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风住尘香(二)
老赵一时猜不透里面是什么东西,疑疑惑惑地将信封收进了包里。
嫌疑人羁押在B区看守所,有四十公里的路程。中午时分,一前一后两辆车停在了B区看守所高大的铁门前。在看守所门口,苟记者和老赵商量,由预审员和老赵先和孔娟娟谈一谈,做一下铺垫,然后苟记者再采访。
讯问室里,随着一声清脆的“报告——”,老赵见到了这起特大诈骗案的嫌疑人孔娟娟。孔娟娟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年龄,但是身形依然匀称,皮肤白皙,一双眼睛特别有神,只是眼角和颌下的皱纹出卖了她的真实年龄。
老赵说:“我们今天来是为了一个人——齐大海。”
孔娟娟抢话:“齐警官我熟,是他抓的我,怎么他今天没来?”
老赵立即判断出这是一个十分健谈的女人,或者说是个话痨,这是一个骗子的基本素质。停顿了一下,老赵说:“他不会来了,积劳成疾,患急性心肌炎去世了。我们找你,是为了宣传他的事迹。”
孔娟娟的反应超出所有人的意料。她“啊”了一声,随即眼圈就红了,用手背擦着眼泪。“齐警官是好人。刚被他抓住的时候,我被押在大连的看守所。当晚,齐警官审了我七个小时,他没有休息,也没有吃饭,却向看守所为我协调了病号饭。我给他出了个难题,没吃,还把饭扣在他脸上。那饭还热着,肯定烫到他了。他没急。现在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对我。”
递给孔娟娟的纸巾已经被洇湿了,孔娟娟将它团在手心里,嗓音哽咽。赵治标觉得时机成熟了,看了一眼预审员,预审员会意,起身去请记者。当摄像师扛着大个儿摄像机进来时,孔娟娟突然变得十分紧张。
摄像师支好三脚架,调好黑白平衡。苟记者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话筒杵到了孔娟娟的嘴边。那一瞬间,孔娟娟看到了话筒上的台标。苟记者向摄像师打了一个OK的手势。孔娟娟却先说话了:“我的案子正在侦查阶段,你们播出去要加马赛克的。另外,如果用我的真实姓名,我的律师会起诉你们。”
苟记者嚼着口香糖点点头。他一开口,老赵就觉出了不对路。苟记者问:“当时,你是怎样策划实施这起案件的?”
闻听此言,孔娟娟突然用双手紧紧捂住脸,因而说出来的话也含混不清——“你们不是说宣传齐警官吗?案子不是已经侦查清楚了吗?我无可奉告。”
苟记者看了一眼老赵,说:“要宣传齐警官,离不开他办的案子。我们从案子开始说吧。”
孔娟娟依然不说话。摄像机的工作指示灯一闪一闪,空转了五分钟后,摄像师只得按下了暂停键。
摄像师无奈的叹息声刚落,孔娟娟的手也随即放了下来。她说:“三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做好了被抓的准备。但是,当警察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处理——我们家‘王子’会不会饿死?谁照顾它?我的这些担心齐警官都给我解决了。”
老赵判断,“王子”是一条狗。果然,随后的谈话证实“王子”是她养的一只泰迪犬。说到“王子”,孔娟娟有些激动:“有人帮我照看它,我就很感激了。没想到,我被拘押后,齐警官还把它带到了看守所。”
“看守所?狗在看守所?”老赵惊讶地问。
“对呀,放风时我还能见一见。你听,是不是我的‘王子’在叫呢?”说着,孔娟娟眼睛放光,歪头侧耳。外面传来看守嚓嚓的脚步声。
苟记者对这样的谈话显然不感兴趣,追问:“到案后,你是不是又供认了一名同伙?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孔娟娟再次闭口不言。
老赵打破了尴尬:“除了你家‘王子’,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孔娟娟叹了口气:“我老妈。八十多了,我委托齐警官每年去看一趟,等我服刑出去,还他所有费用,他答应了。他要是不死,肯定去。对一条狗都这么好的人,不会不遵守诺言。老天爷不开眼啊……”
苟记者还是想往案件上引,但他低估了一个诈骗嫌疑人的智商。整个儿采访几乎都是老赵和孔娟娟在交流,苟记者成了旁听者。采访结束,老赵和苟记者客气地告别,分头复命。
看着苟记者远去的汽车,预审员说:“赵哥,等着立功吧。这节目影响大了去了。”
“切——”老赵不屑一顾。
预审员又说:“孔娟娟说得挺好的,没想到她有这么好的表达能力。”
“可惜了,我应该拿个摄像机来。”老赵越说越有气,“真他妈孙子,丫都没开机!我就知道他们是奔案子来的!”
九
几番修改,宣讲稿终于定了下来,剩下的时间就是背稿子。脱稿还是不脱稿,没有一定之规,开到人民大会堂的报告会也有不脱稿的,但政治处的意见是脱稿。几个宣讲人就辛苦了。让周副行长天天到公安局背稿子不现实,老赵就每天打一个电话叮问一下情况。其他几个人,没有特殊情况都到局里集中背稿子。
但佟翎不常来。以她现在的状态,一时还无法上班,向单位请了长假在家休息。很快就过了“头七”,佟翎看似慢慢地接受了现实,和人谈笑说话一如既往。大海离去的日子还浅,医治这种伤痛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时间这种溶液慢慢将伤痛稀释淡化。
随着丧事办完,频繁登门慰问看望的亲朋好友都复归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大海家里又平静下来。对于家属来说,真正难过的日子在后头。这段时间,最好避免让佟翎独处,可她偏偏害怕与别人相处。大海一没,不仅她失去了所有的自信,孩子都变得格外敏感。在学校门口,看到别的同学有爸爸来接,大海的儿子会立即扭过头去,抿起小嘴,牵着奶奶的手就走。失落、孤独、委屈,会在任何时候疯狗一般地追着人咬,让本来就落魄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无处可逃。
这天早上上班,老赵又没有看到佟翎,果断地拨通了她的电话。老赵说:“我过去找你,有东西让你看。”
佟翎迟疑地说:“家里太乱了……”
“没事,家又不是让别人天天参观的,就应该乱。告诉我你的地址。”
老赵执意要去,佟翎不好再拒绝。
老赵去过大海的父母家,那时大海的灵堂设在那里。大海家他没去过。有洁癖的家庭主妇说家里乱,实际是一种炫耀,但佟翎不是谦虚,家里是实事求是地乱。就老赵看到的景象,也是佟翎放下电话后一刻不停收拾才出来的效果,感觉还是每样东西摆得都不是地方。谁家出这么大的事,还有心思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老赵在沙发上扒拉出屁股大的一块地儿,尽快让自己坐了进去。佟翎带着歉意,忙着为老赵沏茶,翻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了落满尘土的水壶,赶紧拿到厨房去洗。老赵扫了一眼客厅,一张钢化桌摆在客厅的一角,上面摆放着几个高高矮矮的恐龙和战车模型。墙上挂着一把三弦,中间的弦子已经断了,断了的弦子像垂下来的丝瓜藤蔓,无力地缠绕在另外两根弦子上。赵治标一惊,弦子显然已经断了许久,看来早有不祥之兆呀。
佟翎烧上水,见老赵正在端详挂在墙上的三弦,解释说:“孩子学了几年民族乐器,考过了四级。我们两个顾不上管他,半途而废了。”说完,又开始翻找茶叶。
老赵暗忖,警察就是绷紧的弦子,而谁都可以当琴师。每日被无数的手来回拨弄,谁动一下指头,都要跳跃出一个音符,连贯起来还要组成和谐的旋律。而操控者从来没有想过,绷紧的弦子总有一天会断的。
这么想着,他顺势起身。卧室的门半开着,老赵想走进去,又觉得放肆了。眼前一晃,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终究没有管住自己的脚步。推开半掩的卧室门,并排放在床上的一对枕头映入眼帘。在床的内侧、枕头的下方,鲜亮地摆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冬装警服。
原来是它!原本以为被家属遗弃的警服,被佟翎仔细收着,纤尘不染地躺在床上。添缀上去的银色徽章一闪一闪,晃痛了老赵的眼睛。
警服是警察的灵魂。穿上警服,一个普通的人才有了神圣的职责和担当。佟翎知道,大海是在乎这身警服的。正因为在乎,他才把自己更多地交给它,而忽略了至亲至爱的家人。以前的日子,佟翎与它明争暗斗,争夺着齐大海,更多的时候是败下阵来。最后一次,齐大海还要带病上班,不是佟翎歇斯底里地坚持,它会又一次成为胜利者。但是,不该退却的时候,它却毫无原则地退却了。佟翎这次貌似胜利,似乎隐藏着它的一个大阴谋——在主人为它付出无数泪水汗水和鲜血后,它毫无良心地让主人死得不明不白。
现在好了,主人走了,警服同样失去了灵魂。失魂的警服驯服地躺在床上,胜利时扬扬自得的神情已荡然无存。现在,它和佟翎两败俱伤握手言和了。从它受到的礼遇看,佟翎前嫌尽弃,同样是在乎它的。不是爱屋及乌,在她眼里,显然把警服当作了齐大海的灵魂。她只承认,失去的只是他的躯壳。现在,她要让他陪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一股锥心的痛狠狠袭来。这就是我们识大体,又如此悲凉无奈的警察家属啊!她在虚妄的幻想中舔舐着自己受伤的内心。谁说弱者是女人的名字?谁说的?在这种无奈中,分明还可以看到她们在用女人的脊梁,扛着老天强加给她们的不公正的命运。她们在一点点学会坚强。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让老赵想冲上山巅大声狂吼,一消心中块垒。在起伏的情绪中,他还看见床边的写字台上放着几张信纸,上面斑斑泪痕洇浸着毛主席的一首词:
虞美人·枕上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
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烬,剩有离人影。
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诗贵情,情贵真。诗词曲赋之类向来是抒发人类情感的。人的情感在彷徨迷惑时,终归会找到这种古老的载体来寄托。泪眼描来易,愁肠写来难。这首词想必在昨晚赚取了佟翎不少泪水。想着她此时的境况,李清照《武陵春·春晚》中的两句词突现脑际,“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佟翎不知何时站在了老赵的身后,幽幽地说:“我说收起来,孩子不让,说他爸还回来呢……”
老赵心头一震。佟翎接着说:“在太平间,孩子摸着他爸冰凉的身体,不让火化,说美国有一种冷冻技术,人在遇到不可攻克的疾病时就先冻上,什么时候技术成熟了再解冻,可以复活。”
老赵强忍泪水,怕它失态地跌落下来,赶紧转身出了卧室。水已经烧开了,佟翎还是没找到茶叶,只得歉意地倒了一杯白水。老赵接过水杯,看佟翎眼泡红红的,心疼地说:“你得注意身体呀,你要是再倒下了,老人孩子谁管?”
佟翎点头:“放心,我撑得住。”
临出门时,老赵才想起今天是为什么来的。他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展开给佟翎看。二版上刊登着整版的人物通讯,佟翎的目光一下撞到了文章的副标题——追记战友罗霄同志。黑体大标题却在第一时间没能入眼,也许是因为“追记”二字格外抢眼吧。
佟翎抬眼看了一下老赵。老赵说:“就在大海去世的第二天,C区公安分局的一个派出所,这位罗霄同志在单位值班时突发脑出血,三天后去世。他比大海还小一岁,更不幸的是,他们夫妻至今没有孩子。”
佟翎的目光垂落在报纸上。老赵又从包里拿出了一本杂志:“这儿还有一位,治安总队的,也是猝死,都是今年的事。”
佟翎一失神,没接住老赵递过来的杂志。杂志啪地掉在地上,扬起了一片尘土。老赵说:“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人在队伍里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他们认为应该越多越好!人没了,再花大力气熏衣剃面,傅粉施朱。这就是我的工作,应该遭人唾弃的、毫无意义的工作!”
老赵的话对佟翎震动很大,她也震惊于这支队伍的状况。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遭受这种痛苦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而是一个群体,而且是不知道有多么庞大的一个群体。只不过这个群体散落在人群中,变得星星点点,因而被人忽视。
老赵最后说了一句:“没事别猫在家里,去单位找我们聊聊,大家都想你了。”
回到单位,老赵才想起刚才给佟翎翻报纸时,无意看到了苟记者给自己的那个信封。拆开鼓鼓的信封,老赵有些吃惊,里面净是些五花八门的票据,餐费、加油费、过路费、停车费、出租车费……粗略算了一下,不会少于五六千元。这个苟记者原来想从采访单位揩油。都是些什么人呀!看来李主任不知道这个他看作神仙般的大记者包藏着这个心思。票据通过自己这一手,可以避免被拒绝的尴尬。在这个单位,他是多需要一个跑腿办事的衙役呀,怪不得那天死皮赖脸和自己套近乎。
老赵按下碎纸机的开关,碎纸机就像一个永远喂不饱的动物,在嗡嗡的低鸣声中,来者不拒,贪婪地将一张张票据吞下去。
做完这一切,老赵起身去水房洗了一下手,回来时在楼道给预审员打了一个电话:“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个孔娟娟。这案子你好好审吧,里面戏多着呢。孔娟娟为什么不说案子?指不定有多少事主还不知道她是骗子呢!电视上一播,能招来一帮事主。这事儿苟记者肯定还蒙着呢,就跟他妈的我们调教好了似的。咱们可是一块儿进去的,得统一口径,防止有人‘扎针’,是孔娟娟不配合啊。”
预审员说:“那是自然,谢谢提醒。”
老赵接着说:“你别忘了,大海还给你留了一个活儿呢。探望孔娟娟老妈的任务得落在你身上了。”
预审员笑道:“我没齐哥那定力,整天加班加班。我亲妈长啥样我都想不起来了。”
老赵大笑。挂了电话,顺手翻出苟记者的电话号码,手指轻触了一下删除键。手机屏幕弹出一行字:确定要删除苟记者吗?
老赵毫不犹豫地点了“确定”。
十
人生就如舞台,不到谢幕,你自己永远不知道有多精彩。
经过紧张筹备,齐大海同志先进事迹报告会终于在区人民剧院举行了。时间是11月16日,这一天距大海离开的日子整整一个月。报告会搞得动静很大,市局、区委区政府、区委政法委、检察院、法院、司法局,但凡能与此事沾上边的领导,分局都送了邀请函。而后,政委亲自打电话叮问领导是否能出席。观众的参会范围也扩大到政法系统各单位。政法委协调区电视台全程录像,报告会实况要在电视台转播。
上午八点,参会人员陆续进场。外请的专业公司工作人员调试着灯光和音响,政治处的科长在第七排座椅上张贴领导背签——七上八下,这是必须奉行的官场规则。李主任在手下的陪同下在场内巡视各个工作点位。报告人和主持人则聚在一间会议室里,一副大战将临的样子,踱来踱去熟悉报告词。老赵也在这儿,用长焦镜头对准他们,拍完后一张张翻看,欣赏他们不同的神态和表情,看到有意思的,哧哧傻笑。
只有佟翎伏在一张桌上,边思考边删改着自己的稿子。笔尖点在一处,想了许久,犹豫再三,抬眼看到了举着“炮筒”寻找目标的老赵,走上前说:“赵哥,我想在最后说点儿自己的心里话。”
“就是要说自己的心里话,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个观点。你们不是领导,你们的身份是同事、家属和事主,说官话、大话、空话、假话是领导们的事。”
“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要不您听听,这样说合不合适?”
“不听,一会儿我在台下听,和大家一起分享。你敞开说吧,没问题。家属想说点儿话还画条条框框,这报告会就没意思了。”说到这儿,老赵提高了嗓门儿,给大家打气,“记着,只要你们说的时候想着大海、念着大海,这场报告会就成功了。你们行,一定行!”
几个宣讲人和主持人回应以掌声。
九点钟,报告会准时开始。黑场,一个开场短片将现场观众带进大海主办的那起特大诈骗案中,画面到孔娟娟被抓获戛然而止。接着,舞台灯光大亮,主持人上场,简短几句开场白后,小陈出场。观众被小陈沙哑而又具有磁性的嗓音带回了与战友并肩战斗的岁月;刑侦支队的政委回忆了大海的成长过程;周尹玲则从群众的视角谈对大海的印象。一千多人的会场,鸦雀无声。人们静静地听着大海的故事,观众中有人发出唏嘘声。放眼望去,一片泪光闪动,自发的掌声一次次热烈而持久地响起。
老赵满场游动,不时举起相机,按动快门,定格了一帧帧感人的画面。
佟翎压场。主持人话音一落,人还没出场,就赢得了满场掌声。在人们的注视下,大海至亲至爱的妻子缓缓走到了报告台前。
“各位领导、同志们:大海离开我已经有三十天了。三十天来……”佟翎语调沉缓,利用十多分钟的时间,详略得当,一一晾晒他们十年的恩恩怨怨。在她平静的讲述中,有的人在默默地流泪,有的人不能自已地泪奔。几个刚参加工作的小姑娘跑到楼道里,抱在一起,哭得抽抽噎噎。
佟翎的声音哽咽了,她停了下来,想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主持人及时递上去几张纸巾,佟翎只擦了一下,纸巾就洇透了。她试图接着讲,刚一张嘴,眼泪又来了。老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个时候佟翎最有可能一鞠躬就走下台去。老赵盯着她,带了几下掌。台下的观众都醒了似的,掌声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在观众的鼓励和期许中,佟翎从自己的情绪中艰难地走了出来。
领导席上,几个领导把头凑在一起,低声交流着什么。听众席上,人们毫不吝惜地将掌声热烈地送给这个坚强的妻子,其中或许还包含着敬佩、爱怜、怜悯等复杂情绪。佟翎的宣讲到了尾声——
“最后,我有几句话,想说给大海的战友:在家庭,你真的很重要!离开了你,那个家庭就不完整了。有时候生命可以很坚强,但很多时候,生命却真的很脆弱……倘若,你因任何原因病倒或离世,那么,对于你的家和家人,天就真的塌下来了!没有你的支撑和存在,这个家庭该怎么运转……不要过度地透支身体,家人需要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你的陪伴。所以,请记住:对于你的家人来说,你,是最重要的!”
十一
佟翎的最后几句话,与组织提倡的爱岗敬业、无私奉献、任劳任怨有些不搭调,但她充满人情味、接地气的心声引起了听众的强烈共鸣。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在散场的嘈杂人声中,出席的领导也在交流自己参加宣讲会的感受。有的领导说很感动,也有的领导提出佟翎最后的发言偏离了主旨。市局领导临走时说:“这类报告会要把握一个基本定位,不仅要催人泪下,还要催人奋进!”
分局领导仔细品味上司的话,越掂越觉得分量沉。政治处的领导在这个时候闪到了一边。
在这个社会,追求与众不同是有一定风险的。无论怎么说,负责统稿的赵治标难辞其咎。佟翎一下台就风闻了各种反响,为自己的自由发挥感到惴惴不安。她问老赵:“赵哥,我的发言是不是有些不妥?”
老赵淡然一笑:“我觉得挺好,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人在不知深浅的时候,就不知道害怕。老赵还不知死,看他的自信,似乎像个神闲气定的指挥,坦然掌握着整个儿事件的走向。山雨欲来风满楼,赵治标说话就要人头落地的时候,风向突转,一场更大的风暴几分钟内在网络上悄然酝酿,以不可阻挡之势汹涌而来。
A区论坛上出现了一张会场照片,照片虚实对比强烈:在前后排民警一片泪光中,中间一排居然有一名领导在瞌睡。领导垂下来的头顶光秃秃的,形成反光点,在照片中格外抢眼。有人第一时间跟帖,披露此兄是分局政委。置人民警察牺牲奉献于不顾,其表现之卑劣,俨然又是一个在车祸现场腆胸叠肚微笑的“表哥”。网民愤怒了,在照片发出的短短几分钟内,评论此起彼伏。A区公安分局遭遇从未有过的网络舆情风暴,一时成为全国网民关注的焦点。
这场风暴来得如此突然,没有任何人有思想准备。宣传部门惊慌失措地对帖子和评论进行删堵封。但此前帖子已经被网民在微博、微信中大量转发,负面舆情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恣意横流。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市局责令A区公安分局及时召开新闻发布会,分局政委不得不公开向网民道歉。
至于为什么这种达到一定级别的领导在关键时刻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那是他向市局说明的事了。谁也没想到这场宣讲会的发起者、倡导者成了自己的掘墓者。最终,分局政委不仅丢了官,还在媒体无休止的追击下,被查出了贪腐问题。媒体和网民一路护送,直至走入司法程序。
几场秋雨,行道树的叶子来不及慢慢变黄,已经被秋风捡拾得所剩无几。时间不觉已至深秋,再迈一步就会步入冬天的门槛。在季节交替的时候,事件终于平息了下来。
此时,公安局的领导们才有精力去思考,是谁把照片发到网上的?事件炙手可热时,网民没给被曝光者一丝喘息的机会,他若反手,这个肇事者会死得很惨。现在再找寻这个答案,对公安局来说,凭借技术手段绝对不难。但是,分局领导明智地选择了放弃。真要查下去,揪出来的也不是肇事者,而是被网民称作“鹰眼”的幕后英雄。在这场风暴面前,民意已经取得了绝对胜利,而领导们在强大的民意面前精疲力竭,不想再惹半点儿麻烦。
首场报告会后,宣讲团到全区政法单位和全市公安系统进行巡回宣讲的计划随之流产。宣讲团散伙,成员各自归队。长篇通讯的稿子还压在领导手里。老赵在这篇稿子上下了功夫,再说以前联系的党媒编辑也在催问,他厚着脸皮又找了一次李主任。李主任说:“稿子不是已经发了吗?”
老赵明白了,在李主任看来,报告会开完,稿子就算发了。李主任又说:“翻来覆去说,也还是那点儿事。”
领导的意思很明白,这件事已经结束了。稿子相当于被毙了,和齐大海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十二
机关警力精简方案终于出炉了,公布的名单上赫然出现了赵治标的名字,他的去向是山区最偏远的一个检查站。
同事过来安慰老赵,发现他打好捆的纸箱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尘土,值班室的床上就剩下一套随时可以卷起来的铺盖。他们这才知道,安慰已是多余,原来老赵早已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福祸相依,老赵多年的夙愿终于如愿以偿。
办公室主任和老赵谈话前先叫了一通苦。那意思是说,他不是自毁城墙,先撇除自己卸磨杀驴的嫌疑。此举已是多余,老赵认为是好事,在他眼里却是坏事。只有换位思考,他才能体会到老赵心里是多么滋润!至于判官的笔怎么点到自己的头上,赵治标想都不愿多想,心无恨而无怨。他反过来安慰办公室主任:“死了张屠夫,也没人吃带毛猪。别人会干得更好哩。”
时间过得好快,第一场雪悄没声儿地就来了。
雪花费尽力气飘了一夜,才将检查站周边的山梁勉强覆盖得斑斑驳驳。第一场雪,身子骨还不怎么硬朗,路上的雪化掉一半,又被山风吹冻了,青灰的柏油路半隐半现,让人捉摸不定。大货车司机都避开了这样的天气,检查站的站口也就显得格外冷清。一扇窗户被拉开,一股寒气觊觎窗内,立即乘虚而入。站里的同志朝外边原地跑圈的老赵喊:“进来吧,今天上午没车!”
老赵“啊啊”两声,没有回去的意思,依旧原地跑圈。同事拉上窗户,又推严了缝隙,将凛冽的寒风和固执的老赵都关在了外边。
一辆小车在老赵的目光中慢悠悠地从山下爬了上来。车打着滑在站口停下,司机放下车窗。老赵走向前去,向司机敬礼。车后门突然打开,一只黄色薄牛皮短靴从车厢里探了下来,下车的竟然是农行的周尹玲副行长。
“老赵!怎么是你?什么时候调到这里来了?”周尹玲惊叫。
老赵绝没想到会在这个荒郊野岭的鬼地方遇到老熟人,赶紧褪手套。皮手套太厚,一时没有褪下来。周尹玲紧走两步,抓住老赵戴着手套的双手。老赵问:“你这是去哪儿?”
周尹玲手指着高高的山梁:“去B区农行报到,我被交流到B区啦。”
“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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