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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碎心

来源:作者 作者:宋庆华

“金融危机打破了你的膨胀泡沫,逼使你坐下来,一个十分偶然的机遇,也就是今天让你坐在了我的面前,听听我的谏言,所以我要感谢这次危机。”她微微笑,不乏真诚。

他有点尴尬,把烟头揿灭在烟灰缸里使足劲揉了揉,说:“那你是想帮我吗?”

“老板没饭吃,打工仔得饿死,所以,帮您就是帮我。”卢晓丽指指窗外,挪挪身子说:“我饿了,雷总,吃饭吧?”

她嘻嘻哈哈的笑声象婉转的黄鹂,温柔得雷子润心慰贴。两人起身去了餐厅。

这一餐不中不西的饭局,简单搭配的几样菜肴别开生面:两份汉堡、一份热炒牛仔骨、一份腰果烩芦笋,一份五颜六色的生菜沙拉,两杯黑啤,不中不西的。卢晓丽举杯,煞有介事地说:“来,预祝本公司成功度过危机,祝雷活久董事长事业发达,再创辉煌,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干杯!”雷子忙端起酒杯对撞一下:干杯!

饭虽简单,但俩人聊得很舒畅,让雷子对卢晓丽刮目相看,相见恨晚。

饭毕,她叫来服务生利索地把单买了,转身对他说,走吧,再见雷总,该回家了。

他瞪大了眼睛不无傺说,自己的店还要买单,我签字就成。

她轻描淡写地回道这叫公私分明。

他愕然。

她笑着轻轻地挥挥手,象一片轻盈的树叶飘走了。

他象一根烧焦的树桩杵在原地,黑着脸,怅然若失。

 

一双手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双眼,不用猜,从细腻纤秀的肌肤和扑鼻而来的气息他已判断出是谁,

她含情地说:“怎么啦?雷活久,装狗熊啦?你一定有事瞒着我,老实交代吧。”

真得感谢那次金融危机。这是卢晓丽说的话,更是雷子心里的真实感受。那之后,他时不时地请她到办公室来请教问题,有时碰上什么挠脑子的事,他会迫不及待地跑去找她,在她办公室的格子间探讨甚至争执,惹得财务室的那帮女人们眼红耳热,在背后指指点点。这个过程绝对是男女授

受不亲的,只是谁都在忖度着对方言谈举止后面的寓意,生涩与困含混,体贴之中夹杂些微嘲讽,有时深沉有时轻松,但谁都看得出来是故作稳重,不越雷池一步。

一个自然而然的机会,捅破了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那年春节,东方银座酒店请到了一个当红的大牌歌唱家来江城歌剧院举行演唱会,演出之前,公司隆重举行接风宴,李明洲安排了酒店的几个姑娘陪酒,其中就有卢晓丽。酒酣耳热之际,众人追捧之下,大歌唱家来了兴致,拉开架势要表演一曲,大家纷纷离开酒桌,散坐到沙发上。卢晓丽坐在他的旁边,鼓掌欢呼以后雷子把手放回沙发正巧压住了她的一只手。俩人对望,四目闪烁出惊喜,挂在脸庞的笑意明确释放出各自的信息。

大歌唱家都表演完了,他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把她捏得生痛。他侧头看她一眼,见她微带笑意的脸上依然矜持,但眼眶里珠烁晶莹,便鼓足勇气对她说,今晚你得陪我。她微微点头。他欣喜若狂,举起话筒,大声地吼: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晚会欢快的气氛在他声嘶力竭的歌声中趋向高潮。

她陪着他送走最后一个来宾已是夜半时分。两人站在酒店的门廊下,夜阑人静,一阵微风吹过,不觉心旷神怡。他说你不能失约。她说你永远不能辜负我。他两眼直视着她象是喷出两团火,攥紧拳头的手举过额头极其郑重的宣誓,说,永远!这一夜,两颗心徐徐积累的热量把两人从躯体到灵魂都消融了。

从那以后,两个人走到了一起,朝夕相伴。

但是今天下午,就在自家的阳台,两人相拥在一起本该将这身心愉悦的快乐继续延伸,可他的心底象有一把无情的剪刀把快乐的神经切断了。

怎么了嘛?我的爱人。她双手端正了他的头,轻轻摸挲着他的脸颊,目光直视他的眼,柔情似水:“你脸色青黄明显憔悴,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有十分重大的事瞒着我,毫无疑问。”

他眨眨眼,鼻腔陡然一酸。

“不管什么事,不管你有多大压力,说出来,我可以分担。如果涉及公司的商业机密,涉及你心底的隐私,你可以不告诉我,但你没必要这么苦苦折磨自己,再说,有什么性命攸关的事这么挠心,难道天塌地陷?”

性命攸关?远不止一条命啊!他内心颤抖,阵阵悸痛滚滚袭来,仿佛看见自己的心脏裂开鲜血流淌。他不敢猜想说出真相的后果:她的惊讶,她的恐怖,她的愤怒。面对真诚纯洁的她,情何以堪?就是一死,也无以面对啊。他能说什么呢?只有沉重地闭上眼皮。

“雷哥,到底有什么事,说出来!”她罗列出种种猜想,从公司到项目,从老家到父母,从兄弟姐妹到各色朋友,凡能想到的都说了,他依然紧闭着眼一一摇头否认。她急了,蹭地一下站起身来,不无恼怒地说:“你倒是说话呀,是悲剧还是恶梦,我会陪你到底!”

他仍未吐一字。他心里想的是这事对她要永远关紧闸门,哪怕让她误会至死。于是对她说:“真的没事,你放心。我就是累了,想歇歇。”

深夜,她的手机响,是周志军打来的,说雷子的手机关机,他有急事找他。她看了看酣睡的他,不忍喊醒,就说,我跟他不在一起。对方叹口气,挂了。

天亮了,她告诉雷子,昨天半夜周志军打电话找你。

睡眼惺忪的他两眼大,问:“啥事?”

“没说。这老头儿能有啥事?”她想想又说,“我听人说,冯可以进去了,纪委在查他。”回头看他已经起床穿衣服,恍然大悟:“喔,原来你是为他的事忧心忡忡?”

他把自己收拾停当,走过来,一脸笑靥:“晓丽,别乱想,我没事。咱该干嘛干嘛,我去上班了。”

大门“哐当”一声关上,霎时变得一片寂静。

 

周志军在江城绝对算是个人物,土生土长,从江城市一个县下面的一个乡的供销社销售柴米油盐针头线脑的店员干起,三十来年坐上地市级领导的位置实属不易。在他官至江岸区区长时与雷子相遇了,从此以后,对公司而言,对雷子来讲,恩重如山。

认识他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一次宴会上,康伟军——雷子的师傅,邀请本市一些有头有面的人物给新到任的区长接风。雷子躲在师傅的身后既害羞又害怕,因为他刚出道,从没正式出席过这么盛大恢弘的场合,从没见识过这么多大官。那时的康伟军财大气粗事业正旺,跑马江岸区泡江边宽敞整洁绿树蓊郁的滨江路,看上了一块黄金地段,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区里递交开发一个综合性商业体连带建一片高档小区的申请,可前任区长软硬不吃,以不符合总体规划为由断然拒绝。无奈之际,区里班子换届,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新区长身上,先是通过市里的关系请到了周志军,再邀了市里相关部门的头儿和一帮民营企业家在江城最高档的渝州宾馆开宴。周志军乐呵呵地来了,觥

筹交错之间乐呵呵地答应了,临走还拉着康伟军的手,意味深长地说,江岸滨江路开发成独具特色的外滩离不开象你这种有实力有激情的企业家呀。康伟军、周志军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何愁咱们的滨江路开发不成上海的外滩呢?

那次,周志军给雷子留下的印象极佳,既和蔼热情又坦诚亲切,还大智若愚。后来康伟军在一次因为矿难而发生的矿工与农民工斗中被一块飞石击伤后脑,弥留之际,气息奄奄拉着他的手嘱咐他,要紧紧依靠周志军做大企业,他明白话中的分量。之后,他一直将周志军当做长辈领导也当

做配合默契的朋友。在雷子看来,周志军象座大山一样可靠值得信赖。有一次两人单独喝酒喝高了,雷子热血喷张要与他歃血为盟,他制止说,咱共产党人不搞江湖那一套,是真兄弟好在心里。雷子呢,不诅一咒不足以表现心中的感激之情,信誓旦旦:你是哥,大哥有事就是兄弟的事,小弟愿为大哥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得知周志军找他,雷子顾不上身体有病,马不停蹄前往。可他几天不出门,情况有变。新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冯可以被省纪委立案审查,双规期间交代了几十个涉案人员,涉及省、市级官员,最要命的是七年前他给周志军当过四年秘书,那段时间正值周志军从区长上升到副市长的关键时期,也是江岸区大开发大建设的鼎盛时期,自然少不了活久公司的趁势发展。雷子原以为冯可以出事是他出任开发区首脑捞钱惹的祸,与自己,与周志军没什么干系,因为凭着与周的深交,干什么事都犯不着秘书在中间斡旋,因此不可能有什么破绽暴露在他眼皮底下。

雷子直接去了政协楼,在挂着“主席室”牌的办公室门前站定,轻轻敲了几下门,听见里边略显沙哑的声音说了请进便推门进去。周志军正坐在门后的沙发上看文件,见雷子进来,将文件放在茶几上说,来了,请坐。隔壁秘书室的小王闻声过来,默默地泡上一杯茶摆放在茶几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就轻手轻脚走了。雷子在靠近他的沙发上坐下,把身子朝前挪了挪,凑近耳根:“主席,近来可好?”

“好啊!”他把尾音拖得很长,移开脸,伸手从茶几上抓起一包软中华抠出一只烟叼在嘴上。雷子赶紧起身掏出打火机,弓腰过去双手捧着给他点燃,然后回手给自己也点了一只。

“这段时间你怎么失联了?电话也打不通,怎么回事?我担心你呀。”周志军吸一口烟没等烟气呼出来,就开始发问。

雷子没在意他的责难,听出话音里更多的是关切和焦急,仔细端详他平静的脸上尚存一丝隐忧,明白是他有心事,忙说:“我没事,主席有什么吩咐?”

“主席?我俩在一起称什么官衔。”周志军白皙丰满的脸上明显露出心满意足神闲气定的气象,手把香烟匀匀地抽,淡淡的烟雾丝丝缕缕从嘴里冉冉飘升,又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叶子,小啜一口慢慢吞下说:“有人不是说嘛,党委有权,政府有钱,人大画圈,政协养老,我这到了政协手中无权身体有闲,不就是平平安安养老嘛,能有什么事。”

没事儿就好。雷子想到自己的事发自内心慨叹,人这一辈子没事真好。

周志军眯着的眼象虚掩的两扇门,疑问道:“怎么看着你憔悴了?这段时间怎么不见人,还关机?公司上市的进展怎样?你公司在工业园区的加工厂运行正常吗?”

“一切正常,我真没事,谢谢主席关心。”雷子挥挥手驱散面前的烟雾,把自己这方的事推脱得很干净。

“那你知道冯可以出事了吗?”

“知道啊。可他跟你跟我有关系吗?”他不想打哑谜,反问道。

周志军略显疑虑,说:“听说他出事,我翻来覆去把与他有关的事过滤了好几遍,想来想去,大的问题没有,可有件小事可能有点纰漏。”

“不可能。我跟您老人家之间的事从没让他知道过。”雷子断然否定,连连摇头,又说:“听闻他出事我也梳理了好几遍,没想起什么来。”

“嗯,百密一疏啊。好像是八年前那天晚上,有点急用,那个牛皮纸信封······不好叫你出面,好像是冯可以经了手。”周志军坐直了身体,用手挠挠头象是在做某种暗示或者提示。

雷子脑子里突地一亮。对,那是七八年前的一个晚上,时间有点晚了,他接了周志军的一个电话,叫他立马送二十万块钱过来有急用,还特意叮嘱他用一个大号的牛皮纸信封装好,送到渝州宾馆三号楼下交到冯可以手里就成。他立刻驱车去公司从保险柜取出两个整捆的十万块钱,再赶到渝州宾馆交到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冯可以手上,寒暄了几句,见冯可以进了大门,他就离开了。时隔几天,冯可以拎着一个大号的牛皮纸信封来到他公司,把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往他桌子上一放,说,老爷子借了你的书,用完了,叫我专门送过来还你。还说,老爷子做事可用心了,讲话材料亲自修改不说,还引经据典要查原句原典,说是推陈方能出新,用典不能出错,否则会贻笑大方。他推崇毕至的神色溢于言表,雷子记忆尤深。当着他面,雷子打开信封取出四本《四书五经精装本》,是中华书局出的文白对照本,笑笑说,周区长也是,几本书值不了几个钱,留着用就是了,还还什么嘛。冯纠正说,什么周区长?是周市长。他说他买了一套简装版,这精装本一定还,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其实这一借一还都是周志军安排的,他也知道那天晚上那笔钱是送给省里下来调研的何鲁副省长,何鲁是省委常委,在省委省政府两边说话都能起作用,是他提名并且力挺周志军上位江城市副市长。这是冯可以唯一一次经手他与周志军之间的事情,也是他唯一一次赤裸裸的直接送钱。

对对对对,唯一的一次。不过,对冯可以来说就是借书还书的一件小事,他不知道内情的。他一直叹服周志军做人做事的用心缜密,不相信会有疏漏。

周志军皱了皱眉头,顾自点了支烟,半眯了眼,半晌才沉吟道:“不能低估了这家伙的智商,那个信封的体积和重量,他看不出来,拿在手里的分量他掂不出来?以他的精明他会不知?我是了解他的。”

雷子知道冯可以怎么上来的。周志军刚到江岸区任职就收到冯可以的自荐信,介绍自己从农村考大学出来,经社招进了机关,目前在人社局任主任科员,正在职读研,听闻周区长重贤爱才,自荐来给他当专职秘书,文字中自然少不了对周火辣辣的吹捧和赤裸裸地表忠心。第二天,周叫人社局通知冯来办公室聊了聊,见他头脑灵活,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拍板把他留了下来。周志军说当初留他干秘书,一念他是家乡人,农民娃娃进城大不易;二念他勤奋爱读书。他有所隐忧的是,这个人太聪明会钻营,弄不好会失足。

听了周志军的话,想着冯可以费心费力低头哈腰在官场上混,最终落得个凄惨的结局,联想到自己也是山沟沟里的农村娃,从清新的土里“刨食”到趟进浊水污泥中拳打脚踢横啃竖咬地“劳命”,一路混江湖至今差不多也到头了,不禁悲从中来,嘴上却说:“主席,这些年你对他的教育、培养和提携可谓用心良苦,如再生父母一般。他进去了,凭做人的良知,凭江湖道义,知恩图报甭说,至少他不该坑你吧。”

“难说呀,兄弟。人心会变,重度压力之下人性会扭曲会撕裂。忘恩负义的事,以怨报德的人,层出不穷,比比皆是啊。”周志军把烟头使劲揿灭在烟灰缸里说道。

“不会的。你对他恩重如山,他吐谁的事都不会吐你,我坚信。”话虽这么说,但一股冷气从雷子的后脊嗖嗖的往上窜,周志军的不怒自威让他不寒而栗,是一种比想到他的病更加恐惧的慌乱。他蹲过派出所的号子,遭遇过警察的白眼和严厉呵斥,也尝试过失去尊严的冷漠与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从那种五味杂陈的滋味联想到冯可以现在的处境以及从他那里延伸开去的事,那可是瞬间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不难设想后果是如何的可怕恐怖。

周志军挥手撩开眼前的烟雾,十分坚定地说:“不管怎样,我们不得不防。”

这时,门外过道一阵喧嚣,一群人闹闹嚷嚷吵成一团。突然有个尖利的声音喊,我们要见周志军,周志军出来给我们个说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嚷嚷声传进屋子里,周志军身体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脸由白变青,眉头紧蹙,金属铸铁般冷峻,半晌,喃喃自语:“又是那帮刁民,油盐不进,怎么解释都不听,到处乱访,还到省里去告我。这又闹上门来了。”

“哪伙人?”雷子顺口问。

“哪伙?不就是保安路的拆迁户嘛。这几年拆迁费上涨了,他们要按新标准来,这可能吗?”周志军一副烦不胜烦焦头烂额的样子。

雷子心头一颤,保安路商贸综合体项目不就是自己公司做的吗,也是周志军在江岸区做区长时主抓的项目之一。那条不足三公里的老街歪歪斜斜挤满了板房和吊脚楼,是早就该改造的城中村,只是此地段靠近江城最大商业中心确实是做商贸的一块宝地,诸多商家动用各种关系争着要,原住居民也不傻,齐心协力地一再抬高拆迁费,这盘根错节的种种矛盾和上上下下的重重阻力压得周志军喘不过气来,但最终被他联手雷子拿下,当然其中甘苦与不可名示于人的手段唯他俩知之。他疑惑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有人上访,而且是一个群体,说明问题还不小。

不一会儿,楼道里恢复了寂静,秘书小俊推门进来报告说,上访户已经被劝走了。周志军轻飘飘地挥挥手:知道了。

小俊识趣离去,临走把门关上了。

周志军对雷子极其严肃地说:“城市发展太快,难免会出现一些当初没有考虑到的问题,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情,成就是主要的,当然,也难免有疏漏,关键在于我们怎样去补救,弄不好这些问题就会堆积发酵形成巨大的陷阱把自己陷进去。”

这话一语双关,雷子听得明白,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这天是周六,马龙回江城了。

这次打道回府似乎没前几次那么风光,以前回江城,市委、市政府以及下面的几个涉及管经济的部委争相接待,而且规格颇高,这次回来只看机场迎接他的状况,就明白无误地显示受了冷落。官方代表就市政府一个副秘书长带了一台别克商务车等候在江北国际机场外面,飞机落地的时间是晚上,萧瑟秋风把不怎么明亮的灯光摇曳得混黄破碎,场面冷落清秋。

倒是雷子带了一帮子人和一个豪华车队,一如既往地把热闹和热情展现给了马龙。在雷子一帮人簇拥下穿过宽阔明亮的大厅,仍不见官方的人影,马龙习惯性地抽搐了一下鼻头,放慢了脚步,走出机场的玻璃门才见守着垃圾桶抽烟的副秘书长。那人抬头望见他,急忙扔掉烟头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说,不好意思啊,这是周末,几个主要领导都回省城探家去了,就派我来接你。明天,明天周志军主席安排了宴会给你接风。这解释合情合理,毕竟书记、市长都是交流干部,在离家数百里外劳顿一周都要回家享享天伦之乐。马龙抽了抽鼻头,伸手与副秘书长轻轻握了握,面无表情地 说,人之常情,可以理解。接着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吩咐他的几个助手上政府的车去政府招待所住,明天一早碰头,然后回身跳上了雷子的奔驰。

没待屁股坐稳,马龙煞有介事地问:“这次,为何家乡人民不待见咱们呢?”

雷子折身用肘子砰地一下擂上他胸脯,哈哈大笑说:“你这不是屁话嘛。一群美女帅哥外加鲜花,再加热情洋溢的问候,还不待见你呀?”

马龙皱皱眉忍了痛,悄悄用手抻抻弄皱了的西装和领带,斜瞪了眼鄙睨着他,半认真半恼怒地说:“还这么玩?都这把年纪了,这个身份了啊!”

马龙这说法有点来头。小时候的农村男孩子们只恨天时太长,百无聊赖,哪怕肚皮饿得咕咕直叫也觉着精力过剩,无论在田间地头,还是在院坝操场,不是玩打仗就是玩对立抗拒性的游戏,什么官兵斗强盗、警察抓小偷,不管玩什么怎么玩雷子老是取胜,除了他性格倔强英勇顽强外,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会使一个绝招,在挥拳舞脚的同时瞅准对方的空挡以强有力的肘部猛击其要害部位,屡屡得手。在巴山村一起长大的孩子群里,他以肘击人的绝技是出了名的,凡是跟他玩的小伙伴都惧他这一招,他因而成为孩子王。

坐在前面副驾的卢晓丽笑逐颜开地说:“他这人就这样,越亲的人越给你玩真的,你俩什么人啊?过命的兄弟。”

“呦,嫂子,还没过门就这般护着咱哥呀?看来俺哥福分不浅呢!”马龙挤眉弄眼,张着大嘴,南腔北调。

车箱里笑声顿起,沸反盈天。

马龙抽抽鼻头,正色道:“这次回来有些突然,我带回来的全是不好的消息,一堆糟糕事儿。”

卢晓丽笑意不减说:“什么糟糕的事儿?大不了就少赚几个钱嘛,还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几年前的那次金融危机不是靠着你和大家伙的努力渡过来了吗,还有比那次差点全部崩盘更严重的事儿?你俩兄弟情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雷子连声说:“是啊!欧盟打着反倾销的名义,抵制和阻止中国的光伏产品,共和国总理都出面说话了,这能怪你吗?”

“我俩好沟通,好谅解,可江城官方可能不好解释,弄不好会有误解的呀,比如价格、运费、销售量等等。”马龙语气滞重。

车窗外不时有灯光滑进来,可以看见马龙凝重的脸色,雷子说:“这倒也是,这段时间江城官场忒敏感,省、市面临换届,好事不如愿,糗事却接趟来。这不,省委巡视组“回头看”反馈了一大堆问题刚走,省纪委工作组又进驻了,你知道吗?冯可以被抓了,就是周志军原来的大秘。最要命的是今年市里经济大幅度下滑,房地产遭限制拉不上去,煤炭矿产打不开销路,你这工业产品、光伏产品又卖不出去,你说你不好过,他们的日子能好过嘛,日子不好过心情就烦,这次你回来带的不是兴奋剂,能待见你嘛。可能还有一番指责等着你呢。”

黑暗中听不见马龙搭话,似乎他明白无误地知道这一切。

车抵东方银座酒店。李明洲率几个集团公司的高层人员在门廊站着迎接,看见车到,快步走下台阶,一手打开车右边后座的门,另一手挡住门楣,接下马龙。

两人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热情无比。自从卢晓丽接手宾馆老总,李明洲就升任集团副总,而且主管工业生产和销售这块,自然与外销代理商马龙熟得不得了。

一行人鱼贯进入餐厅,冷餐菜已经摆上餐桌,醒酒瓶里的红酒散发出幽幽的香气。雷子居中而坐,热情洋溢地说:“马龙,喝什么?白酒洋酒红酒,你定。”

马龙摆手说:“我在飞机上吃过了。”

“没叫你吃饭,是请你喝酒。”雷子不容分说,顾自举杯,高声说:“大家举杯,我们先喝红酒,这法国原产原瓶的小龙船是马总的最爱,咱们先举三杯隆重欢迎马总,三杯过后喝什么怎么喝,大家随意随缘,好不好?”

众人齐呼,好,热烈欢迎马总。

酒后,马龙跟随雷子上到行政楼层,推开总统套房,见服务员已经把茶水准备好,就说:“雷哥,咱没必要住这么大的房间,再有钱也没必要浪费嘛。”

雷子一脸酡红,微醺酒气,说:“浪费什么,咱哥们是有这条件啊,想当初,唉,想都没法想。”马龙没接茬,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沉浸在自己麻烦的事务里,忧心忡忡说:“我只能在江城呆一天,周一回香港。明天上午我约了政府几个部门的头儿和另两个企业一起谈,可能还有些扯皮的问题。你公司几个业务上的事我同李明洲已经商量好了,明天下午你出席一下,签几个件就了事,该退该赔该补偿的一目了然,放心吧哥。”

马龙说个不停,雷子却闷声想自己的心事,一言不发。近段时间只要稍有空隙,那个要命的事就会止不住地往外冒,他想,马龙从小一起长大,进城一起打拼,彼此间根根底底都一清二楚,可以对他说吗?对他说了会怎样?把家事、企业一股脑儿全托付给他吗?作为兄弟,他肯定不会拒绝,可他也是干企业的,自己一大堆事,能行吗?但不给他讲,还能给谁讲呢?也许今晚就是见他

的最后一面啊。左思右想,顾虑再三,雷子感觉气出不匀,心力不断衰竭。

看雷子铁青着脸,额头上皱褶紧凑,心情异常沉重的样子,马龙宽慰他说:“这次贵公司的损失可能接近一个亿,不过没事儿,哥,等情势好转,咱们再赚回来嘛。”吐了几个烟圈,又说:“有赚有赔,商家常事。咱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象是蜜灌了蜂巢满心的甜,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亏的时候象钝刀割心瓣,割得满地碎心,痛彻肺腑,这都正常。商场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

满地碎心。这话暗合梦中之境,雷子怦然心悸。

昨晚雷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似睡非睡的恍惚间梦见自己奋力在崎岖蜿蜒的山路攀登,空中突然响起一个尖利且怪异的声音,抬头一看一块巨石以飞快的速度直接砸了下来,躲都没法躲。那块石头将他一颗完整的心砸得七零八碎,鲜血淋漓满地翻滚,一片狼藉......胸部剧烈的刺痛将他惊

醒,黑夜里满地碎心仍然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雷子想,心之痛岂止盈亏得失,我这一死,死得不值不说,还现丑当下,遗臭万年啊!谁知我心?谁知我苦?我得让我这最信得过的兄弟知道。想定,抬起头,见马龙沉浸在他的思绪里,欲言又止。唉,水暖水寒鱼自知,人事酸甜自悟之。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想抓住的东西太多,可真正能抓住的又太少。这次回江城,马龙见雷子热情洋溢的脸总暗藏着一丝戚色,觉着他有一丝怪怪的异样,想着他从来都把生意上的盈亏看得不重呀,怎么变得这么沉重?觉着自己应该把他从生意亏损的阴影中拉出来,便灵机一动变换了话题说:“哥,这可不是咱最走背运的事呀,最倒霉的是那件事儿,想起来没有?那年在康伟军的矿上,我下井去挖煤,一根顶塌下来把我砸伤,你带着几个兄弟去矿上帮我要医疗费和工资,可矿上不搭理,你急了,跑到康伟军的公司楼顶要跳楼,结果却出乎意料,全靠了那个警察,就是那个派出所长,叫迟少雄的,还记得吗?好多年不见他了。

雷子的心着实咚地一颤,冥思苦想好一阵子,才喃喃自语:“是呀,迟少雄,差点忘了这个警察,他可是个好人。没他,我都死了好多年啦,哪能还坐在这里叽叽咕咕呀。”

 

 

十一

提起迟少雄,雷子一下子想起那个魁梧厚实的汉子,那轮廓分明的黝黑的脸,那严肃而不乏厚道的表情,那偶尔一笑露出的两排洁白牙齿,十分吸引旁人的眼球。

雷子第一次见到他就是这印象:厚道、朴实、智慧。这形象烙铁烙画一般印刻在他心底。

那一年夏季的一个清晨,雷子在燥热的暑气中醒来,抹一把身上似水流淌的汗摸摸索索地起了床,禁不住连骂数声狗日的鬼天气。这时,屋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嘈杂声,还有远处的狗吠,一个声音高喊:嘞,就是这个板房。紧接着“哐当”一声,房门的木板被粗暴地踢开,七八个人冲了进来。

“雷子,你偷的角钢和钢条哪儿去了?是不是拿去卖了换钱呐?”一个粗壮的矮胖子指着雷子凶神恶煞地喝问。

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晕了,坐在用破砖头和工地上用的几块跳板搭成的床边,惊惶的眼睛懵懂地看着他:“偷?偷什么?这大清早的,干什么呀?”

“偷什么?你他妈还装蒜。”房子逼仄得象个窝棚,从门口到床前不过一二步距离,胖子蹿上前一把揪住雷子的头发使劲往后拽,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象铁钳卡住他的喉咙,恶狠狠地说:“我看你装,装正经,鼻孔里插葱你装象。”并飞起一脚朝雷子踹过去,这时,不知何时来的一名警察突然出手一掌将胖子推开。胖子遭此一击,侧着身子踉跄好几步差点摔倒,恼怒反问:“迟警官,你干嘛?他是贼,是偷东西的罪犯,你干嘛帮他?”

警察声音极严厉回他:“是不是贼,你说了不算。”围观人群一阵哄笑:包工头吴胖子这丑丢大了!他狗日的,就知道拖欠咱们的工资,吃咱们的血汗钱,该遭倒霉。

警察问雷子:“你是雷活久?”雷子点头。

“有人举报你盗卖工地上的钢材,跟我去派出所接受调查。”

“我没偷,我不去。”

“偷没偷,去派出所说清楚不就得了。”

“我没偷,为什么要去派出所?”

“去接受调查。”警察解释。

警察说话时,雷子看到他黝黑的脸庞和两排雪白的牙齿,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张不苟言笑的脸。

警察抹了一把挂满了汗珠的脸,厉声说:“告诉你,我这是口头传唤,让你到公安机关接受调查,再不走,我们就强制传唤。”

“去就去,我又没做坏事,怕啥!”说完,雷子钻过围观的人墙,跟了出去。

到了派出所,两个年轻民警带他进办案区,做了问询笔录,进行了相关的辨认和指证,不到半天,雷子就出来了。此经历让他知道那个中年警察叫迟少雄,是民生路派出所的副所长。

再一次与迟少雄邂逅是在三四年后,而且又是那种非常尴尬欲跳楼而又不想死的难堪境地。

那是初春的一个清晨。为了讨要康伟军拖欠的工钱和医药费,雷子跑到康伟军公司的楼顶,挂上一个写有“找康伟军讨血汗钱”的条幅,自己则频频做跳楼状,引得下面街区一片惊叫,密密麻麻的人群一阵骚乱。

“他要跳楼,快打110!”有人高叫。

不久,一辆警车疾驶而来。车上下来四个警察,领头的就是迟少雄。他了解了情况后,用电喇叭朝楼上喊话:“小伙子你听着,我是警察,我知道你是为了讨工钱,我负责给你调查清楚,还你公道,听清楚了吗?”

雷子把条幅抖了几下,大声喊:“警察同志,不关你的事,我找康伟军,他不拿钱来,我就不下来。我——不——怕——死!”说完又做了一个欲跳楼的动作,吓得楼下的人群一片惊叫。

“小伙子,你没必要玩命。我负责任的告诉你,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必须的。欠农民工的工资,老板必须还,政府给你做主。今后的路还长着呐,千万不要犯糊涂!”电喇叭里警察的声音严肃而恳切。

经过几个小时的辗转联系、艰难协调、反复商讨,康伟军同意到现场当面结算应付的医疗费和工资。

雷子听到了迟所长的告知后,弯下腰,双手捧嘴使出吃奶的力气喊:“谢——谢——您!迟所长,您是咱们的救命恩人,谢谢警——察——叔——叔——!”

后来,这番喊话和这段视频被有心的网友加上解说发到了网上,一时间点击、点赞、跟帖、吐槽风起云涌。迟少雄被网友赞为“俊美警察”,“江城人民警察形象”。

 

 

十二

“滴铃铃”,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打破了满屋子的沉闷。雷子抓起手机,显示是王贤哲,便摁断了。不一会儿,来电又响起,他确实不想接,但想到王贤哲那关切的目光,又不忍拒绝,便摁下了通话键。

“雷总,怎么老不接我的电话?我跟省城的疾控中心联系好了,你定时间,什么时候去做检查?我陪你去。”王贤哲连珠炮似的说。

“非得要去?”雷子反问。

“去吧,确认一下,免得...... ”王贤哲温婉劝导。

“非得确认?”雷子眼觑着一脸疑惑的马龙,故意加重语气翻来覆去地问。

“滴铃铃”门铃响起,雷子捂着话筒示意马龙去开门,自己对着话筒:“确认了又怎样?死得快?啊?”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雷总,我怀疑...... ”王贤哲语无伦次。

雷子打断他:“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非得要确认是那个不光彩的病,非得要我死得臭名远扬?你的好意我领了,改日有空再约你。”接着不由分说摁断了电话。

雷子硬起心肠走了,没跟任何人说一声,两部手机也关了。

他独自一人驾驶一辆揽胜沿长江上溯至金沙江流域,撇开江流横穿大小凉山的重重山峦,又曲里拐弯折回到金沙江边一个山坳坳底部的村子。这是他的老家,二十来户茅草房和木板房散落在三面环山的半坡,沟底相对平整的地面是耕地和一片片波光粼粼的稻田。也许是时令所致,田地里光秃秃的,他马不停蹄地跑了十几个小时,到村口时,金色的夕阳即将下山,户户炊烟冉冉飘升,让他闻到了家的味道。

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独自长途跋涉了,他不知道现在是热血沸腾还是冷酷多了。给康伟军当马仔的时候,打打杀杀的场合他会毫不犹豫地冲在头里,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看见倒在血泊里抽搐的人体,竟然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甚至不知道自己当然也包括别人的生命为何物。没想到,日子过好了,身心反倒不得安宁,成天不是忙于找项目、签合同、谈合作,就是周旋于虚情假意的官场、钩心斗角的商场和各种各样穷于应付的欢场,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看似忙忙碌碌实则是戴着光鲜面具的浑浑噩噩,几乎不知道自己为何人,真实的生命该干些什么。这一路走来,他想了很多,除了触景伤情,来日不多的生命也倒逼着他深入地拷问自己。

站在自家的土屋门前,他稳了稳神,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混合着中药味和霉臭味的气息扑鼻而来。他叫一声妈,直接闯进堂屋旁边黑乎乎的西厢房。墙角一张木板床上躺着病歪歪的母亲,听见儿子的喊声,伸手拉亮了头顶上的电灯......

安排好家里的事,雷子一一拜访了村里的长者和几户家境贫困的邻居,看望了学校的老师。

两天,就两天时间,他把汽车后备箱的现金全部用完了,把老家的事按他自己的想法处理得妥妥帖帖,离开时默默地再三思忖,觉着没留下什么遗憾才驾车上路。

汽车沿盘山公路蜿蜒到村后的馒头山。他停车下来站在山坳的土坡上,点上一支烟,眺望村子上漂浮的雾霭、远处金沙江的水波和起伏的层层山峦,百感交集,思绪万千。眼前的山山水水都铺上了一层金色,原本烙印在心里的贫困、悲苦、荒凉、丑陋转瞬销蚀,一切都那么那么美好,然而却要一别千载,也许只能魂归故里。红火的烟头烧痛了他的指头,他蹲下来,把头埋进土里禁不住嚎啕大哭,泪雨滂沱,不胜悲凉。

当雷子回到空中别墅的家时,卢晓丽不在家,保姆热情地迎上来,嘘寒问暖一番,嗔怪他失踪好几天,让人担心害怕,还说卢晓丽哭了好几场,半夜起来在阳台上发呆,傻了一样。

他心底一暖,沮丧沉重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说:“谢谢!你去放水,我泡个澡,晚饭简单清淡点,熬点粥,弄点泡咸菜、榄菜就行。你给卢总打个电话说我回家了。”

保姆高高兴兴忙乎去了。

雷子还在浴缸里,浴室外就响起敲门声,卢晓丽在喊:“雷活久,你死哪儿去了,你还知道回来呀?”温水里泡着的他,身心感觉极度的熨帖。

一会儿是波浪的冲击,一会儿是涡旋式水流,大浴缸里适宜温度的水把雷子冲刷得好不惬意。不知泡了多久,他才起身收拾停当打开了浴房的门。

门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卢晓丽蜷缩在墙角,头发散乱,泪水涟涟,活脱脱一幅孤立无助可怜兮兮的景象。

他慌忙蹲下身子把她抱进怀里说:“晓丽,怎么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搂紧他的脖子,淌满泪水的脸贴近他脸颊,呜嘤着:“我不要你离开我,永远!永远!”

好!他乐呵呵地应承着,把她抱了起来慢慢走进卧室……

“吃饭了,两位老总!”保姆在客厅吆喝。

饭后,茶过三巡,雷子郑重其事地说:“晓丽,我想,我想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卢晓丽对这段时间以来雷子环顾左右而言他的言行早已心存芥蒂,就象一颗种子埋进心

田,越是好奇越是关注越是生长得快,没几天枝繁叶茂投下大片阴影。冰雪聪明的她,早就看出雷子有事而且是一桩大事瞒着她。她关心她着急却不好直接问,怕影响他俩的感情或者误了他的大事;她也明白商场官场有许多讳莫如深不可言说的事,只好从旁观察自己琢磨,但是却一直没猜透。从他叫停公司上市和停止对山里的扶贫动作来看,分析可能是资金上出了纰漏,但以她对公司内部运行状况的了解,应该不会出多大的问题;从他失联这几天,周志军三番五次来电话找他分析,冯可以在里边肯定张开大口把他的事吐给了纪委,但这事儿跟雷子应该没太大关系;王贤哲着急找他,难道是他的身体出了毛病?不对呀!雷子生龙活虎的正当年,看不出任何病态倦容,再说刚做了全面体检没听说有什么问题啊!难道......能想到的她都想到了,但又被她一一排除了,为此她曾彻夜难眠忧虑焦急。此刻,听他这般严肃一说,知道久久期待的谜底将要解开了,便兴奋不已,为自己心仪的男人对自己的信任而骤升感激之情。她郑重地点头,柔情百转:“说吧,我愿为你做一切。”

这一夜,他把自己深藏腹心的秘密一一戳破了,把灵魂深处的污秽摊开了,一股脑儿展开

在卢晓丽面前,羞臊不已,震颤不断。唯一的听众听得专心,神情复杂,一会儿张大了嘴,一会儿睁大了眼睛,惊愕、害羞、难堪、骇怕、惊悚、沉思,还禁不住一支接一支抽起烟来。烟雾在空中搅和,袅袅绕绕,悬浮在两人之间,让彼此都在对方眼里迷离、弥漫、迷蒙、飘逸,直到听他说患上那可怕的病恙,仿佛被一记重锤击中,顿时目瞪口呆,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她迷惑了,长叹一口气:乱了,一切都乱了。我得找个地方,一个人好好想想。

这时,天边那片银白迅速扩张,金色的太阳从铜锣峡背后的山峦一跃而发出强烈的光,书

房里顿时灿烂扎眼,黑夜被销蚀。

太阳出来了,但她不属于我,我是没有明天的。雷子轰然倒在了书房的沙发上。

十三

“省纪委找我谈了话,说我与一些商人过从甚密,其中必有猫腻,但存在什么问题没讲。我坚持说没问题,他们就点了你的名。”周志军焦急万分,一打通雷子的电话就把他叫到办公室,没待他坐稳,就开门见山挑明了主题。

怎么回事?什么意思?雷子一脸着急的神色:“那你怎么说?”

“怎么说?我能怎么说?”周志军没好气地回道。

雷子派烟点火,待两人吸上之后,慢条斯理地说:“依你老人家对康伟军,对我,对雷活久集团公司这么多年的厚重支持和帮助,老实说,怎么感谢你都不过分。”

雷子说的是真心话。他从康伟军手里接过的企业,就几家夜总会、澡堂子和破煤窑,真正的发展是在周志军任江岸区区长后搞企业改制,雷子兼并了几家破产企业,又在周志军大力推进城市建设的项目中,拿到了滨江路改造扩建的政府工程和几个沿江商业项目的开发工程。有这些项目垫底,雷子把企业建成了集团公司,随着周志军的步步高升,在他的处处关照下拓展业务,才把集团公司做成了江城民营企业的老大。周志军把这些关照做得十分体面并巧妙无形,令他由衷佩服。

“我的小祖宗,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话?”雷子这话让心中有鬼的周志军惊悚不已。眼下周志军正处在风声鹤唳当口,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吓飞他的魂魄。“你这个理儿可千万不能对纪委说啊!”

雷子说:“明白。我要对他们说,周主席与我之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此而已。”

闻听此言周志军以手捂嘴干咳几声自我解嘲说:“人他妈的倒霉,喝凉水都呛死人。我反反复复想了,我确实没什么过错,我们之间的交往也没什么纰漏。但是,纪委找上门来绝不是好事,也绝不是没事。”

“谈了话,让你走人,不就是没事嘛。”雷子继续安慰他。

“没这么简单,叫我回去好好想想,想起了什么主动去谈,这有看我态度的意味,也有可能他们没拿到确切的证据。”周志军脸色凝重,忧心忡忡,“这几天我觉都没睡好,想来想去,觉着是冯可以嘴里吐了事,十有八九是那包书的事,他觉得是你送了钱给我。咦,你记住没有,那个文件袋封口了吗?”

雷子毫不含糊地回答:“封了,我亲自封的,用订书机扎了三处眼。”

“还书的时候,我故意没封口,也许就让他起了疑心。”周志军咬牙切齿又说,“这狗日的家伙,典型的凤凰男,老子对他不薄,还狗咬吕洞宾?唉,也许他崩溃了,听说在里边什么都吐,咬了不少人。”

这话指桑骂槐,一语双关,把雷子的心刺得生痛,看着周志军复杂的情绪,不用猜也知道他是色厉内荏。想到此刻周志军最需要的是他给出一粒定心丸,毕竟在送“书”这件事上,冯可以怎么咬周,周都可以不认账,但自己作为当事人的一方无疑成了事情转折的关键。如果松口,印证了冯可以的口供不说,还会撕开许多事情的口子,那周必死无疑。眼前自己能做的就是继续安慰周。于是雷子爽朗地说:“相信我,领导,不问我则已,问我我会一口咬死没这事,不仅没这事,我跟周志军主席之间的关系是清清白白可以见天的。难道政府领导关心民营企业有错?难道民营企业求得政府支持有错?难道政府领导与企业家之间不能有正常的交往?”

前几天雷子失联,周志军焦急万分,以为是被纪委找进去了,自己难逃一劫。为此,他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雷子这番话说明他已心领神会且态度决绝,勿须再赘言,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长吁一口气,慨叹:“今生有你这样的兄弟,吾之大幸。”

雷子站起身走过办公桌,把斜放在沙发脚下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拎过去放在桌下,眨眨眼说:“放心吧大哥,危难方显兄弟情。这几本书送你,我告辞了。”

“书”周志军了然于胸,心中暖流汹涌,破天荒地离了大班椅,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拍拍他的肩,依依不舍将他送到办公室门口,格外动情地说:“有情有义真兄弟,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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