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度精选短篇小说卷——神算(四)
如果卢昌隆发现梅丽雅在调查宋茹呢?我打了个寒战。假如宋茹真的与卢昌硕的死有关,卢昌隆会怎么办?他不得不选择一个立场,要么大义灭亲,要么知情不报,甚至还有第三种可能性:这事压根儿就是两人合谋的!
毕竟卢昌硕死了,卢昌隆是最大的受益人。
就算卢昌隆当初不知情,那么现在……我在脑子里模拟着卢昌隆的思维,不,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揭发宋茹,即便知道后者可疑,他不会任由自己被牵扯进谋杀案,也不会让妻子去坐牢——哪怕只是为儿子考虑,他也不会那么做。
他只会千方百计地遮掩。
天啦!梅丽雅,我在心里哀叹,傻姑娘,你跳进了怎样的一个旋涡啊!你认为查出宋茹是凶手,卢昌隆就一定会离开她到你的身边来吗?她只想到卢昌隆是一个男人,却忘记了他也是一个父亲。
梅丽雅没有做过母亲,她不知道父母会为了孩子做出怎样的事。
要掩藏真相,必须销毁一切证据。
梅丽雅的遗物里没有合同。
是的,合同应该是一式两份。警察那里肯定没有合同,不然徐德早就被叫去做证人了。
“没错,”徐德同意我的分析,“我也很奇怪警察为什么没找我。”
“你们之间没有通过手机联络过吗?”我问。
徐德仔细地回忆了一番:“没有,她是直接到事务所来找我的。我在报纸上打了个小广告,签了合同之后,我没打过电话给她,她也没打过电话给我。她死后,有人用公用电话打来告诉我说,委托取消了,定金不必退还。打电话的是个男人,故意压着嗓子说话。”
徐德觉得十分可疑,但他没有把梅丽雅委托他调查这个情况告诉警察。他的职业在某些手段上也是会违法的,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其实你可以不退定金。”我说。
徐德的回答让我立刻对他好感倍增:“我不占死人的便宜,还有,来解除委托的又不是梅女士本人。”
但他不是笨蛋,他在墓地等来了我,他希望我成为他的下一个客户。
“除了销毁证据之外,杀人灭口才是最彻底的,”徐德说,“假如梅丽雅不同意停手,你说卢昌隆会怎么办?”
“他有不在场证明。”
徐德说:“下毒杀人不一定要在场。”
“可是毒药是梅丽雅自己买的。”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如果不打算自杀,买毒药做什么?还有,毒药是星期二才买的,而卢昌隆从星期二起就根本没去过她家里,他根本没有机会下毒!”
徐德不说话了,我明白他的意思。
查案的费用是五万元,对我来说不是小数目,但这犹豫反而刺激了我,我不喜欢自己在这种事情上计较太多,会让我觉得我把钱看得比朋友重要,会让我内疚。
我讨厌内疚。在与徐德签订新的委托合同之前,我先去了梅丽雅的父母家, 我希望知道他们的意见。他们拒绝了我,他们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他们不想知道更多的真相,他们连上一个真相都还没有完全接受。
活人想要继续活着。
九
“这个局很简单。卢昌隆在星期一的时候便向红酒里投了毒,在星期二早晨离开了梅丽雅的公寓。他们那时候还没有分手。卢昌隆要做化学实验,男朋友要女朋友帮忙购买一瓶化学试剂,按理说女朋友不会拒绝,他只需要说:‘你帮我买瓶甲醇吧,我晚上回来拿。晚上有个好消息跟你说,你把红酒拿出来,咱们庆祝庆祝。’这样就可以了。”
徐德的分析让我打了个寒战:卢昌隆早在星期二以前就发现了梅丽雅在调查宋茹,也许还是梅丽雅自己跟卢昌隆说的。卢昌隆先用好话稳住梅丽雅,而他很可能在星期一的半夜就已经删除了那个文件夹,偷偷拿走了那份合同。星期二上午,梅丽雅忙着去给卢昌隆购买化学试剂,下午又忙着准备晚餐,没有时间发现她的电脑被动了手脚。他在傍晚的时候打去电话说要分手,那时候梅丽雅已经打开了红酒,做好了晚餐,可是等来的却是一个噩梦,她可能会砸掉红酒,也可能借酒浇愁——梅丽雅每次失恋都会喝酒,只是最后一次,她喝下的是昂贵的毒酒。
卢昌隆的计划不一定成功,但一旦成功,却是万无一失的。
“物业打电话报警的时候,他也有机会在电脑里动手脚,只需要不到一分钟。梅丽雅死后,他又打电话来取消委托,”徐德说,“他肯定不会有人做赔本的买卖。”
但这一切都只能成为猜测了,因为卢昌隆死了,死人没办法承认指控。
“你有录下他的声音吗?”卢昌隆是教授,学校一定有开会时候的录像或是讲课的录像,只要和他的声音做对比,便可以确定打电话的人是不是卢昌隆。
徐德已经对比过了:不是卢昌隆。
“但不代表不是他。他只需要付钱找人打这个电话就行了。”徐德说,“警察要找出这个陌生人来,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还是猜测。没有证据。”我很不满,“我付钱给你,是要警察那里能用得上的证据,不是猜测。”
“我相信,送红酒给宋茹的这个人肯定也在怀疑卢昌隆。”徐德说,“这个计划很冒险,但如果成功了便是一箭双雕。宋茹死了,卢昌隆会是嫌疑犯,而且警察会把这个案子与梅丽雅的案子联系起来;宋茹没死,警察也会调查卢昌隆。你觉得,谁有动机做这件事?”
“当然是卢俊青。”我想起卢昌隆死的那个晚上,“他一定是在跟踪他的猎物吧?”
徐德终于出示了他现在能给出的唯一证据:“这个U盘现在虽然只有照片这一个文件,但它过去被使用过,虽然被格式化了,但我还是尽力恢复了这个U盘里过去曾被删除的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是昆朋有限公司的一份财务报表,核心机密,只有总经理和财务总监才有权限打开。这份文件还设置了密码,密码是卢俊青女朋友的生日——所以我肯定,这个U盘是卢俊青的。”
也就是说,我的猜测是对的。卢俊青把照片给了梅丽雅,梅丽雅成了他对付卢昌隆和宋茹的棋子。卢昌隆杀了梅丽雅灭口,他又给宋茹送去毒酒,将警方的视线引到卢昌隆的身上。现在,卢昌隆死了,他知道我也在查这个案子,又想利用我去对付宋茹。
“这个胆小鬼!我们可以把U盘交给警察。”我咬着牙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梅丽雅是他害死的。”
徐德不太同意这个建议,因为,如此一来,他就会被牵扯进去:“就算最后证明杀死梅丽雅的人是卢昌隆又怎样?卢俊青只是送出了一张照片而已。”
是的,如果真的是卢昌隆杀死了梅丽雅,现在卢昌隆也死了,卢俊青只是送出了一张照片而已。
“还有一瓶毒酒是送给宋茹的,那一定也是卢俊青干的!”我说,“只要找到了那个寄出红酒的女人,就可以抓住卢俊青了。”
徐德幽幽地看着我:“你的目的是抓住卢俊青吗?为什么?”
我被他问住了,只能沉默。
“卢俊青很狡猾,他如果想要冒险杀人早就动手了。那他何必给梅丽雅和你照片,不是多此一举吗?”徐德拿出一张拼图,这是他花钱让那个快递员做的,警察那里也有同样的一份,拼图上的女人我不认识,徐德在上面标注了女人的身高,大约一米六。“快递员记得她的手,那双手暴露出这个女人的年龄起码在四十岁以上。我们再来看这个签名,这些地址的字迹,模仿得相当神似,很可能是卢昌隆的熟人,而且练习了相当长的时间。”
我还是一头雾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卢俊青的女友,他的女友是个年轻模特,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
“再给你一个提示:她恨卢昌隆,她很熟悉卢昌隆,也很清楚宋茹的小爱好。她不怕后果。她希望亲手解决仇人。”
我张大了嘴:“卢俊青的妈妈曾敏秀!”
十
曾敏秀已经说不出话来。医生说,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我没能得到探视的机会,即便得到了,也注定什么都问不出来。
从卢俊青的眼睛里,我能看出他知道我的来意,但他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希望你不要用无端的猜疑去打扰一个老人最后的平静。”他提醒我,“这是最起码的道德底线,我希望你好自为之。”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
就算告诉警察,警察也无法立刻证明她就是那个寄出红酒的女人,即便证明了,也无法抓她坐牢——死人是不必坐牢的。
卢俊青只要咬死了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他也不必去坐牢。
我的目的并不是给自己找一个敌人。
尤其是这么可怕的敌人。
他没有做任何犯法的事,就已经有两个人死去了。
我不知道卢昌隆的死是否与他直接有关,但至少,是他的逼迫使卢昌隆成了一个凶手。
但我也无法真的憎恨卢俊青,他是在为他的父亲报仇。梅丽雅之死揭开了一个真相,但是他无法提供更多的证据使杀死他父亲的凶手走上审判台。如果卢昌隆没有罪过,他的方法也不可能生效。
我问徐德:“宋茹是否有可能参与了谋杀梅丽雅?”
徐德摇头:“说不好。但按照卢昌隆的计划,一个人足够了。你需要继续查她是否杀死了卢昌硕吗?”
我苦笑:“这件事如果容易查出真相,卢俊青应该早就有收获了,他也就不必出这样的连环阴招了。”
“他把照片给你,就是为了利用你。”徐德说,“你要查宋茹,就等于你接受他的利用。你要真相,还是要拒绝被利用?”
徐德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可以用最不合理的理由说服我。
十一
我从没有想过要和一个心理学专家成为对手。
我的心情就好像是要去一个九死一生的战场,而那一“生”,只能靠运气而不是技术。
“她太有经验了。”徐德也头疼,“普通的诱饵根本没用。”
我们分析了半天,犹豫着要不要用那张照片去试探宋茹的反应,但是她露出马脚的可能性很小,我们反而会打草惊蛇。
我们手上什么筹码都没有,除了照片和卢俊青的U盘,其余全是猜测。
“卢昌隆肯定会猜到是卢俊青做的。”徐德说,“宋茹也应该知道,她会格外提防卢俊青。”
宋茹打算把所有的股票都卖给卢俊青——这说明她已经打算和卢家人脱离关系了。
“她最害怕卢俊青对付她的儿子。”我想起卢昌隆的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会很快办理移民,带着她的儿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的软肋是她的儿子。
对于要做的事情,我依旧十分犹豫。
徐德说:“他儿子已经十八岁,除非真相永远不出现,不然他迟早得面对。”
我在卢俊晖常去的图书馆等他,把宋茹的那张照片交给他。
“这或许就是你母亲被人暗算的原因。”
几天之后,宋茹约了我面谈,卢俊晖也在场。后者面容憔悴,显然因为这件事寝食不安。他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他需要答案。
“我的确去过丽江,那时候我们过得太难。我去丽江是想要求卢昌硕能够看在血缘关系的分儿上,不要太绝情,我希望能说服他。”宋茹说,“我们见了面,可是他还是拒绝了我,后来他死了,但他的死和我无关。昌隆很清楚这件事,可惜,就像别人没办法证明我有罪一样,我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些年我们不管公司的事,也就是想要撇清,可惜,不管我们怎么做,别人都还是不相信。”
然后,她停下来盯着我的目光说:“其实,我已经猜到是谁想要杀我了。我没有告诉警察,是因为我理解她,她需要有人来为她的不幸负责,她需要有一个仇人。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我既然没有死,就原谅她吧——她反正也是个快死的人了。你想一想,如果我真的心虚,为什么不让警察把她抓起来?”
把卢俊晖拖下水,只是计划的第一步。
宋茹展示了她的狡辩能力,这是在我们的预料之中的。
她强调说,卢昌隆相信她没有杀人,如此卢昌隆也就没有了杀死梅丽雅的动机。
“你没有发现吗?”我对宋茹说道,“这张照片是伪造的。”
宋茹微微吃了一惊:“伪造的?”
徐德把一张真的照片改造了,加入了PS的痕迹,真照片也就成了假照片,我指出照片上光线不合逻辑的地方。“我是个记者,你如果不相信我的专业判断,可以去找别的专家问问。”
宋茹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觉得谁都没有理由做这件事。”
“为什么没有?”我说,“卢俊青在调查你,有人弄了这样的照片给他,你觉得那个人的目的是什么?很明显是想借刀杀人。”
宋茹皱了皱眉头。
“如果他们一直怀疑你,就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了。”我继续说,“他们是因为这张照片才觉得你肯定是凶手的。”
“也就是说,有别的人想要害我妈?”卢俊晖沉不住气了,“是谁?!”
我耸了耸肩,瞄着宋茹:“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宋茹与我对视着:“谁都免不了得罪人的。”
我几乎认为她快要识破我了,强作镇定地说:“是啊,但不是每个被得罪的人都会报复。我觉得,这人有些变态,而且很了解你的事。建议你最好报警。”
说完这句话我便离开了。
我知道宋茹不得不报警。我们为她制造了另一个虚拟的敌人,我不确定她是否会相信,也不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反应。我只能确定,即便她不想报警,儿子卢俊晖也一定会帮她报警的;宋茹要卢俊晖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也只能同意报警。一旦报警,那么她就必然要讲出她十年前去过丽江的事,这一点她已经亲口承认了,我的录音笔已经录下了这一段。当然,她不会害怕警察,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与卢昌硕的死有关,但她和卢俊青的对立就会走到台面上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双方都不会轻举妄动。用徐德的话来说,这是帮他们不再多作孽。
在卢俊青气急败坏地找到我之前,我先上门拜访了他。
“或许我们可以合作,”我说,“我们都想要真相。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卢俊青的脑子里已经有一个真相了。
“那就证明它。”我用徐德教我的话说,“我们给你们留了一条和解的后路,你可以说你也受了别人的蒙蔽,也是别人寄了这张照片给你,而且可以把红酒的事撇得干干净净,都推到那个不存在的敌人身上去。”
卢俊青很谨慎:“我不知道你说的红酒的事指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当她有了一个不知道是谁的敌人之后,她最想要做的是什么?”
“当然是把他找出来。”卢俊青更加困惑,“可是这个人不存在。”
“每个人都免不了要得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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