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度精选短篇小说卷——神算(八)
“所长,坐,吃揪片子。”
依不拉音边邀陵飞坐下吃饭,边拉过一只小木箱用袖子擦擦。
陵飞望着小饭桌上三碗花花绿绿的羊肉酸汤揪片子,深深地咽了一口口水。
“不了,今天有急事。刚才有没有一个买馕的过来?上身穿黑棉袄,下身穿灰裤子。馕买得多。”
“有!有!买了20个馕。”
“认不认识?”
“认识,收皮子的。”
“叫啥名字?”
“名字不知道,外地的,年年来收皮子。”
“往哪儿去了?”
“哪儿去不知道,反正近不了。”
陵飞心里有了底。
“给我也拿20个馕,”陵飞一摸口袋,只摸出了最后的那张5元纸币,他拍到依不拉音手里,“剩下的过几天给!”
“说啥的呢哎!”依不拉音把纸币硬塞进陵飞口袋里,让老婆取塑料袋装馕。老婆正要到外面铺板上装馕,依不拉音朝她喊道:“哎——这儿的,这儿的。”说着要过塑料袋,从桌下拉出一个纸箱,一边从里面往外掏馕,一边扭过脸对陵飞说:“牛奶和面的,营养好!”
临出门前,依不拉音俯耳对陵飞低语道:“所长,小心点,他们找你呢。”
陵飞未动声色,紧紧地握了一下依不拉音的手,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7
黑暗、寒冷,无边的黑暗和寒冷,这就是梦境中绵延不绝的感受。陵飞竭力想从这梦境中逃脱出来,当他终于挣扎到半梦半醒的边缘地带时,本能却又让他退缩了,因为梦境之外同样是黑暗、寒冷,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寒冷首先从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和所有覆盖单薄的部位侵袭进来,接着就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渐渐渗入身体的每个角落,渗入血液,甚至渗入骨髓之中。但奇怪的是,脑袋里面却又是火烫火烫的。脑袋和躯体,一个火热、滞重、昏沉,另一个冰冷、清醒、畏缩。这种冰火两重天集于一身的陌生的痛苦体验,陵飞从来没有经历过。在梦境和现实两不相容的无奈挣扎中,他朦朦胧胧地睁开了双眼,意识到了他当下的处境:
昨夜,他沿着矿业点向北离开了镇子,走上了那条人迹罕至的古牧道。憨笑老汉既然数年来以收皮子来做掩护,那么他要外逃必然也会沿着他收皮子所走熟的路线逐渐接近边境线,这是保障生命安全的唯一选择。边控巡逻严格密集的地区他是不敢去的,哪条线路既有皮子可收,又能接近那些边控巡逻难以覆盖的通外山口呢?在反复思索、分析判断之下,乌尊布拉克山口渐渐在陵飞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要走到那个山口,首先要走一截人迹罕至的古牧道,在到达骆驼泉子这个补给点之后,古牧道就又向南折回境内了。他曾听老牧人说过,从骆驼泉子再往北走20余公里,有个叫白石墩的地方,能找到一处渗泉,极个别牧民也喜欢把那里作为转场途中的休息点,那是越境之前最后一个补给点,再往前不远就是乌尊布拉克山口了。如果搁在以前,所谓正常情况下,陵飞会犹豫不决,很难下定决心,但如今,不知是由于非常情境的锻造锤炼,还是求生本能的驱使,陵飞的意志陡然强悍起来,断然选择了这条路线。
“想要自救,这就是目前所能探索到的可能性最大的一条道路!别再犹豫了!干吧!”一种从未体味过的自信从他身体深处像蘑菇云一样升腾而起,溢满全身,溢满了“自我”的小宇宙。
陵飞步行了十余公里之后,月亮躲进了厚重的乌云之中。在黑沉沉的旷野之中,本来就模糊不清的古牧道越发难以辨认。由于担心迷路,在遇到一处探矿工人废弃的简易房子时,陵飞停下了脚步,在那座片石垒砌的冰冷的简易房子里蜷缩了一夜,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在阳光的照耀下,陵飞在辽阔的半荒漠戈壁上,从近处永远稀疏、远处永远茂密的戈壁荒草之间,隐约看出一条牧道蜿蜒伸向遥远北方的一带蓝山。陵飞背起沉重的行囊,开始向远方的蓝山进发。累得快要走不动的时候,他边喘气边紧盯着远方的山脉想,大不了就是走到那蓝山脚下。那一带蓝山,在视野之中仿佛也逐渐清晰起来,一些山的皱褶也渐渐可以辨认了。让陵飞焦虑的是,牧道模糊,走着走着就难以辨认,经常在偏离一大段之后才能重新找见。他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搜索着牲畜的蹄印和人的脚印,但这条古牧道一直在半荒漠戈壁滩上蜿蜒前行,沙砾石子的道路上,很难留下什么清晰的足印。这一直在考验和煎熬着陵飞的信心和毅力。当走到太阳偏西的时候,陵飞的精神有些动摇了:传说中的骆驼泉子究竟在哪儿?在那里能补充到珍贵的饮用水吗?能遇上一两户牧民的毡房,吃口热饭,打听打听情况吗?肩膀上的背囊越来越沉重,勒得那里生疼,腿脚也渐渐地酸软,脚底的水泡像肉里扎进去的刺,一触到就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嘴唇干裂了,口腔和咽喉也干涩得难受,咽下一口馕就像用砂纸顺着咽喉一路打磨下去,可是剩下的几瓶矿泉水要一直坚持到传说中的骆驼泉子……个人的生命在这浩瀚无边、寒冷荒凉的大自然中是多么脆弱!可是,此时他又无法向集体求助,甚至连手机都没有。但一个人顽强的生存意志和超常的生存能力,恰恰在这样的时刻才能被激发出来,像陨石一样在天幕上划过璀璨的光芒,也许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这样一个让生命在瞬间绽放灿烂光芒的机会……在第一个白天,陵飞最终没能按计划到达骆驼泉子,天黑透之后,他在旷野上找到一个洼坑,把自己疲惫酸软的身体安置进去。他没有料到自己会在半夜发起高烧,他也不愿再想那么多,甚至连他追踪的憨笑老汉也不再去想了,他只想着骆驼泉子,传说中的骆驼泉子……
脑袋里依旧是火热、昏沉、滞重,脸皮却清晰地感受到高原夜风吹过的寒冷。嗓子眼儿里干涩疼痛,陵飞的手摸索着伸进背囊里,但只摸到了最后两瓶矿泉水。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掏出一瓶,硬撑起身子,拧开盖,小心地吮吸了一口。一小股清凉的矿泉水,就像草茎上挂不住的露珠似的,顺着干涩疼痛的喉咙蜿蜒下滑,陵飞火热的头脑中也流入了一丝清凉。他躺下来,仰望着高原的星空。星空纯净而璀璨,满天星斗高低错落地悬垂在夜空之中,天穹与旷野仿佛构建了一座崇高肃穆的大教堂,那些明亮低矮的星斗就像教堂穹顶下垂挂下来的灯盏一般,把那银色的微光流泻到陵飞的心里去,让他一阵感动。忽然之间,他想起了成龙的那首歌:仰望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你让我如此感动……他感到有一股力量从灵魂深处奔涌而出,贯注到身体里,让他一时间忘记了肉体的痛苦。他慢慢地爬起来,背上行囊。星光之下,那条灰白色的牧道突然显得十分清晰,引导着陵飞坚定地向前走去……
当淡青色的晨光从山峰的尖端呈现出来的时候,远处山脚下的一块洼地里,一小块像镜子一般闪闪发光的水面镶嵌在大地上,仿佛在向陵飞召唤……
8
一周之后,一位转场的牧民在靠近边境线的白石墩一带扎下毡包准备休息时,无意中发现远处的荒原上空有无数的老鹰在盘旋。牧民知道那里没什么好事,犹豫了一番,最后决定过去看看,或许可以剥下一张像样的皮毛。但他骑马到了跟前,才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老鹰簇拥着的是两具尸体。这两具尸体显得非常奇怪,用一副手铐铐在一起,其中一具看起来像是本地牧民打扮,穿着黑棉袄和灰裤子。另一具则是一副民工打扮,穿着在镇上常见到的劳保棉衣棉裤。那么,手铐又是怎么回事?这两具尸体或许跟公家的事有关。牧民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迅速拆下毡包赶着羊群向南走,来到有手机信号的骆驼泉子报警。
警方勘查现场后确认,两具尸体一具是边防派出所潜逃多日的警察赵陵飞,另一具经调查是近两年来常在这一带收皮子的皮货商贩马尤布。赵陵飞身体上有多处刀伤,而马尤布头部有钝器伤。民警找到了致马尤布头部钝器伤的石块,也找到了致赵陵飞身上锐器伤的匕首。经法医鉴定,赵陵飞身上刀伤都是马尤布左手持刀所为,根据其右手与赵陵飞左手铐在一起来推断,搏斗是在赵陵飞将马尤布铐住后发生的。无论钝器伤还是锐器伤都很轻浅,绝非致命伤。法医推断,当赵陵飞铐住马尤布时,其实双方都已精疲力竭,甚至可以大胆推想,双方都已奄奄一息。他们的真正死因其实是:他们在无给养、无休息、无治疗的状态下连日奔命在荒寒严酷、海拔达4000多米的高原。
警方根据马尤布手机中储存的联系人信息,终于抓获了一年多来在本镇活跃的贩毒团伙。
(原载《山花》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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