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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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严鸽临时接到通知,要她立即赶去列席正在召开的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当汽车开进市委大院时,她隐隐感到了气氛的异常。比平时多出数倍的奥迪车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门阶处那位笑容可掬的薛副秘书长变得一脸严肃,一言不发地引导着严鸽走进会议室。一踏进铺着厚厚地毯的过厅,严鸽就听到了沧海市长司斌那浓重的山东口音。“《城市规划法》是法律,不是小学生描红的作业本,可以画了写,写了撕。一经确定的城建规划,几届政府都要为之不懈努力。如果必须修改,那也要提交人大履行法律程序。大家知道,大船的位置就在未来港口的船坞区,也是跨海大桥引桥的一端。城建局已经多次向市政府提出了拆迁的建议,都因考虑到临时剪彩会场的需要而搁置。实际上,它就是一处最大的违章建筑。”他看见身着警服的严鸽走进会场,更为激烈地指责道,“我听说公安局还根据消防法规多次向巨轮集团下达过火险通知,明令他们在举行剪彩仪式之后立即拆除。如果现在把木船变成水泥船,搞成永久性建筑,我们市政府就是在带头违法。作为沧海市长,我坚决反对。”有学者风度的司斌市长两年前从省经贸委副主任任上调来沧海,今年虽已五十七八,但思维依然敏锐。他一边发言,一边用鼠标点击着手提电脑屏幕上的数据。由于情绪十分激动,他国字形的大脸变得通红。
严鸽看到袁庭燎书记的背后是一幅巨大的沧海市鸟瞰图。中心城市背倚山峦,面向浩瀚无垠的大海。面色肃然的常委们依次按序排列在会议桌的两边。列席参加会议的有关局委的负责人则坐在第二排的黑皮沙发上,拱卫着会场的核心。严鸽刚要坐下,又被袁庭燎叫起来。“好哇,严鸽同志,你来说一说这大船的问题究竟何在。特别是这次起火的原因,是防火的措施不严呢还是人为纵火啊。还有,从未来城市交通管理和海上运输的角度看,是不是它就一定会影响车船的通行能力。你可是最有发言权噢。”
严鸽已经明白了自己被通知列席会议的原委。不仅如此,她还要在眼下激烈的争锋中作出迅速的抉择。“从治安管理角度,我认为大船在这里重建是值得商榷的。首先是公安消防管理上存在难题。早在大船兴建时,公安局就提出异议。建成之后,又多次对大船下过火险通知。可以说,这是一堆随时能燃烧的干柴。尽管消防支队不定期地抽查,还是给纵火人造成了可乘之机。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死人,更值得庆幸的是这场大火没有发生在剪彩仪式上……”
严鸽顿了一下,发现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特别是刘玉堂那双阴沉的眼睛简直像刀子一样直逼过来。她心中一横,索性把想说的话毫无遮拦地说出来。
“听说大船要在剪彩之后重建,还将成为城市永久性的景观和娱乐场所,这样就改变了它原有的功能,也给治安管理工作带来了新的问题。大船的外壳虽然是钢筋水泥结构,可内部的装饰材料仍是易燃物品,特别是大船的设计超出了灭火高度,一旦失火,局面将无法收拾!”她说着,冷冷地回敬给丈夫一个眼神,继续讲下去。
“再就是娱乐场所的管理问题。目前,巨轮集团打着政府剪彩工程的旗号,在船上开设洗浴、按摩服务和夜总会,治安管理进不去,几乎成了一块法外禁地。这将直接影响沧海市精神文明的窗口形象……”严鸽欲罢不能还要说下去的时候,只听得瓷器掉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破碎的声响。原来是刘玉堂伸手按麦克风电钮时,把茶杯盖带落在地上了。
“这个问题我要做一个说明。”刘玉堂一下子把话筒拉到嘴边,用很响亮的声音打断了严鸽的话。“城市建设规划的确不能朝令夕改,可城市的功能要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调整和完善,像城市生态和环保,也是近些年才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的。因此,规划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关键在于这种调整是不是科学、合理,是不是更符合城市建设的规律。现在城市建设更讲求美学,更趋于人文化。在沧海市的东端有这样一座航船式的建筑,不仅使城市具有现代化气息,还打破了老城单调、呆板的格局,出现了动感和韵律。”看着与会者的目光转向了自己,他将话锋一转,继续说,“在这里兴建一座标志性的建筑是否可行,专家们已经进行了充分论证,并且有可行性报告。现在就请城建局规划设计院的刘总把材料给大家送上。”
在专家发放材料的当口,刘玉堂呷了一口茶水,注意观察着袁庭燎脸上表情的变化,随后提高了嗓音说,“大船的位置正处在跨海桥引桥的一端,可以起到美化装点和护卫引桥的双重作用,并不影响车辆的通行能力。相反,它可以对上下行车辆进行分流,以这里为枢纽使用道路交通标志,可使外地过路重车直接走绕城高速,也缓解了城市交通压力。”他注意到,他的一番雄辩已经扭转了会议的形势。
“至于把大船与精神文明建设扯在一起,纯粹是无稽之谈,就好像一说按摩与洗浴,老是要同色情活动画等号。殊不知日本大城市的洗浴业遍地都是,不仅解决了大批人口的就业,还带动了相关产业,也没听说里边就是黄赌毒盛行。我认为,作为某一种行业,应当把它看成中性的,关键在于管理。它有犯罪你可以去抓;它合法经营,你就让它办。我们有些人一心搞关卡压,整日价查得人家鸡飞狗跳的。我这里已经接到几份外商的投诉,反映我们沧海的投资软环境问题。其中突出的就是警察罚款问题……”
“玉堂同志,你扯远了。”袁庭燎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插了进来。由于刘玉堂一番颇为有理有据的说明已经大大抵消了严鸽那番话的作用,并且有力地缓冲了他和市长之间观点的激烈碰撞,善于控制会议的他,认为发挥最终话语权的火候已到,便轻咳了一下,用极不满意的目光瞥了一眼正欲发言驳斥丈夫的严鸽。
“今天我们的中心议题是研究进一步发展沧海经济,加快城市发展。关于城市中心的东移,是本届市委既定的方针,要下决心坚定不移地抓下去。滨海大道的建设和金岛新区的开发又是东迁的一个重点,必须举全市之力抓好这个突破口。同志们,没有舍就没有得。沧海城区几十年面貌依旧,就是舍不得坛坛罐罐,老在弹丸之地修修补补。说穿了,就是不想惹这个骂名。城市的拆迁和建设要触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现在已经有人送我绰号‘袁老扒’了。怎么办?任他骂去,事成才会怨消嘛。”袁庭燎说话果然是高屋建瓴,掷地作金石声,很快征服了绝大多数的与会者。
“现在绝不是我们的步子迈大了,而是形势逼人哪。有人说,外资引不来,是沧海穷,叫‘万恶穷为首’。我看不是,是观念,是我们的经济环境、政治生态不宽松。为什么不敢让民营经济占领新区的桥头堡?无非是怕抢了你国企的饭碗。可你吃大锅饭、磨洋工,欠了一屁股的账,职工下岗,整日里围堵政府,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国企吗?我看,商鞅变法时先重奖那个敢扛木头的个体户,我们为什么不能鼓励一个敢造大船的民营企业家呢?”他开始面对司斌,用说服的口吻说道,“老司啊,我建议你主持会议充分论证一下,在不违背城市规划总原则的前提下,允许巨轮集团在新区搞连片开发。能不能在政策上给点儿优惠,像开发配套费、土地出让金实现减免,用来引领滨海大道两侧房地产开发的全面启动。”袁庭燎说话时不容置辩,为避免眼前这位对手的质疑,快速地将话锋一转,“近一个月来,市内大要案不断发生:矿区爆炸,大船着火,昨天早上警察又遭枪击。我看这是一场严峻的挑战,也是给我们新上任的女局长送上的一份见面礼。当年我因为市内一起恶性案件久侦不破,让老局长孙加强立下军令状,案件搞不下来就地辞职。当然,这话对严鸽同志并不适用,因为她初来乍到,对沧海的情况还不太了解……”
严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冲着袁庭燎大声说:“袁书记,这话在我身上照样适用。作为沧海市的公安局长,三个月内拿不下案子,我向市委提出辞呈!”
严鸽的这一态度,不仅大为出乎袁庭燎的意外,而且引得满会场一片窃窃议论之声。就连一向对严鸽大不以为然的司斌也投过来几许赞赏的目光。
“好,劝将不如激将。”袁庭燎满意地点头,“市委也会全力支持严鸽同志的工作。最近,省委治理整顿组正在金岛开展工作,严鸽同志要把这三起重大案子纳入其间,尽快破案。工作中要特别注意排除来自各方面的干扰,尤其是班子内部。我们的组织部门和纪检部门,今天我要批评你们,工作老是失之于软、失之于宽、失之于慢。对公安局的班子,看准了就要采取果断措施。不管你是什么三朝元老、业务尖子,发现实质性问题的要立即动用组织手段严肃查处。对于经过考验、德才兼备的同志要大胆提拔起来。”他收回目光,神色也缓和了许多。
“刚才严局长的表态很好。我说,你就全力蹲点在金岛,尽快侦破三起大案。家里的工作由晋川政委负责。案子拿不下来,你就不要回局里。市委、市政府对你们的工作全力支持,要钱给钱,要物给物……”
袁庭燎的话未说完,突然像被定格似的停住了。他看见身着警服的晋川副政委急匆匆闯入会议室,神色紧张地向座位上的严鸽说着什么。严鸽脸色陡变,显得焦虑万端。
“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要在下边嘀咕!”袁庭燎最讨厌开会时有人在下边议事,大声询问道。
“涉嫌纵火烧掉大船的邱建设现在窜到了市委家属院幼儿园,腰捆炸药,劫持了几十个孩子作人质,点名要和公安局长谈判!”
仿佛石落深潭,会场内顿时掀起轩然大波,不少与会者坐立不安。这不仅因为市委幼儿园与市委大院仅为一墙之隔,更因为那些单根独苗的可爱孩子一下子落入一个嗜血的亡命徒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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