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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度中篇小说卷——隐姓埋名(二)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叶舟

 尖锐的主角(下)

天破了

经理早回来了,葛优瘫,正在手机上玩游戏。

李某红一脸惭愧,知道十九时的大卡车已发走了,店里空无一物。经理指了指墙面,李某红一瞧,原来新挂了一块奖牌,成绩突出,先进网点,难怪他的心情不错。李某红坐在电脑前,加紧将积攒的票据输入进去,又问经理要了权限,上报上去。这一刻,海量的客户信息呈现在眼前,仿佛一个虚拟的共和国人口那么庞大。如果李某红点击下载,再拷贝出来,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没一丝犹豫,李某红点击退出,将权限还了回去。

这时,窗外传来了沉闷的滚雷声,风像一支黑色的敢死队,压服着豪布斯卡小区里的花草树木,击打着窗户,嘎吱不停。经理不走,李某红也不便告辞,但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柜子开着,范冰冰,不,业主的那一件包裹没了下落,这让李某红坐卧不宁。经理恰在兴头上。李某红去了一趟卫生间,净了净脸,平静下来。等他出来时,经理打完了一局,准备走人了。

“经理,我想说件事儿。”

这句话,又成了游戏的借口,经理拿出手机,边玩边候着。李某红见他如此散漫,到嘴的话便在舌头上打滑,怔忡不已。经理抬眼,用目光催促,越这样,李某红的脸越憋得绯红,几乎成了哭的模样。李某红拿起茶几上的半瓶可乐,抿了一口,口腔里登时充满了烟灰的味道。哦,他反应过来了,看见一只U盘沉在瓶底,死了一般。

“我对不住你,也辜负了你的信任。真的,太抱歉了。”

经理含蓄地看着,示意他坐下。

“是这样,当初来这儿应聘时,因为着急,我就用了别人的身份证。”李某红埋下头,搓着指头,先羞红了脸。又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想隐瞒。本来想去老家补办一下证件的,但一直在忙,我也就将错就错了,没告诉你。”

“是吗?”

“嗯,我现在说对不起,可能太晚了。”

孰料,经理起身过来,认真地说:“我早知道了。哦,你不叫这个名字,你叫别的,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当初招了你,我没走眼,你一直很勤奋,也很优秀。”

一个霹雳下来,闪电像天空按下的一次快门,将豪布斯卡瞬时照亮了。霹雳是暴雨的前奏,豆子般的雨滴斜了过来,将窗玻璃当作了一只只破鼓,擂得山响。闻听此话,李某红的眼泪也下来了,婆娑地看着对方。这回,经理真的要走了,打开伞,罩在自己头顶。李某红失望极了,憋了这么久的话,埋了这么长时间的歉疚和不安,现在终于吐口了,但经理居然轻描淡写的,完全没放在心上。怎么能这样,不能这样的,李某红腾地站了起来,追上去说:

“其实,假也假不到哪儿去。我用的身份证,是我弟弟留下的。”

“这不就结了,用弟弟的,说明你没撒谎呀。”

李某红频频被堵回来,心说,怎么在别人眼里天大的事儿,在你眼中就针头线脑那么小。经理弯下腰,挽起了裤管,又指了指卷帘门,意思很明白,催他回家。李某红不甘心,拿出一个本子,解释说:“我弟弟才叫李某红,我跟妈妈姓,所以我还是冒用了别人的。喏,我有驾照,这个是真的,你检查一下。”

“双胞胎吧?”

“对,不过……”

经理深邃一笑:“你是姐姐。你俩是龙凤胎。”

“你知道了?”

“嗯,你掩护得很好,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发觉的。公司不招女将,这是规矩,也是硬条件,否则就处分我。我怕伤害你,所以没提这个茬儿。”经理出了门,雨水模糊了他的脸,又送来一句话:“你尽量伪装下去吧,我用惯了你这一根拐杖,除非有人向上级投诉。”

伪装!也许就是这个词,严重打击了李某红的信心。她心情焦枯,一片沙漠化,忽然感觉到很孤单。下雨的夜里,孤单越发鲜明,像一根针那么尖锐。伪装什么?李某红自辩说,当初在省城里四处求职,每个单位都有性别歧视,几乎不招女工。再加上条件所限,一无文凭,二无本市的户口和固定的住所,心里又牵挂着弟弟,所以才冒名顶替,来豪布斯卡投了简历,也经过了面试。伪装是有企图的,但李某红自问没有:一直干干净净,将分内的活儿打理得条分缕析,没一件差错。李某红有些失神,拿起剩下的可乐,一饮而尽。这回并没有品咂出烟灰的味道,相反却很解渴。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你挑剔不得,只让你乖乖下咽,从此就范。失笑的是舌头上有一枚异物,吐出来一瞧,却是一只U盘。可乐U盘,她笑了笑:扔在了桌上。

花了半小时,李某红写出一份辞职书,发到了经理的邮箱里。而后,她脱下工装,叠得整整齐齐,将帽子扣在上面。对了,还有钥匙,也得留下。出了这个门,钥匙就作废了。李某红终于回到了自己,换上宽松的衬衣,牛仔裤,还偷偷抹了一下口红。这一瞬,李某红对镜子中的自己略感满意,短发,瘦削,和就职之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突然,她愣住了,钉在地上。

因为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人,站在她身后。范冰冰,不,业主的男友似笑非笑,仿佛一根水泥柱子,拦住了她的退路。她恐惧起来,没办法不恐惧。这么大的雨,门前连一个路人都不见,店里也是死寂一片。她思忖,他一定是来问那件包裹的。他用了暴力,逼迫姐说出了实情,包裹还在店里,根本就没投寄出去。这么想时,她转身迎了上去,表情热烈,嗨的一声,似乎熟识已久了。业主的男友也报之一笑,嗨了一下。她张皇地看了看门外,诧异地问,怎么就你一个,姐呢?对方却忽略了这个问题,盯视说:

“原来你真是个女的。”

“哎哟,我本来就是女的嘛,你不知道呀?你难道怀疑我是二尾子?”

她的热烈和无厘头,显得没心没肺,毫无城府。对方沉吟说:“你姐从没告诉我你是女的。你跟她交往这么久,家里的门槛都快被你踏烂了,她也不知道。”这家伙身上干干净净,没一滴雨的痕迹。她相信,他一直就躲在外面,等经理走远了,他才找见了机会。他又说:“我要是告诉你姐,你是女儿身,她一定会伤心的,这事关信任。对吧?”

“别扯了,我姐知道我,她早上还送我衣服,全是名牌。”

“那是你姐在试探你。”

她笃定地说:“别栽赃了,我姐信任我,其实是你在试探。你没见过我,你当然怀疑喽。”从小,她就爱跟弟弟斗嘴,她知道制胜的诀窍之一就是抢占制高点,先把话说透、说破,让对方毫无转圜的余地。于是她又说:“你以为女人见了新衣服就不要命了,可惜我不是,我喜欢这样子。哦,上班没办法,工装耐脏嘛。”

“你姐一直喊你小弟,没喊过你的名字。”

“小弟,我的小名呀。”

“干吗这么叫?”

“哎哟,我妈从小就把我当男生带。我妈还说,名字贱,鬼都不抓的。”

一切都滴水不漏,让对方抓不住什么破绽。但是,她知道另有一件事必须立刻办,抢在对方发问前,迅速将缺口补上。她大方地坐下来,捉住了鼠标,点开业务一栏。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过来俯下身子,手撑在桌面上,将她环在了胸前。他盯着屏幕瞧,密密麻麻的发货单,寄件人地址、单位名称、联系电话、身份证号码,以及收件人所在的省市区、街道名称和门牌号码,包括托寄物品的详细资料、保单、卡号、个性化或标准化包装等的条款。她声称,范冰冰,不,姐今天托付的包裹已经投寄出去了,中午就去了分拣中心,恐怕已经上了飞机吧。她划拉着鼠标,将页面一页页地掠过,似乎在寻找那一条发货信息,像个老手似的,快得连眼睛也跟不上。

他环住了她。她浑身僵硬,用余光瞥见他的胳臂,如同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树桩,缠绕其上的一股股肌肉,果真像乡下人用的一盘粗麻绳。她滚动着鼠标,嘴里嘀咕来,嘀咕去,不知在念叨什么。她闻见了他身上浓重的汗腥气,不是荷尔蒙,却是非洲草原上鬣狗的味道(视频上看来的)。意外的是,他很快失去了耐心,离开了。他的手抬起时,扔下了一沓红钞票,显得漫不经心极了。她跟着站了起来,恳切地说:

“我给你打一份单据?”

“不必了!改天你给你姐吧,是她的货,我不插手她的生意。”他努了努嘴,惬意地说,“她让我给你的,一点儿心意。哦,我得走了。这个破天气,明天的航班也危险了。”

她点头同意:“就是,天都破了。”

“的确,天破了。”他附和道。

但是,坏运气总是马不停蹄,一切都事与愿违。他离开后,她才哆嗦起来,脊椎骨里灌满了铅水,不能自持。半天后,她才收回了三魂,拿回了七魄,慢慢踮起脚,去拽拉卷帘门。这时,一束刺目的灯光从豪布斯卡的车道上驶来,喇叭狂叫。她眯眼望去,哎呀,天杀的,王川竟然跳下了电动车,从货仓里拎出那一只熟悉的手提袋,湿漉漉地跳进了店里。

王川摘下雨帽,突然笑了,笑声踉跄不已,几乎像断气的感觉。王川围着她兜了几个圈子,先给自己赏了一个耳刮子,又愣怔地说:

“李某红,你妈的!”

她哑然。她明白自己走投无路了。

“你妈的,李某红你原来是个母的呀!老子还跟你一块儿撒尿,一起抽烟来着。”

震惊像一块十万吨的巨石,压住了王川,让他无法回神。他盯看着她微微凸起的胸脯,嘴上的那一抹口红,活见了鬼似的。骂完了,王川又开始笑,但这回的笑不像断气,更接近于抽泣。王川瘫在椅子上,灰败地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是个母的,你是花木兰呀。你居然混在我们一群公狗当中,混了这么长的时间。”她没开口。她明白王川属于慢撒气,等气泄完了,怨怼和愤怒也就停车了。原来,经理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王川:勒令后者掉头回豪布斯卡,说李某红一个人还在店里,让他帮着把卷帘门关好。王川言已至此,又说:“哦,我明白了,他们都知道你是母的,只有我眼瞎了。”

“川哥,嘴上要讲卫生的。”她提醒道。

“对,女的!”

她笑了笑。

“女的,不是母的。我不干净,我道歉给你。”王川带着震惊的余绪,用一支烟安慰自己。王川又盯视着她,目光如同一个小裁缝似的,从下至上,仔细量完了她的轮廓,停留在了她微微凸起的胸脯,以及那一抹口红上。她缩紧了身子,有点骇然,开始琢磨着逃跑的路线。王川哀求说:“对!你应该是小姐、美女、女士,将来还是夫人、太太和媳妇。我现在改口吧。”她看见王川的头发慢慢干了,衣服也干了,笼罩着一团和解的气息,这里面肯定有热情的因素。后来,王川拍案而起,晴朗地说:“反正,好男不和女斗,我何苦难为你来着,我今天说过的话都算放屁。”王川抓起了桌上的U盘,揣进兜里,又把手提袋递了过来。

她伸出手:“川哥,你是真男人。”

“那还用说呀,你见过我站着撒尿的。”

“讨厌。”

“且慢,手提袋忽地又缩了回去,王川阴晴不定。一番鬼脸做过,又说:“我这人难缠,你别想就这么糊弄我。我不难为你,但有一个前提条件。”

她等待着。

“其实也没什么,你别紧张呀。”王川古怪一笑,嘀咕说:“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特崇拜范冰冰。妈的,她那个美呀,让人肾虚。反正真范冰冰见不了,你带我去见一下那个业主,让我瞅她几眼行不?”

她顿时有一种释然,答应了川哥。

岂料,这一刻,致命的事情终于爆发了。她上前贴了贴王川,权当一次拥抱,一份感激,但后者一紧张,手提袋啪地掉在了地上。范冰冰,不,业主姐姐托寄的包裹居然破了,白色晶体状的东西撒了出来,堆在脚下。王川忙辩解,声称不是自己搞破的,也绝不是故意掉下来的。她蹲在地上,诧异地盯着那一堆白色晶体,哑然了许久。当然不是王川搞的,包装精美的外壳和投寄单上,留下了一道道猫爪的痕迹,除了普拉达,没别的嫌疑者。她瞬时失色,恐惧地抓住了王川,哀求说:

“川哥,你能帮我吗?”

王川慨然答应。

“这是毒品。我知道的,一定错不了。”她迷惘地看着王川,艰辛地说:“我弟弟就是被这个害的,我认得毒品,错不了的。”

此时,窗口上闪出了一张脸,目睹了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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