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父亲爹:第一章
引言
若不是抛弃我三十年的母亲从遥远的美国回来找我,下面这些故事也不会发生……
第一章爸爸
爸爸叫张宝林,今年五十三岁了,但旁人看他也就四十六七岁,其实他的头发早就白了,他每月五号都去一家叫莎啦啦的美发厅焗黑油。叫米莎的老板总是会亲自照料他。米莎属于风韵犹存的那种女人,精心护理的皮肤不但白嫩而且极有质感,加之身材也是经过瑜伽打造成形,柔软而不失弹性。米莎的容貌也属上乘,这些足以令爸爸经常照顾她的生意。爸爸是私人企业家,经营着三家建筑公司、三家饭店和一座体育馆,在北京也属于前一百强。他还有许多头衔——区政协委员、关心下一代委员会委员、少年足球夏令营营长、内蒙古兵团战友后援会主任等。在众多头衔里,他最看中的就是内蒙古兵团战友后援会主任。他对一切与内蒙古兵团有关的人和事都极感兴趣。莎啦啦美发厅就是因为他知道米莎是来自他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内蒙古五原县时送给米莎的。不过那是1994年的事情了。当时,米莎只是一个二十岁的洗头妹,脸上长满雀斑,身上散发着羊膻味,坐在发廊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在米莎从内蒙古来到这家发廊的第十三天,爸爸张宝林酒足饭饱进入发廊,他的鼻子突然嗅到一种阔别已久的气味,他的鼻翼翕动着,尽情吸入这沁人肺腑的味道。他打了个喷嚏大声说,这是什么味儿!老板娘显然误解了张宝林的意思。她一把揪住坐在角落里米莎的耳朵尖叫道,你怎么又坐在这儿,熏死人啦。米莎那时不叫米莎,叫米花花。生她那天正好是芦苇开花,芦苇开花就能结芦米,芦米是穷人的救命米。于是她爹就叫她米花花。米花花在疼痛中惊醒,发出很惨烈的叫声,这叫声令张宝林很是不快,他皱着眉头对老板娘说,你揪她干什么,我喜欢这个味儿。老板娘顿时呆若木鸡。张宝林对米花花说,你,你给我洗头。米花花在听见张宝林的话时开始头昏眼花,十三天来,第一次有客人指名叫她洗头,头昏眼花之余泪水夺眶而出,她仿佛没有听见张宝林的话,她眼前出现了一片白花花的芦花……张宝林后来对这次头部按摩始终不能忘怀。当米花花把他的头靠在她处女的胸前时,张宝林全身在羊膻味和少女乳房的温暖中开始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舒坦,在米花花有力不失柔和的手指的抚摩下,张宝林鼾声大作。后来米花花告诉张宝林,那鼾声在她听来就像爬山调一样动听。因为这句话,张宝林为米花花开了莎啦啦美发厅。米花花也改名为米莎。
2004年3月1日下午三点,在莎啦啦美发厅里,米莎正在给张宝林吹风。蓬乱的头发在吹风机和米莎灵巧的手指的整理下渐渐有了形状时,张宝林的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个女人,一个张宝林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张宝林听着电话,他的神情开始凝重,渐渐地凝重又变成了沉重。最后他说:“我马上到。”
北京的三月是沙尘暴肆虐的月份。张宝林走出莎啦啦时,今年第一场沙尘暴不期而至。沙尘暴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幕布把天穹遮得严严实实。张宝林一边吐着嘴里的沙子一边与司机小宝通着电话。
小宝说车在东直门外堵着,一时半会儿绝对过不来。张宝林张嘴想说什么,但一口沙子又进了嘴里,他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沙子,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四下里寻找出租车。北京城就这么怪,好天里出租车多如牛毛,遇到风霜雪雨它们就无影无踪了。正在火急火燎的时候,米莎开车过来了。她在身材瘦溜的张宝林身后按了几声喇叭,张宝林回头看见她立马就笑了。他上了车用手拍拍米莎白白的脸说,宝贝,你真是及时雨。米莎拨开张宝林的手淡淡一笑说,张哥,您去哪儿?张宝林显然没有注意米莎的神情,他点着烟说,昆仑饭店。米莎打开车的天窗,一股带着土腥味的风卷了进来,吓了正在闭眼抽烟的张宝林一跳。
“你开什么天窗?”张宝林有点儿恼火。
“我不喜欢烟味儿。”
米莎的这句话让张宝林一愣,他乜斜着眼睛瞧着面无表情的米莎,半天吐出句话:“你还不喜欢什么?”
米莎停住车,人伏在方向盘上哭了,肌理清楚的后背一起一伏。这变故让张宝林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把手放在米莎一起一伏的背上问:“你这是演的哪出戏?”
米莎抬起头来,挂满泪珠的脸上一片凄婉。张宝林说:“你知道我怕你哭,你就偏偏哭给我看。”他递给米莎纸巾,“你说今儿又为什么哭?”
“你到昆仑干什么去?”
“见个朋友。”
“女朋友。”
“你怎么知道的?”
“感觉。女人的感觉。张哥,你有我和嫂子还不够呀。小心贪多嚼不烂。”
张宝林哈哈大笑,他这才明白米莎刚才那些举动的动机。他想这女人对自己还是真上心,也算是一片冰心了。他伸手揽过米莎软软的身子,嘴对着她的耳边小声说:“知道哥哥想干什么吗?”
米莎推开他说:“只要哥哥想,我随时奉陪。只是哥哥要注意身体。”
张宝林说:“你这个小东西,和我耍心眼。我身体倍儿棒,不信我现在就……”说着就抓住米莎,“我让你知道知道哥哥的厉害。”米莎在他怀里乱扭,扭着扭着不动了,人趴在张宝林两腿之间,从裤子里掏出宝贝疙瘩放进嘴里吸吮着。张宝林喊:“这是车里。”米莎也不回答,只顾自己动着。张宝林也不吭声了,陶醉在这惊险意外的享受之中……很快他就喷了,米莎把它咽了……这时后面的车喇叭响成了一片。
到了昆仑饭店大门,张宝林要下车,米莎拉住他问:“你还没有告诉我,她是谁?”
张宝林嘴都张开了,最后还是闭上了,他拍拍米莎的脸颊说:“宝贝,以后我再告诉你。不过你放心,除了你我不会找别人的。”说罢张宝林下车走进了昆仑饭店的大门。一进大门他不由得愣住了。他看见李八一和苏明远正站在大厅里谈笑风生。
李八一和苏明远与张宝林都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友。三个人中学是一个班,到了兵团还是一个班,不过李八一是班长,苏明远是副班长,张宝林只是一般战士。无论职务高低,三个人好得一塌糊涂,好事一块干,坏事也一块干。尽管三个人的脾气和秉性各不相同,但绝不妨碍他们的友情,相反像一桶胶把三个人黏得更紧了。
李八一对走过来的张宝林说:“兄弟,满脸放光肯定是昨天晚上又去爽了。注意点儿,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我气色不好吗?”张宝林反问。
“我看你一脸蜡黄,一准又打牌了。”
苏明远说:“宝林,八一说得对,女人这东西是前赴后继蜂拥而来,你是干不完的。瞧你脸色儿我就想起七一年你在大树疙瘩的那天夜里,你也是这脸色儿,整个是垂死挣扎。”
张宝林笑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三十几年前的事。人也真怪,岁数越大越是爱忘身边的事,不过年轻时候的事却记得贼清楚……三十三年前,张宝林是马班的战士,他负责一群马的生存,每天赶着马群游逛在乌布兰草原上。他管乌布兰叫草原是因为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长这么多草的土地。乌布兰其实就是块草甸子,蒙古族人的马群根本不屑到这里踏青。张宝林却悠闲自得地走来走去,饿了点火烤馒头,渴了就挤马奶喝。开始他不懂马奶刚挤出来不能喝,要兑了水才好喝。头一次他喝了生马奶,喝完不一会儿就有了反应,浑身燥热,老二也硬邦邦的。他跳到五加河里游了一个小时,老二还是硬的,把湿漉漉的大裤衩支成了帐篷。当天晚上他跑马了,白花花的精液流了一身。他被吓坏了,跑去问李八一。李八一当过几天卫生员,加上他妈妈是医学院的教授,懂得些卫生常识。李八一好为人师,面对焦虑万分的张宝林他王顾左右而言他,把张宝林引到连队小卖部说这两天上火想买个橘子罐头吃。张宝林那时就有了行贿的天分,尽管他明知李八一在敲他,但对白花花精液的恐惧和想知道其中内幕的好奇心还是让他掏出五毛钱给小卖部的售货员何艳春。
张宝林说:“买一瓶橘子罐头给李八一去去火。”
何艳春是个高挑个儿的女生,白净,大眼睛,穿着得体干净,来到连里连长就让她当售货员,免了劳作之苦,而且还有闲情逸致读书。听完张宝林的话,何艳春说:“这你就不懂了,张宝林。橘子是上火的,越吃火越大。”
张宝林不喜欢何艳春居高临下的态度,他知道何艳春家里不过是个小市民。张宝林挑眼扫了何艳春一眼说:“你懂什么,你吃过橘子没有?”说话的口气盛气凌人。
李八一忙说:“何艳春你甭理他,你说哪种罐头最败火?”
何艳春嫣然一笑道:“当然是西瓜罐头最好。”
李八一说:“那好,就来一瓶西瓜罐头。”
何艳春说:“对不起,最后一瓶昨天卖了。”
张宝林猛地把五毛钱摔在柜台上,咬牙切齿地蹦字:“什么西瓜冬瓜,我就要橘子的。”
李八一推了他一下:“宝林,你置哪门子气。得,我不吃罐头行了吧。”
张宝林反手推开李八一说:“不行。何艳春,老子就要橘子的。你给老子拿。”
何艳春一听脸也沉了下来:“你要买东西就买,满口老子长老子短,你给谁当老子。这罐头还不卖了。”
“你卖不卖?”
“不卖。”
一个怒气冲天,一个横眉冷对。
李八一气急败坏地喊:“干吗呀,不就是个橘子罐头吗?”
张宝林说:“我抽丫的。”
何艳春说:“你抽个我看看。”
张宝林抬手一巴掌打了过去,李八一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没动静,他睁眼看见张宝林的手被何艳春的手紧紧攥住在半空中定格。张宝林全身使劲儿想抽出自己的手,但无论如何用力他的手也没有从何艳春手中抽出。张宝林涨红着脸嘴里骂着:“操你妈,松手。”
何艳春用手使劲一攥说:“张宝林,你骂人。”
“骂你怎么了。”张宝林龇牙咧嘴,“我操你姥姥。”
何艳春说:“我最讨厌脏话了。”说着身体一闪,把张宝林摔在地上,随即膝盖压住张宝林的胸骨说,“你要骂人我就打断你的鼻骨。”张宝林使劲喊:“老子不骂就不骂了。”李八一事后说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女的打男的,也是第一次看见张宝林向女的服输。
李八一问何艳春从哪学的身手。何艳春避而不答却问还买不买罐头。李八一说没有西瓜罐头就不买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张宝林说:“李八一,你想不想吃新鲜西瓜。”李八一说:“狗不想吃。”何艳春也说:“要是我说不想吃那我不就是狗了嘛。”
张宝林说:“那好。我今天保证给你们一人一个西瓜,但有一个条件。”李八一和何艳春一起问:“什么条件?”
张宝林说:“就是刚才的事给我保密。我今天丢大人了。何艳春,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何艳春听了张宝林的话眯起眼睛看了张宝林一会儿才开口:“你放心吧。再说输给一个练过武的人也不丢脸。不过,我真想吃西瓜,都一年没吃过真正的西瓜了。”
李八一也说:“我也是,西瓜真好吃。”
张宝林说:“你俩等好吧。”
一个好朋友、一个自己佩服的女人的企望,使张宝林义无反顾地在当天傍晚骑着他心爱的“白龙马”踏上了去大树疙瘩的路。
大树疙瘩是个村落。因为有一棵大树,树上长满了疙瘩,后来住在这里的人把这地方叫大树疙瘩。大树疙瘩里住的都是背景复杂的人,这些背景复杂的人都会种西瓜。张宝林认识大树疙瘩的郭拴牛。郭拴牛是个铁匠,除了有精湛的手工锻造的技艺,还会种西瓜。他种的西瓜比别人的西瓜晚熟,但他的西瓜放在地窖里能存到来年春节,因此郭拴牛每年都会有一笔丰厚的收入。谁不想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酒足饭饱之余吃上一块冰凉甜美的西瓜,那是何等的滋润呀!张宝林和郭拴牛的友谊是建立在易物交换上的。张宝林每次用十片止痛片换郭拴牛一个西瓜,因为张宝林每次只能吃一个西瓜,而且都咬牙切齿地吃。有时他实在吃不下去了,又舍不得放弃,会瞪着眼睛看着郭拴牛。郭拴牛正在油灯下把两片止痛片放在一张锡纸上,用擀面杖把止痛片碾成白色粉末。张宝林问,你这是干什么?郭拴牛诡秘地冲张宝林暧昧地一笑并不回答,而是把锡纸放在油灯上烤,很快锡纸上面的白色粉末飘起说不清的香味,张宝林看见郭拴牛用鼻子凑上去模样贪婪地吸着这怪异的香气。香气的吸入令郭拴牛心醉神迷,也令张宝林十分困惑。他不明白普普通通的药片经郭拴牛这么一加工竟会给郭拴牛带来如此巨大的享受。这白色的止疼片里藏着怎样的魔力?这疑问张宝林几次都想去问一下李八一,几次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张宝林不想多一个人和他分享吃西瓜的这美妙无比的感觉。
张宝林用十片止痛片换了两个西瓜骑马回连队。这时他的脑海里呈现着把西瓜放在李八一与何艳春面前,那两块料发出惊喜的尖叫。要知道,此时正是1970年1月29日,也是大年二十一。除了他张宝林谁又能在这冰天雪地中捧出两只翠绿欲滴的大西瓜。就在张宝林在马上展开想象力的时候,有三个黑影在暗暗地接近他。当他发现时他已经被一棒子打下马昏迷过去了……“白龙马”载着西瓜长鸣一声跑进了黑暗之中。张宝林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吊在房梁上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郭拴牛。一桶水泼在郭拴牛的脸上,有人问:“药片是这个人给的吗?”
郭拴牛看了张宝林一眼,无力地点点头。
张宝林说:“是我给的。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想知道吗?”
张宝林点点头。
“好,我叫你知道知道。”说话的人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长着一对三角眼。他挥挥手,张宝林顿时觉得自己身体悬空,他也被吊在房梁上了。
张宝林扭着身体,觉得手腕快断了,但嘴里骂着:“我操你姥姥,敢吊我。”没有人回应他的骂声,回应的只是一顿皮鞭,皮鞭像刺骨的北风一样穿透骨肉,这让张宝林第一次领略了疼痛难忍的滋味,起初他还骂,最后只能呻吟了。
一桶凉水让他清醒了。
有人问:“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吧。”
“屌人。”张宝林说。
“你与历史反革命分子郭拴牛买卖毒品,犯下了死罪。看你是兵团的,你要老实交代问题。”
毒品……历史反革命分子……
前一个名词张宝林陌生,后一个名词张宝林熟悉。他的大脑突然开始清楚,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他父亲张品一就是走资派和历史反革命分子,现在还被关在北京的秦城监狱。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睛盯着三角眼说:“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我就说。”
三角眼笑道:“告诉你,我们是县革委会政法组的。”
张宝林听了感到了眩晕。
夜里李八一听到窗外有动静就穿衣推门而出,他看见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白龙马”。李八一马上意识到张宝林出事了。他回屋推醒了鼾声如雷的苏明远。
苏明远一脸不耐烦地说张宝林那孙子会出什么事。李八一拽着只穿着大裤头的苏明远来到门口指着原地跑蹄满脸悲怆的“白龙马”说,张宝林是不会和“白龙马”分开的。苏明远彻底醒了,狗日的张宝林真出事了。他连忙把炕上的人都喊了起来。李八一说你是不是嫌事不够大。苏明远呸了李八一一口,你也不想想“白龙马”什么时候三更半夜敲我们的门,我估摸着张宝林出大事了。
他俩说话时,兄弟们都披挂好了。
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是隶属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军区的直属军级机构,下有十个师一百个团,还有若干医院、工厂、学校等机构。因此,内蒙古兵团是准军事化建制。每个团都有一两个武装连队,第八连就是其中之一。张宝林所在的是第二师第十五团第八连第一排第一班。八连地处五原县和乌拉特后旗的接壤处,朝南是一马平川的河套平原,朝北是大青山的乌不朗山口,朝东是五加河。过了乌不朗山口向北二百里是草原,草原那边就是蒙古。有水就有树,有树就有人。三年前八连选择这块地方建连也是煞费苦心。这是后话。
八连是不能出事的地方,芝麻大的事都会引起全连同志的关切。就当第一班除张宝林外挂枪骑马准备出发时,连长、何艳春以及其他人也都出来了。他们都听见了“白龙马”的嘶鸣。连长苗德全听了李八一的汇报,略做思考,决定亲自带队寻找张宝林。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正连职以上的干部都是现役军人,副连和排职有军人,也有复员军人,还有一些岁数大表现好的知识青年。1970年,张宝林、李八一和苏明远都刚刚十六岁,是六九届初中毕业生。
苗德全之所以决定亲自带队去找张宝林是出于两个原因:第一,这批六九届的北京知青来了还不到一年,是不能出事的;第二,第二师现任付师长曾是张宝林父亲的警卫员。付师长就张宝林的事曾亲自打电话给苗德全请他关照。
于是一支颇具规模的寻找张宝林的武装队伍出发了。何艳春骑在“白龙马”上。开始李八一想骑,人上去就被挤了下来。苏明远也要骑,“白龙马”根本不让他上身。绕过一些还想骑它的人,“白龙马”跑到何艳春身边,两前腿卧下意思说,只有你能骑。全连人和何艳春都被“白龙马”的举动惊呆了。何艳春上马时发现鞍子上挂着布袋,她用手摸了一把,泪水流了下来。布袋里是那两个西瓜。
“白龙马”驮着何艳春小颠着跑在队伍的前面,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村里的狗开始叫了。“白龙马”站住了,仰起前蹄嘶叫着。所有人都知道张宝林在大树疙瘩村里。
现在该介绍一下大树疙瘩村的来龙去脉了。这一带本是无人居住的荒地。十五团的团部的前身原是个劳改农场,兵团接管后,一部分在押人员转移了,一些原场就业人员留用,还有一部分就在大树疙瘩住了下来,可以说大树疙瘩村民基本是劳改就业人员。也难怪五原县政法组总是把这里视为重点地区。政法组正准备迁移这些人,无意中发现这里有人吸毒,顺藤摸瓜正好逮住了张宝林。
按照苗德全的命令,分四路封锁了路口。李八一用火柴点着了场院里的向日葵秆,兵团战士拿着闪着白光的手电筒挨户找张宝林。一些狗冲了上来,咬了兵团战士们。苗德全命令:凡是敢于抵抗的狗一律处死。苗德全知道打狗的传统是从八路军开始的,付师长讲传统时说过的。
张宝林听见了“白龙马”的嘶鸣,他一度绝望的心顿时波澜起伏。紧接着传来枪声和狗的哀嚎,张宝林喜上眉梢,他忍着全身的疼痛挣扎着扶墙站了起来说:“听见了吗?我们的人来了。”说完他昏了过去。
张宝林醒来时,何艳春正用红汞给他涂抹伤口。他躺在何艳春温暖的怀里,虽然隔了棉衣,可能还有毛衣。张宝林热得在出汗,他想站起来,被赶过来的李八一按住:“休息一下。”
张宝林说:“我行。”
李八一说:“瞧你脸色,跟草一样绿。”
三十三年前的事李八一记着,张宝林也没有忘记。何艳春把一块巧克力塞到张宝林嘴里,张宝林不爱吃巧克力,他想吐出来,却被何艳春用手轻轻地捂住了嘴,这是他与何艳春唯一的一次肌肤接触。张宝林全身像喝了生马奶似的,鸡巴硬了起来,全身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
何艳春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啊,你发烧……”
张宝林是发烧了,他抖得更厉害了……
何艳春抱住他喊:“连长,张宝林发烧了。”
像电锯一样,快感切入他的体内,他喷发了,一股又黏又急的精液在何艳春的搂抱下和喊叫下喷发了……张宝林停止了抖动,又一次晕了过去。
苏明远拍了一下张宝林的肩膀:“喂,发呆呢你。”
张宝林的思绪回到了昆仑饭店,也拍了一下苏明远的肩膀说:“谁发呆,你才发呆呢。我听说你经常睡觉流哈喇子。老了。”
李八一说:“别侃了。张宝林,是何艳春叫你来的吗?”
张宝林摇摇头:“是何艳春的秘书打的电话,也是女的。说是十点。”
苏明远说:“我的情况大致相同。八一,你呢?”
李八一说:“我也是。三十三年了,她还活着。”
张宝林笑道:“我们不是都活着,她才比我们大一岁,为什么不活着?我看她还活得不错,住都住昆仑饭店。”
李八一看看手表,现在都快十一点了。“她人呢?”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是个女人打来的。
“李先生吧,我是林小姐。”
“我知道,我知道。请讲……”
“由于天气原因何艳春女士不能如期到达昆仑饭店,她坐的飞机临时在东京降落。”
李八一侧头看了一眼大厅外的飞沙走石问:“那她什么时候能来北京呢?”
“我会通知你的。”电话挂了。接着张宝林的电话响了,也是这位林小姐,再后来是苏明远的电话响了,还是这位林小姐。电话的内容与李八一的通话内容基本一致。
三个男人互相看着,脸上多多少少出现了暧昧的神情。还是张宝林先开口:“既然她不来了,我们是不是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反正我还没吃早饭呢。”
李八一说:“你请客我们就在昆仑的上海菜馆吃吧,听说这里的蟹粉狮子头中国一绝。你说是吧,苏明远。”
苏明远说:“我吃什么都无所谓,我听说这里特贵,一个吃饭犯不着。”
李八一拍了拍苏明远的肩膀:“你老兄倒是无所谓,这年头不宰张宝林这号资本家还宰谁。”
张宝林说:“李八一你有病吧。我纠正你一下,我是私人企业家,是利税大户,我去年就安排三百零三人就业,替政府排忧解难。”
李八一冷笑道:“那你先把苏明远安排了,他都下岗半年了。”
“有这种事?明远,你为什么不找我,三分钟就上班,只要你不嫌弃兄弟。”
苏明远脸上浮起说不明白的微笑。他说:“这样吧,今天我请宝林和八一吃饭。”李八一说:“你请什么,瞎掺和,我今天是吃大户,深一点儿是杀富济贫。张宝林这可是你家老爷子的原话。我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变。”
李八一曾给张宝林的老头儿张品一代笔写过一篇回忆录。李八一这才知道老爷子1930年入党,坐过国民党的监狱十年,也坐过共产党的监狱十年;有过少将军衔,也当过部级干部。老爷子给李八一讲他参加革命的原因是他看见了当寡妇的母亲与男人做爱,十四岁的他用扁担把正在他母亲身上使劲儿的男人打昏后就跑到镇上,正赶上红军招兵,他就参加了红军。后来解放了正准备授衔,母亲领着男人找上了当官的儿子。张品一根本不认,给了母亲二百万元钱(旧币,值新币二百元)让她走。母亲在火车站哭,被好事的记者知道了,写了一篇《新陈世美》登在《人民日报》上。结果是母亲和她丈夫住进了张品一家,本应当少将的也变成了大校。直到1962年才当了少将。张品一现在一说起这事还耿耿于怀,他对李八一说,无论哪朝哪代这种伤风败俗的事都要严惩。李八一说你儿子张宝林可有三妻六妾。张品一一拍桌子骂,我革了一辈子命,革出了资本家的儿子。我管他要钱。他不是有钱嘛。我要了钱就捐希望工程。这叫吃大户,也叫杀富济贫。
张宝林说:“李八一,你就狠吧。你们这号卖字为生的臭文人有几个骨头是硬的,给个仨瓜俩枣就磕头拜佛。你甭拿张品一同志说事儿,他们那些人甭看讣告上都写着是无产阶级战士,其实都是些农民,俗话说得好:成则公侯败则贼。现在讲究经济实力,有实力才能一展宏图。”
李八一笑道:“你瞧,引用一句张品一同志的语录让你大动肝火,你也算是个有宏图的人?天下能做大事者都是能忍常人难忍之事,能容常人难容之人。你连张品一同志和李八一同志都容忍不了,也算个做大事的人?”
苏明远说:“都快十二点了,还吃不吃饭?”
“当然吃。”张宝林说,“李八一埋单,在上海菜吃。”
李八一说:“你吓唬谁,不就埋个大单吗?走,今天这个单我是埋定了。”李八一说着挺胸昂头向大厅右手的上海餐厅走去。张宝林着实为李八一的举动惊讶了三十秒钟,三十秒钟后他追上李八一,拉着李八一的手诚心诚意地说:“八一,兄弟和你开玩笑呢。怎么能让兄弟你埋单,这种事一般都是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的强项。”
李八一藐视地瞧了张宝林一会儿说:“你埋单我还不吃呢。明远,”李八一喊了一声还站在大厅里显得很不自在的苏明远,“愣什么劲儿,跟我吃饭去。”说罢拉着苏明远走了。
张宝林看着他们的背影既没有追赶也没有喊,只是傻傻地看着。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钱惹的祸。钱真的能摧毁他们之间的友谊吗?
张宝林走出昆仑饭店大门时,张雅芝被电话铃声吵醒了。她伸出纤细的手把话筒放在耳边。是乔飒打来的电话。
乔飒的声音永远是和风细雨,吹得张雅芝很是惬意。
“我没有打扰你吧。我想中午十二点了,你的眼睛也应该慢慢地睁开,不过今天窗外没有明媚的阳光。”沙尘暴把天空染成了暗黄。
张雅芝笑了,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窗边拉开窗帘,果然,窗外的天气与乔飒所说的一样。张雅芝睡觉从来都是一丝不挂,她的身材是标准的,身高一米七二,三围是98/78/95。加上姣好的容貌,她基本是个美人。张雅芝是人大社会学系四年级的学生。
“你说得不错,不过我喜欢这样的天气,它很容易让心情变坏。”
“是的。”乔飒说,“很坏的心情碰到这样的天气又很容易变好。出乎意料是一种惊讶,意料之中是检验我们智慧的天平。”
“一切都好吗?”张雅芝走进浴室,打开了水龙头。
“你在洗澡?”
“你呢?”
“我在吃盒饭。”乔飒说话的时候,坐在办公室的皮椅上。这是一个由无数圆组成的男人。他和电话里的张雅芝说话时,圆圆的脸上荡漾着两个圆圆的酒窝。他说:“这是很难吃的盒饭,但为了生存我还是要把它吃下去。”
浴室里的张雅芝咯咯地笑了,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身子说:“把盒饭扔了,半小时之后我请你吃上海菜。”
“哪儿的上海菜?”
“当然是昆仑的,OK?”
半个小时后张雅芝和乔飒走进上海餐厅,他们没有碰见李八一和苏明远,也没有看见张宝林。张雅芝脸上有失望的表情,但并不影响她和乔飒进餐的欲望。他们点了几个凉菜,一人要了一碗葱油面,吃了起来。
“这儿饭还行吧?”张雅芝问乔飒。乔飒从面碗中抬起头笑道:“天天如此,对我来说就是在天堂里行走。”
“你呀,”张雅芝用筷子点点乔飒的额头,“整个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你忘了,当初你信誓旦旦说是义务奉献,现在却天天暗示我给你钱少了。我不过是个学生。”
“可你吃面都是在五星级酒店,这一碗面得顶五十碗兰州拉面了。能说你没钱吗?再说正常工作也需要经费。”
张雅芝说:“你烦不烦,八字还没一撇,就钱、钱、钱。难道我这个人没钱值钱,你个臭胖子。”她又用筷子点了一下乔飒放在桌子上的手。
乔飒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嘴边吹着说:“你也容我说话,要不是小有进展急需扩展,我能一个劲儿地和你叨叨钱吗?”
“有什么进展?”张雅芝也来了情绪,“臭胖子,快说。”
乔飒离座来到张雅芝身边,附在她的耳边低语几声。张雅芝霍地站了起来,大声说:“真的?”
“你小声点儿,别人都看着我们呢。”乔飒说,“这一切都千真万确。”张雅芝情绪低落,慢慢地落座,眼睛开始流泪……
“那……就停了吧……”乔飒轻轻攥住张雅芝的手。
张雅芝甩开乔飒的手说:“继续干。”说着从手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信用卡递给乔飒,“这里有五万块,密码是911,你先花着,我告诉你一定要保密。”
“我明白。”乔飒笑成一团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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