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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碎心

来源:作者 作者:宋庆华

雷子发达之后,更多地保持了他本色的一面。他每年都要拿出一大笔钱给江城的边远山区捐建几所希望小学,还派出过硬的施工队伍去建,聘请他信得过的监理人员监督和保障建筑质量。楼盖好了,市县领导要莅临,无数次邀请他出席,他都推脱了。校方和领导们又提出要以他的名字冠作校名或者把他的大名镌刻在校门旁边的大理石碑上,或者让他题个词什么的,他都认真婉拒了,坦诚地说他的大名雷活久太俗。为什么叫这名呢?是他爹妈看他生下来灰头土脸一副不得活的样儿怕他活不长才取了这个名,叫起来太拗口,就免了吧。他的说辞有情有理,别人也就不再较真。

他每年还拿出上百万去资助农村考上大学而无法启程的贫困学子,让数十个家庭感动得热泪盈眶,千恩万谢想磕头作揖却找不到主儿。这事被用心的媒体记者追踪调查挖掘,他身不由己地荣登当年“十大感动江城人物”的榜首。后来,他被选为江城商会会长,当了市政协当委员。有人说他与众不同,低调,谦虚,具备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古代名士风范。他微笑着不解释。

雷子确实与众不同。他异于常人的不同在于他从小憧憬他眼中的有权有钱人的生活,艳羡那些走出山乡的人,但是,及至他成年特别是进城也当上了城里人,在创业、干事、成事的过程中,他才明白原来自己艳羡的所谓“别处的风景”并非那么美好。从此,他收回眼光埋头做事,而且坚持干建设性的事。他领教过许多变故,知道一切如浮云过眼,只有不断干事才会获得货真价实的快乐,只要能够独辟蹊径就有一方美丽的风景等着自己。

眼下,他的公司正筹备上市。他在董事会上力排众议,摈弃了在沪深港上市的意见,另辟蹊径选择了一家资源丰富的孵导公司去澳大利亚上市。这让他的团队很惊诧,但他最终说服这帮大股东的理论就一条:在别人砸资金的地方去投钱赚不了大钱。

在别人眼里他已经功成名就辉煌灿烂,但他自己还一心想着要把企业做大做强,除了必要的应酬和身不由己的“骄奢淫逸”,他对自己都很抠门。直到有一天他参加了一个会,脑子一闪念就象小时候弹玻璃球一样“”地弹出一个极高明的想法,孰料竟是自己给自己头顶砸下来一块大石头,把他那颗完整结实的心砸个七零八落鲜血淋漓。

他的命运就此急转直下。

这天,江城市委市政府召开“求真务实抓好民生工程”座谈会。市委书记郝建国点着名叫雷活久发言,他支支吾吾磨磨蹭蹭半晌,语不成调,话不成句,推说没想好。市长吴健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敲边鼓激将,说雷子,这回不是叫你出钱,是市里准备出台一些政策一些措施,看你能不能出出主意提点思路。市政协主席周志军扑哧一笑,说雷子你别紧张,这是市委市政府的会,不是政协开会,咱市长最不缺的就是钱。吴健急忙摆手制止周志军,说,不是这话,现在哪级地方政府不缺钱,抓民生,谋发展,资金缺口还大嘞,要说不缺钱的还就是雷子他们这种企业家。不过,今天会议的主题是讨论工作思路和措施,不谈钱的问题。两位领导这番对话使严肃得有些沉闷的会场气氛变得轻松了些,稀稀拉拉的笑声也出来了。

雷子脸色涨得通红,头顶冒出细细密密一层汗珠,呐呐地说,我,我缺钱,企业也缺钱,集团公司正筹备上市一笔钱都不能挪用。当然,如果市领导发话,我们民营企业家理当站出来助一臂之力,没问题。雷子说话的窘态引起会场一阵哄笑和嗡嗡的议论。郝建国大声说道,不要跑题,书归正传。

雷子这才平静下来说出了他的建议。他说他虽不是土生土长的江城人,但他热爱江城的山山水水,跑了许多山区和河汊,发现一些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山村和河网中间的一些孤岛,根本不适宜人居住,说不上发展,更何谈小康。说到小康,山里人是怎么说的领导们知道吗?男人说白天有馍馍,晚上有奶摸。女人说白天有干饭,晚上有蛋蛋。

会场响起了一阵哄笑。

雷子一本正经说,没什么可笑,是可怜!白天的事情没解决,晚上的事情也成了问题,也就是说这些农民渔民基本的生计以外什么都没有。因为穷,有的成了“光棍村”,娶不起老婆的人只得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骗来的女人做老婆,被骗的妇女发觉上当,要么寻机逃跑,要么寻死觅活闹腾,弄得农户鸡飞蛋打人财两空穷上加穷,一社一村的不安宁。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村子里

留下些老、小、弱、残,典型的“老残村”,因为穷,盖不起房子,一家子窝在老旧不堪的土房棚屋里,风雨飘零,摇摇欲坠,一旦坍塌可能是举家灭门呀,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建议政府出资将这些地方的农村居民搬迁到山下平坝,将孤岛上的渔民移至江岸安置,划出土地组织生产。我们这些企业可以吸收一些劳动力,尽社会责任解决部分就业问题。

雷子谈得认真,谈得动情,引得主席台上的领导频频点头。市人大主任张全福说,雷子这个建议好,我认为,解决这些贫困农民和渔民的脱贫问题是当前我市最大的民生工程。雷子受到鼓励,赶忙补充道:我调查了,大约有近千家不到一万人,数量不大。末了,还鼓足勇气提高嗓门说,我相信在我们这个经济飞速发展的大城市,解决这么个事情应该问题不大。

会场响起一阵掌声。

郝建国深谙这个多半是农村山区的大城市的底细,对花大投入抓民生工程有些底气不足,雷子这样颇有影响的企业家表态给了他信心。他充分肯定雷子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企业家,说,雷子作了很深入的调查研究,建议很中肯,给市委市政府抓民生工程提了极富建设性的意见,是个切入点。市委书记是省委常委,分量不轻,这一番话让吴健按捺不住了,他站起身满脸诚挚的神色说,感谢雷活久同志提出的好建议,只要市委定了,人大通过,这件事由市政府来统筹,我亲自挂帅,一定想方设法把它做好。

郝建国收敛笑容,郑重其事地说,今天本市的头头脑脑都在,我着重强调一下,这次全省抓民生工程是动真格的,既有宏伟目标和全方位的规划,又相当具体细致,细到什么程度呢?包括整治街道、粉饰立面楼墙、种植银杏树增加绿化的档次和面积,还有净化社会面的问题,这方面以“唱红打黑”为中心渐次拉开帷幕,要把江城建成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这可是省委书记亲自抓的“一把手”工程,分量大家应该清楚,希望大家尽职尽责把工作做好!散会。

第二天上午集团公司开董事会,雷子说,今年拿出百十万块钱来给员工做一次体检。从中央到地方都把民生问题看得很重,而我们企业的员工生计如何,身体健康状态怎样,我们不了解,只知道叫人家干活,那怎么行?通过这次体检要掌握员工的健康状况,给每人建一档案,发现问题该治治该医医,体现企业的人文关怀,让员工把企业当做自己的家。有个独立董事,是个鬓发斑白的老太婆,眨巴着润湿的眼珠子说,企业越做越大,董事长越心疼下属和员工,这是企业向上和做强的迹象。你当家,我们放心。有人质疑有无必要花这些钱,增加企业成本。雷子坚持说,我们塑造以人为本心系发展为主题的企业文化,要把关注员工健康作为一项实质性内容纳入人文关怀范畴。我们筑就了有核心价值观的企业文化,何愁企业不发展不强大啊!

此事一锤定音。

 

近段时间,雷子率领他的团队同孵导公司的几个专业人员洽谈集团上市的一些技术性问题。一帮人关在宾馆的大套房里忙得不亦乐乎,吃喝拉撒睡全由老总卢晓丽安排得妥妥帖帖,工作进展顺利得出人意料。

这天下午,正与对方谈资金账目中的一个细节问题,如果不出意外,这是合盘托出的最后一个子项,好比万里长征走完就等会师告捷一般,所以,雷子的心情忒好,踌躇满志,红光满面,说,今晚咱们喝顿大酒,庆祝庆祝。

话音未落,电话铃响,他拿起手机接听没几句,赶紧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听筒,然后起身埋首走出了房间。来到空无一人的廊厅,象是招致一记闷棍的猛击,他的腿立马瘫软,感觉天塌地陷,赶紧拿一只手扶住墙壁,心“砰砰”狂跳不已,又用手去捂住胸部,换了肩膀靠住墙,嘴里不停地哆嗦,一叠声说,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啊,不,不可能啊!

接完电话回来,众人见他的脸膛失去了血色,阴郁得像蒙上了重重雾霾,前后判若两人,刚才沸腾的场景一下子冷了下来。

领着服务生进来送茶水的卢晓丽发觉了异样,问,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他说,没事。

你哪儿不舒服,感冒啦?

雷子嘴角勉强挤出丁点笑容说,没事儿,真没事。晚上我有个应酬,今天到此为止吧。众人愕然,纷纷用傺、疑问、迷惑的眼光盯住他,想从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捕捉到风云突变的缘由,可他们失望了。

雷子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走了。

雷子没叫司机,也没叫被集团内部安排为商务助理实则是他保镖的王影。他觉得,做有钱人如李嘉诚,当大官如奥巴马,处处让人眼热的风光,时时一大堆人如影行随,还有没有自己的私密空间?还活得自在吗?所以他常常单独行动,有时还在高速路上飙车,图的就是自由自在的痛快。今天这事他更不想叫人知道他这点隐私,或说成是丑闻也不为过,就自己驾车驶往滨江路去见那个想见而又不愿见的人。

橡树林西餐厅坐落在泡江左岸一大片草坪树林后面。这座哥特式建筑是抗战时期来江城的美国人建的,古朴中显出典雅,暗淡中透着华贵,尤其是门前大块的草坪中一丛丛树木郁郁葱葱,鸟语花香。这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平素来用餐再忙也要驻足观赏一会儿,但此刻没了心情。在泊位停了车,他沿着绿荫小道快步走向预定的VIP房。

轻轻推开门,见王贤哲摊开双腿半躺在软体沙发上发呆,铺上洁净桌布的圆形台面上就一只盛满黑咖啡的细长玻璃杯,孤零零的。

听见门响,王贤哲抬起头,见雷子阴沉着脸进来,立马起身,故作轻松笑了笑,调侃说:“雷总,要下雨啦,你这朵云超量重啊!”雷子咬紧嘴唇腮帮子一鼓一瘪的没吱声,一屁股坐在他对面,叫来服务生,点了伊顿红茶、比萨、生菜沙拉、火腿肠、烤肉片。

“叫这么多?没吃午餐吗?”王贤哲想把气氛调节轻松一点,故作惊讶。

雷子双手捧着冒热气的红茶杯,眼露凶光直视王贤哲的脸,咄咄逼人,良久不语。

王贤哲被盯得心底发虚,象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浑身不自在,只好端起咖啡小啜一口,长叹一声。不大的房间里,空气凝重得几乎可以拧出水。

作为医生,作为与雷子交道十几年的老朋友,王贤哲对他此时的心情和想法深深理解。他想把沉重的气氛和缓下来,也想宽慰宽慰老朋友的心,说:“这事还不一定呢。”

雷子求救似的说:“王大哥,我的哥,咱俩象兄弟一样知根知底,你负责任地告诉我,怎么个不一定,能不能说得准确点。”

王贤哲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打印的体检报告,指着上面的HIV几个字母,字斟句酌地说:“你看嘛,这里写着。就是我在电话里说的,我们对你的血清作了抗体实验和分析,结论是你感染了艾滋病毒,也就是HIV。这个AIDS是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的英文名词的缩写,当然,你也可能只是艾滋病菌携带者。”不用多说,雷子显然听懂了他文绉绉的解释,眼里一直闪现哀怨绝望的光,说:“可能,可能性多大?这种可能离死都不远啦!”王贤哲被逼到墙角,一字一顿地说:“百分之八九十吧,不过,为了准确,明天我陪你去省里的疾控中心血检,他们的检测报告才是最权威的。”

自从接了王贤哲第一个电话,雷子心头就象踢进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此时又像被一记重锤砸中脑袋,顿觉天转地旋,一切都在转动,正转,逆转,上下左右乱转,而且越转越快,只好紧闭双眼......王贤哲急忙起身跨过去附耳贴近他胸部听了听,再用一只手扶住他的头部,另一只手大拇指使劲掐他的人中穴。半晌,雷子嘴里重重地窜出一股粗气,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下完了,这辈子完了。

以一个医生的聪颖和成千上万次临床诊治的体验,王贤哲也感悟不到一个患上不治之症的病人灵魂深处的东西,只能挂着职业的微笑,编遣一些话去安慰临近生命尽头的病人。此刻他就面对着这样一个病人。不同的是,这个病人是对他来说有知遇之恩,不说恩重如山,至少在他很苦恼很艰难的时候帮助他实现人生转折,是他视为手足兄弟的人。

那时,他在市医院当外科副主任,年轻得志,一把手术刀在他手里玩得游刃有余,人家发怵的手术他站上去几下子搞定,好几篇颇有见地的学术论文上了国内顶级的医学杂志,提起他,甭说江城,省内外都有几分名气,同行们把他誉为专家型人才。可他天生不合世事,公然在新任院长大刀阔斧高调推行医改新政的当口站出来,反对以收入多少考核科室绩效,和院长吵得不可开交且冲冠一怒,拂袖而去。院长说,有本事你就走,我告诉你!离开这个位置你什么都不是!

此事凭风起波澜,不胫而走,王贤哲变得里外不是人。不出一个星期,他被免去了外科副主任的职务,调院急救部当值班医生。他的心境变得非同一般的复杂而糟糕。

就在百般无聊无奈无望的时候,他遇上了雷子。雷子不仅帮他走出了人生的困境,而且让他学到了许多东西。也就是说,雷子不仅对他有知遇之恩,还让他学会了生存之道和在时下这个复杂社会的为人之术。

 

说起俩人的相识其实也很偶然。

那天王贤哲值班,碰巧一个病人都没有,整个急救部少有的安静,窗外的雨洗刷着树叶发出稀稀疏疏的声响。他拿出一本新到的《柳叶刀》认真读起来。从天天迎接尊敬目光的日子,跌进处处遭人白眼的境地,内心的苦恼、烦闷、痛苦和不甘可想而知。总想把这些杂念的东西挤出大脑,但屡屡挥之不去,于是,他选择用学术占据自己的大脑,让愈来愈焦虑烦躁的心静顿下来。

突然,楼道里传来熙熙攘攘的喧闹。两个护士推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伤者急促地闯了进来,佝偻着身子推车的还有一个男子,大口喘出的粗气在冷冽的寒气中拖出一股白雾,后面跟着一群男女老少。他放下书站了起来,问怎么回事。那男子看见医生,嘶哑的声音十分焦急地说:“医生,快救救他。他从十几米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了。”王贤哲看见他麻白色西服的胸襟和袖口染着好几处鲜血,不大却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惶、哀伤、乞求的目光,便下意识地问:“他是你什么人。”回答的声音真切、痛楚:“是我大哥,快救命啊!医生。”

王贤哲跟着推车转身进了手术室。一会儿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过来说话。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两步跨上来立在他面前说:“我是家属,什么情况。”另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举起手说他是我们公司老板。

“你们是哪个公司的?”王贤哲一眼就看出伤者是处于生命危险期的农民工,救命、治疗、康复可能会花很大一笔钱。

“我们是活久建筑公司的。医生!你一定要他活啊,还要他活得久!”高个男人一把抓住王贤哲的胳臂,焦急地说。

王贤哲镇静地说:“我会尽力的,不过,我想把抢救和治疗的手术一并做了,这样可能...... ”

“可能要花一大笔钱?医生,只要能保住他的命,花多少钱都行!”高个男人迫不及待地截断了他的话,掏出一叠钱往他的白大褂兜里塞。

王贤哲死劲捂住口袋,后退两步,横眉怒目:“你干什么?我要钱了吗?你有钱是不是?有钱就任性是不是?你这土伙。”

“土伙”一词在江城方言里是骂下力人的话,蔑视贬损的意味浓烈。说到钱,触及王贤哲的敏感神经,被骂成“土伙”,戳到了高个男人的痛处,两个人一下子呛住,注视对方的眼里闪动着恼怒挑衅的光,宽绰明亮的走廊一下子变得局促和逼仄,火药味渐渐聚集。胖子见状,忙上前解围说:“人家是白衣天使,你是企业家,土伙是我,好吧,雷子?”侧转身拉住王贤哲的衣袖说:“医生,救人要紧,咱不说这个好吗?”

雷子竭力按下受辱的窝火,就坡下驴:“那,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是医疗方案。”王贤哲说。

雷子脸上浸出点滴笑意:“好!甭说别的,就瞧不起钱这一点,你这医生就值得兄弟信赖,全凭你做主了,大哥。”

王贤哲穿过走廊头也不回地朝手术室走去。

这台手术做了七八个小时,王贤哲累得够呛,送伤者去了重症监护室后回到值班室已是夜色初上,窗外的街灯忽闪着亮光照了进来。一直在值班室等候着的胖子满脸堆笑地凑上来说谢谢你救

了我弟,大恩不言谢,来日再报答。还说,我们董事长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他说你这个朋友他交定了,他在宴宾楼定了一个包间,点了菜,已经在那里恭候。

王贤哲断然拒绝。胖子又凑上来说求求你,你不去我没法给董事长交代!王贤哲看他愁眉苦脸,转念想到回家也没热饭菜吃,还得看老婆那张冷冰冰的脸,叹口气勉强答应了。

就是那餐饭,王贤哲结识了雷子,得到了他尽心尽力的帮助。雷子搬动了市里分管科教文卫的领导,叫上那个院长,在一桌丰盛的筵会上与王贤哲把酒言和,后来又多次带王贤哲上门去拜见院长,把两人之间的恩怨了结,沟壑填平。王贤哲被医院派去北京进修一年,回来后当了急救部主任,三年后当上了副院长。

雷子对王贤哲来讲是情义似渊恩重如山的。眼前的雷子,突兀一下子就垮掉了的状态,超出了事前的种种设想,让他忧心如焚,手脚无措。

 

 

人生道路上,翻云覆雨的命运,扑朔迷离的生活,许多事情我们是掌控不了的,自己唯一能左右的是自己的心灵。

王贤哲把雷子揽在怀里,双手摇晃着他的身体,冲着他的耳朵用低沉的声音喊:“自己的景儿自己造,人要活在自己的风景里呀,这些话不是你说的嘛,雷总。”

这话不仅是自己说的,更是自己的人生体验。雷子渐渐恢复了几分清醒,说:“对不起,我失态了。我相信你的医术相信你的分析,你也应当相信我会面对这倒霉的命运,大不了一死,没啥了不起。”说完,他叫来服务生又点了一打子爵红酒,两份法式鹅肝、两份七成熟的牛排和几个热菜。

服务生满脸疑惑,轻声说:“先生,您这桌上的菜还没吃完呢,是不是吃完再点?”他瞪大眼睛,爆了粗口:“老子能不能吃完,关你屁事!”服务生是个小年轻,只好摇摇头,拿着菜单转身走了。

雷子回过头,紧紧握住王贤哲的手:你陪我,今晚咱俩不醉不散。

王贤哲感觉他的手微微发抖,不难想象是他来自心底悲哀伤痛的颤栗。是呀,谁碰上了要死的事会无动于衷呢?谁都能做到象苏格拉底圣人一般坦然受死吗?他只能安慰:“雷总,咱们平时不是常说,发生什么事情都得面对,无畏无惧嘛,还说有病咱就医嘛。我听说美国出了一种新药对抑制艾滋病有效,我去买来试试。”雷子圆瞪着眼,放大了的瞳孔布满血丝,象一匹发现猎物正准备猛扑上去的饿狼,放射出绿幽幽的光,恐怖而人,喃喃地说:“死,我倒不怕。”

“死都不怕,那还怕什么?”王贤哲想都没想接上一句。

雷子无语,端起倒满红酒的高脚杯咕噜咕噜倒进喉咙,嘴角留下一圈血一样的猩红。

王贤哲把手中的酒杯举了举,陪了一杯,抽了一张餐巾纸递给雷子,自己也拿纸擦擦嘴,心里开始后悔这么快就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他。可不告诉他行吗?拿到这个结果的时候,他宁愿相信是误诊,立马去了化验室,那个中年秃顶的化验师把单子上的项目和指标一项项给他作了分析,斩钉截铁地说:“这还有假,这项指标的检测几乎不可能出错,不用质疑,这个人的指标显示已经处于艾滋病的晚期。院长大人,你是专家,还看不懂吗?”他说不是看不懂,是不愿相信。化验师不无揶揄地说:“看来,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哦,不过他这病可不是上帝掷骰子选中谁的问题,是他自找,咎由自取。”化验师所言不虚,他无言以对。此刻他眼前又浮现出化验师那幅坏笑的脸,心里一阵阵悸痛。

两人一杯接一杯象大热天喝可口的冰镇饮料一样痛饮,唯求用酒精燃烧掉自己。

当晚怎么回的家,雷子完全不记得了,再睁开眼时,窗外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把卧室照得白一块黑一块的。房间里安静得过分,仿佛尘埃落地都能听到,这感觉使他身轻如尘,飘飘然而归于沉寂。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才渐渐恢复了意识。卢晓丽肯定上班去了,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保姆在客厅移动桌椅做清洁。他动动身子,感觉全身每个关节都疼,一种蚂蚁啃骨头似的麻酥酥地疼,脑子昏沉沉的象是装了一袋糨糊。完了!病毒在身体里蔓延!完了完了!用不了几天就要变成一粒尘埃了。哀从心生,悲从中来,他心中悲凉如一湖寒水。

床头柜上的手机滴咚一声,他抓起一看,王贤哲发来一条微信: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被判死刑后,他能逃却不逃,坦然受死。他对死亡有一个精彩的论断:死亡就好像是无梦的安眠,这是求之不得的。死亡也是前往一个过去的人所去的世界,所以我死后去到这个世界可以同很多圣贤见面,这很好啊!

好?好个屁!又不是你死!当然好!他愤愤地骂着,把手机设置成静音扔到柜子上。他不想见任何人,最不想见的就是他,甚至设想自己的形象在他心目中天翻地覆的颠倒,难堪!翻身坐起,转念又想到,王贤哲是医生,他的话可得当真,我这艾滋病得定了。再说他跟我是铁哥们,决不会坑我的,只会为我好。

嗯,我得安排后事了。可,可我这病,唉,说得出口吗?他深感绝望,真想一死了之。想到死,不禁浑身哆嗦,四肢发抖,再想到死后,大家对他的不屑、唾弃甚至咒骂,尤其是那些不了解他的过去的人仿佛走出一个弥天大谎编织的骗局后的恍然大悟,会将他鄙睨嗤之为不值一文钱的狗屎,再跺着脚恶毒诅咒的样子,眼前一黑又栽倒在床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慢吞吞地起床。保姆已经准备好早饭,见他走进餐厅,一边满脸堆笑地问候,一边手脚麻利地从厨房一一端上他的早餐:一片全麦面包,一个酱肉包,一个煎鸡蛋,一杯牛奶,一碗小米燕麦粥,一小蝶油酥花生米和一瓶已经开盖的榄菜,中西结合,营养丰富。他最看重一日三餐中的早餐,尤其看重早餐食物的多样性。

他没有被丰盛的早餐激活食欲,反而心生凄凉,不胜悲哀。勉强喝下半杯奶,拿起面包咬了一口,就起身离开了。

他心中一片茫然。往日他会同卢晓丽一起吃早餐,然后出门分头去做自己的事,今儿个该干嘛?他不知道。

他强撑起身,缓步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点击百度输进“艾滋病”三个字,哗啦啦跳出成百上千个词条,什么“艾滋病潜伏期”、“艾滋病窗口期”、“艾滋病传染渠道”、“艾滋病人能活多久”......看得他眼花缭乱,心惊胆战,出气多进气少,体虚气短如虚脱一般。一个快要死去的人该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在家吃饭吗?我准备了几个菜,您将就吃了吧。”保姆在书房门边轻声问。平时,从未见他在家里吃午饭和晚饭,也从未见他大白天的一个人在家里呆这么久,又见他眉头紧蹙脸色铁青,她心里忐忑不安,说话小心翼翼的。

哦!他象是吃了一惊,有点恼怒,挥挥手:“不吃!你别管我。”

“卢总打电话来关心您,说您不接电话,问怎么回事?”

他拿起手机一看,显示十几个未接电话,几个是卢晓丽打来的,两个是周志军的。抬头见保姆还候在门口,不耐烦地讲我没事,有点感冒,在家休息。

保姆转身轻手轻脚走了。他关上门,反拨周志军的电话,刚响两声就通了,周志军磁性的声音蹦出来:“雷常委,怎么啦?好几天不见人也?”

他淡淡地说:“没事儿,受了点风寒,有点感冒,在家休息休息。”

“听声音,怎么焉不啦叽的,就一点感冒? ”周志军的声音透着亲切的关心。

“真没事儿,主席,感谢关心。”这几年,雷子进市工商联当选主席,尔后又加入政协目前正谋划进入常委,这些全靠周志军的帮衬和提携。自然,雷子对他花尽心思甚至是巧妙设计实现目的的帮助,奉上的不仅仅是若干饭局,实质性的利益输送彼此心知肚明,配合默契。虽然如此,但雷子对他帮助自己走上政界依然心存感激,很是尊敬信赖。但他不愿奉告实情,只是说主席有什么事,吩咐就是。

“政协办公厅已经发了通知,明天开会研究一下怎么贯彻市委市政府抓民生谋发展的意见,想请你参加,听听你的高见。咱们得有点实际内容啊!”他的话仍然热气腾腾。

雷子说:“主席有指示尽管说,我执行没问题。只是我确实身体欠佳,这会只好请假,回头我摆酒赔罪。”

“那好吧。不过,你感冒好了就过来坐坐。”话音里透出关切。

不断提到感冒,反复说起风寒,是不是谎言说上千遍就真了。雷子挂了电话真感觉身体发热,口干舌燥,手心冒汗,不觉心头一凛,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不是艾滋病的症状是什么?如果是风寒感冒那倒好。

关了电脑,他拿出纸和笔,想拉出一个能够托付后事的人的名单,还想列出在极其有限的生命期内要干的事。不承想这单子他画出一串又一一花掉。他长长的叹口气,无奈地望向窗外,整个身子瘫软下来:这处处充满生机的世界即将不属于自己了啊!

 

披着丝质睡衣,圾踏着暖绒绒的棉拖鞋,雷子一屁股坐在阳台红木茶台旁的躺椅上。这茶台是马龙送的,是马来西亚进口的,据说硕大的红木根有着数百年历史,层次分明的年轮和纹理清晰的台面,瞄上一眼就知晓其价值不菲。但此刻他没心思欣赏这一至爱,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眼珠子跟着楼宇间追逐的几十只鸽子,心里郁闷、低沉、憋气、沮丧、后悔、痛苦,所有糟糕的情绪都淤积在肚子里。

他点上一支烟,鼓足劲吸,吐出长长的烟柱,不料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喘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他在心里骂自己:人要是撞了大霉,喝凉水磕牙走平地摔跟斗抽支烟呛气管,这不霉透顶了吗!往事不堪回首,这一生可怎么交代呀?

“雷总,卢总又打电话问您咋回事,给您发了微信也不见回。她说无论如何叫你看看微信,给她回个话。”保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阳台门口,拿着他的手机,小心翼翼地说。

他头都没回接过手机,挥手示意她离开。他不想有人看到他难堪的样子。划开蓝屏,打开卢晓丽的微信:怎么呐?想休我呀?异想天开!

他回了微信,发了一个“爱”的表情。

一会儿,屏幕出现三个“偷哭”的表情。接着是一句:“您有事瞒着我,肯定的!”

“我能有什么事瞒你。”

“昨晚回来那么晚,喝得酩酊大醉,今天又没出去忙事儿,不正常啊,雷活久。”

“就有点感冒,没事。”

“唉,都怪我,是我没把您照顾好。”她在后面缀了一个扎两个小辫活蹦乱跳的“小女孩”和一个“伤心”的表情。

“都怪我,昨晚回家太晚,喝醉了,又感冒了。还好,今儿个公司没什么事,正好休息一天。”他回。

“没事?雷活久,你说谎吧?运作上市的团队一帮人在等你,群龙无首!”这次她用的是语音,播放器里的声音带点怒气。

他从心底里喜欢她带点娇羞的嗔怒又郑重其事直呼他大名说事的样儿,一股热乎乎的暖意涌上来,把心中的块垒融掉了一大半,感觉舒服多了。

 

与卢晓丽相逢的时候,雷子正面临一个危机。她就象一颗大救星突然降临在他头顶,更象一个美丽的仙女在童话王国里闯进他的生活。

亚洲金融危机波及到这个大西南内陆腹地的城市,使雷子的公司陷入了困境。这天,集团公司董事会和高层的管理人员齐聚在公司旗下的东方银座宾馆808会议室,商量应对之策。会开了不一会儿就开不下去了,平日里衣着光鲜,满面流光溢彩的与会人员眼前个个愁眉苦脸,人人唉声叹气,一屋子烟雾缭绕,愁云密布。这也难怪,困境明摆在那儿,银行压缩银根,该动用的关系都用上了,到手的款还是杯水车薪,“三角债”你拖我欠象绞索缠紧了脖子让人窒息,公司原有的行当运转不灵,新到手的项目开不了工。

眼前压抑沉闷的会场,让雷子脑子里生发出一幅“日落西山,气息奄奄”的颓废景象,紧接着又闪现出一座座阴森恐怖的坟茔墓地。

“雷总,我可以发言吗?”一个银铃般的女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满屋的沉闷。雷子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工作人员席站起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眉清目秀,白衬衣外套一件黑灰色的小方领西装,不由得心里嘀咕:这谁呀?黄毛丫头,酒店的员工吧,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果不其然,酒店老总李明洲转过头去用手指着她说:“打住啊,晓丽,叫你来是做记录的,不该你说话,坐下。”又掉头双手合十说:“不好意思啊,雷总,今天董事会秘书小张请了病假,临时叫财务部的卢晓丽来做记录,冒昧了。”

另一公司高管不耐烦地连连摆手:“一边去,这谈正事呢,你捣什么乱?”

但见卢晓丽不但没有坐下反倒下意识地挺了挺胸,眼光清澈明亮,掺和着急切、紧张、不安和胆怯。雷子眼前一亮,顿感精神一振,刚才萎靡不振的情绪不知哪儿去了。他说:“小卢,你说吧,有什么好的意见?”

看到雷子放亮的眼光,卢晓丽声音低了几度:“我,我怕说不好。”

“没事儿,你大胆说,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听听。”他继续鼓励她,心里嘀咕道,一群死马没了招数,还指望他们什么,也许这美女是一匹神马呢。

“集团公司的困难我不是很了解,可我们宾馆的难处我清楚,消费欠款大笔大笔收不回来,要运转还得垫款,现在消费又下降,几乎没什么盈利,资金捉襟见肘不说,还恶性循环,这样迟早拉断资金链。我想,集团公司的困境就是一个资金问题。”大概是受了董事长的鼓励,卢晓丽从容不迫侃侃而谈。“我觉得有一个拓展思路的问题,现在流行一句话,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嗬,听你那意思我们都是酒囊饭袋,就你行,啊?”李明洲完全的嘲讽味道。

雷子止住了李明洲:“别插嘴,听人家把话说完,尊重女士!”

他瞅着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她报以感激的目光继续说:“我们确实把本地人脉、资金、销售资源用尽了,老总们确实为企业费尽了心血,但是要想跨过这道坎,要维持企业的持续发展,我们可不可以把思路开阔一点。具

体讲,第一,我们可以把外资渠道延伸到欧美去吸集资金,跳出危机圈;第二,可以成立自己的融资平台,比如成立小额贷款公司或者投资咨询公司。我查了相关的法律和资料,有的地方政府在发牌照,工商部门也在批执照,现在处于资金低潮期,只要有稍高一点的息就能吸资,先度过难关再降息还债,再说,法无禁止便是许可;第三,我们的工业产品、贵金属矿产可以卖到欧美去,这就是一个找渠道开拓市场的问题;第四,东方银座宾馆可以适当降价以增加人气,但是必须确保服务质量以维持这个江城骄傲的品牌,要知道集团公司呕心沥血打造的品牌是无价的,这是企业最大的资本。此外,我还建议,降低成本但尽可能不要裁减员工,闲置的人力资源可以去做郊区的观光农业,为度过难关以后的扩大再生产保留技术骨干,这样做,员工不伤心,企业可发展。讲完了。”

卢晓丽的一番话不啻落下一颗重磅炸弹。她落座半晌,仍不见半点反响。

“这还不是拆东墙补西墙的事儿啊,没什么新意,弄不好篱笆没补好窟窿弄得更大,最后把集团弄垮。”李明洲连连摇头,不容置疑地否定。

雷子点上一支烟,思忖再三说:“大家注意几个关键词,危机圈,融资平台,销售向外,转移人力成本。”

他这一说,会议室里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越说越明朗,几条具体的措施出来了。他问小卢记下了吗?卢晓丽点点头。

他宣布散会,叫卢晓丽留下来再谈几个问题。他们谈得很投缘,说经营管理,聊公司的人事,直到夜幕降临仍意犹未尽。她提议:“饿了吧,雷总,我们边吃边聊吧。”

与她谈话,雷子原本以为自己很有优势,没料到她的一番话不仅震垮了他高高在上的心理优势,还打掉了他对这位小女孩的蔑视。

“盛极则衰,月满则亏,日中则昃,一定之理,那移不得。”这话说得郑重其事,经典深刻,但出自一脸稚气的卢晓丽之口,只能让雷子觉着这个黄毛丫头是在背诵某一篇课文。

“什么意思?”他细眯了眼,认真地问。

“什么意思?这是汉语,听不懂吗?”她象是故意斜了头,眼睛直视着他。

盛极则衰。他在沉吟,目光却咄咄逼人:“我盛极了吗?我骄傲了吗?公司走到了极点,虚高了吗?拜托了,卢晓丽同志,这次是外部原因,是东南亚金融危机。不是我,也不是公司内部的原因,好不好!”

迎着他犀利的目光,她丝毫没表现出胆怯或者退缩的,反象是一个固守阵地的战士早就准备好了反击,感叹地说:“真得感谢这次金融危机。不然我连给您说话的机缘都没有。”

“哦。”他象是悟道点什么。

“如果不是这次金融危机,你成天干些什么还想得起来吗?天天周转于各种酒局饭场,一副得意洋洋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不是忙着兼并就是盲目扩张,什么行业都要揽在旗下。你以为很快就会赶超李嘉诚,越过比尔·盖茨,你牛啊!但实际上呢,公司能抵押的资产都抵押了,早已资不抵债了,好比皇帝的新衣只是没人说破而已,你还牛什么牛啊?”她像老师在数落一个不听话的小学生,掰起指头列举一串串数据证明她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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