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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度中篇小说卷——隐姓埋名(二)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叶舟

豹变

我用了洪荒之力,击向他的鼻脸,却被他的胳臂格开,半途而废了。

当然,我一个舞文弄墨之人,不屑于跟他动粗。我捂着手腕子,让疼痛一寸寸消失,但愤怒仍写在我的脸上。我倒了两杯酒,作了邀请,他却婉拒了,不肯赏脸。我自己连灌了几杯,像喝水似的,酒精开始在我的体内奔走呼号,仿佛一个失家的稚童在喊妈妈。他抱住臂,十足的肌肉墩子,恬不知耻地说:

“我今天不能喝,我必须清醒。”

“你这么清醒,居然还把年猫给丢了,你是人吗?”我仗着酒精,数落说,“她今天的生日,她本来应该当公主,许个心愿的,你却带来了噩梦。”

“我必须清醒,我要去做一件事。”

“妈的,还有比年猫丢了更重要的事吗?”

他笃定地说:“为了年猫,我必须做这件事。也只有做了这件事,年猫才能找见。”

“有屁快放。”

“哦,你不像个文人,爱爆粗口。记住,以后在年猫跟前斯文一些,拜托了。”

我咽下了粗话,现在并不是攻讦的时候。

按他的说法,自从离异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女儿,包括李苗。当然,李苗再婚,搬进这个小区生活,他也一无所知。这次他找上门,只为了给女儿过个生日,五岁的生日。他看重这个日子,他欠女儿的太多了。这天晚上,他带年猫去取蛋糕,好利来人满为患,还得再等,他便去街对面理了发。等他出了达美发业的门,却发现年猫从充气城堡上摔了下来,浑身脏兮兮的,一个人在哭泣,在抹眼泪。周遭的孩子们个个都像天使,爷奶看护着,爸妈簇拥着,唯独女儿却像一只羸弱的猫咪,无人疼爱。那一瞬,他心怀罪愆,便想把年猫从李苗的手里夺走,永远离开此地,由他来照顾女儿一辈子。他抱着女儿,愤然而去,还给李苗打了电话,正式通知她年猫丢了,走失了,他正在东奔西颠地找孩子。他懊悔说,他就是一根筋的家伙,一旦脑子烧起来,不撞南墙的话,就决不回头。

但他并没有当即出城,迅速离开。他说,他另有一桩事尚未了结,一直压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坦承,离异后他曾交往过不少女性,但这一位最让他割舍不下。他们同居了,她为他绝交了父母,还为他打过几次胎,几乎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上天弄人,他和她终究没能走到一起,因为一件私事,彼此各奔东西,音信杳然。这不,他抱着年猫路过豪布斯卡时,便决定上楼去看看她,问候一下。他熟悉那里,闭着眼睛也能找见那一扇门。他不想太唐突,便把年猫搁在了中央喷泉一带。一群大妈正在跳舞,还有一帮孩子们在玩跷跷板,他料想不会有事的。

不承想,这个该死的错误就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他上了楼,看见门框上贴了一纸“吉屋招租”的启事,无人应门。待他返回中央喷泉后,年猫已不知踪迹。他当场疯了,问遍了跳舞的人,找遍了豪布斯卡的各个角落,也毫无下落。他终于撞了南墙,给李苗去了电话,说这回是真的,他该千刀万剐,他死有余辜。

“老天呀,我把年猫给丢了。”

他蓦地哭了。

“混蛋,老天听不见你。”

他哭诉说:“不,上天能听见的。我罪孽太重,所以上天才这么惩罚我。”人世上最丑陋的事,莫过于一个男人的心碎一哭。鼻涕涎水眼泪像一坨坨黏稠的糨糊,能将他的真相剥离出来,赤裸相见。他说:“惩罚我倒也罢了,我横竖一个人扛着,干吗要连累我的年猫,我的心头肉呀。”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我跟你去找。”我督促他。

“我丢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李苗,另一个是我的年猫。”

“去找她呀,混蛋。”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哀求说:“小许,拜托你一件事儿。”

“妈的,七分钟到了。”

“拜托你!这辈子我走投无路了,我先丢了李苗这么好的女人,又丢了我的天使年猫。我不配。我真的不配拥有她们,我活该沦落到现在这样众叛亲离的地步,我失败透了。”他逼视着我,亢奋地说:“但你配,你值得拥有。拜托你,你一定要好好地善待她俩,别嫌弃,别丢掉,对她们一辈子认真下去,寸步不离。”

我打开门,催他赶紧。

“小许,等找见了年猫,你一定从此不要提我,把我抹掉,从你们的生活里驱逐干净。你答应我,我跟你就是兄弟。”

“至少现在不是。走吧!”

“你不能去。”

我吼道:“干吗?”

“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去干。”

言毕,他站起来,冲着我深深鞠了一躬,样子虔诚。他突然出手,用了洪荒之力,一个直拳,将我击倒在地。

我像一块墓碑般栽在地上,人事不省。说真的,我回不到唐朝年间,也去不了大宋的古典江山,我就是这个时代的一粒结石,迟早会发炎,也会局部溃烂。当然,发炎是因为如鲠在喉,溃烂则是缘于一点点稀薄的清醒,知道爱,也渴求那一份温情。这天晚上,我躺在地上,感觉滋生出了一层苍苔,浑身漏气,心力在慢慢外泄,一寸一寸地下沉。我哭了,我竟然不知道我在哭。

我是被报社的几个人拽起来的。他们差点儿报警,还以为发生了入室抢劫呢。

疼痛难忍,我想我的五官肯定碎了,一定破了相。我趴在镜子前察看,一切无虞,眼耳鼻舌身意都各归其位,像以前那么良好。我摸到了眼镜,这才发观小公鸡小母鸡们在我膝下环绕,投来崇敬的目光。一问才知,值班老总有请,他打了十几个电话未遂,便派了一哨人马来府上接我。这一瞬,我没有虚荣,更没忘了走失的年猫。这么深的夜,一个小小的天使踪迹皆无,音信杳然,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肝肠寸断的事。但是,我的职业操守告诉我,还有一个或两个空白的版面等着我去填补,去舞文弄墨,去渲染,去印刷出来。次日一早,那些惺忪不堪的报贩子们还要沿街叫卖,兜售这样或那样的消息。不错,报纸也是一种商品,即便在纸媒的黄昏,苍老的余晖已经打在了它的身上。

念想至此,我苦涩一笑。

在车上,一个小母鸡介绍说,新闻热线快被打爆了,至少有七十四人声称自己是那一桩案件的举报者,理当拿走三十万元的奖金。接线员耐下性子,询问对方有关举报的细节时,他们大多众口一词,拿着我的那篇独家报道从头念到了尾,毫无一丝新意。另一个说,报社楼下的几家招待所住满了申领者,也不乏颟顸之人带着被褥,直接睡在了一楼大厅里。据观察,在这些吃瓜群众里少不了智障人士、破产者、常年的上访户、流浪儿,当然也夹杂着一些投机分子,个个振振有词,打算坐地分红。一个小公鸡也说,事件在持续发酵,新媒体上山呼海啸,阅读量已经突破了五十万加,显然成了现象级的典范,今夜无人入眠,绝对是狂欢之夜。我忐忑地问,那个丢失的女孩儿呢,有没有什么进展,此刻还在满城刷屏吗?他冷静地告诉我,根据大数据分析,关注那个失踪幼童的大多是一些为人父母者,转发量早就掉了下来,还不如观战一场有姚明出场的篮球赛。我想起了李苗,我的妻子,眼底里便浮现出她咳下的那一口鲜血。我的眼睛红了,外面的世界也不热。

就这样,我摸出手机,请新媒体的同事给我下载了微信。我没了办法,我必须挤进去,看看那个幽秘而深邃的天地,那个陌生的领域。我们各自扫了二维码,加了对方,又黯然不语地翻看着对方的信息。在一个小母鸡的空间里,我一眼看见了年猫。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穿着格子裙,红凉鞋,喜气洋洋地发笑,对着镜头后的妈妈,一派烂漫和天真。我迅速转发了,有些迫不及待。我思忖,其实命运才是最尖锐的主角,这家伙一直躲在幕后,在下一盘试探人心的超级烂棋。

“你是老司机了,明天的专版得靠你。”

值班老总并不生分,一拳擂在我的肩上,说明了他的信任。

“抱歉,我不能动笔的,我还在停职阶段。”

“解除了,现在。”他挺干脆。

“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了,那些脑残的家伙,并不是我的文章里提及的那个案件举报人。妈的,他们都是冒牌货,冲着奖金来的。”我嗔怒说:“真正的举报人,或者说投诉我报道失实的是同一个。他跟我联系上了,他说他放弃了这一笔钱,他不要。”

“这个已经翻篇儿了。”

“再说,他也不乐意被曝光。我得尊重他,这是当事人的隐私。”我强调。

“哦,这属于鸡肋,真的翻篇儿了。”值班老总冲了一杯咖啡,搁在我面前。可能见我比较颓,击掌几次,将我从迷蒙里唤起。他说:“喂喂喂,快醒醒,今天晚上是决战的时刻,许力君就看你的手段了,别让你的飞刀生锈。哦,还记得那个丢失的女孩吗?就是刷屏刷爆的那个小丫头,事情可闹大了,明天我们要推出专版。”

我腾地站起来:“是年猫,对吗?”

“快醒醒,把咖啡喝下去吧。”显然,他并不知道年猫,年猫只是我和李苗对女儿的昵称。他接着说:“刚得到线报,武警、特警和刑警都出动了,已经将这座城市的东西南北四个出口设了卡,严查各种出外的车辆,在找那个失踪的小女孩。”

“她叫什么?”

“昝小可,五岁,今天是她的生日。”

我心头一热,知道昝小可乃年描的名字,跟她爸爸一个姓。但我疑云罩头,满腹狐疑,根据我跑这个口的经验,像这么大的动静只为了找一个孩子,可谓空前之举。值班老总仍在絮叨,说他已经撒出去了几路人马,此刻就在现场采访。现场记者不断发来各种零碎文字,新闻中心的平台上堆积了足够多的猛料,就等我去整合。去统稿,去连缀成一篇高潮迭起的独家报道。我喝下了咖啡,速溶的,很甜。

我尽力控制着自己,感觉心脏像一座沸腾的锅炉,接近于爆炸。我舞文弄墨那么久,写下过这个光怪陆离的人世上的桩桩事迹,但我愧疚极了,我不曾写过我的妻子李苗,不曾写过眉开眼笑的年猫。我的文字没有生气,没有温度,像所有昨天的旧报纸一样无人问津。岂料,此刻需要写下可爱的年猫时,她却不知所踪,消失在了这个深夜。我点头,接下了这个任务。我想,我有足够多的话要讲,也有足够的资格。值班老总说:

“明天的专版就叫《八月围城》。”

“不,应该柔和一些,用亲情,用情感攻势,不如叫《昝小可,妈妈喊你回家吹蜡烛》。”我相信这个判断,也知道李苗会同意的。我又说,“让美编设计一块大蛋糕,上封面彩版,全城为这个女孩儿过生日。”

“还是《八月围城》吧。”他执拗。

“哦,那我宁愿不干。”

“许力君,你有所不知,报纸乃社会公器,应该配合警方的这一次行动。”此时,值班老总才解密说:“别问我谁是深喉,但据深喉讲,这个失踪女孩的父亲是一桩重大刑事案件的主犯,公安部挂牌督办,网上追逃了许久。几小时前,他去自首了。”

我一下子蒙了。

“但他有个条件,否则他拒不开口。”

“为什么?”

“他自己弄丢了女儿,他深感罪孽深重,这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不,他请求警方找到昝小可,报个平安,他才肯交代。”值班老总恰到好处地打住了,断然地说,“涉及深喉的细节,当然不能出现在你的笔下。你懂的。”

“明白了。”

“所以,八月围城,寻找那个女孩儿,才是专版的主题。”

是的,我懂得那些浮躁的表象,喧哗与泡沫,但是一触及暗藏于生活之下的礁石,包括那一位尖锐的主角时,我一定一无所知,理屈词穷。

我回到案头,打开电脑,看见新闻中心的平台上积稿如山,现场的记者们仍在忙碌,图片、视频、文字,等于一次内部的直播报道,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我不能囫囵吞枣。我需要熟悉材料,从头至尾地开始爬梳。即便年猫喊我爸爸,哪怕我是这一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我也必须恪守规则,须臾不可大意。抽了空,我给李苗去了电话,麻弘接了。麻弘老师说,李苗受了惊吓,但吃了药稳定多了,让她睡吧,你也抓紧去北关派出所问问。我答应了,心说这也许是一个法子,让李苗能够免受煎熬,先躲过这痉挛不安的一夜。

天哪,我猜我的脸肯定破了。疼痛像硫酸一样浇在上面,眼前恍惚不定。

那一刹,他攥紧的拳头挥了过来,用了他那一身肌肉墩子里的全部力量,落在了我的脸颊上。他的拳头不是挑衅,可能是一次绝望的告诫。他说过,他曾经丢掉了两个女人,一大,一小,却被我这个幸运鬼捡到了,从此鸡犬升天,独享此生。他或许在提醒我要接好这一棒,去珍重,去善待她们,不可造次。当然了,他的拳头也是一种嫉妒,充满了懊悔,他想用这种鲁莽之举跟我结交兄弟。他失败了。他活该。他根本没有和我扯平,平起平坐。我猜度着他: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干吗一路踉跄,丢盔卸甲的,后来又走进了警局,举手投降?

墙上的报时钟响了,零点整,但我还没敲下一个字。

憋闷极了,我偷偷溜了出去,想透一口气。乘了电梯,我站在报业大厦的顶层平台。夜风浩荡,群星璀璨,此刻沉陷在光晕中的城市,犹如一盘错杂而旖旎的棋局。我苍凉地许愿说,但愿年猫没走远,就在这一片温暖的灯火丛中,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虽然我还看不见她,可她一定在发光,微弱的光,等着我去拾起来。这么想时,我接到了那个投诉者的电话,预感可能是一次午夜凶铃。

他先说了声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我沉吟,等待着下文。他简略地说,他正在郊县的老家,父亲骑摩托车出了事故,他赶去处理完毕了,幸亏无大碍。他的话大而无当,跟我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我径自向电梯口走去。末了,他才露出了底牌。他说:

“许老师,我想登一个启事。”

“哦,我无能为力。”

“对不起,我只认识你这么一个报社的人,所以才……”他顿了顿,满含歉疚地说,“我捡到了一个小女孩儿,当时急着来处理车祸,就带在了身边。她的家长肯定急死了,我想自费登一个失儿招领的启事,可以吗?”

我惊诧极了:“慢点儿,在哪儿捡到的?”

“豪布斯卡后门。她当时站在一个垃圾站外,天都黑了,吓得哭不出来。”

“能让她听一下电话吗?”

他回复说:“睡着了,就睡在我车上。她穿着一件格子裙,红凉鞋,很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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