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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精选短篇小说卷——神算(八)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张弛
“灯下黑!你这是灯下黑!”

楼道里终于归于深寂。耳朵张得再大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了。此时的陵飞陷入了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孤独和无助之中。他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天早晨送别时的父亲,那围着秃顶的一圈儿花白的头发,那一夜没睡好的、松弛肿胀的眼袋,还有那双眼睛中透出的温暖慈爱的眼神……还有,为了没给他买到座票而流泪责骂父亲的母亲。或许此生再也不能与他们见面了,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此刻正戴着手铐被关在这禁闭室里受罪,而且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他们会有什么反应……陵飞的一颗心如同被塞进绞肉机里一般疼痛,但奇怪的是,这回他却没有流泪,他的喉头一耸一耸的,很快就把那鼻酸眼热,想要流泪的感觉强压下去了,因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所长的那声呵斥把他警醒了:“你怕个屁呀!我咋带了你这么个窝囊废!”他觉得,正是所长的这声骂把他的眼泪骂回去了,或许把他此生的眼泪统统骂回去了。他想,所长骂得对!自己之所以陷入今天这种痛苦尴尬的境地,不就是因为一个“怕”字吗?君子坦荡,天地可鉴,怕什么呢?!一些有利的因素逐渐进入他的头脑中,开始占据上风,所长是相信自己的,所长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只要那个老汉进入本镇地界,他就插翅难飞。他的思维逐渐转移到那个老汉的身上,心想,自己真正应该恨的是他,是他让自己陷入如此绝境!那张脸,数度对他憨笑的脸,此刻就像蒙着画皮的恶魔,显得极为阴险狰狞。他恨自己当时那么疏忽大意,竟然没有察觉到憨笑背后隐藏的阴险狡诈。如果所长分析的不差,那么这个老汉现在依然隐藏在本镇的某个角落里,他只恨不能亲自参加对他的搜捕……

傍晚时分,他慢慢地平静下来。楼道里寂然无声,同事们不知去了哪里。他边思索着该怎么向即将接触的审查人员解释清楚,如何才能让他们相信自己,边茫然地打量着窗外的街道。突然间一张熟悉的面孔闯进了他的视线,让他浑身一激灵!那是一张中年人的脸,似曾相识,那五官的特征,那眉眼的走势,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憨笑老汉的脸……没错!就是他!怪不得那天在火车上,总觉得那张老脸有什么地方不协调,原来他是由一个中年人假扮的!不能再犹豫了,他拼命地敲打起门板,可咣咣的敲门声只在楼道里激起空洞的回响,没有任何人走到这扇锁着的门跟前。他慌忙转身奔向临街的窗子,把脸贴在玻璃上向西面张望。那个中年人已渐行渐远,快要走出他的视线。那一刻,他感到全身一阵冰凉,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笼中船运的野兽,船就要沉了,求生的最后一线希望渐渐湮灭。这时,他从眼角极限边缘的一丝余光看见,那中年人走进了一家店铺。最后的一丝希望仿佛死灰复燃似的微微冒出几颗火星。一个念头石破天惊一般钻入脑海,他来不及再想什么了,双手急切地动起来。那是刚入警时他们常玩的解铐游戏,那游戏已玩到滚瓜烂熟的程度。肌肉中沉睡的记忆都被唤醒,先是左手,后是右手,依次从铐子中解脱出来。他一拳砸破窗玻璃,两手握紧钢筋,调动求生的力量和意志,咬碎钢牙猛一发力,两根钢筋之间顿时弯出一段宽敞的象征自由的括弧,玻璃碴儿上的淋漓鲜血就像在西班牙斗牛场上那样,激起了他挑战自我、挑战对手的热情和兴奋。跳窗而出的最后一瞬,陵飞的目光偶然触及地上的铐子,他小心地拾起铐子,塞入了怀中。

4

陵飞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了玉素甫家的杂货铺,杂货铺里只有店主玉素甫。陵飞一阵失望,他不甘心地打量着杂货铺的角角落落。昏黄的灯光下,那种20世纪80年代的黄油漆木框镶玻璃的柜台散发着幽幽的光泽。木格子式的老式货架上,每个格子里各摆放着一种商品。这样的店铺忽然让人产生一种时空穿梭一般的陌生而怀旧的感觉。唯有摆在门口的冰柜和贴在木门上的花哨的广告招贴还能让人联想到当下的世界。玉素甫带着20世纪的表情,半张着嘴惊愕地看着陵飞:“所长,这么慌,咋啦?”质朴憨厚的小镇居民把穿派出所制服的统称为所长。

“玉大叔,刚才到你店里的,认识吗?”

“外地的,不认识。”

“买啥东西?”

“矿泉水,买得多,十瓶。”

耳边传来汽车引擎声,陵飞掉过头透过窗户向派出所方向望去,只见所长的坐骑从街上驶进派出所大院,车轮和叶子板上满是泥浆,看来所长第一时间到支队去汇报情况回来了。很快要提审自己了。陵飞心一紧,脸伸过去问了玉素甫最后一个问题:“还说啥了,那个人?”

“打听打馕的人呢,我给说了,依不拉音家。”

“我到你这后面上个厕所。”

陵飞没有从前门出来,他不敢从正街上走。他穿过玉素甫家杂货铺的后院,凭着临街建筑物的遮挡,快步朝镇子北边走去。

5

在派出所食堂里,邱所长人陪着副支队长,可他哪有心思吃饭呀。他的心思全都在关押着的陵飞身上。下午在支队汇报情况,就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乐观了。官大一级,考虑问题的角度和方式就不一样了。用支队长的话说,要有大局意识。什么叫大局意识?就是不能光站在你边防支队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因此,支队长的立场显得不偏不倚:两个方向都要调查,既要搜捕陵飞嘴里的憨笑老汉,也要对陵飞这个“在手线索”加大审讯深挖力度。当“加大审讯深挖力度”这句话从支队长口中吐出的那一刻,邱所长心中不禁哆嗦了一下,感到不寒而栗。回来的路上,两位缉毒专家的心情明显舒畅了,一路上聒噪着商量下一步对策,实际上是在对邱所长旁敲侧击,让他别再干扰他们的审讯。邱所长一路上心事重重,想得很多。支队长不比他,毕竟离基层的兵太远了,他压根儿就不了解他们,既然不了解,又怎么敢信任呢?心里没底,又怎敢选边站队?只好来个不偏不倚。而那二位呢?他们就更不了解这些基层一线的边防警察了。他们的办案能力是没说的,可也正因为长年办案,接触的阴暗面太多,使他们养成了怀疑一切的思维定式,谁一旦让他们怀疑上,尤其是再抓住那么点儿所谓的证据,他们的怀疑本能就被充分地调动起来,像荷尔蒙一样兴奋起来难以遏制。作为一个侦查员,敢于怀疑、善于怀疑,并且顺着自己的怀疑不屈不挠地求证、探究,这本是个好品质,可是物极必反,某种品质一旦极端化,甚至畸形地发展,就会遏制住其他一些必要品质的发育,使人陷入片面和偏执,丧失客观全面看待事物的能力,甚至会对常识和普遍逻辑也视而不见。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偏执之中难以自拔,而且因为聪明,他们还总能为自己的偏执找到理由,自圆其说。比如当他提出,如果赵陵飞参与贩毒,他怎么敢把毒品带到办公室的时候,他们就拿什么“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什么“灯下黑”之类的小说语言来强辩。如果按照他们这种逻辑硬办下去,就是好人也会被逼成罪犯。

邱所长疲惫地抹了一把脸。副支队长等人也吃完饭了。几个人回到办公室稍事休息,就吩咐把赵陵飞带上来讯问。

片刻之后,值班民警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赵陵飞他……他、他跳窗逃跑啦!!”

几双眼睛唰地盯在邱所长脸上,邱所长的黑红脸膛刹那间一片霉绿,他一把拍在桌子上,说:“混账东西!给我抓捕!立即组织抓捕!”

6

陵飞来到小镇唯一的那座两排平房中间搭着明瓦天棚的简陋市场,略略观察一番后,进了唯一那家卖衣服的店铺。此时太阳已落山,天光一片黯淡。店主四川小个子也准备关门了。这里实际上主要针对民工们卖些劳保棉衣棉裤大头鞋之类的物品。陵飞被关时,身上只剩下150元零花钱,除去刚才比照着憨笑老汉的标准买了10瓶矿泉水之外,现在还剩下135元,而一套劳保棉衣棉裤最少也要130元。陵飞还能在小镇上停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还要到打馕的依不拉音那里了解情况。小个子那拗口的四川方言让他再也无心把讨价还价坚持下去。如果不用这套民工身上最常见的劳保棉衣棉裤把武警制服替换下来,也许明天日落之前他就会被派出所抓获。

出了店铺,陵飞找了个背人的墙角,脱掉武警制服,小心折叠好,跟矿泉水一起塞进老板给的黑色塑料袋,换上劳保棉衣棉裤,戴上老板作为赠品给的毛线帽。从二十米之外看过去,除了衣服簇新之外,陵飞与镇子上的民工们几乎没什么区别。他的心里略感踏实了一些。

夜色在小镇里四处弥漫,黑暗从天空中笼罩下来。陵飞头一次感到,黑夜的来临让他如此踏实,他突然想到,犯罪心理正在他的心中慢慢地成长,罪犯的角色感正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置换着他多年形成的自我认知。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把这些荒诞不经的想法从头脑里驱逐出去。他努力地说服自己:我在办案,只不过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办案。不需要领导,不需要指挥,得不到任何帮助,还要排除种种干扰,为了我的名誉,为了我的自由,我要挑战自我,挑战一切敢于阻挡我的力量!

他慢慢地潜入矿业点的宿舍区,依不拉音的馕坑子就在通向宿舍区的北巷巷口。他在南巷刚一露头,一辆警车的车头从狭窄的北巷巷口突然冒出来,向右拐去,刺眼的光柱从他脸上一扫而过。他闪电般地捂住脸,心脏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转身向南巷折回头狂奔,耳膜里轰响着“怦怦”的心跳声。直跑到南巷的尽头,他也没见什么人追上来。他站住,继续观察了一会儿,依然没什么动静,这才意识到,他在外人眼中已经纯粹一民工了。他慢慢地折了回去,一边庆幸自己的衣服换得多么及时,一边暗暗惊惧派出所的动作竟如此之快,连矿业点这边都布置到了。依不拉音的馕坑子还安全吗?但是,从憨笑老汉一次买10瓶矿泉水,又打听馕坑子来看,很可能他在镇子里已经待不住了。铁路线已被扎死,他只能选择越境外逃。过去办理的毒品案件中不乏这种先例。假如真是这种情况,那么陵飞的搜索就有了方向,而且也有了他的优势。他迫切地需要确证这一点。他反复地盘算着,就算布置,他们也顶多在矿业点的内保部门布置一下,还不至于细化到依不拉音的馕坑。更何况,凭他和依不拉音的交情,他相信依不拉音会听他的。

他再次来到南巷巷口,朝对面的北巷巷口观察。依不拉音的馕坑上用几根木棍支撑起的红色篷布在寒风中猎猎舞动,悬吊在篷布下的一只灯泡随风晃动,随着灯泡的晃动,馕坑、铺板、立柱、和面的馕房在地面上投下的阴影都摇荡飘舞起来了,依不拉音这小小的馕房仿佛在夜色的海洋中漂泊动荡的一只小船,盯时间长了竟让人有一丝眩晕感。依不拉音当年是从南疆过来的流浪汉,流落小镇以打馕为生。当年的馕房是一间一下雨屋里屋外淌泥水的土坯房,有一面墙用几根木头桩子斜撑着,活像90岁的老汉用拐棍撑着一般颤颤巍巍。陵飞接任管区后实在看不下去,利用派出所搞基建剩下的砖头水泥,发动几个战士和依不拉音一起砌了现在这座带一个套间的砖房,又找矿业点说情给拉上电,接上水,还送了一台派出所淘汰的旧电视。依不拉音靠着这几样东拼西凑的家当竟说服从南疆来的一个姑娘跟他过起了日子,如今连孩子都有了。陵飞透过馕房正面镶的玻璃窗,隐约看见这一家子正在灯下吃晚饭呢,一缕缕热气在窗玻璃后面袅袅升腾。陵飞干咽了一口吐沫,一时间竟有些羡慕依不拉音这一家子,一股酸楚的情绪刚刚冒头,就被他强压下去了。他学会了强悍,这种以前从未品味过的心理状态如今频频从心底升腾而起,使他镇定、冷静,在极端困难之中令他鼓起勇往直前的勇气,他越来越喜欢这种不知从心灵深处的哪个地方滋生出来的精神气质。

依不拉音突然看到如此打扮、胡子拉碴的陵飞,吃了一惊,不过他立刻就转惊为喜,过去他曾多次邀陵飞到家里吃饭,一直未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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