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绑架(三)
目录
掘地 / 张弛
世人都晓神仙好 / 洛风
秋殇 / 王松
绑架 / 季栋梁
遥望美丽 / 彭祖贻
第九件警情 / 楸立
秋殇
想象力比知识更为重要。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则包围着整个世界……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1
这是我在一本犯罪心理学的教科书上看到的一段话。我没有想到,爱因斯坦的话竟然会出现在犯罪心理学的教科书上。我没有想到并不是因为爱因斯坦是一个物理学家,所以不该涉足犯罪心理学的领域,而是觉得爱因斯坦的这番话,并不是在谈犯罪心理。爱因斯坦似乎是在说知识与想象力之间的关系,或者是在说二者之间的区别,显然,他是想论证哪一个的外延更大一些。但如果再仔细想,又觉得爱因斯坦毕竟是爱因斯坦,他虽然谈的不是犯罪心理,却已经把研究犯罪心理的思维方式也涵盖在他的范畴内。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犯罪心理学告诉我们,犯罪并不一定都是由错误心理支配的行为——就如同微机软件的一种错误程序,或者说病毒;犯罪心理,有可能是一种更高级的心理活动,它的高级之处在于思维的违反常规,如果用今天的话来讲,也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这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和发明创造很相近,如果人类因循守旧,循规蹈矩,恐怕直到今天仍还披着树叶呼啸在山林之间。但思维的违反常规还不仅在于意义,或者说意义也决定了结果,发明创造有可能使人类社会进步,也可能导致毁灭。由此可见,犯罪这种行为确实与发明创造很相近。
或许爱因斯坦正是基于此,才说出这番话。
但我由此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这本犯罪心理学的教科书开宗明义,犯罪的本身既有社会属性,也有自然属性,如果只考虑社会属性是法律意义的事,但犯罪这种行为的主体毕竟是人,因此,也就不容忽视地还具有自然属性的层面。我不知道,当年的爱因斯坦坐在他的实验室里,是否也考虑过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在这个时候翻看犯罪心理学的教科书是属于临阵磨枪。我意识到,我将要面对的这个女人应该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这个女人的不寻常之处还不仅是因为她做的这些事,当然,这些事的本身就足以说明,她有极好的心理素质,也有着超出一般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更重要的是,她在短短的十几年里,竟然从一个女人变成另一个女人,而且不是摇身一变,就如同破茧成蝶一样自然,这其中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我觉得简直就像一个谜。我必须承认隔行如隔山。警察在刑事侦查的过程中可以像抽丝剥茧一样地寻找事实的真相,而我却不行,即使对这个女人的刑事侦查已经终结,案子移交了检察院,我面对这些卷宗仍然感到不知所措。但是,正如我对刘骏警官所说,在承认隔行如隔山的同时,也要承认术业有专攻。我对刘骏警官说,我所要寻找的,是这个案子的缝隙中属于自然属性的东西。
刘警官听了,却只是冲我淡淡一笑。
他说,他的工作很刻板,与自然属性无关。
刘警官说,他的工作与自然属性无关,这一点我承认。但我已经注意到,其实这个只有不到30岁的刘警官也并非刻板得油盐不进。在见到他之前,我曾听到过一件关于他的事。在看守所里有一个40多岁的男性犯罪嫌疑人,从被关进来情绪一直很沮丧,而且经常在夜里偷偷流泪。当时刘警官负责这个嫌疑人的案子,知道他是一个单位的会计,由于认真执行上级指示,而他的这个上级又是一个贪官,就这样兢兢业业地把自己送到这个地方来了。后来刘警官了解到,这个男人经常流泪还不仅是觉得自己委屈,他的母亲得了绝症,这时正躺在医院里,已是弥留之际,而他的案子还不知何时能判下来,他的母亲显然是等不到那一天的。于是一天上午,刘警官就把这个嫌疑人提出来,不动声色地问他哪里不舒服。这个嫌疑人不解,说自己没有哪里不舒服。刘警官用力看看他说,你如果有哪里不舒服,我可以带你到第一中心医院去看一看。第一中心医院,正是这个嫌疑人的母亲住院的地方。但这个嫌疑人很迂,仍然固执地说,可是……我没有哪里不舒服啊。刘警官无奈,只好让他回监号去了。关于这件事,我曾问过刘警官,但他只是一笑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这是违反纪律的。
我是偶然接触这个案子的。我原本要写一部关于女犯在监狱生活的电视剧,这种题材对于普通人显然有些神秘。但在刑侦大队与刘骏警官接触时,他手头的这个案子却一下引起我的兴趣。刘骏警官看出我的心思,对我说,这个案子太复杂了,而且侦查过程也很曲折,你既然是要了解女犯监狱生活,就还是按原计划吧,不要碰这个案子了。但是,刘警官显然不了解我的工作。他这样说,反而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立刻决定,放下手头的事,先探究一下这个案子。
……
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摞厚厚的案卷,共有六个卷宗袋。
这些卷宗袋的牛皮纸很硬,封口有白色的圆纸绊,用细细的尼龙绳缠绕着。我打开第一个卷宗袋——韩圭美,这是这个女人到案时的名字,年龄38岁。案卷记载,她来公安机关自首时,身份是何川圭美女性用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这个公司我是知道的,曾在电视上做过广告,虽然规模不是很大,由于专营女性用品,还是给人留下一些印象。但我并不知道,这个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是一个女人,而且公司雇用的员工竟然也都是女人。
据卷宗记载,韩圭美到案前,作为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并不经常在国内,她的常住地是阿联酋的迪拜。迪拜销售各种高档日用消费品,在全世界是闻名的,而何川圭美女性用品企业一直走的是高端路线,因此,在迪拜设有一个分部。也正因为如此,当时办案的刘骏警官在锁定韩圭美的具体位置之后感到有些棘手,如何让她归案,在这个问题上很费了一番脑筋。去迪拜抓捕显然不太可能,而如果通过国际刑警组织的渠道,也许还没有动手韩圭美就已经闻风而逃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想一个合适的借口,让韩圭美自己回来。但是,刘骏警官将这个想法对何川圭美女性用品企业的人说了之后,企业里的人却认为这样做也不太可能。韩圭美在国内的公司总部有一个副手,是一个不到30岁的女孩,叫于晓晴。据于晓晴说,韩圭美做事一向很严谨,她平时回国都是事先做好周密安排的,甚至每天做什么事都有详细计划。如果突然让她回国,她应该不会回来。刘骏警官经过慎重考虑,也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些冒险。韩圭美毕竟是在境外,如果她感觉到了什么,一旦去了第三国,再想找到她就更困难了。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韩圭美竟主动打来电话。
韩圭美是在一天下午的2点左右打来电话的。迪拜的当地时间与北京时间有四个小时的时差,这样算起来,韩圭美打电话时,就应该是迪拜的上午10点左右。在卷宗中,有韩圭美第一次打来电话时的详细记录:
“请问,这里是望江市公安局吗?”
“对,你有什么事?”
“我找刘警官。”
“哪个刘警官?”
“就是,刘骏警官。”
“你找刘骏什么事?”
“我是……韩圭美。”
“等一等,请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我是韩圭美。”
“好,你稍等。”
……
“喂,我是刘骏。”
“哦,我是韩圭美。”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在国外,听说你们找我?”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来我的公司,我当然会知道。”
“对,我们找过你。”
“有什么事吗?”
“唔,想了解一些情况。”
“哪方面的情况?”
“韩女士,我们可以当面谈一下吗?”
“最近……恐怕不行,我事情很多。”
“那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唔……再联系吧。”
“等一等,这个号码,是你在国外使用的吗?”
“也不经常用,你们如果找我,可以试一试。”
“好吧,韩女士,我们等你的电话。”
“嗯,拜。”
……
这个卷宗袋里,除了这份电话记录以外,还有一份报告。这份报告显然不是刘骏警官亲手写的,笔迹清晰,字体专业,比较详尽地记载了案件的整个侦查过程。
韩圭美的这个电话,让负责这个案子的刘骏有些意外。刘骏认为,韩圭美显然已经知道警方正在找她,这就说明,何川圭美企业的内部已经有人向她通风报信。而警方去何川圭美企业调查时只接触过一个人,就是韩圭美的副手于晓晴。当时已向于晓晴讲清楚,警方调查韩圭美这件事不要对企业里的任何人讲。那么现在韩圭美知道了,就只有两种可能,也许是于晓晴无意中透露给企业里的人,再或者,就是于晓晴直接告诉了韩圭美。
刘骏立刻去移动公司调出于晓晴近几天的电话记录,并没发现有打往境外的电话记录。当然,没有这样的记录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现在的通信联络手段很多,如QQ、微信、电子邮件,只要于晓晴想与韩圭美联系,用别的方式同样也可以方便地做到。
根据这个情况,刘骏决定改变与于晓晴的接触方式。
刘骏再次见于晓晴,是将她请到刑侦大队。这一次刘骏没再绕弯子,而是直截了当问于晓晴,韩圭美的原籍是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当时于晓晴的神情立刻有些紧张,迟疑了一下问,韩总……究竟出了什么事?刘骏未置可否,对于晓晴说,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关于韩圭美个人的具体情况,你把所知道的告诉我们就可以了。于晓晴想想说,韩总具体是哪里人,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好像听她说起过,原籍在湖南天石县的什么地方。
刘骏立刻问,是不是在天石县水竹乡的山前村?
于晓晴听了稍稍一愣。
刘骏从于晓晴脸上的反应立刻判断出,于晓晴应该很清楚韩圭美的原籍在哪里,甚至可能知道韩圭美更多的事情。于是,又不动声色地问,韩圭美在天石的玉河乡宋屋村是不是还有一个孩子?于晓晴立刻又愣了一下。刘骏继续说,是一个13岁左右的女孩,叫宋春红?
于晓晴看一眼刘骏,摇摇头说,这个……不太清楚。
刘骏用两眼盯住于晓晴问,你真的不清楚吗?
于晓晴说,我……真的不清楚。
好吧,刘骏点头说,我们后面也许还会找你。
他这样说罢,就将于晓晴送出来。
2
刘骏这一次用这样的方式接触于晓晴,果然很快就起到了作用。两天以后的下午,又是2点钟左右,韩圭美突然又从迪拜打来电话。当时刘骏没在队里。值班的刑警问她有什么事。韩圭美想了想说,请转告刘警官,我今天傍晚,北京时间5点钟左右再给他打电话。
傍晚5点,韩圭美准时又打来电话:
“喂,是刘警官吗?”
“我是刘骏。”
“我是,韩圭美。”
“哦,我正在等你的电话。”
“你们找我,究竟什么事?”
“嗯,我们最好能当面谈。”
“我最近确实很忙,抽不出时间。”
“韩女士,如果我们能见面,对你是有好处的。”
“你们去天石县的水竹乡……调查过我?”
“只是去了解一下情况。”
“了解什么?”
“这件事,在电话里不好讲。”
“哦……”
“所以,韩女士,我们最好还是能当面谈。”
“我……再考虑一下。”
“好吧,我们等你的电话。”
“再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
“你们……是怎么找到水竹乡去的?”
“韩女士,我已经说过了,如果我们能当面谈,对你会有好处的。”
“好……好吧。”
刘骏与韩圭美通过这个电话之后,也有一些担心。这显然是一步险棋。在这个时候,如果让韩圭美知道,这边的警方已开始怀疑她,而且已经了解到她原籍的一些情况,肯定会在心理上给她一些压力。因为在水竹乡的山前村,毕竟还有一个让她牵挂的孩子,她为了这个孩子应该也会有所顾及。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如果韩圭美真的置这个孩子于不顾,突然去了第三国,后面再想找到她也就更困难了。但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又出人意料。韩圭美在第二天下午,北京时间4点30分左右,又一次打来电话。她这一次在电话里的声音不再像前几次那样暗含着一股锐气,似乎有些疲惫,但语气听上去仍很平静:
“刘警官吗?”
“我是刘骏。”
“我是韩圭美。”
“听出来了,你考虑好了吗?”
“我已经订好明天的机票,准备乘最早的航班飞回北京,预计到达应该是北京时间的下午5点40分左右,在T3航站楼,你们可以去那里等我,当然,我到北京之后也可以再转机或换乘火车去望江市,到望江之后再与你联系。”
“好吧,我明天去机场等你。”
“那好,明天机场见。”
刘骏接到韩圭美的这个电话有些兴奋。看来在此之前,自己对韩圭美的分析基本是正确的。韩圭美显然已经感觉到警方对她的调查已不是一般的普通调查,如果这样说,就很可能涉及十几年前的那件事。而关于这一点,韩圭美在心理上应该是早有准备的。其实在这时,她如果选择去往第三国还是完全来得及的,但她显然舍不下在山前村那个叫宋春红的孩子。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孩子,才促使她这一次做出这样的决定。
根据卷宗里这份报告的记载,刘骏这一次去北京的首都机场与韩圭美会面并不顺利。从望江市到北京,如果开车走高速公路,在正常的情况下大约需要8小时左右。刘骏为保险起见,第二天凌晨4点就开车从望江市出发了。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车开到河南境内竟然遇到了大雪,高速公路封闭了。这样他就不得不从高速公路下来,改走国道。但由于高速公路关闭,所有的过往车辆都被迫到国道上来,道路一下拥挤不堪。刘骏驾驶的虽是警车,此时不得不打开警灯,拉起警笛,但是面对挤成一团的车辆也无可奈何。这时刘骏最担心的是,如果在下午5点40分之前没有赶到首都机场,而韩圭美在飞机上这8小时的时间里万一思想又有了什么变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就很难预料了。刘骏终于想出一个应急办法。他与当地同行取得了联系。当地警方派出一辆警车,接上刘骏走另一条路,这样在下午5点之前才总算赶到北京。但刘骏来到机场才知道,从迪拜飞来的这次航班要晚点6个小时。刘骏只好带着助手找一个角落坐下来,一直等到夜里12点,才终于等来这次航班。
可是在这次航班的旅客中,却并没有发现韩圭美。
刘骏的心一下又提起来。他立刻与航空公司联系,得到的答复是,在这次航班的旅客名单中没有韩圭美这个名字,也就是说,韩圭美在迪拜根本就没有登上这架飞机。她是不是在与刘骏通过电话后,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或者遇到了什么意外的情况?这时刘骏想到,韩圭美曾留下一个在迪拜的手机号码。是不是给她打个电话,问一问她没有乘坐这次航班的原因?但刘骏考虑了一下,又觉得这样做不妥。如果韩圭美确实被什么事绊住了,她就应该主动打来电话,说明她在那边的情况。而如果她是临时改变主意,又有了别的想法,即使打电话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只要不接听就是了。这样做,也许反而更加引起她的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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