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度纪实文学卷——剿赌马尼拉（八）
孝子啊，你真的“不孝”
说心里话，有关邵兵的家庭是我最不愿意涉及的一块，但却是逃不开的一个话题。这些年来写了那么多警察英模，每每下笔于此，心里就像是压了无数块大石头一样沉重。是啊，英雄逝去给我们留下了不朽的精神境界，让我们于崇敬中记住了他们的事迹，记住了他们为公安事业奉献出的鲜血和生命。他们在我们的心中得到了永生。而对于他们的亲人，我们无法用任何歌颂与赞美来弥补他们心中永远的痛。
我知道邵兵有一个美丽的妻子，他们是警校的同学。在那里学习，在那里恋爱，并一起进入通辽市公安局工作。他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都做出了一定的成绩，是许许多多个“双警”家庭中的一个。同样的职业或许更多一份理解，也使家庭较为稳定。在很多同行的眼中，邵兵无疑拥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他们有一个漂亮而优秀的女儿叫“警花”。刚知道他的女儿叫“警花”时，我在心里暗暗地感慨：这得有多热爱警察这个职业才会给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啊。
有人说邵兵的妻子是个女强人，也有人说邵兵的妻子是个贤妻良母。但是，无论别人怎么说，在我看来她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虽然我见到她的时候，邵兵离开她已经十个月了，但失去丈夫的悲痛依然清晰地写在她的脸上：憔悴，疲惫，无可掩饰的感伤。可见对于她这样一个似乎有着“坚强职业”的女人来说，在中年丧夫的现实面前也会变得不堪一击。“我现在只有拼命地工作，每天把自己忙得喘不过气来，才能忘记邵兵已经不在的痛苦……”她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并没有泪水，干枯得像一洼被太阳灼干的湖泊，“警花从北京打来电话告诉我他的检查结果时，我都傻了，像个疯子一样找了个车就直奔奈曼，到了奈曼公安局，大喊大叫地把他拉上车就往北京赶。这个邵兵啊……他那个不高兴，说是还有什么工作没有处理完。尽管我急得差不多失去了理智，但是我心里明白，再急也不能告诉他真相……到北京进行了详细检查，果然是肝癌，并且已经到了晚期，医生当时就告诉我们，他的病已经没救了。怎么办？没救也得救呀。可是北京的专家告诉我，像这么严重的病人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我不信，我真的不信，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我千方百计地托人想办法，好不容易住进了医院，可医生说治疗毫无价值，也就是住着。我和警花急得没办法，又不能告诉他真相。他还在那里每天忙着通过电话遥控指挥工作，一刻也不得闲。我就气得跟他吵，跟他闹。人们都说我不通情理，可是谁知道，谁又能够真正知道我的心里有多难过、多绝望呢？没几天北京的医院不让住了，他也闹着出院。我不知道是不是人歇下来了，精神一放松，他的病也表现出来了。他开始难受得白天黑夜睡不着觉，每天坐立不安，肚子胀得鼓鼓的，腿也肿得厉害。感觉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有些重视了。后来我们想办法把他送到了天津武警医院，心想如果能换肝，可能有点儿希望。可是希望在哪儿？我真是恨他呀……”说着说着她的情绪明显有些失控。
她是在女儿的陪伴下前来接受我们采访的。和妈妈相比，女儿警花显得更加冷静一些。
“妈……你还是别说了，我来说吧……”警花打断了她妈妈的话，她告诉我，妈妈到现在还在埋怨爸爸，因为爸爸如果真的把她们娘俩放在心里，就不会让病情发展到这么严重，就不会那么快地丢下她们走了。她说妈妈那个时候的表现让许多人不理解，有一些人大老远地跑去看爸爸，她都拦着不让见。也只有她知道，妈妈是多么害怕失去爸爸，害怕去看爸爸的人多了，会让爸爸察觉自己的病没有救了，会丧失和病痛作斗争的信心。还有就是，这么多年来，妈妈和爸爸为了工作很少长时间地厮守在一起，都是各忙各的。如今爸爸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她就想要把爸爸最后的时间留给她自己。
有关这个问题，我在采访中也了解到一些。邵兵的病情发展得很快，天津的医院告诉他们，没有必要住院了，继续留下去也就是白白地占用一个床位。经过商量之后，亲友们决定：让邵兵回家……
当然，对于在病痛中挣扎的邵兵来说，回家意味着等死。这个事实对于他来讲真的是太残酷。大家只能告诉他，送他到上海的医院去治疗。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7月17日邵兵终于回家了。住进通辽市医院没有几天邵兵就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而就在那短短的两天里，他的妻子阻拦了许多到医院看望他的人，这其中有他的朋友也有他的战友。为此让许多人留下了遗憾。所以，当邵兵离去之后，很多人说她太不通情理，甚至有人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但是，我完全理解作为一个女人，那是她最后能为她最亲爱的人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在我面前谈着她的丈夫：“他是一个坚强的人，在我和孩子面前永远是快乐的。直到他病得不行了，我都没有去想有一天他会离开我。就觉得他是累了，只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又会生龙活虎地站在我们的面前。你知道我也是个警察，哪个警察不累哪个警察没有压力呢？更何况我在交警也是一个干部，不瞒你说，我们两个人多数时间都是你也顾不上我我也顾不上你的。更何况去奈曼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那么要强，领导一句信任他，他就玩命地干了。‘3·20’事件的时候，我是有些感觉的。那阵子他偶尔回市里向领导汇报情况，在家里住一晚，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安眠药吃两片都不顶用。说实在的，我连上厕所都不敢冲水，那一点点声音都会把他惊醒再难入睡。可是到最后他干脆跟我说：‘咱俩就不要在一个床上睡了。’当时我还想不通，以为他怎么样了……”
曾经听说她在邵兵好朋友的妻子面前，因为这件事曾经号啕大哭。这样的误解在邵兵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会带给她怎样的懊悔啊。所以，站在女人的角度，无论别人认为她做得多么过分，都是可以理解的。
邵兵走了，他丢下了他那个满头白发的80多岁的老母亲。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这个儿子变成她的依靠。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大孝子，无论工作有多么忙，哪怕只是开会当中的一点儿间隙，他宁可不回家看老婆孩子，也要去老母亲那里转一圈。他总觉得老人把他养大不容易，由于父亲是老公安，母亲这一辈子几乎都是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去为丈夫，现在为儿子。他真的不忍心让老母亲为自己担忧，所以在看病期间，他一直叮嘱家人无论如何要对母亲隐瞒病情。他没想到自己会走得这么早，这么急。在他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心里依然放心不下老母亲。他无法想象白发人送黑发人会是怎样的痛，他更想能在有生之年再看母亲一眼，再给母亲做一顿饭，哪怕是再叫一声妈。生活就是这么残酷，残酷到没有给他留下这个时间。
邵兵去世之后，大家想尽办法瞒着他的母亲，毕竟老人身体一直不好，来日无多，如何能经得住失子之痛？能瞒一时是一时。人们为老人编织了一个美好的善意的谎言：邵兵被组织派遣参加联合国维和部队出国了。因为走得急，还要保密，没来得及回家跟老人告别。而且这个工作除了通过组织，不允许直接跟家里有任何联系，也不准和外人说起。还特意嘱咐老人，现在告诉她也是悄悄的，是违反纪律的。老人真的相信了，还为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而自豪。每每想念儿子的时候就会自我安慰地说：“我儿子在联合国工作呢。”邵兵去世一年后老人也走了。尽管她在弥留之际一遍一遍地问：“能不能和上级领导反映一下，让儿子回来见一面？”但每次说完都会自言自语地说一句，“保密……保密啊……”
作为通辽市公安局的最高领导，邱成刚在接到邵兵的妻子打来电话要求给邵兵要一套新警服时他半天都没缓过神儿来。他知道邵兵病了，但没想到会严重到这个程度。前一阵子还好好的呢，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是啊，他们曾经给我提供了一张邵兵去世前40多天拍的照片，那是他们公安局在“3·20”事件之后开展的一个“大练兵”活动中拍的。邵兵英姿飒爽，双手握枪瞄准目标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邱成刚说：“当时我问他：‘不是准了你假让你去看病吗？你怎么又来了呢？’当时邵兵还笑笑说：‘你看我哪里像个有病的人？全局合练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能离开呢？’这就是邵兵，这就是邵兵所特有的个性。”
邱成刚急了，连忙将邵兵的情况上报市里最高领导。当时通辽的市委书记是自治区党委常委兼任的，他了解邵兵在处理“3·20”事件中所付出的艰辛，对他评价颇高。听了汇报后，他立刻指示公安机关和医院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抢救，只要有一线希望一定要把这个好干部救活。通辽市离沈阳很近，他们马上从沈阳请来专家。专家连夜赶来进行会诊，最后却一句话没说默默地走了。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7月19日早晨5点钟，邵兵默默地走了……这个时间离他被确诊肝癌的6月30日，仅仅只有20天。邱成刚终究没来得及和自己的爱将见最后一面。市里的领导在去看望邵兵的路上停住了脚步，就连消息最灵通的媒体也错过了最佳的采访时机。或许这就是邵兵的风格。来得普普通通，走得无声无息。他用生命诠释了人的一生可以简单，但不可以懒惰。他用47年的人生，活出了百年岁月。
记得采访刘兴臣时，他曾经讲过一个细节：邵兵回到通辽的第二天刘兴臣去看他，当时邵兵还是清醒的，他让刘兴臣把自己扶起来下床走了几步，那几步短得从病床走不到窗前，他是那么想看一眼窗外的天空，呼吸一下阳光下的空气。可是，一切看似简单的事情在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面前都成了奢望。没走几步，他便喘息着趴在刘兴臣的肩膀上说：“人不能总躺着，时间长了就站不起来了……”那就是邵兵一生中最后的几步。那几步不仅是他对生活的眷恋，对生命的渴望，更是他的生命力最后的绽放。
邵兵的突然离去让许多人感到猝不及防，人们无法接受一个前不久还活蹦乱跳的人就这样说走就走了。他的战友及朋友直到我前去采访时还是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一直陪着我们采访的通辽市公安局副局长姜波是个警营文化人，邵兵去世后他写了一首诗发给我：“九天遥遥招忠勇，壮士匆匆踏西行。八千同志奋然起，前赴后继慰英灵。”采访结束时他对我说：“前一段时间我女儿结婚。当我站在那里把女儿交给新郎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邵兵的女儿警花，每一个女儿都希望在自己出嫁的时候，能挽着老爸的手臂站在这里。那应该是女儿最幸福的事情。可警花出嫁的时候，谁又能够站在这里呢？当时我就想，如果有那么一天警花需要，我和他爸爸的战友们，都愿意站在这里送她出嫁。”
我的泪水止不住滚落下来，这是多么深厚的战友情啊……
在采访中邱成刚不无遗憾地说：“邵兵这个人啊……从来都没有给组织找过任何麻烦，连他离开这个世界都走得这么简单，让人心里觉得那么对不住他。这样的好干部……让我们怎么舍得呀！”
舍不得，舍不得生命的短暂，舍不得亲人的眷恋，舍不得美好的家园，舍不得心心念念的公安事业，舍不得憧憬中祖国的明天。他就像是科尔沁草原上的一树怪柳，迎风挺立，坚守在那片虽然贫瘠却无比辽阔的土地上。
邵兵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公安事业，生前先后荣立个人二等功两次，被评为自治区及通辽市先进个人十余次。去世后他被评为“2015年内蒙古年度十佳法制人物”，2016年被公安部授予“全国公安一级英雄模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有着满腔理想抱负的邵兵走了，带着他的雄心壮志和没有完成的事业走了。英年早逝，无论对活着的人还是逝去的人都充满了遗憾和无奈。但他的精神却在共和国的丰碑上永恒！
（原载《中国作家·纪实》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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