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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精选短篇小说卷——神算(四)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漆雕醒

“你傻了吗?现在警察会看着她,她什么也不会做。”卢俊青对我们的计划嗤之以鼻,“就算她要做,也不会留下任何罪证。”

他给我放了一段录音,那是卢昌隆死前和宋茹的通话记录。

她给他打了一共十六个电话,其中前三个打通了。

第一通电话里,她通知卢昌隆,学校那边已经不打算再继续新能源的项目了。

第二通电话里,她安慰卢昌隆说,她不会计较以前的事,只是让卢昌隆吸取教训。但卢昌隆十分反感,两人吵了起来。

“你很清楚,所有的女人到最后都一样。”宋茹即便是争吵也保持着镇定,“如果她们不想要独占一份感情,那就不是真的爱你,她们需要的是你之外的东西,如果得不到,到最后也会离开的;如果她们只想独占你,你会更痛苦,你根本没有精力去应付她们的猜疑和嫉妒,你的生命会被毁掉——你只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抓你抓不住的罢了。而我们不同,我们有俊晖,你是他的父亲,我是他的母亲,这一点永远不会变。我们老了,还有他给我们养老送终。这是最重要的,他很孝顺,也很爱我们。”

卢昌隆在抓狂,他说:“我要的不只是这个!”

宋茹说:“那你要的太多了。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你要学会现实一点儿。人生已经过去一半了,没有太多时间让你天真。”

卢昌隆说:“我不想像你一样活得像个机器……”

宋茹把电话挂断了。

卢昌隆又把电话打过去,但宋茹只说了一句话就又挂断了电话:“我们不需要有爱情,但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一次之后她关了机,卢昌隆再也没打通她的电话。

我没有听出什么特别之处,这只是一对夫妻再寻常不过的争吵。

“这是在杀人。”卢俊青说,“卢昌隆就是被这些话杀死的。我比你了解卢昌隆,他对他的项目付出了太多心血,就这一个打击就足够摧毁他了。还有,你认为卢昌隆为什么出轨?他太需要爱情,宋茹太缺乏激情。我记得卢昌隆曾经跟我说过:他一想到人只是为了子女和责任活着,就感到绝望。他认为,人要为激情活着,否则就是行尸走肉。可是宋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宋茹比我了解卢昌隆,她很清楚有些话对卢昌隆来说就是砒霜。双重打击,你觉得很平常的话,却会让卢昌隆钻进牛角尖!”

之后他又拿出一份调查记录。

“那段时间,宋茹几乎天天都打电话骚扰卢昌隆学校的领导,我说的骚扰,是指技术上的,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在为卢昌隆争取权益,实际上,却适得其反。这个女人实在太厉害了!你以为她是偶然跟卢昌隆说这些话的吗?那一天,她终于把学校的领导给惹毛了,所以才使卢昌隆彻底失去了那个项目,她故意让卢昌隆在一天之内受到最大的刺激——逼死他!”

这又是一个无法得到证实的推论,正因如此,它才格外可怕。

“她为什么要让卢昌隆死呢?”

“为了卢俊晖。她害怕警察总有一天会查出卢昌隆是凶手,而卢俊晖会受到刺激。只有人死了,才能终止调查。”

这也是我们要逼迫宋茹报警的原因。如此,警方就不得不继续追查毒红酒的事,并把注意力转移到宋茹身上,或许卢昌隆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等到案件真相大白后,我也就对得住梅丽雅了。

“找你合作果然是对的。”我对卢俊青说,“你确实比我们了解宋茹,而且你有钱。”

十二

宋茹给自己留足了后路,她的所有行为都毫无破绽,可以自圆其说。

如果我们猜得不错,她无法确定卢昌隆也能万无一失,正如卢俊青所言,她最害怕的就是卢昌隆是凶手这件事会曝光——这样一来,她的声誉会受到影响,卢俊晖也会受不了打击。

可是卢昌隆很狡猾,他的计划也天衣无缝,警察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查到任何有利的证据。

所以我们不得不制造出一个藏在暗处的敌人——宋茹无法知道他是否存在,也就无法确定“他是否拥有卢昌隆杀人的把柄”。

只有制造出这样一个敌人才有机会——如果卢俊青仍在暗处,或者他直接出面,宋茹都不可能上当。

在这个女人面前装神弄鬼是件难事,稍不注意就会被她识破。

卢俊青接受了我们的建议,在曾敏秀的葬礼后便飞往加拿大进行“商务考察”——那正是宋茹打算移民的国家。

“她一定会心虚,认为卢俊青做这件事是为了以后要报复她。”徐德为他的计划感到得意,“但是为了表示不心虚,她不敢换掉移民的目标,现在是她最脆弱的时候。”

我们开始给宋茹寄东西。

第一件东西是一张纸条的复印件,是我模仿梅丽雅的笔迹写的一句话:“张阿姨,很抱歉,把屋子弄得太乱。我实在太累了,明天会多加你钱的。”在纸条上还有一滴干掉了的红酒印记——为了逼真,我们在西餐厅专门点了一杯2005年的玛哥庄园干红,将红酒滴到纸条上,以防将来会用到原件。

张阿姨是梅丽雅请的钟点工,每天中午11点来打扫卫生和做午饭。梅丽雅死的第二天早上卢昌隆便“发现”了尸体——这张伪造的纸条可以表明梅丽雅“并不想自杀”,我们的目的就是让宋茹对这张纸条为什么没有被卢昌隆或者警察发现而感到疑惑。

第二件东西是卢昌隆的一件私人物品,他的一条旧领带——这个东西在梅丽雅的衣柜里。在梅丽雅电脑里的一张合影中,卢昌隆便是戴着这条领带,那天是9月10日。根据徐德的调查,那一次教师节宋茹和卢昌隆一起参加了一个宴会,所以我们确信宋茹一定见过这条领带。

第三件东西十分恶毒,那是一枚红色的胸针,是卢昌隆去香港时买回来的,我上课时看见宋茹戴过一个同款式的蓝色胸针,估计卢昌隆为了图省事给两个女人一人买了一个。梅丽雅直接把它转送给了我,她从没有戴过——我常常在想,如果她从那个时候起就悬崖勒马该有多好。

好了,三件东西,可以让宋茹发挥极大的想象力,她将很容易想象出卢昌隆的另一个情妇,这个本来并不存在的女人知道一切,卢昌隆彻底背叛了她。现在毫无疑问,那个女人准备出来敲诈了,这会是一个无底洞——嫉妒加上恐慌,她会如何对待这个敌人?

但是第三件东西刚寄出去我便后悔了。

我问徐德:“这样做,我们和宋茹有什么区别?和卢俊青有什么区别?”

我们在诱惑一个人犯罪,卢俊青这样做了,梅丽雅成了牺牲品。

我以为自己在伸张正义,然后我变成了我的敌人的同类。

徐德张了张口,他没办法回答我。

但是他不情愿结束计划。前两件东西都收到了效果,他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件被宋茹剪碎的西装,那是卢昌隆的遗物,那件西装正是卢昌隆在教师节穿的那一件。

“我们成功的概率很高。”他试图说服我,“只要再继续下去,她会有所行动的。”

我们总是这样,因为不甘心前面付出的代价被浪费掉,于是继续付出代价,明知道没有结果也会继续,明知道是错的也会继续。

梅丽雅便是因为不甘心她的期望落空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不打算说服徐德,我直接做出结论:“到此为止。”

十三

但我在跟踪宋茹。

我在为我做过的事承担后果——她在南郊公园里溜达了一整天,这是一个年老失修的公园,树木荒草像是很久没有剪过的指甲,长而邋遢,只有很少的人在公园里面散步。

她在为不可知的未来而惶惑。

我们没有寄出敲诈信,大概由于那把刀迟迟没有砍下来,所以让人更加焦虑。

找不到她的敌人,她没有办法实施出下一步行动。

这个时候的宋茹,她不需要讲台上的光鲜亮丽,她裹在黑色的风衣里,佝偻着背,拖沓着步子——人们走过她的身边,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一个人在湖边坐了很久,她喝了一罐啤酒,我一度害怕她会跳湖自杀。

快到傍晚的时候,她离开了公园。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各色车辆在马路上穿梭来往。宋茹突然冲向一辆正在行驶的黑色索纳塔!

索纳塔偏向一侧,与她擦身而过。

我意识到了她的计划,她准备为自己制造一场醉酒意外的交通事故,由自己来承担全责。

她想用这种方式解脱,同时保全名誉。

在下一辆车撞上她之前,我及时把她拉回了马路边上。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大约是酒精起了作用,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着。

我心里想的却是:真幸运,我很高兴我在这里。

她崩溃地坐到路边大哭。

“到此为止。”我对她说,“你放心,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证明你做过什么,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没办法审判你。”

宋茹是聪明人,她立刻猜到了,一切都是我做的。

她不点破,和我一样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人总是喜欢改变主意。”

我在她的旁边坐下来:“我是记者。以前我觉得真相最重要,可后来我觉得,比起内心的安宁来,真相也许并不那么重要。你的内心安宁吗?”

宋茹把目光投向马路上奔驰的车辆,它们看上去像是一只只盲目的虫子。

“我一直很努力,我觉得,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实力,才能真正赢得尊重,才不会被不忠或者背叛击倒。”她说,“男人这种生物,你为他做任何事,都不一定能保证他的忠诚。”

“所以,你说忠诚不是人的天性,”我说,“这样会让你好受一点儿。”

宋茹不再哭了:“人活着,总得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活着是本能,你没办法跟本能对抗,所以不管怎样,你都得顺着本能。”

我抬头望着天空,夜幕正落下来。以前的夜空总是布满星星,现在几乎都看不见了,但只是看不见了,并不代表它们不在那里。

“在丛林里,没有道德法则,活着就是规则,可是这是城市,人类在这儿活着,人类是道德生物,道德是规则。”我指着自己的心脏,“它不在外面,它在这儿,在丛林里逃得掉,在这里逃不掉。”

“有时候真想把一切都忘掉。”宋茹叹了口气,“忘掉了,似乎就又清白了。”

“做过噩梦吗?”我问,“听说有罪恶感的人总是会做噩梦。”

宋茹说:“如果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是可以没有罪恶感的。”

“比如呢?”

“比如为了活下去,比如为了爱情,比如为了孩子能有个好的未来,比如为了不让事情发展到最坏的结果……”

“哪怕牺牲别人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吗?”我问。

“对我来说,我只在意我最在乎的人。别人,只是别人而已。”

“卢昌隆也是别人吗?”

宋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最开始的时候不是。”

她的答案几乎等于承认了一切,但同时也什么都没有承认——她知道我在录音,她也知道这没有办法作为呈堂证供。

宋茹就是宋茹。我不再是她的威胁了,我很确定她会继续活下去。只要她还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理由。

这些理由或许可以让她脱离内疚,但正因为这样,它们将会是她永远的敌人。

——人性的敌人。

她更像是美狄亚,聪明绝顶,却被自己的聪明和本事囚禁着。她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自己的人性,她为了爱情而残酷,于是她被自己深爱的人所畏惧,这畏惧毁掉了爱情,她便毁掉了那个男人。而她仍然活着。

“我从这件事里解脱了。”我离开时对她说,“你觉得你什么时候能解脱呢?”

她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当我找不到理由的时候吧。”

十四

再一次见到宋茹的时候,她已经在监狱里。

她在卢俊青的酒会上试图对后者下毒,被警察逮了个正着。

事实上,警察一直在怀疑她,只是和我们一样苦于没有证据,我和徐德玩的那些小花样根本没有逃过他们的眼睛。

“很高兴你能悬崖勒马。”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队队长肖展对我说,“我还真为你捏了一把汗。”

我只能庆幸,我的决定拯救的不只是我的良心。

宋茹明知道自己正在被监视,却仍然冒险这样做,简直无异于自杀。于是我想,也许她是故意的。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卢俊青一直在想办法刺激她,当然,用的还是不犯法的方法。

“我得绷紧了神经过每一天,你不知道那有多累,我很怕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我探视宋茹的时候,她如是说,“现在,至少我可以好好睡觉了。”

她仍然不为她所做过的事后悔。

我不知道这个结局算不算是成功。

“总有一些罪犯,是你们没有办法抓住的,道德和法律也没有办法惩罚他们。”我问肖展,“这种缺陷一直都会存在,我们该怎么做?”

肖展很高兴我提出这个问题。

“这就是这个世界要有警察但不止要有警察的原因。”

 

(原载《啄木鸟》201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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