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度精选短篇小说卷——神算(八)
这天,陵飞拖着疲惫的双腿从辖区回到派出所,走进自己那间办公室,觉得腹中一阵饥饿空虚。离食堂开饭还早,他便从行李包中取出了奶粉打算冲泡。当撕开奶粉袋的一瞬间,他闻到了一股怪味,而不是奶粉的味道。突然间他想起了这包奶粉的来历,脑海中浮现出火车上那个老汉的面孔。“奶粉失效了”,这是陵飞的第一反应。他又仔细闻了闻,这时一种沉睡的、危险的味觉记忆被唤醒了。这不是他们正在掘地三尺追查的“白面儿”的气味吗?他简直不敢相信,不禁又抽着鼻子闻了闻,没错,正是海洛因那熟悉的气味。他曾经亲自参与过查缴毒品。他该拿这袋“奶粉”怎么办?他的脑子在一瞬间有点儿乱,各种凶险的联想纷至沓来。如果贸然上缴,组织上会相信自己吗?自己摊上的这个故事未免有点儿过于传奇,过于巧合了。此时,“内鬼”的说法有如一颗早就潜伏在脑海里的定时炸弹,时间一到,骤然引爆,就会掀起滔天巨浪……
身后的门在这一刻突然响起,那“吱呀”的一声轻响,此刻却像天空滚过的闷雷,惊得陵飞一个哆嗦。他本能地把奶粉袋紧捂在手中,他没有意识到,就在他捂紧奶粉袋的一瞬间,一小股难以察觉的“白面儿”的粉尘从破口中喷射而出,就像滴入清水中的一滴牛奶,曼妙妖娆地在办公室的空气中弥散开来。他慢慢地回过头看来人,正是两位缉毒专家之一的王若谷。这让他心中不禁又是一惊,他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艰难地张口问候道:“吃……过啦?”声调之虚弱之颤抖,连他自己都后悔得要命。王若谷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同时他的鼻翼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又抽动了一下,这才答道:“开饭还早呢,赵警官。”
他这一眼看得意味深长,看得陵飞心中异常紧张。他勉强转回头,内心里在紧张地做着最后的两难选择:说?还是不说?给他说?还是给自己的所领导说?王若谷的那张脸,还有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在陵飞的脑海中闪烁着,平常只觉得他寡言少语,城府颇深,但今天他那张脸,那副表情,怎么看起来那么阴险,简直是深不可测。还有那盯着你看的意味深长的眼神,是那么富有穿透力,活像一个颤悠悠的铁钩子,要慢慢地从你的眼睛里伸进去,从脑子里往外钩东西。
王若谷从背后慢慢地踱过来了。陵飞紧张极了,内心的斗争达到白热化的程度,脑子里乱得几乎无法思考。在各种纷乱的念头中,他还努力挤出一条狭缝猜测着他会问些什么,想着自己该怎么回答。这时陵飞的余光发现王若谷已经站在了他的身旁,他竟然连侧头看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他忽然意识到他的手把奶粉袋捂得太紧了,赶紧松开了一些,指缝之间顿时感到湿浸浸的凉意。这时,王若谷那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怎么?顶不住了?要泡包奶粉?”
他忽然觉得神经一松,几乎下意识地答道:“嗯。”然而,转瞬之间,他脑子就转了过来,意识到他似乎上当了,上了一个大当!他已经当着王若谷的面认可了那只是一包奶粉,从现在开始,他已经毫无退路可言了。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王若谷那慢悠悠的、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又从身后飘了过来:“那就泡着喝吧!”与此同时,一只手端着一个暖瓶从后边伸过来,把暖瓶咣的一声放在桌面上。那并不响亮的一声咣,却如同沉闷的丧钟在他耳边鸣响。他顿时明白,王若谷这是在把他往死角里逼。
在百爪挠心似的煎熬中,一个念头突然横空出世,三十六计走为上,先离开这间办公室再说,在这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再多待一分钟怕要死人。他假装拔开暖瓶塞,用手指试了试温度,强作镇定地嘟囔了一句:“水不热,等开饭吧。”他拉开自己办公桌抽屉,把奶粉袋放进去,从腰带上摘下钥匙把抽屉锁好,快步离开了办公室,连招呼都没跟王若谷打。
他一离开办公室,就躲在楼道端容镜的后边朝办公室里窥视。他的心中还残存着一丝幻想: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神经过敏的幻觉。王若谷并没有怀疑到什么,他也许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精明或者阴险。然而,他的心揪起来了!该死的王若谷见他一走开,立刻过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严了,他想干什么?!陵飞想起了抽屉里的奶粉袋!他真想冲进办公室里去,可是又一想,不行,那样只能让他更加怀疑自己。幸好还有一扇窗户,窗帘基本拉上了,只留下脑袋宽的一条缝。他满怀希望地来回寻找着角度,终于透过那条狭缝重新发现了王若谷在室内的动静,确切地说,那只是一只手的动静。手在试图打开他的抽屉,弄了两下弄不开,接着手不见了,一张脸,那张此时看起来格外阴险的脸,充满顽强的该死的探究欲的脸,凑到了抽屉跟前,鼻子像一条狗似的抽动着,贪婪地嗅着来自抽屉深处的气味信息。陵飞明白,那种气味对于一个缉毒专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的心彻底凉了……脸又不见了,手又出现了,这回手是拔开了暖瓶塞,一根手指刚要伸进瓶口里试温度,却像被烫着了似的迅速抽了出来。陵飞立刻明白,王若谷是要探究他真实的心理,他想试试自己所谓的“水不热”是不是在撒谎。自己将来辩称以为奶粉袋里真是奶粉的时候,他可以突然抛出证据给自己致命一击……这是个滴水不漏的办案专家,一条不会放过任何猎物的猎犬……一想到自己已经误入这条猎犬布下的陷阱,陵飞感到不寒而栗。他忽然意识到,必须马上给所长打电话,硬着头皮说明情况,所长不比外人,毕竟是了解自己的,一旦王若谷抢先报告,到时自己就被动了,会成为一个浑身长嘴也讲不清的狡辩者。他哆嗦着手掏出手机,心头被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果然,所长的手机占线!难道王若谷已经抢先了?!该死的处处抢先,要把人往死里逼!他不停地拨手机,不停地听见那个女人在手机里不慌不忙地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忙”。他从未如此恨这个女人。他一边不停地拨手机,一边满头大汗地朝窗缝里观察,终于,王若谷的身影从窗缝间移过,尽管只是一瞬间,他却实实在在地看见他在打手机,神情严峻。那一刻,他觉得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了,他必须离开,他只想离开,先离开再说!如果留下,他无法想象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情况,他的脑子里乱极了。
然而,当他仓皇地走到派出所大门口时,正好迎头碰上从值班室里匆匆而出的两位兄弟。两位兄弟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告诉他所长要跟他谈话。他们的神情异常古怪,那熟悉的脸庞突然间变得陌生了,那陌生的杀伤力如此之大,让他不敢正视,像个真的罪犯一样,带着沉重的负罪感低下了头。
3
陵飞在关押他的户籍室里来回踱步——他已经一刻不停地踱了三个多小时了。他的腿都发酸了,但他就是停不下来。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过去观察到的一个现象,为什么从野外刚刚被关进笼子里的野兽,比如草原狼或狐狸什么的,会一刻不停地在笼子里踱步。那是因为,只要一停下来,内心的那种焦虑很可能会把你折磨得发狂。他还不停地捋头发,抠头皮,或许这些小动作都有从潜意识的层面抚平焦虑情绪的作用。因此,当他偶然从墙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头发蓬乱如野草,两眼布满血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长相上看都越来越像一个罪犯了。
现在唯一能说明他身份的就剩下这身边防武警制服了。枪支、手机等关键物品都被他们搜走了,武警制服他们或许暂时还没顾得上吧,他的事也许正在向支队汇报的途中吧。当时他向所长交代情况时,两位缉毒专家都在场。所长铁青着脸,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倾向性。但当陵飞交代完毕开始接受质询时,各自的倾向性和分歧立刻就图穷匕见了。所长重点查问那个火车上的老汉,问他详细的体貌特征,问最后一次见到他,也就是奶粉袋掉落时是几点钟,火车大致行驶在哪个区间段,到本镇还有几个站点等一系列问题。这明显是在采信他的说法,他用感激的甚至乞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所长,结结巴巴然而又无比真诚甚至赌咒发誓地回答着所长的问题,说着说着,竟像受了冤屈的孩子一般带着哭音。但他偷眼观察两位缉毒专家时,却发现,对于他和所长之间的对话,他们似乎压根儿就不打算相信。他们带着一种不耐烦的、不得不履行某种程序的态度来听所长的调查。有时他们的目光和神情甚至表现出,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场拙劣的表演。尤其是那个王若谷,作为重大线索的发现者,显得胸有成竹,他的发问很凌厉,那种掘地三尺的劲头十分高,一连抛出了几个致命的问题:
“假定你的说法都是真的,先假定,那么我问你,”他边说边在这临时的审讯室里扬扬得意地踱起了步,然后突然把犀利的目光盯在他脸上,“你什么时候发现这奶粉是毒品的?”
在这三堂会审的氛围中,陵飞再也不敢隐瞒什么了,更何况他对于当时的那种选择已经悔得要死了。他如实供述了发现奶粉有问题的时间。
“为什么不汇报?!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事情太突然……况且……现在所里形势这么复杂,我有顾虑。”他艰难地舔了一下嘴唇,终于下决心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当时,我想先给所长汇报。”
他看到王若谷又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所长一眼。
所长铁青着脸喝道:“混账话!给谁汇报不是一样?!就你是共产党的人,王科长不是共产党的人啦?!”
他心里一哆嗦,知道这话给所长惹了麻烦。
王若谷并未停止他的凌厉攻势:“不主动汇报也就罢了,我给你端水让你冲奶粉的时候,为什么要撒谎?找个什么水不烫的理由就想走,你想走到哪里去?”
他索性横下心来,不再绞尽脑汁地分析什么利弊得失了,一律以实情应对:“我就是害怕,想出去躲会儿再说,我怕你怀疑我,怀疑我们派出所……”
“你怕个屁呀!我咋带了你这么个窝囊废!”这回所长抢先呵斥起来。
从一向爱护自己甚至对自己不无器重的所长嘴里听到这样的呵斥,陵飞的心都要碎了。他的头脑中一片巨大的轰鸣声,不争气的泪水在脸颊上恣肆横流。所长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很难集中精力倾听了。但他隐约听出,所长仍然坚定采信他的说法,因为他已经开始按照他的说法对二位专家分析起案情,甚至想要安排部署下一步工作了。
按照所长的分析,从陵飞最后见到老汉的柳树泉那一站算起,到终点之间只有四棵树和干沟两个站点,这两个站点都纯粹是由于道班养护和矿石运输而设置的极小的只牵扯个别行业、特定人群的站点。再结合近两年的发案情况来看,毒贩在这两站下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大可能就是在终点站下车。而本镇也并不大,常住人口不到千人,只有一条主街。加之最近通外道路盘查严格,那个老汉很可能还滞留在本镇或附近山区的牧业点的什么地方。只要加大搜索力度,很可能在这次行动中将其抓获。
但所长的分析安排颇有点自说自话的意味,两位专家关心的仍然是他赵陵飞这条“在手线索”,仍然揪住他不放:他撒谎之后,准备往哪里跑?跑出去准备跟谁联系?干什么?
双方之间的气氛又开始剑拔弩张起来,很快,陵飞就不适合继续待在那里了。他被押往了户籍室,一开始对他采取的应该是禁闭措施。但很快就有人开门进来,给他戴上了手铐。他知道,那一定是两位专家的主意。他这会儿已经彻底明白了所长的心意,所长是坚定地准备相信自己带的兵的。他甚至听见从楼道那头传来的咆哮,双方已经彻底撕破脸争吵起来。他听见王若谷那尖细而又执着的嘶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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