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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风住尘香(二)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张军

老赵气愤地捏着生平的一角,另一只手背将纸弹得哗哗响。本想说些什么,顾及工作台后站着几位政治处的工作人员,桌子上还放着一沓砖头一样厚的生平材料,这大作指不定就出自他们中的某人之手,最终,他把想要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沉甸甸的摄像包一下一下拍打着老赵的屁股,催促他走进吊唁大厅。

就像一粒石子丢到了水中,尽管丢石子的人走了,溅起来的涟漪却在一圈圈扩大。民警传看着生平,议论声嗡嗡响成一片。

“什么玩意儿!这是对同志负责吗?”

“记着,死之前,一定要自己把生平写好了,要不别人把你糟蹋成什么样都不知道。”

……

就像很多新闻报道写的一样,齐大海身着笔挺的警服,覆盖鲜红的中国共产党党旗,安详地仰卧在鲜花丛中。他的遗容经过整理和化妆,与挂在大厅中间的遗像相比有些走样。佟翎已经站立不稳,政治处的一位科长看着手表,焦急地说:“还有半个小时开始,一定要坚持住,领导接见时一定要打起精神。”

现在别说精神,佟翎的魂儿都跟着齐大海一起飘走了。

哀婉低回的哀乐声中,全体默哀,领导宣读生平,参加吊唁人员鞠躬致哀,最后环绕遗体一周做最后告别……告别仪式都是这个程序,谁都没想到会出岔子。

齐大海的爸妈和孩子走进吊唁大厅时,大家才注意到,一直围绕在遗体周边的家属中没有他们的身影。自从儿子死后一直没有开口的齐大海的老爹说话了,他斥责儿媳:“他的衣服是谁给穿的?你还嫌他没累够是吗?”

齐大海身着冬季警服,这是作为民警最后的福利。佟翎被问得哑口无言,在场的人全都愣了,不知该如何是好。谁都没想到老爷子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他有自己的想法,谁也不能拿政治觉悟约束一个平民百姓。尽管他是警察家属,警察家属的想法也不可能全都“高大上”。可谁也没有为齐大海准备寿衣。告别仪式说话就开始了,怎么办?吊唁大厅的气氛凝固了。

老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大海的儿子拎着一个大大的包裹从人群后走出来,将包裹交给了奶奶。奶奶缓步走到大海的遗体前,干涸的双眼没有一滴眼泪,一双枯干的手摸索着大海的眉毛、颧骨、鼻子、嘴唇……就像大海小时候,在一个普通的午后,她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一边望着胡同口,等疯玩儿的大海回家,一边从容不迫地在布鞋底上纳着细密的针脚。老人哆嗦着嘴唇说:“傻孩子,妈没告诉你怎么照顾自己,以后就你自己了,你听着……”

老人打开了包裹,轻柔仔细地为儿子换装。

她先把寿衣上的一道道褶子用手抚平,大海僵硬的胳膊腿被她抻了又抻,她想尽量让儿子躺舒坦了。好长时间没这样看过儿子了,那一幕似乎就在眼前——大海小时候熟睡后,她不止一次这样看着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梳理孩子的眉眼,就笑了,那笑容里满含着一个母亲的幸福和满足。现在,她的心思是想把儿子的面容一刀一刀刻在自己的脑子里。离开母亲的孩子再也不会回来,自己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她担心时间长了忘记儿子的长相,如果是那样,孩子就真的丢了。

大海的儿子在一旁看着奶奶的举动,鼻孔下不知何时悄悄爬出了两行鼻血,蜿蜒到了嘴边。

齐大海的遗像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赵治标早已开启摄像机,将镜头推了上去,定格在大海的双眸上,好让他看得更专注、更清晰些。

看着齐大海的母亲在忙活,政治处的科长要上前制止,又觉得不合适,走上几步又退了回去,连忙跑进休息室去报告。李主任也觉得问题很严重,几步走到政委跟前耳语。局长已经注意到了这家人反常的举动,用目光询问政委。领导就是领导,关键时刻显出了举重若轻的应变能力。政委站起来,清了一下嗓子:“遗体告别仪式马上开始,我将仪式流程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另外向各位领导解释一下,今天遗体告别仪式得以顺利举办得到了家属的理解和支持,家属只向分局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要按照家乡的丧俗来办理丧事。我们考虑再三,觉得还是要充分尊重家属的意见。所以,一会儿各位领导瞻仰的遗体没有按照惯例着警服。”

局外的几位领导纷纷表态:“这个可以嘛。”

但局长轻轻皱起了眉头。领导习惯了仪式感很强的正式场合,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出席一个民警的追悼会,看到的亡者却如同乡下人一样穿一身老百姓的寿衣,怎么都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局长面色凝重,政治处几个办事人员都心怀忐忑,猜不透这貌似悲哀的面容下藏着几许不满。看来,家属对病故这个定性依然不甘。他们的工作只做到佟翎这一步,至于佟翎怎样说服老人,其间有什么周折,又怎么节外生出这么一枝,都在他们的掌控之外。

政委宣读齐大海生平时,已经不是赵治标在外面看到的样子了,其中一大段话摘自会前朝赵治标要过去的报道稿。散场时,政委向赵治标招手,将半成品稿子还给他,和颜悦色地说:“写得不错,很感人,再好好完善!”

赵治标几乎没听过领导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一时竟有一种激动的感觉,转身看到齐大海的遗像,高大宽阔的吊唁大厅里,只有齐大海的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

老赵心里默默地说:“放心吧,兄弟,我一定把你的事办好。”

齐大海同志先进事迹宣讲团的成员初步拟定四个人,分别是刑侦支队的王政委、大海的战友小陈、大海的妻子佟翎,还有一位是农行的周尹玲副行长。两年前,农行下属一个分理处发生一起特大票据诈骗案,周副行长就是该案的报案人,此后一直代表银行一方与齐大海的办案组联系。几个宣讲人的讲述各有侧重点,用一条主线串起来,齐大海的形象就饱满得呼之欲出了。老赵介入时,还有两个难点没有定下来,一是周副行长能不能参加还打着问号,二是宣讲的主线还没有最终敲定。

两年前的3月2日,农行幸福大街分理处发现其客户海通运达投资管理有限公司账户被人划走人民币五千万元,该公司否认是其所为。继而,银行发现划款支票上的印鉴可能为假冒。警方以涉嫌票据诈骗立案侦查。很快,警方发现一个叫孔娟娟的沈阳籍女子有重大嫌疑。当年2月,孔娟娟找到海通运达公司业务部经理,说自己的朋友在A区做房地产,准备向农行幸福大街分理处贷款;分理处贷款的条件是先要为银行拉一些存款,为此,要求公司在分理处开立账户,存入五千万元,办完贷款手续后,银行将付给公司一百万元利息作为回报。

事前,孔娟娟冒充该公司工作人员,以私刻的公司财务章、公司领导个人章从银行购买了一本转账支票。2月底,海通运达公司在分理处开户,存入五千万元。钱一到账,孔娟娟即分两笔将存款从公司账户上全部划走。诈骗金融机构案件在全区是首发,涉案金额之巨在全区历史上也是没有过的。案发后,孔娟娟人间蒸发。

警方连续两年的调查没有什么结果。没想到,今年该案突然冒出一条重要线索。齐大海探组先后两次赴沈阳和大连,最终在大连将化名为代雁的孔娟娟抓获。孔娟娟不仅对罪行供认不讳,还交代了警方不掌握的一个同伙。直至齐大海去世,该同伙尚未批捕。

周副行长在电话里婉拒了李主任的邀请。周副行长说:“齐警官工作认真负责,在侦办这起案件中付出了很大努力。作为事主,我们有责任为宣传他的事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但是,我们在私下怎么做都行,这事拿不上台面。案件的发生,银行是有责任的,对银行来说,好说不好听。别的不说,谁还敢往我们行存款?现在银行业竞争又这么激烈……我们班子刚研究完,下午就去慰问大海同志的家属。我们用实际行动支持,您看好不好?”

银行方面说到做到,当天下午,周副行长就将五千元慰问金送到了大海家里。周副行长说得已经很明白,宣传工作从来都是“双刃剑”,不能因为宣传一个民警让银行声誉扫地吧?在这个问题上,银行是反衬的角色,将民警推树得越高,就越显得银行的人白痴。之所以说这件事还打着问号,是分局一厢情愿地不想放弃。大海是在办理这起案件的过程中去世的,这起案件的事主就最具典型性,银行方面不出面就缺了一角,整个报告就撑不起来。

政治处把这个啃不动的骨头扔给了办案单位,理由是办案单位跟事主熟悉。不仅活儿扔了过来,还将了他们一军:“多难的案子都能破,还请不动一个人?”

办案单位自然把活儿派给了办案民警,愁得小陈吸溜吸溜直牙疼,不满地和老赵嘟囔:“要说熟悉,齐哥和他们最熟。”

几个人脱产撰稿,老赵负责统稿,因为这个事由,老赵算是他们的临时领导。老赵一听银行的态度,就冒出了一股火,愤愤地说:“有没有一点儿良心!不为他们那个破案子,我们的人会死吗?人都没了,让他们站出来说几句有人情味儿的话就这么难?”

小陈借故闪了,故意含混不清地说:“那就拜托您了,我这牙还真得看看去。”

老赵决定去会会这个周副行长。几天的采访,他对诈骗案的前前后后已经了如指掌。齐大海自己都不知道,他死前已经用行动为自己的宣传做好了铺垫。

想见周副行长没那么容易。赵治标打她的电话,自报家门,刚刚说个开头,对方压低声音打断了他:“我正开会呢,散会后打给您。”

老赵信以为真,边修改稿子边等电话。稿子改完了,一抬眼见小陈都回来了,才觉得周副行长的答复不靠谱。老赵拿起电话再打过去,对方电话却一直在通话中。老赵气得立马起身,拿起包就要出门。

“您干吗去呀?”小陈拦住他。

“我去银行找她!”老赵气呼呼地说。

小陈朝他摆了摆手,将他按坐在椅子上,“少安毋躁,恐怕门口的保安您都绕不过去。”说着,小陈拿起电话,“这件事上,我还是能做一些工作的。”

气人的是,周副行长的电话一打就通了。小陈说:“周行长,是这样,现在这个案子又出现新的情况,要找您补充一些证据。我手里还有一个案子,就不去了。我们的领导亲自去,他跟您谈,您定个时间……下午三点?”小陈看了一下老赵,得到确认后接着说,“好,那就说好了,三点。我们领导姓赵,一会儿我把您的电话给他。”

挂了电话,小陈说:“您见了人家,别逮住不撒口。回来和我通个气,我还得想着咋把这瞎话圆回来。”

老赵说:“你不跟我去呀?”

小陈说:“您让我跑跑颠颠行,我笨嘴拙舌的,这活儿真干不了。我打听好了,中午食堂有烙饼卷肘子,刷我卡,您随便造。吃完了,趁中午这空儿,您得打打腹稿。”

下午三点,赵治标准时出现在周副行长的办公室。

老赵说:“我们聊聊案子吧。”

周副行长示意老赵坐下:“愿闻其详。”

老赵说:“当年,五千万从银行账户划走后,分散到全国各地一百五十多个账户上。这些账户涉及北京、河北、山西、辽宁、安徽、广东等地二十多家银行。警方迅速冻结涉案账户,就在警方采取措施的同时,涉案账户的资金还在频繁地划出、提现。是警方争分夺秒,扣押、冻结存款四千三百多万,最大限度地减少了银行的损失。”

周副行长点点头:“这个我知道。”

“那就说点儿您不知道的吧。冻结存款、汇款等财产的期限是六个月,到期只能续冻,因为初次冻结的时间不一样,续冻的时间也就不一样。所有涉案账户信息都掌握在齐大海手里,每个账户什么时间到期,他都记在本子上,选日期接近的集中到银行办理续冻手续。续冻一个账户,没有两三个小时办不下来。北京的账户,一组办案人员一天只能冻结三个,大海和小陈中午不吃饭,能办四个。每次续冻手续办完,前后要历时一个月。两年多的时间,到现在应该续冻了五六次。因为逾期不办理续冻,视为自动解除冻结,大海如果有半点儿闪失,就会导致账户资金外流……”

周副行长听得入了神。

老赵接着说:“今年6月的一天,大海在梳理这起案件时,在网上发现孔娟娟的女儿从澳大利亚归国的信息。是他和小陈赶赴民航总局票务查询中心,查出孔娟娟的女儿频繁往返于北京和大连之间,从而踩住了狐狸尾巴。”

周副行长给老赵续了些水,“这个我也知道。”

“可您一定不知道,大海的遗物中有一个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不了解的,会以为是大海一家人,其实那是孔娟娟的全家福。大海的手机里还存着孔娟娟若干张照片,被他的妻子佟翎发现后,大海为这些照片向妻子解释了半宿。”

周副行长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

“9月20日,大海和小陈找到‘代雁’也就是孔娟娟经常出入的那座大厦的安保部,想要调取大厦的监控,研究‘代雁’的活动规律。这天是星期日,安保部经理休班,工作人员做不了主。两人打车直奔大连郊区经理的家中,在他家里等到下午五点,央求了半天,外加送上两条好烟,人家才答应配合。经理给手下人打了一个电话,两人忙了一天就是为了他的一个电话。回到安保部,两人一天一天地往前倒着查看,终于掌握了‘代雁’的出行规律。第二天,‘代雁’就被抓获。”

赵治标说累了,稍作停歇,放慢了语速:“就是在这一天,小陈见大海不停地咳嗽,提醒他吃一些药,可大海说——没事。

“您一定不知道,一天夜里,大海在加油站加油,看见一个刚加完油的女子上了一辆宝马车,这个女子酷似孔娟娟。刚加了几升油,他拔下加油枪,开着他那辆破奥拓就向宝马车追去。因为车速太快,车在拐弯时侧翻,造成他身上两处骨折。

“您一定不知道,他的孩子已经三年级了,他却没有参加过一次家长会。

“您一定不知道,出差在外的大海每天早上六点会准时给妻子打一个电话,叫她起床。现在,他妻子的手机再也不会在早上六点响起鸟鸣声了……”

几天采访积累的情愫迸发了,赵治标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已经听傻了的周副行长缓过神来,“你不是来补证的,你是想说服我?”

老赵不置可否,兀自说着:“我真心实意想请您出马,这样的民警,你们不该为他做点儿什么吗?”

周副行长叹了口气,将手背贴在额头上,一副疲惫的样子,“轮番轰炸……哪个部门要全都像你们这样工作,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早就实现了。我现在觉得有点儿乱,容我想一想。”

老赵一时没懂她的意思:“轮番轰炸?”

“不是吗?你们政治处的李主任刚支应走,没想到又来了一个不好对付的。”

老赵这才意识到,这件事分局也是不遗余力。他笑了笑,算是承认了自己是个“不好对付的”,又解释说:“他是官方,我仅仅代表我个人和您交流一些看法。相信您会有同感,真心希望您能加入我们的团队。”

夕阳西坠的时候,周副行长客气地将老赵送到了银行的风雨廊外。灿烂的晚霞恣意铺陈在天边,将天空一隅堆积起来的云朵边缘渲染出金子般的光芒,让即将暗淡下去的天色减缓了走向黑暗的脚步。黄昏的大街上,行人们步履匆匆往家赶,而眼前这个男人——周副行长望着赵治标融入霞光里的背影——他的脚步还在为一个普通的同事奔波。

分局政委亲自带人研究了一次宣讲工作,参会人员都比老赵级别高。听了一圈,老赵心里已经有了小九九。问题的关键在于典型的定位。发言者都揣摩领导的意思,把这次典型推树当作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功利心作祟,他们争先恐后把齐大海说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越来越全。谁都想让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谁又说服不了谁,腰都坐疼了,还没有一个定论。面对一堆杂芜的意见,分局政委仰靠在椅子上,疲惫地说:“赵治标,说说你的意见。”

这样的会,领导不点名,没有老赵说话的机会,领导一点名,相当于授权,憋久了的老赵毫不客气。老赵说:“齐大海就是一名侦查员,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侦查员,像他这样的侦查员别说全市刑侦系统,就是咱们刑侦支队也是成箩成筐。如果不是因公牺牲——当然,这个说法还有待商榷——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引人注意。让我说,宣传定位就八个字:立足平凡,献身使命。”

一直仰靠着的政委突然坐直了身子:“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赵说着,政委将那几个字写在纸上,在每个字的下面加了一个小三角符号,思忖片刻,拍案叫道:“好!就是它了。”

半夜,老赵迷迷糊糊醒来,上了趟厕所,觉得天都快亮了。经过客厅时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才凌晨两点。关灯躺下,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屏幕的亮光在黑暗中特别刺眼。老赵一激灵,谁在这个时候还没睡觉?点开一看,是一条刚发来的短信:“我同意参加齐大海事迹报告团,稿子由我自己来写!周尹玲。”

老赵将短信又读了一遍,复又轻轻躺下。妻子在他的身边翻了个身,鼾声又响了起来。天亮还早着呢,他想说服自己再睡一会儿,可是做不了自己的主。透过窗户,他看着深邃的夜空出神。

他的兴奋劲儿一直持续到一早上班,在单位见到第一个人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才消退。同事说:“行呀,老赵,真有你的!”

老赵很高兴,不是因为同事的夸奖。他知道真正说服周副行长出面的不是他赵治标,是齐大海自己。

老赵的稿子终于杀青。稿子一出来,他就联系了几家党报党刊,都说可以发。社会媒体他没联系。如今社会媒体满版都是“人咬狗”的社会新闻,唯恐天下不乱。这帮人的职业良心都让狗给吃了,别指望他们能传递出一点儿正能量。

老赵将洋洋洒洒一万五千字的长篇通讯稿报给了办公室主任。主任一口气看完,连连叫好:“再平凡的人,让你一挖掘也金光闪闪!”

老赵谦虚地说:“是人家大海干到那份儿上了。”

主任说:“我签给李主任,让他把把关。”

老赵说:“您签了就行了吧,编辑等着用稿呢。”

主任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在阅批单上落了字,“这么大的事,还是让他们看看。”

老赵不情愿地拿着稿子去找政治处李主任。李主任接过稿子扫了一眼,“放我这儿吧,我仔细看看。给那几个宣讲人也提供一份,让他们补充宣讲稿。”

宣讲团的主持人是政治处的一个女孩儿,串词写得很有文采,也很煽情,起承转合恰到好处。老赵暗暗称奇,真是个写材料的好苗子。几个宣讲人的报告稿水平就参差不一了,大体也算有了个模样,汇总到老赵手里,还没来得及细改,分局政委就催着想听宣讲人串讲。几个宣讲人集中到分局大会议室,按正式宣讲程序一个一个上场。一圈下来,政委让几个听众一个一个说意见。

说实话,效果并不怎么好。稿子还夹着生呢,老赵掌握的一些细节也没补充进去,还有的稿子不叙事,老是高调煽情。前面几位听众都说好,听了之后如何感动,轮到老赵发言,他就不知道怎么张口了。说实话吧,等于把前面几位都给否了,里面有主管的分局副局长、有政治处主任、有刑侦支队的领导。难道别人都不行,就你能,一伤人就是一大串。不说实话吧,这稿子真让人堵心。犹豫的当口,分局政委再次点将:“说说吧,赵治标,听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

关键时刻还是本性占了上风,老赵说:“要我说,这几篇稿子还要下工夫。先说最主要的,”赵治标转头问佟翎,“你说的话是你想说的吗?”

佟翎摇摇头。

老赵接着说:“什么好丈夫、好儿子、好爸爸、好警察,这人要什么都好,就什么都不好了。他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儿子、爸爸吗?只能说他是一个称职的警察,这是我们宣讲的主旨,其他方面建议就不要说了。要说,就说他不好。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好儿子、好父亲,因此才成为一个好警察,这就叫重点突出。”

老赵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刚才发言的几位也在轻轻地点头。老赵就更放开了些,又问:“这稿子不是你自己写的吧?”

佟翎又点点头。

无疑又是哪位大老爷写的官样文章。老赵扫了一眼在座的几位,都神情专注地想听老赵往下说些什么,只有李主任板着脸,眼睛盯着笔记本,不知是不是在上面认真画着小王八。老赵将目光转向分局政委:“我建议,佟翎的发言别人不能代笔。她说的应该是真情的流露,是最真实的东西,不能矫揉造作。她应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请相信她。”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佟翎,佟翎用自信的目光回应着大家。接下来,老赵一一点评其他几个宣讲人的稿子,并说了具体修改意见。最后,分局政委说:“赵治标同志说得很好,我全同意。我说两点意见,一是周行长的稿子里有一句,‘进入21世纪,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已过七十,而一线民警的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八岁’。这句要删掉,给人一种感觉,在向领导叫苦叫累。”

周尹玲忙翻稿子找这句话,在上面做了标记。

政委又指了一下小陈:“你的那篇稿子里说他9月份以来多少天没有休息,这里面涉及一个科学用警的问题,领导把人使得这么狠,是不是太没人情味了?改一下,说大海同志主动加班加点。”

分局政委说完,老赵还有话要讲的意思。政委扫了他一眼,没有再给他犯上作乱的机会,拿起水杯起身离座,临走时说:“你们再好好研究研究吧。”

老赵突然感觉今天风头有点儿出大了。

第二次串讲是在一周后,地点、程序如前,只是分局政委没有参加。串讲效果已经有了明显改进,轮到佟翎上场,被老赵叫停。他说:“别人都可以反复说,佟翎不行。她说一次情感就爆发一次,不用多了,三次下来就像说别人的事了,感觉就不一样了。这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个道理。所以,佟翎只能在心里熟悉自己的稿子,到那天一次成功。”

李主任说:“老赵说得有理,但是真的不过一下,你能保证一次成功?”

老赵拍了胸脯:“出了闪失,拿我是问。”

老赵敢拍胸脯不是瞎拍,他与佟翎反复沟通过,细节让她自己把握,他相信佟翎这个办公室主任的能力和水平。其实,不让佟翎反复说,老赵只说出了一部分原因。说实在的,他不忍心让家属参与到这样的事情中来。佟翎肯定说一次哭一次,每次述说对她而言都是一次打击。老赵见过太多这样的场合,不觉就落下一种毛病——见到牺牲民警家属的眼泪,心里就一抽一抽地发紧。

前几天,办公室主任把老赵的稿子拿给政治处李主任批,到现在还没批下来。老赵催问了一次,李主任问:“稿子里面的事迹都是真的?”

老赵一时没反应过来,打了一个愣,反问道:“你说哪个是假的?”

领导被反问,觉得很不自在,但也感觉自己的话问得有些唐突,讪笑道:“真的就好。和政委商量了一下,稿子先压一压,等报告会开完了再发。现在发了就等于剧透,会影响报告会的效果。”

老赵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么思考问题,这两件事矛盾吗?事迹宣传就是利用各种手段最大化,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老赵还不懂官场思维。礼花只有在瞬间绽放才显示出自己的价值,点礼花的火柴怎能让老赵拿在手里?

旁边一个人轻轻把它吹灭了。

写出的稿子就像母鸡下出了蛋,鸡蛋被主人拿走了,就跟母鸡没关系了。母鸡的任务就是继续下蛋。

忙得焦头烂额的老赵又被码了一个活儿。政治处请来了市电视台一档非常有名的法制专题栏目的记者,老赵的任务是陪同记者到看守所采访嫌疑人孔娟娟,并负责外宣把关。预审处也出了一名预审员配合。

老赵纳闷儿,电视台怎么会对这类题材感兴趣?一般来说,电视台只在“两会”、春节和政治性节日期间勉强播两期正面题材,其他时间就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案子。以往,栏目记者只要盯着案子找老赵,一准儿会吃个闭门羹。开始的时候,老赵都是直接拒绝。后来听说栏目负责人手眼通天,会挂上单位老大,给人“扎针”,还真有人被扣上“不配合工作”的帽子丢了官,老赵就改变了策略,接到这类电话时就说:“这个案子正在侦办,不能报呢。”

过一段时间,电话又追过来,老赵先跟人家道歉,再说:“这个案子已经到检察院了,我们没管辖权了。”时间久了,电视台的人都知道区公安局的大门不好进,找老赵的记者越来越少。

向老赵交代完任务,办公室主任解释:“这是李主任动用了私人关系才请来的。这个节目一播,齐大海就名扬天下了。”接下来,办公室主任将从政治处领来的苟记者交给赵治标,小声交代:“无冕之王,伺候好了。”

苟记者四十多岁,和老赵一见面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一副老相识的样子。几句话下来,提了七八个公安系统各条战线上的朋友,好似全市的警察他认识一多半。他提到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老赵一个都不认识,聊天就不好再进行下去。看得出,苟记者想尽快拉近两人的距离,给人的感觉,此人很江湖。果然,临出发前,苟记者将老赵拉到一边,要借一步说话。他偷偷摸摸把一个封好的信封递到老赵手上,小声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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