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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风住尘香(六)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刘荣书

目录

每个西西弗斯都知道 / 漆雕醒

风住尘香 / 张军

麻辣烫 / 周建新

子丑寅卯 / 张国庆

无妄之灾 / 彭祖贻

囚禁 / 刘荣书

 

囚禁

采沙船发出的轰鸣声使他听不清电话里父亲讲话的内容。

马兵皱眉,擎着手机朝远处的沙堆上走。他光着上身,赤脚。肤色说不上是古铜色还是黑色,左臂上一枚狼头刺青已莫可明辨。采沙场的工人都知道马兵接电话的一个习惯,凡是从老家打来的,他都要跑到高高的沙堆上去接听——电话信号不好。不是这里的信号不好,而是他山里老家的信号不好。他这样做,也不知出于何种目的。

此刻马兵能想象到父亲拿着手机,在老家山头转悠的情景。说一句话,便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看手机屏幕上的信号刷条。有时有一格或两格信号,但话说不上两句,通话便中断,信号消失。人只能往更高处走,大海捞针般等待那信号刷条的出现。听完父亲那句吼:你赶紧给我回来……他的听筒里便再没了声音。马兵走到沙堆顶部,仍无济于事。他不由眯起眼睛。日光像白色火焰,将大片沙堆炙烤得刺目。只河岸边那堆新沙呈现出湿漉漉的深褐色,而沙堆背面的颜色正在一点点变浅。他蜷着脚趾,将左脚搭上右脚脚面。沙子太烫了,右脚很快便承受不住,换了左脚垫在下面,最后只能重重跌坐在地——信号倒有了,父亲的声音从一片风声里浮现出来,若隐若现,父亲传递给他的讯息大意是:杀人了!你的儿子马小丁不见了!

老式桑塔纳轿车是老板专为马兵配置的。马兵平日开着它,负责采购工人的伙食,以及采沙船上必需的燃料和机器零件。老板待他不错。他们萍水相逢,是在监狱里认识的。出狱时,老板对他淡然一笑,说,以后混不下去了,可以去找我……走到半路,马兵才想起给老板打电话请假。他说家里出了事,儿子不见了。至于父亲说的那句“杀人了”,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是怎么回事。他说因为走得急,城里没了通往老家的班车,只能把这辆轿车开上。他让老板派人去接手他沙场的工作。老板安慰他不要着急,只管走就是,路上小心,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电话找他……天黑下来,大群蚊虫觅着车灯飞舞,撞烂的尸骸将挡风玻璃涂得污浊不堪。打开雨刷器,发现喷不出水来。只能走一段路将车停下,找块抹布去擦挡风玻璃。抹布是干的,越擦越污。他在路边撒了泡尿,浸湿抹布,擦了玻璃,这才再次将车发动。通往三一五国道的这一段路相对偏僻,走了好长时间才看见一家路边店。

从店里买了几瓶矿泉水,掀开引擎盖,倒进雨刷器里。旋开一瓶水,仰脖喝掉了半瓶。其间他还不停地给父亲打电话,却未有一次打通。他被父亲话语里的焦虑以及愤怒所迷惑,“杀人了”,是谁被杀了?是儿子马小丁吗?马小丁不见了,或许出事的真是这个孩子。可父亲的愤怒因何而来?他不停吸烟,偶尔会流下两行眼泪,也不去揩掉。车行至下半夜,终于驶入三一五国道宽阔的路面。汹涌车流犹如滔滔洪水,迎面的车灯晃花了他的眼睛。下半夜有点儿凉,他这才想起自己还光着膀子,遂把一件T恤扯过来套在身上。从三一五国道的“谈固”路口左拐,便是他们那个县所属路界。走一段平坦的马路之后,道路变得崎岖,大部分是山路。黎明前的群山更显黑暗,车灯像一柄利剑,七扭八拐胡乱突刺着。

行至米镇时已是上午时分。说是镇子,其实就一两条街,街上的人家大多是从山里搬出来的住户。政府为了鼓励山民改善居住环境,出台了很多优惠政策。但搬出来的人仍是少数,以年轻人居多。马兵跟老板干了一年后才攒钱盖起了这幢房子,还未装修,但生活用具一应齐备。他嘱咐父亲带了儿子马小丁搬下山来,就在这里住。一是方便,二是山上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夏天老是漏雨;况且这几年雨量大,泥石流经常发生。但父亲不听他的劝,执意住在老房子里。山上用来养蜂的柴房倒是不去了,把蜂箱搬下来,平日里还要做些他一生钟爱的养蜂人的事。到门前,见新房子屋门紧锁,马兵头也不回,弃了车,步行朝山上走去。

以前的家在清凉垭。只他一家住户。站在院子里,能看见对面山洼里的另外几户人家。扯开嗓子,便能打上招呼。目视距离很近,要想去对面串门,却要走上两袋烟的工夫。屋门大开,不见父亲的身影。从屋子里的情形看,父亲和儿子马小丁应该就住在这里。蜂箱摆在院子里的一棵樟树下,大群蜜蜂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他口渴得难受,从水瓮里舀了水喝,走出院门口,对着寂静山洼呆看了一瞬,又抬脚向山上走去。

在马兵的记忆里,父亲待在家里的时间总是少之又少。他当过兵,退伍之后,干过木匠。曾学别的木匠那样,背了家什,四方云游去给人打家具。由于手艺不过硬,熟识他的人总是不愿请他。他只能到更远的地方,有时不但得不到酬劳,因脾气不好,反会和人争吵起来,遭到别人的痛打。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父亲荒废了木匠手艺,做了养蜂人。养蜂算是“自学成才”。他用马鬃做一个绳套,爬到高高的开满白花的树上,将绳套安置在花朵表面。等蜜蜂误入绳套的过程,有一些“守株待兔”的意味。有时守候一天也徒劳无获,往往脖子和手臂都要抻得酸麻。但收获总会有的。父亲将一根白色羽毛缚在蜜蜂身上,将蜜蜂放生。追随着带有标记的蜜蜂,能顺利找到蜂巢……他用砖石在山上盖了一间简易的窝棚,他是木匠,安家置业的本事倒高人一筹。马兵当时很喜欢睡在那间棚屋里,觉得比家里的房子住起来还要舒适。母亲死后,父亲更是不愿回家住了,大部分时间待在那里,专心侍养他的蜜蜂。马兵知道,他就是在那一段时间学坏的,这跟缺少父亲的管束有很大关系。当时他寄宿在学校,周六周日也不愿回家。父亲从不过问。勉强读完初中,学再不愿上,家更不愿回。直到那年,他变坏的消息传到父亲耳朵里,父亲托老战友的关系,想把他送到部队去。部队是改造人的好地方,父亲始终这样认为。但等马兵去体检时,刺在左臂上的狼头刺青却成了被拒之门外的理由。部队是什么地方啊,别说是刺青,就是一块疤,也去不成啊!马兵还记得父亲的战友当时这样对父亲说,神情里颇有不屑。父亲窘迫的样子很让马兵难受。他劝父亲,不就当个兵嘛,我还不想去呢!父亲扭身,一拳捣在他脸上,鼻子当时血流如注。

棚屋破败。门前空地上散放着几只快要散架的蜂箱,有蜜蜂仍在那里出入。推开糟朽的门板,尘埃在光柱里飞旋。有鸟雀叫着从头顶飞掠出去。那张床还在,床上铺着泛黑的谷草。蜘蛛在屋角结了硕大的蛛网。他在屋子里乱转,像一匹困兽,看见父亲当年做木匠用的家什依然挂在墙上。实际上等他结婚之后,父亲是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来侍弄的。他或许想过要老死在这里……他还看见那只硕大的木箱,依然摆放在墙角原来的位置。木箱顶部和侧面都打了规则的孔洞。起初那些孔洞并不存在,他问父亲,做这只木箱干什么用?父亲不耐烦地告诉他,棺材!等我死了,你就把我放在这口棺材里埋掉。那时父亲四十出头,母亲刚刚死去。他或许是在悲伤中想到自己的命运,给自己做了这口棺材?但马兵见过盛放死人的棺材,并不是这样子。从这只木箱上,也可看出父亲木匠手艺的拙劣。棺材是用来盛放尸体的,父亲却把它当作了囚禁马兵的监室。少年马兵闯了祸,父亲总是先给他一顿痛打,然后把他丢进木箱里。木箱上安了锁环,锁环扣在锁耳里,不需用锁,马兵便插翅也难逃出来。那些孔洞是父亲怕马兵被闷死在里面,特意用木钻钻出来,再用凿子扩大的。木箱下方,还凿有一个能塞进饭碗的大孔。父亲怕他饿死,潦草地塞一碗饭进去,便懒得再理他。马兵记得初次被关进木箱时怕得要死。他在木箱里不哭也不叫,睁大眼睛,辨听着木箱外传来的动静,身子止不住瑟瑟发抖。到木箱上被钻出孔洞,光线呈蜂窝状投射在他的身上时,他倒感觉无比惬意了,在里面睡得也踏实。有时实在无聊之极,他竟会自己钻进木箱,美美睡上一觉。倒是那次,父亲将他囚禁,之后因为出山办事,他在木箱里困了两天两夜。幸亏那几天山里下雨,雨水从窗口灌进来,流进孔洞,他用舌头舔了雨水来解渴,才不至于渴死。

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电话里父亲仍是一副余怒未消的口气,他在质问马兵为什么还未赶回来。

你在哪?马兵气呼呼地问。

我在家呗,能在哪儿!

马兵未回父亲的话,挂了手机,径直朝山下走去。

马小丁死了?

谁说他死了!

你不是说被人杀了吗?

我是说马小丁杀了人,而不是被人杀!

马兵这才长嘘口气,疲惫地倚靠在糟乱的床上,听父亲开始讲事情的原委。

事情是这样的,父亲说,米家山家的那个傻儿子米童你知道吗?马兵说知道。说起米家山,马兵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的老婆死了,而米家山的老婆却离家出走,跟人跑到外面去了,再也没有音讯。米家山常年在外打工,就跟自己一样。他的傻儿子米童,看上去是一个长相十分英俊的少年,却是一个自闭症患者。而自己的儿子马小丁呢,则是轻度弱智。这两个傻孩子平时总是混在一起,真是应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老话。大概半个月之前,马小丁不见了……半个月之前?马兵坐直身子,瞪大了眼睛,那你怎么不通知我?!马兵冲父亲咆哮。父亲翻了翻眼睛,有些惭愧的样子。我以为不会有什么事呢!他和那个傻孩子米童,有时睡在咱家,有时睡在米童爷爷那里,十天半月不见是很正常的事。反正又饿不死他!你让我每天都跟着他,除非什么也别干!父亲卷了支烟,语气很强硬。马兵叹口气,听父亲继续讲下去。

几天前,米童的爷爷忽然收到一封信,是米童从外面寄回来的。信中说他和马小丁在城里,再也不回来了。但他在信里讲了一件令人感到蹊跷的事,说咱家马小丁是杀人犯……杀了谁?杀了咱村的王新莲。这可能吗?马兵自嘲地笑了。现在令他担心的不是儿子杀不杀人的问题,而是马小丁现在在哪儿。父亲说,我也不相信马小丁会杀人。平日里他连只鸡都杀不死,怎么可能会杀人!但现在村里人都在说这件事……

说到这里,父亲狠狠地瞟了马兵一眼。马兵知道父亲的心思,自他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之后,父亲最忌讳别人在背后说他有一个罪犯儿子。如果马小丁也被人说成是杀人犯,这会让他更难接受。马兵这才明白,父亲在电话里何以会如此愤怒。但他似乎并不关心孙子失踪的事。

警察来过了,父亲说,从米童爷爷手里将那封信拿走了。而王新莲也已半个多月没回过家了,她家的门上挂着一把锁。起先邻居以为她去城里找她丈夫去了,但警察给她丈夫打电话问过,这才知道王新莲并没有去城里,她失踪了……

马兵陷入了莫名的惶惑与焦虑之中,他被父亲的讲述弄得脑子有些乱。想了半天才厘清这件事的大致脉络——村子里一个叫王新莲的女人失踪了,或许是死了。接着儿子马小丁与米童也相继失踪。接着米童的爷爷收到来自米童的一封奇怪的信,指认自己的儿子马小丁是杀死王新莲的凶手。这件事听上去有些不靠谱,但事实确实存在,那就是儿子马小丁现在也下落不明。

父亲又说,刚才我去山下给你打电话时,听人说米童独自一个人回来了。

马兵听得一愣,问:那咱家马小丁呢?

父亲摇摇头,只他一个人回来的,警察把他找去问话了……

米镇派出所仍在原址,只是离马兵的新家很近。以前他是那里的常客,感觉无所谓,但浪子回头之后,马兵对那里有着万般抵触。他曾发过誓,余生再不会和警察打交道。但现在他想知道更多关于马小丁的消息,只能去找警察。他硬着头皮,走进派出所。没想到那个老王还在。所在辖区的山民都称所长为老王。从叫他小王时便与他打交道,从小王熬成老王,从普通民警熬成派出所所长。老王瘦了,目光更显犀利。马兵有些怵他。他少年时老是犯错,青年时迷恋赌博,到入狱前的故意伤害,都是老王一手查办的。老王总是骂他,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老王也是当过兵的人,和父亲的战友是朋友。马兵闯了祸,父亲通过战友的关系去找老王,一来二去也就熟了。马兵称老王为“叔”。这次老王见到马兵,没开口骂。马兵记得他因伤害罪被抓进来时,老王也没骂他,而是一脸严肃。他知道这次儿子马小丁的事或许比自己那次还要严重,心情不由变得沉重起来。老王问他:那辆车是你开回来的?马兵点头,奉上卷烟。老王看看烟的牌子,贴近鼻子下嗅嗅,随手放在桌面上。现在是不是当老板了?老王问。马兵有些尴尬,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采沙场里的工人都称他为老板,但马兵知道自己的分量,从来不敢以老板自居。老王的脸上现出悦色,轻声嘀咕说,好啊,你早这么干,你爹不就早省心了!当问起马小丁的事时,老王的表情再次变得严肃起来。他不便对马兵透露太多,但肯定是出了问题。老王说,你别整天想着赚钱,还是要把家里的老人照顾好,把自己的儿子教育好。

马兵梗着脖子说,我儿子马小丁不可能杀人!

老王反问道:你儿子多大了?

十六了。

怎么说呢!老王思忖着说,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有了自己的行为能力,但杀没杀人,是要讲证据的。米童给他爷爷的那封信,已经指认马小丁有重大的杀人嫌疑。

给我看看那封信!

老王想了想,走出去,手上拿了一张纸进来。马兵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

亲爱的爷爷,我在给你写信,祝你端午节好!求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我爹在外面打工,我娘离开了我们,我现在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我出来打工,想一边赚钱一边找我娘,你老多保重,就不要找我了。可是亲爱的爷爷,那个叫王新连(莲)的女人,真的不是我杀的,是马小丁杀的。他想和她睡觉,她不答应,他就把她杀了。是用手乐(勒)死的。当时我就在旁边,是我亲眼所见。亲爱的爷爷,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不要相信你孙子我杀了王新连(莲),是马小丁杀的!!!亲爱的爷爷,你要多保重,等我找到我娘,我就回家去看你。你的孙子——米童。

 

纸片被马兵丢在桌上,随着风势,轻飘飘跌落至脚下。他一边弯腰去捡,一边气咻咻地说,这他妈简直胡说八道。等他把那张纸捡起来,脸也涨得通红。马小丁平常胆子那么小,蹍死一只蚂蚁都不敢,他敢杀一个人吗?睡女人,他到了睡女人的年纪吗?!

老王端着双臂,杵在桌面上,托着下颏。听了马兵的话,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十六岁,有很多少年强奸犯,比十六岁还要小。老辈人十四五岁就结婚,十六岁都可以做两个孩子的爹了。

老王的话让马兵无言以对。他点了支烟,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他捏烟的手止不住簌簌抖动。他的嘴唇也在抖动,蜷起右手,去攥已经僵硬的左手。如果对面端坐的不是警察,马兵说不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马小丁被诬陷了,他沮丧地说。

你别激动,老王说,我们也无法确认马小丁就是杀人犯。这封信存在很多的疑点,我们会去调查的。如果说杀了人,尸体在哪儿?尸体找不到,这件杀人案便不能成立。从信的邮戳上看,信发自麻城。我们已经派人去那里调查,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对了!马兵说,米童不是回来了吗?你们不是找他问话了吗?他是当事人,你们问一问他不就清楚了!

老王苦笑,摇摇头,对马兵轻声说,放了,什么也问不出来,早就放了。

接触米童,警察老王才算第一次接触到“自闭症”这样一个名词。他以前也听说过,却并未有实质性的了解。为此他让手下特意去网上搜了一些资料,打印给他。关于“自闭症”的条目,网上给出了如下解释:

自闭症,又称孤独性障碍(autistic disorder),是广泛性发育障碍(pervasive developmental disorder,PDD)的代表性疾病。主要特征是漠视情感、拒绝交流、语言发育迟滞、行为重复刻板以及活动兴趣范围的显著局限性,一般在三岁以前就会表现出来。自闭症患者“有视力却不愿和你对视,有语言却很难与你交流,有听力却总是充耳不闻,有行为却总与你的愿望相违……”人们无从解释,只好把他们叫作“星星的孩子”——犹如天上的星星,一人一个世界,独自闪烁。

老王非常认可这种解释。当米童坐在他对面,有着多年办案经验的老王,却感到无从下手。问他话,他充耳不闻。他生着一张英俊的脸,看上去像个女孩子,看了让人不免心疼。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是一种机械的、永不能抹去的微笑。他或许没有痛苦,内心所有的感受,只能用微笑表露出来。当老王与他对视时,他似乎看着老王,但目光却穿透老王的身体,望向不知所终的某个地方。在这样的嫌疑人面前,警察老王只有崩溃的份儿。他拿了那封信,问米童是不是他写的?那封信放在米童面前,桌子上还有另外的纸笔。不待老王有任何要求,米童忽然抓过笔,在一张白纸上认认真真写起来。

老王起身转到他身后,发现他在默写那封信的内容。他并没有照抄,那内容好像铭刻于心,自然而然从笔端溢出。写完那封信,米童把笔放下,神情再次恢复到以前的状态里。

米童写的这些字与几天前寄回来的那封信只字不差,甚至连标点和错别字也不差一个,字体当然同属一人。老王心中大骇,他本想让米童随便写些字,以甄别字迹的真假。但现在米童所做的一切,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起初他并不认为米童会写字,认为那封信是别人借米童之名伪造。现在在事实面前,老王开始怀疑一个没上过学的自闭症少年怎么会写字,而且对文字竟然有着这么好的记忆力。他走出审讯室,问等在派出所里的米童爷爷。爷爷告诉他,米童虽没上过学,却喜欢书本,他妈妈在时,曾教过他认字。老王还是有些怀疑。他又让手下到网上去查,那个新调来的大学生警察告诉他,不用查,自闭症患者里面有很多这样的“怪才”,美国有部电影叫《雨人》,那里面有个哥哥就是自闭症患者,对数字过目不忘。老王不信他所言,仍旧要他去网上查,果真搜出一个“六岁自闭症儿童认字过目不忘”的条目。

那你就没办法让他开口?马兵问。

我有什么办法?打不能打,骂又不能骂。

马兵看了老王一眼,说,难道就这样把他放了?

不放又能怎样?!他是一个残疾人,一个刚满十三岁的不必承担刑事责任的未成年人。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六十五条规定,如果没有证据,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们必须放人。

那你们就认定是我儿子马小丁杀了人?

我们只是怀疑,并不是认定。

马兵咬着干裂的嘴唇,暗自骂了一句什么。

老王皱眉看了看他。

傻子米童背着他那个心爱的绿色书包,又开始在村巷与山岭间来回游荡。

他游荡的身影看上去形单影只。以前大家每每看到他,身旁总会有另一个身影陪伴,那就是马兵的傻儿子马小丁。清凉垭附近的山坳里只有这两个残疾少年,没有人愿意理他们。他们的世界好像自有一套通用密码,那密码对正常人的世界有所排斥,只有他们两人能倾心交流。马小丁虽愚钝,却能说上几句正常人的话。每当大家看到他俩坐在通往山外的路口时,都会不无恶意地打声招呼。你去城里打工吗?马小丁总是这样兴致勃勃地问。是啊!被问话的人故意逗他。能不能带上我啊?马小丁的神情里有一些渴望。带上你?你会做什么啊?我什么都会做。我可以去饭店洗盘子,扫地。还会做什么啊?去工地上搬砖也行!那你这么想赚钱干什么啊?马小丁低下头,我爷爷说了,大家要努力赚钱,给我爸讨个老婆,我也就能有个妈了。那好!那就带上你。可你拿什么来报答我?这倒把马小丁给难住了,他想了想,说,等我挣了钱,请你吃饭。见对方不点头,马小丁又说,那我从家里偷蜂蜜送你行不行?那好,那就带上你!

马小丁有些雀跃的样子,指一指身边的朋友米童,把他也带上吧,好吗?他想出去找他妈。过路人调侃够了两个傻孩子,拍拍屁股走了。第二天,马小丁果然带了蜂蜜等在路口,他的身边依然少不了他的好朋友米童。马小丁在安慰米童,如果他不愿意带你去,你就偷偷跟在后面,看他能怎么办?他们等来等去,也不见那个先前允诺带他们出去打工的人。通往山外的路上鲜有人迹,拒马河的流水在远处闪着清幽的波光。河堤上开着大片黄色的花朵,影影绰绰,随风摇曳,好像一抹抹黄色烟岚。两个少年坐久了,不免有些厌倦。他们便离开出山的路口,顺着幽曲的小径,漫无目的朝山上游逛,绿色丛林不时遮掩了他们的身影。有时他们出现在对面的山洼里,有时出现在住户密集的山脚地带。他们走到哪里吃睡在哪里,马兵父亲做好的一锅米饭,有时一个中午便见了底,有时却要吃上两三天。据米童爷爷说,两个人吃的地方不固定,睡的地方也不固定。反正两个人不归家,家里大人也很少担心过。总之做饭时多添碗米,饿不着他们就是了。

少年米童或许是在重温他和马小丁曾经一起游玩过的路径,也或许是在寻找他的伙伴马小丁。马兵偷偷观察了两天。每天吃完早饭,米童都会背着他那个绿色书包,像一个规矩的学生站在出山的路口,坐在那里,望着远处发呆。或是低了头,观察身下走动的蚂蚁。只待有人从路口经过,他才会抬起头来,呆呆看着。路过的人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坐到中午时分,他会站起来,慢悠悠朝家的方向走。大概是因为刚刚发生过那件引人猜疑的事,米童的爷爷这两天始终都在看护着他。要是防不住让他自己跑出来,爷爷便四处吆喝着出来寻找。马兵无从下手。他认定一个道理,再沉默的人都有办法叫他开口,除非他是一个哑巴。

其间他去过两趟派出所,想从老王那里探听些消息。但老王很忙的样子,不是在接电话,便是正在调解乡邻间偷鸡摸狗的琐事,好像他失踪的儿子马小丁,还不及猪狗来得重要。他那个奇怪的想法,便是从那时生出来的。警察靠不住。警察对待失踪和命案,就像医生面对手术刀下的病人,那种职业的冷漠让马兵很气愤。他在派出所碰到过王新莲的丈夫,他愁苦着一张脸圪蹴在门口。他是接了警察电话从外地赶回来的。

到了第五天,米童的游走大概让家人放松了警惕,他独自一人出现在那条通往山外的路口。马兵躲在离路口不远的一座山包上观察他。山包上有一户人家。马兵对这户人家不是太熟,只知道有一对老夫妇,儿女们大概都出山打工去了。记得一年前他见过这家的老头一次,身体很好,没想到现在竟瘫坐在屋门前的椅子里,口眼歪斜,据说是脑出血后遗症所致。这家的婆婆每天出门做活前,都要将老头从屋里搬弄出来,透透气。马兵吸烟,没想到老头蜷着手,呜呜呀呀向他开了口,意思是他也要抽根烟。他递给他一根烟,他手捏不住,马兵只好将烟栽到他嘴上,又替他点了火。老头抬起蜷缩的手指,护住马兵伸过来的打火机,算是对马兵的一种致敬,又频频点头,指指身边的竹椅,示意马兵坐。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米童所在的路口尽收眼底。越过那略高些的坡岗,马兵还能看到山脚下流淌而过的拒马河。绿草与黄花在微风吹送之下,腾起大团迷离的烟岚。他能想象出若干天前,儿子马小丁与米童坐在那里的情景。不由心念一动,问老头,每天都坐在门口透气吗?老头点头,一支香烟被他抽得很是迷醉。马兵指了指坐在山坡上的米童的身影,说前几天见过那个孩子吗?老头仍是点头。是不是看到过两个孩子都在那里?那是更早的时候。老头点点头,又蹙起眉头,抬起颤抖的手指,指着山下,呜哩哇啦地说将起来,情绪显得很激动。马兵听不懂他说什么,皱眉看他。老头已完全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但脑子里或许会记住很多以前发生过的事。

马兵忽然站起来。他发现米童不见了。

只是过了一瞬,米童背了绿色书包的身影再次出现。他走上拒马河宽阔的河坡,低着头,在那里来回走动,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马兵离开老头,以羚羊一样跳跃的姿势来到米童刚待过的地方,耐心看着米童在绿草与黄花间游走。那样的一幅画面忽然让他产生了某种错觉。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拒马河对岸有人正在搭建高耸的电网铁塔,铁塔架子在蓝色天光里闪闪发亮。戴红色安全帽的工人在架子上隐约可见。他回头看了看,看见灰黑的屋顶在一片翠绿中像一个醒目标志,坐在屋前的老头看不到了,那里和自己所处的位置,以及正在搭建的铁塔之间,三点成一条直线。从老头的角度,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看得很清楚。

他记得米童出门时两手空空,只身上背了一个绿色书包。而当他从他身边走过时,却发现他的手里抓了一支黑色塑料玩具手枪。那支手枪看来不是他从书包里拿出来的。米童一边走,一边撩起衣角耐心地擦拭。他记得那把手枪,是他春节时送给马小丁的玩具。他咳嗽一声,以引起米童的注意,但米童对他视而不见,径直朝上山的小径走去。

他朝河岸上走,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目力所及之处不见一个人影,对岸高塔上的工人不可能注意到他,但待在山坡上的老头肯定能看到他。黑色屋顶依然清晰可见,凸起的一道山冈将屋前的一切都隐去了,但那只是仰视的角度给人造成的一种错觉。他发现刚才米童走动过的地方,青草与野花之间被蹚出了一道清晰的印痕,一些被踩倒的草茎正在慢慢直起身子。他循着野草倒伏的形状慢慢朝河岸下方走去。青草高及腿部,他摊开手掌,抚弄着草尖,掌心痒痒的。正是拒马河的枯水期,河水退得很远,大片裸露的河床依然保持着被河水冲刷过的痕迹。米童的足迹在野草与沙滩的连接处消失不见了。延伸向河床深处的是一丛丛荆棘类植物。他在足迹的消失处略有停顿,又顺着河岸走势,向前走了大约五米的距离。

米童的足迹再次出现,歪斜的脚印清晰地印在干燥的沙滩上。马兵看着那些脚印,忽然发现在那些脚印周围,还有另外一些足迹。是人的足迹,若隐若现,被从河床上吹来的风,以及草尖上滴落的露水侵蚀得莫可明辨。鼠类和蛇类的足迹险些掩盖了它们,但它们的存在却是不争的事实。除了那些脚印之外,马兵没有任何发现。他猜测那把玩具手枪,米童大概就是在这里捡到的。若干天前,他来过这里。那么,马小丁会不会和他在一起?他蹲下身,仔细察看那些足迹,却一无所获。他将目光转向河床深处的河水,忽然在一丛荆棘的后面,发现了一些异样。

那里的沙堆略有一些隆起,并不是因地势造成的。如果单从河床的走势看,河水迅疾之时,河水的流速会荡平一切。他蹲下身,已断定那突兀的隆起是人为造成。他伸出两根手指,先是小心翼翼扒开表面浮沙,手的力度令他感到松软。他又在隆起与平缓的边缘处尝试了一下,没错,被河水冲刷过的沙土很难用两根手指轻易刨开。他跪了下去,身子前倾,用两手剔开沙土表面,将沙子挠向身后。越向下挖,沙子越显松散,费不了他多少力气,在浮沙与原有土质的接壤处,他隐隐知道那是一个深坑的形状,他顺着那形状继续挖掘,心跳开始加快。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感觉指尖触碰到了一种异类物质,随之一片黑色布缕暴露出来。他停了一瞬,嗓子眼儿干得难受,从额头滴下的汗水糊住了他的眼睛,嗓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咳嗽声。他抬起臂肘胡乱朝脸上抹了抹,动作变得异常小心。污浊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屏住呼吸,用手指勾住那黑色裤脚,向上一拽,一只人脚跳了出来,穿在脚上的是一只红色袜子。随之出现的,还有一只遗弃在一旁的略有些跟的女式鞋子。

河床上起了一阵风。大片的野草朝一侧倒伏。马兵直起身子,惊慌失措地朝河岸上走。他边走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胡乱按了一通,将手机贴在耳朵上,又很快拿下来,攥在手里。他跑上平缓的河岸,极力朝远处看。远处的土路上有一个骑车经过的人,却并未留意他的存在,很快拐到山脚去了。他停了一瞬,再次顺河坡朝下走,走得有些踉跄,扑跌着来到他发现尸体的地方,跪下,两手拢起沙子,将尸体掩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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