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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度纪实文学卷——剿赌马尼拉(十一)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陈晨

 天柱盲警

宽敞的大厅里,前方有一块巨大的屏幕,占据了差不多一面墙的面积。大屏幕由20多块电子屏组成,随时切换着各处的监控情况。大屏幕的对面,有一排操作台,上面摆放着电话和电脑。一位民警身着警服,眼戴墨镜,端坐在操作台前,在电脑上进行操作。民警的左臂已高位截肢,右手仅剩中指和小指。随着中指和小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一行文字出现在屏幕上——某时某分,接报警人某某电话,某地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伴随文字的还有语音。

这是贵州省黔东南州天柱县公安局110指挥中心的接警大厅,使用读屏软件在电脑前操作的是天柱县公安局的民警张秀昊。

 

他是一位盲人,一位双目失明、一级伤残的盲警!

“如果知道那枚自制的炸弹早就埋伏在你26岁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里,它将把你的人生炸得面目全非,你是否还愿意选择当一名警察?”

“如果知道18年前的那次处警会导致你双目失明、肢体不全,终生生活在黑暗中,你是否还要义无反顾以身犯险?”

这是18年里,张秀昊始终绕不开的话题,也是他在黑暗里思考时自问最多的假设。人生没有假设,“如果”没有意义。即便知道后果如此严重,结局如此惨烈,人生从此改写,18年前,他依然会选择把危险留给自己。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

18年前,在偏远的贵州黔东南州天柱县,不可能有精锐的排爆部队,不可能让战友冲在前面,不可能牺牲无辜的群众,不可能置之不理一走了之……这么多不可能,除了牺牲自己把危险留给自己,他哪里还有别的选项?

不是为了要当英雄,而是因为职责所在,使命所然。

当时他是天柱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凤城中队的中队长,参与处警的只有他和同事李斌,而且冲锋在前一直是他出警时的习惯做法,把危险留给自己一直是他的行为模式。

那枚与他狭路相逢的自制炸弹,是他失明前仔细看过的最后一样物品,并且,此后的18年里,这枚炸弹无数次在他的梦中突然炸响,让他一次次唤起惊惧和剧痛的回忆。他永远记得它的模样。

那枚自制炸弹被装在一个鞋盒里,与两盒西洋参和一封匿名信一起,以礼物的形式,出现在了村民罗传政的出租屋内。匿名信上写道:“罗兄,听人说你在辣子坪发了大财,现我有事相求,恕不能登门拜访,送上礼物一件,望小心对付。祝美女如云,财源滚滚。黑旋风。”字写得歪歪扭扭,内容不伦不类,不知所云。

张秀昊事后才知道,其实那个报警人罗传政做下了亏心事,他婚内出轨,那间出租屋是他与情妇同居租借的房子。因为一直担心会被“教训”,所以一见到这个从天而降的“礼物”,他吓得心惊肉跳。但是面对前来处警的警察,他并不老老实实地交底,只说这个“礼物”来得蹊跷,十分可疑。

张秀昊遵照规范的程序迅速地对现场进行了勘查,记录了匿名信的内容,绘制了房内设施的方位图,并判断这个胶带封着的鞋盒里面很可能是自制的炸药。张秀昊所在的黔东南州天柱县,盛产贵金属,发生过多起不法分子私制炸弹炸山盗矿的案件。这种自制炸弹大多采用硝铵等材料,稳定性差,极易自爆,杀伤力极强。如果不及时把爆炸装置拆除,很可能会造成屋毁人亡的严重后果,而且这一带的房屋建得比较简陋,屋子连着屋子,一间房子爆炸,很可能殃及旁边的房子和村民。

情况紧急,张秀昊命令李斌带着当事人撤退:“李斌,你们快撤,这里面很可能是炸弹!”

“让我来!”干过缉毒、巡警工作的李斌非常勇敢。

“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快走,万一是定时炸弹……”张秀昊不由分说,强行将李斌推出房间。

看到有警车在这里,越来越多的群众围过来看热闹。张秀昊一看,急了,严厉禁止群众继续围观,告诉他们屋内很可能有定时炸弹,责令他们立即疏散。群众一听,吓得四散而逃。

人群散去,四周出奇地安静,听得见心脏加速跳动的声音。张秀昊蹲下身子,定了定神,开始小心翼翼地拆除炸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几分钟后,张秀昊撕下贴在盒子封口上的透明胶纸,成功地摘除了一枚电雷管。正当他轻吁一口气,以为爆炸装置被解除了,没想到,当他的手接触到盒盖的另一侧时,犯罪分子安装的另一套引爆装置接通了电源,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这枚自制炸弹威力极强,砖木结构的房子被猛烈的气浪冲成一片废墟,退在外面但未远离的同事李斌和报案人罗传政都受了伤。所幸群众都已疏散,没有伤亡。

那天是1998年12月19日,那是他生命中最铭心刻骨的一天。从那天起,他再也没见到过太阳,再也没有见到过亲人的脸庞,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

张秀昊苏醒的时候,距离爆炸已过了整整三天三夜。

他不知道他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不知道在他昏迷的三天三夜有多少人在为他悬心。

他不知道上至省公安厅、下至县公安局的领导时时刻刻都在关心着他的生命,让医院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抢救。他的战友得知他大量失血,一个个红着眼圈、撸起袖子,抢着对医生说:“我来,我来,抽我的血,我是○型血……”此刻,他的血管里流淌着很多战友的血。

经过医院紧张的抢救,20日凌晨,疲惫不堪的医生推着浑身缠满白色绷带的张秀昊走出了手术室。医生告诉大家:张秀昊的生命保住了,但双眼球已被摘除,左臂高位截肢,右手只剩两根手指,双耳耳膜被震破,右脚肱骨骨折。

尽管大家早有思想准备,但这个结果还是让候在手术室外面的家人和同事震惊不已,大家哭作一团。

昏迷了三天三夜后,从死神魔掌中挣脱出来的张秀昊,翕动着香肠一样肿胀的双唇,意识模糊地说出了被炸伤后的第一句话:

“枪,我的枪,记录本,李斌,群众……”

他的战友知道他在记挂着什么,连忙凑到他跟前告诉他:“张队,你放心,群众没事,没人受伤。李斌和报案人受了点儿伤,但没有生命危险。”

张秀昊缓缓地点了点头。

队友又说:“三名涉案的犯罪分子已经抓捕归案了。”

张秀昊又缓缓地点了点头。

张秀昊不知道,他被自制炸弹炸伤后,震惊了省公安厅的领导,要求全力破案,缉拿犯罪嫌疑人。他的战友们怀着极其悲愤的心情投入到侦查破案之中,很快查明此案真相,并抓捕了唐维政、杨清和、唐秀英三名犯罪嫌疑人。原来唐秀英是报案人罗传政的妻子,因为对丈夫与其他女人在外姘居不满,多次向弟弟唐维政哭诉,并且与弟弟一起密谋如何教训这个“禽兽”。唐维政决定为姐姐出气,就和朋友杨清和一起,用硝铵制造了炸弹,装在鞋盒里,放到了罗传政的出租屋里。得知把一名警察伤得那么重,三名犯罪嫌疑人后悔不已。

苏醒后,复原的过程缓慢而痛苦。尽管26岁的张秀昊体质良好、意志顽强,但来自体内的断裂和疼痛还是让他无法抵挡,时不时地陷入昏睡状态。间或醒来,浑身上下到处都是锥心刺骨的疼痛,整个人被纱布捆得严严实实,丝毫动弹不得。秀昊知道自己伤得很重,但仍然心存一丝侥幸,暗暗祈祷:断手断脚都不要紧,但一定不要伤到眼睛。

秀昊向家人询问自己的伤势,家人心有不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十天后,秀昊脱离了危险期,伤势稍稍稳定。在他的连连追问下,妻子终于对他说出了眼球已摘除的实情。

他听了,如一记闷雷砸在了脑袋上,差点儿晕过去。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最担心的预想,最不能承受的结果,最终还是不偏不倚地降临到了他头上。起先,他和家人还有一些不甘心,缠着医生问,还向北京、上海大医院的权威眼科医生打电话咨询,有没有可能通过移植眼球的方式,让眼睛复明。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因为伤到的是玻璃体,整个眼球都已被摘除,根本没有复明的可能。

他听了,一次比一次沉默。他看到自己生命里亮着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他想象不出用什么照亮未来的路。

妻子李兰怕他想不开,一遍一遍在他耳边告诉他:“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他还是不说话。

他的父亲张孟修,那年60岁出头,从天柱县民族中学的语文老师的岗位上退休不久。在儿子面前,他永远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似乎在告诉儿子,有爸在,一切都会没事儿的。但是,有一天,他在上厕所的时候,突然想到儿子双目失明,只剩下两根手指,将来连上厕所都需要别人帮忙,后面几十年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啊?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那一通长哭,如山洪,如海啸,让他积压在心底的悲怆奔泻而出。足足哭了半个小时,他才擦干眼泪,振作精神,重新走进儿子的病房。

眼泪流过之后,张秀昊的父亲心想,儿子已经这样了,要接受这个事实,一家人都沉陷在悲伤之中是没有出路的。他苦苦地思索着怎样在精神上鼓励儿子,让他有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感谢苏联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他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曾经给多少困境中的人带来战胜困难的勇气,书中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成了一个时代的精神偶像。这一次,保尔·柯察金又一次成了灯塔,指引着秀昊的人生方向,让秀昊获得了绝处逢生的力量。父亲从图书馆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借来,一页一页地读给儿子听。他以一个语文老师40年的修为读给他听,以一个父亲全部的爱读给他听,他期盼着他的朗读唤醒所有的神灵,庇佑着他的儿子坚强起来,他幻想着他的朗读延展成无数有力的臂膀,托举起他的儿子挺立起来……

父亲读累了,妻子李兰接着读,每个清醒的时刻,秀昊的意识都跟随着父亲和妻子的读书声走进保尔的精神世界。也许是因为榜样的力量,也许是因为亲人的安慰和陪伴,也许是因为性格中固有的坚强和乐观,张秀昊慢慢地接受了自己残疾的事实。

想到不能再给温柔的妻子和年迈的双亲增添新的悲痛,秀昊终于说出了知晓伤情后的第一句话:“我没事儿,你们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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