘肃人也不少,你见没见过一个叫杨有禄的?”

红脸汉子停下咀嚼,先是望着她愣了片刻,接着不知为何扭脸向旁边看了一下,然后仿佛认真地思索片刻,最后肯定地说:“有这么个人!”

赵宝菊眼睛本来就一眨不眨地盯在红脸汉子脸上,一听这话,脑中有如敲响一记洪钟,沉重的嗡嗡声绵绵不绝……周围的景物突然变暗了、变绿了,甚至变模糊了,只有汉子那张红脸无比清晰地悬浮在眼前,脸上的一对眼珠显得特别大,看不出任何意思的,就像画出来的一样愣愣地盯着自己在看。耳朵里嗡嗡声渐渐静寂下去,心跳声却“扑通——”“扑通——”一下接一下地凸显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饭馆里的嘈杂声渐渐从很远的地方回到了耳中。她费力地干咽了一口吐沫,理了理脑子,才又问:“你说的这个杨有禄,他是哪里人?”

“甘肃人,金塔县的。”

“你、你是咋认识他的?”

“上个月他通过老乡找到我,要跟我干。现在在福海等我。”

“那他以前是干、干啥的?”

“好像……放羊的。你问恁多干啥?你是他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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