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度纪实文学卷——剿赌马尼拉(三)
B
汪潮站起来比画了几下,又说:“我那身制服至今还留着,衣服上有好几个炸开的洞。我在公专的倒功真起了作用,不然命都没有了。”
在我印象中,这句话他反复讲了好几遍。
我说:“要是你不讲,初一看,是看不出你脸上的伤疤的。”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其他伤疤看上去没什么事了,但耳朵炸伤了,这辈子都没得完。天气变化就有反应,我就头痛得厉害,我妻子说我比天气预报还灵。再就是,一到夜深人静,不能有一点儿响动,一听到响声就吓得心理发慌,老做噩梦。特别是听不得响声,比如放鞭炮、打雷什么的,甚至走在路上,汽车喇叭忽然一响,我就受不了。
“案发后,湖南省公安厅阳卫民副厅长带队到了龙乡,湘潭市公安局领导都来了,慰问我。当时龙乡市公安局局长是张龙沛。
“爆炸以后,一个副大队长、中队长过来了,场面跟美国恐怖片一样,到处是血、尸体。副大队长一摸我的头上,怎么是脑浆,吓了一大跳,最后才发现不是我的。那个保安被评为全国见义勇为先进个人,还到北京领了奖,什么荣誉都得到了。我评伤残还多亏阳卫民厅长帮助,不是他帮我说话,帮我打招呼,还真办不成。
“所以你看我的伤残症跟别人不一样,我是‘因战致残,六级’。是省民政厅指定的荣军医院做的伤残鉴定。
“龙乡市人民医院2000年12月4日的诊断结论是:因爆炸头部、耳部震伤,头晕,耳鸣,听力下降,一个小时呕吐多次,体下阴肿痛,左耳道有新鲜血液,鼓膜充血,中央性穿孔。”
时间还是回到2000年12月4日,在龙乡市中医院,民警肖金强、易小江正在对的士司机家属做询问笔录。在场的还有其姐夫。
被询问人叫潘友根,32岁,初中文化,住龙乡市旺春办事处星三村四组,夫妻俩经营一辆红色奥托的出租车,被炸死的的士司机伍丽华正是他妻子。他的妻子和他同年,有一双女儿,大的叫潘红,10岁,小的叫潘丹,才8岁,都在读小学。
潘友根说:“今天上午10点多,我回到家,我堂客已去开的士了。听我父亲讲,我堂客伍丽华打电话回来,但我父亲因高血压中风,讲话讲不完整,只是很急的样子。我就赶紧回了一个电话过去,我堂客在电话里告诉我,她被人劫持了,已到龙乡宾馆。劫持者讲,要她开到市政府去。我问她报警没有,她讲宾馆门口有两个保安在。
“我放下话筒,马上往龙乡宾馆赶。看见已经有110的两个民警到了,我的出租车已开到龙乡宾馆大厅前的台阶上,大厅门一边是敞开的,一个公安正在车子旁劝那劫车的人。我凑上去,看见劫持车的人坐在后排右边,左边放了一把自制枪,枪管约50厘米长,是双管的,副驾驶位置上放了一床捆好的被子。我堂客坐在驾驶室,车门被铁链子锁锁住了,玻璃摇了下来。后排座位上还有类似工具样的东西。我就跟那劫持车的人讲,这是我们家的车,你不要乱来。那人就用枪对着我,很凶的样子。旁边的警察就叫我走开,以免受伤。我讲,这是我堂客,我不能走。但还是退到旁边几米远的地方。听到那人讲,叫市政府的人来,还讲了些我听不清楚的话。那警察也正在那里打电话联系。这时有好多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劫持车的人命令我堂客发动车子,先是叫她开到市政府去,但人太多,车子开不动。他又命令我堂客往宾馆大门里开。但宾馆大厅门下开了半边,我堂客把车子开到门口,其实只是移动了几公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时,突然就‘轰’的一声,眼前一团火,我知道爆炸了,我晃了几下没有倒地,急得要死,只想马上把我堂客拖出来。刚想冲过去,只隔几秒钟,又是‘轰’的一声,我被掀退了几米,倒在地上。不晓得过了多久,我自己爬起来,眼睛雾茫茫的,120车来了,我自己走到120车上,被拉到医院里。
“那劫车的用面罩罩住了整个头部,好像连眼睛都没留,讲的是龙乡口音。”
C
汪潮告诉我,他好长时间都不敢到龙乡宾馆那边去。只要一靠近那个地方,他心里就堵得慌。他常常会屏住呼吸。可这一反应,让他会联想起一个故事,不寒而栗。
一群年轻的朋友周末驾车去郊外露营游玩,当他们经过一片墓地时,必须屏住呼吸。因为这里流传着一种说法,如果你经过墓地而没有屏住呼吸,恶魔就会通过人的呼吸进入到身体里,恶魔附身后就会开始血腥的屠戮。他们中有人没有屏住呼吸,恶魔开始一个个附身其中,开始杀戮周围的同伴。
近几年,公安机关开始有了心理咨询师,在湘潭市公安局警官培训中心设立了心理咨询服务中心,每年都要开设心理咨询师培训班。特别是对民警处理危机中遇到的心理危机及时介入,展开心理危机干预,他们的许多做法和经验已经得到基层民警的认可。
汪潮说:“我那个时候公安没有民警心理危机干预,大家也没有这个意识。倒是这几年政工室主任刘红卫找我做过几回疏导安抚工作,有一件事就是她帮我的,应该就是心理服务吧。
“她听我说不敢到龙乡宾馆那边去,她就说,龙乡宾馆是事发现场,给你心灵造成了严重阴影,也可以说是一个心结。要从根本上解决,必须打开这个心结,让你自己从阴影中走出来。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就问她,怎么打开这个心结呢?
“她一时语塞,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着说,我一时也没想好,你应该勇敢面对,越是不敢去的地方就越是要去,你就去龙乡宾馆走走看看。
“可我还是不敢。
“刘红卫后来做了局工会主席,她每次见我还是说这事,硬要我去龙乡宾馆走走看看。有一天,我突然记起刘主席的话,总好像有股什么力量在推动着我。我鼓起勇气朝龙乡宾馆走去。越是靠近龙乡宾馆,我的心就越是跳得厉害,心口堵得慌,好像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不测。有几次我差一点儿就打回转了。我硬着头皮往前走,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龙乡宾馆大门口,那一刻,我真的有点儿天旋地转,当年爆炸现场那一幕又呈现在眼前。我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吁了口气,感觉比以前好多了,不那么害怕了。
“我抖起精神,又试着往里走,我走进了宾馆大堂。
“后来,我又去过几次,我发觉,一次比一次感觉好。
“再后来,孟主任她们还带着社会心理专家专门找到我,做了心理服务。尽管过去那么多年了,对有些事情我都淡忘了,但心理的压力和痛苦只有我自己清楚。孟主任和心理咨询师跟我说的话,实实在在,还真说到我心里去了,起码对我有所触动。
“只可惜,我出事的时候还没有危机干预这一说。我想到,刘红卫主席要我去龙乡宾馆走走看看,其实就是心理危机干预,也是一种心理暗示。龙乡宾馆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我有了心理障碍,只有勇敢面对,克服心理障碍,才能走出阴影。”
他笑了笑说:“我眼下就是耳鸣问题解决不了,一听到大一点儿的响声,就吓得要死,心里慌,这一晚又睡不好觉,这几天都不好过,真的难受。”
我说:“你也可以效仿去龙乡宾馆的办法,越是怕响声就越是有意去听。比如,办红白喜事放鞭炮的地方,汽车卸货的地方,你偏往那里去,看着人家放,站在那里听。可能一回两回好不了,多去几回,说不定会有效果呢。这也叫以毒攻毒嘛。”
他还是说:“我不敢,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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