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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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鸽赶到幼儿园的时候,巷口处已聚集了数千名群众,人们脸上既惊恐又激愤。尽管荷枪实弹的警察拉起了警戒线,不断在疏散人群,但退避的人们很快又像潮水似的从四周的街道涌过来,任凭你怎样驱赶劝阻也无济于事。幼儿园的周围是市内氮肥厂生活区,家属楼密密匝匝的窗口中,不少人探出头来观望。更有好事者攀上电线杆和大树,立在墙垛和楼层高处的平台上,仿佛在观看一部恐怖大片,全然不理会一触即发的危险。
见严鸽走下车,群众自觉地让开一条道。人群中挤出一个满面泪痕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拉住严鸽的手说:“严局长,我的小孙子就在里边。他可是我的命根子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想活了。你可要救孩子们哪。求求你了,女菩萨!我给你磕头啦!”老太太一下子跪下来,身后的一些老人和孩子们的家长也跟着跪倒了一片。
大门紧闭着,传达室成了案件处置的临时指挥部。晋川让薛驰介绍情况,梅雪将望远镜递到了严鸽手中。望远镜的十字对焦线上,清晰地映出二楼玻璃窗内的情况。窗口处不少孩子的脑袋在晃动,“咬子”抱着一个惊恐万状的女孩儿,脸上满是得意的狞笑。
薛驰说:“他的两个袖口处露出两根电线,据分析,是触发式炸药的引线。共有一个老师和三十多名中班的幼儿在他手上。‘咬子’要求我们提供一台车和十万元现金,扬言说,中午十二点送不到,就和老师、孩子同归于尽。”
严鸽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三十五分了。她扭身背过脸,把帽子交给梅雪,用手拢了拢头发,问道:“狙击手的位置?”
薛驰指了指幼儿园四周的几处制高点,回答:“一共八名防暴狙击手,分前后方向四个组,时刻准备组织精准点射。”
严鸽说:“现场由晋川政委代我指挥。没有我的手语命令,谁也不准开枪。一定要活口!”说完,甩门走出了屋外。
有几只雪白的鸽子从严鸽眼前飞起,振翅拍击的双翼发出很大声响。在阳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它们黑色的钩嘴和紫红色的细爪,张开的翅膀透射出粉红色的经络和血管。鸽子们在幼儿园的楼口处盘旋,而后高高飞起,掠过扣留孩子们的窗口,最后落在楼檐的平台上,开始细细地梳理它们的羽毛。
“邱建设,我是沧海市公安局长严鸽。你把窗户打开,我要和你谈谈。”严鸽一边喊着,一边背着双手向楼下走去。
“啊哈,惊动了严局长大驾光临,不好意思了。没想到你还能这么看得起俺这个大流氓。先给你个面子。”“咬子”将窗户开了半边,把手中的一个孩子背朝外放在窗棂上,贴着孩子细嫩的脖子向下喊道:“我的条件很简单,用不着谈判。答复了就放人,不答复就拉弦!”
“我看你不像个男人。要是堂堂男子汉,就不该拉着小孩子作挡箭牌。我现在过去,把孩子和老师换下来,咱们一对一地谈嘛。”严鸽边说边向前走,两手依旧在后面背着。
“你以为我真是三岁小孩呀,你给我站住!再朝前一步,我就把这孩子推下去摔成肉饼!”窗棂上的孩子吓得哇地哭出声来,扭过头惊恐地望着楼下的严鸽。
严鸽右手在后,扬起了左手,示意手中没有东西。
“把右手伸出来!”“咬子”吼道。见严鸽迅速在背后把什么东西换了手,“咬子”顷刻间怪笑起来:“你耍我。你拿枪,我也不是没有。你给我站住!”说话的当儿,“咬子”的左手处伸出了那杆双筒猎枪,对准了严鸽。
“你害怕了吧。没想到在江湖混这么多年的‘咬子’,会怕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严鸽笑了起来。
“哼,我怕?你打听打听,我‘咬子’长这么大在沧海怕过谁。你把枪给俺扔了,咱们可以谈。”“咬子”扬了扬手里的枪,再次对准了严鸽。
严鸽把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原来是一包糖果。“你也是当爹的,家里也有孩子,不能不讲一点儿良心。他们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饭,我给他们捎上去。”
“你把两只手托起来往前走,少给我玩哩格咙!”“咬子”已经看清楚了,那果然是一塑料袋花花绿绿的水果糖,略微放了心。“你要是耍花招,我就引爆。我这腰里可整整缠着五公斤梯恩梯。要是惹火了我,沧海市,不,全中国就会闹出大新闻,你公安局长就得进班房。俺这小命儿算个,可你们这帮子臭警察和当官的可就玩儿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咬子”一阵狂笑,在窗口消失了踪影。顷刻间,连那群探头探脑的孩子也不见了。
严鸽托着水果糖,快步走上楼梯。门是虚掩的,推开门却不见了“咬子”。只见孩子们一个个趴在地上哭,一个老师被堵住嘴,绑在钢琴边的椅子上。她的外衣被扒去,头发蓬乱,裸露的肩头在瑟瑟地抖动着。一个胆大的男孩看见穿警服进来的严鸽,指着门后,用哭得嘶哑了的嗓子喊道:“警察阿姨,大坏蛋在你后边。快打大坏蛋!”
严鸽佯装不知,迅速跨出几步走到一个挂着更衣室牌子的套间门口,把手中的糖果向屋内一撒,喊道:“小朋友们,阿姨给你们送糖果来了,快来吃啊!”饿了半天的孩子们全部一拥而上,冲进屋内抢糖吃。那个大胆的小男孩还就势插上了房门。
这时,严鸽的腰间早被顶上了硬邦邦的枪管,“咬子”的声音夹着口臭从脊背处传了过来。“对不住了,我要搜查搜查。”“咬子”把枪口顺着严鸽的背部、腰间向下滑动,一直划向腿部。
严鸽顿觉像是一条蛇缠在身上,感到一阵恶心。她转身厉声斥道:“你他妈的还有完没完?收起你的臭枪,赶快把老师给我放了!”说着,她突然一个回身卸步,让过了半个身子,趁着“咬子”身体前倾的一刹那,就势一个闪电般的反关节把那杆枪夺在了手上,反过来将枪口对准了“咬子”。
“哟嗬,给你面子,反倒蹬鼻子上脸了!臭娘们儿,你现在就开枪打死我,免得后悔。你看清楚了没有,朝你爷爷这儿打!来呀,开枪呀!”“咬子”撩开外衣,露出围在腰间的一圈炸药。只见七八个雷管的顶端都连着细细的引线,摊开的两手掌心上亮出了引爆装置。
严鸽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向老师那边靠了靠,轻轻把猎枪放在钢琴键上,合上了盖板。“邱建设,你要还算条汉子,就把她给放了,有事咱们好商量。”
“嘿嘿,怕了吧。东风吹,战鼓擂,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咬子’我是一个十足的坏蛋加流氓,一天也离不了女人。被俺搞的女人足有一个车皮了,临死也得再风流一回。放了她,你上岗顶替吗?”“咬子”淫亵地笑着,一边向钢琴这边挪动着脚步,两只手不断地做开合状,就像一只巨大的螃蟹摇晃着蟹脚。
“你是人,不是一条野狗。老师和这些孩子跟你无冤无仇,你放了他们,就有了从宽的条件。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很长,何必自己把路堵死呢?”严鸽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
“我这条命一分不值,算是条狗命。对俺来说,人生就是四件事,吃、睡、玩和搞女人。就冲我干的坏事,杀我十次都不亏,早死早托生。我这辈子杀过警察,可还没有日过警察,送上门的鲜肉不吃白不吃。咋样,今儿再出个天大奇闻,俺‘咬子’睡过沧海的女公安局长,就是立马死去也心甘情愿了。”
“邱建设,你伸脑袋向窗户外头看看,十几个狙击手都瞄准了你。只要不想脑袋开花,你就乖乖地站在那儿不准动。要知道,我随时可以下令击毙你!”严鸽从领口处抽出了微型麦克风,吹了吹,窗外不知什么地方清晰地传来了枪膛压上子弹的声音,“咬子”显得心虚,脚步也停下了。
“我还可以告诉你,你开枪击中的警察没有死,仅仅负了伤。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家人想想,你母亲不容易……”
“你他妈的闭嘴!我,我我妈一百回。是她让我偷矿石的。兄弟几个吃不饱,她就教唆我们去抢,是她生下了我这个坏坯。我爹的熊里也没有好种,生下来就叫我作恶。他用棍子打我,用皮鞭抽我啊……”“咬子”触动了自己的伤心处,竟呜呜哭起来,浑浊的泪水顺着紧绷的腮边滚落下来。
严鸽见状继续诱导:“你关的这些孩子都是爹娘和爷奶的心上肉,一个孩子连着几十口人的心哪。你能心疼落泪,说明你还是有救的。你现在把他们放出来,我这就撤去狙击手,保证让你安全上车。怎么样,你冷静下来,好好考虑考虑。”
“咬子”面部的肌肉有些松弛,眼神也从极度的亢奋中一点点疲惫下来,从体力到精神都在动摇。他开始倚着房间内的一个柱子喘息着。
“严局长,你要不枪毙我,我能给你立大功,给你反映重要消息。可你得让我尽快离开这儿,把我隐名埋姓保护起来。因为你的警察里有黑道的人,我说了实话,他们会杀掉我。你现在对着镜头发誓保护我的安全,咱们就可以成交。”
严鸽听了,二话没说,就把上衣口袋的麦克风取出来,扯断了线,扔在地上。
“好,你听着。我先放一段录音。”“咬子”在怀里掏了半天,把一台微型录音机打开。里边有一阵吱吱的摩擦声,接着就是一段沙哑的话音:“我赫连山他祖宗,我怕他个鸟……富的怕穷的,穷的怕不要命的。我怕什么,穷光棍儿一个,输得只剩下老婆、孩子和这座房子……这金岛有他无我,有我无他,早晚我要出了这口恶气……”录音啪的一声断了。
“实际上,你们抓我是抓瞎了。几起案子从一开始都是柯松山和那个拐子干的。拐子叫罗海。他和柯松山串在一起,爆炸和纵火都是他们干的,背后有公安局的人……”
“是谁?”
“……”
“咬子”倚在柱子上,和严鸽错开了重合线。由于柱棱形成了视线上的死角,等她发现时已经太迟了。几乎倏忽之间,一道黑影,确切地讲,一个系着速降绳索、头朝下悬吊的人像鹰一样从天而降。随着哗啦一声窗玻璃被撞击的破碎声,那人手中的微冲已经发出一连串的点射。随着一道火光,“咬子”的脸就像跑了气的气球,霎时间干瘪凹陷了。就在他身体后仰的瞬间,他的双手下意识地合拢。几乎在同时,严鸽已经扑到了“咬子”身上,用身体隔开了咬子的双手,手指狠狠地扼住了“咬子”的喉管。一股鲜血喷泉似的溅在严鸽的脸上,那双手才慢慢下垂,僵直不动了。
刚才冲进来的那个人十分利索地扯断了“咬子”身上的炸药引线,又从他身上摸出了一根铁管子,匆匆离去。此时,当一拥而上的防暴队员拉严鸽起来的时候,怎么也掰不动严鸽那双卡在“咬子”喉头的手。
严鸽起身后,不顾满身血污,四处找寻那个令她火冒三丈的开枪者。闭上眼睛,她也能认出那是曲江河。这个动作正是当年警校军体课上他讲授的内容。她已经看到了前面人丛中匆匆离去的熟悉背影,便追上前去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为什么开枪打死他?!为什么啊?!”奇怪的是任凭她怎么喊叫,声音却像在喉头打转。由于高度紧张,严鸽已经失音了。
市委袁庭燎书记、市长司斌,还有刘玉堂等都立在幼儿园大门口翘望,像迎接凯旋的将军一样和她握着手,以至于她手上的血也沾在了他们的手上。玉堂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竭力控制着自己没有和玉堂拥抱。此时的她,真是需要倒在属于自己的男人怀抱中,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宣泄掉超越女人所能承受的心理压力和血腥恐怖。
就在这个时候,刚才跪倒在幼儿园门口的人们已经纷纷围拢着拥过来,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一边帮她掸去身上的尘土,一边用苍老粗涩的手给她理着头发,一迭声地在口中念叨:“让我看看女英雄!我的好闺女,我的女菩萨,老天爷保佑哇!”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警察万岁!”立即有更多的人跟着喊,此起彼伏,形成了一片极大的声浪。这时的严鸽突然间抽泣起来,泪水顿时迷蒙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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