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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度中篇小说卷——隐姓埋名(八)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马淑敏

安馨儿拿到DNA检测报告时犹豫了很久,终究不敢打开。她给高警官发微信,希望晚上在小公园见到他。高警官到夜里11点才回复,出差了,大约七八天返程。

齐月美神龙见首不见尾,高警官也不在。安馨儿只想找个人哭一会儿,又觉得哭很无聊,再说高警官有什么理由听她哭?

周五一整天安馨儿无精打采,心里暗骂停不住嘴发问的新同事,你十万个为什么呀,明明操作手册上面都有答案。

安馨儿背着齐月美收拾好行李,她不知道自己去什么地方,只是下意识地决定向北,越远越好。

她给高警官在微信上留言,告诉他周六下午她要去药王山。安馨儿潜意识里这一天是诀别。

“专家这些年天天喊暖冬,我觉得离开家的每一个冬天都寒风彻骨。那天我感冒了。守着值班室里的小炉子烤着脚喝老李给我熬的一大瓶子姜茶。”

沈峰听到一声很渺茫的“救命”,以为是电视里的声音,但接着又真切地听到呼救,他放下茶缸,看着窗外,大门已经关闭,小区里很安宁。跑出大门,五六个影子纠缠在一起,他提着棍子追上去一顿乱砸。

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有好多人,有老李,有头儿赵经理,一个红眼睛的女孩,还有几个警察,便利店瘸腿老板送来一罐鸡汤,说特意给他烧的。但他知道,好日子过完了。

护士告诉他,肚子上有一个大洞,是流氓捅的。她竖起大拇指,说他救下一个女孩。

接连几天好多人来看他,民政局的、妇联的,老李说公司正为他申请“见义勇为”称号。

警察做笔录的时候沈峰不敢抬眼,用被角遮着下巴。小个子警察一圈一圈巡视,眼神像是能透过被子剥开肚皮上的纱布。

沈峰救的女孩是小区住户,得知他孤身打工,女孩父亲自觉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

沈峰在医院待了几天,能忍住痛了。趁着傍晚,有些羞涩地跟女孩父亲说馋莲子粥了。

男人一离开,沈峰立刻行动起来。好几天不下床,头真是晕,还好,衣服都在。他忍住疼穿好衣服,从走廊的另一侧楼梯下楼,回家取了包,小心绕过瘸腿老板的视线,又一次逃亡。

“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很痛苦,你本来是一个城市的英雄,却因为英雄的行为逃亡?”安馨儿手伸进包里,与前几次不同,她这次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

“那叫生不如死。”他望向天。

逃上一列北上的火车,火车上是归乡心切的人。我被挤在罅隙的角落中,不知道能去哪里。摸着伤口,想着今生再不能见的妻儿,不禁泪眼模糊。

撑不住的时候在一个小镇下了火车,住的家庭旅店。但镇子太小,他很担心治安检查,伤口一痊愈立刻动身前往大兴安岭森林。

早年招商引资时沈峰带队考察,途中得了急性肾炎,镇领导陪他去医院,碰到丢了钱的维尔乔克素,便让人帮他付了医药费。

我没有见到维尔乔克素,他半年前就病死了。我在维尔乔克素家待了一天,他的老母亲不断对着我喊他的名字。看着她,我满眼是我娘的影子。

离开的那天,我悄悄塞到维尔乔克素妈妈枕头下5000块钱,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常年不刷牙积攒的牙垢和旱烟浓烈的味道呛得我脑门发紧,但我还是很留恋她。

雪越下越大,路完全被正飘落的大雪覆盖了,在森林里转到天黑也没有走出去。靠在树下,想打个盹儿就走,可是我睡着了。要是没有布丽妮娜,我现在该是一具埋在风雪中的干尸,被饿狼或者熊啃得剩下指甲或者一段不完整的骨头了吧。布丽妮娜和她的猎犬找他们被黑熊冲散的驯鹿时,在风雪中发现冻晕了的我。

大兴安岭的地窖是最像家的地方。漫长的冬季,没有人烟的雪中,人比熊还稀缺,只有在那里才会知道什么是相依为命。

布丽妮娜教我放养驯鹿,打野兔子、野熊。白桦树皮很奇特,不光有淡淡的香味,还柔软滑嫩,几片树皮在布丽妮娜手里三针两线就成了记账本。

摸着小本子,想起念大学时我趴在手电筒下看书,妻子在身边吃橘子味的水果糖,笑眯眯的。在地球的那一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想得起我。

僧人静默了许久。

布丽妮娜从来不问我想什么,只默默递过煮好的驯鹿奶茶。她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满意的笑容,零下40度的夜晚,我抱怨雪又下大了,脑子都冻成一坨冰。她笑着说,大兴安岭的夜晚就得这么冷,要不怎么叫大兴安岭呢?

对着她一尘不染的单纯,我从前的日子真是白过了。她身上的袍子穿了多年,袖口缝着几层细密的补丁。每天照顾好驯鹿就笑呵呵地扒松子、翻干肉、用雪里红和酸菜包包子。

孩子们要交学费,她套上猎狗拉着两麻袋松子走了,晚上回来扔给我两身内衣,是红色的。她说男人就要红红火火,男人红火了家才红火。

大兴安岭漫长的冬天,我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喝她烫的烧酒,吃酸菜炖狍子肉、松蘑炖野鸡。她喝几口酒就笑着给我剥松子、榛子。她的丈夫多年前过世,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山上靠养驯鹿供养三个孩子读书。

夜里,听着风雪卷过树林的呼啸,我睡着了,梦里,妻子和儿子在我身边走过,陌生人般;一具女尸汩汩流着鲜血,手里托着血肉模糊的孩子。

我时常想,就这样孤老一生挺好的。雪打在地窖顶上,地窖露出的半块玻璃上映着雪光。多温暖的火炉都烤不热我的心,思念越长越满,快把我的胸撑破了。爹娘若是在天堂、在地狱都找不到我怎么办?妻子和儿子在那里过得好吗,女儿是不是平安长大了?

我以为逃出牢狱之灾家人平安,我也平安,真是错了,我在哪儿都是在牢狱中。

安馨儿和僧人同时沉默着。茶水冰凉。偶尔一片叶子在秋风中飘落,翻了几个筋斗在墙角安静下来。

“你离开大兴安岭,布丽妮娜不伤心吗?”安馨儿打破沉默。

“顾不得了。走的时候我只带了5000块钱。阿幺那瓦太苦了,孩子用白桦树皮当作业本,用烧黑的松枝做笔。我给布丽妮娜留下10万块钱,用她的名义捐给乡政府15万块钱,为敖鲁古雅鄂温克人承建一所‘布丽妮娜希望小学’。”

安馨儿低下头将录音发了出去。

“你妻子回来过吗?你的爹娘还安在?”

“从我出逃到回到青城整整10年过去了。我的坟挨着爹和娘的。”天边浅云正渐渐变浓,僧人淡淡地说,“妻子和儿子都是美国人,我死后,他们没有回来过。沈峰是沈峰还是谁,现在都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也伤害不到他们了。”

“那王梅呢?你的出现也伤害不到她吗?”安馨儿忍住泪。王梅,她宁愿这是两个生僻字,脑海中从未出现过。

可是,她曾藏在树后,发福的王梅雍容华贵地牵着一个胖墩墩的男孩从自己身边走过,没有看她一眼。她装作找人去王梅单位,看见她胸口的玉坠,顿时口干舌燥。王梅冷淡地回答后便不再理会她。站在王梅门口,安馨儿噙住一颗泪,始终没有落下。

所有无法言说的折磨都来自这个人,这个已经死去的人!一股恨从心脏某个角落冒出来,顺着血液瞬间蔓延至全身,安馨儿的手被什么控制般,塞进包里,翻了半天,明明放在夹层一把藏刀却不翼而飞,安馨儿一脸苍白。

沈峰坐在河边想了一夜。他应该回到布丽妮娜身边平静地过完后半生,但天亮的时候他想明白了最应该去的地方。

“你去投案了,对吧?”安馨儿幸灾乐祸道,“儿子老婆不在中国,爹娘死去,情人无情,女儿送人,你没什么负担了,所以想一笔勾销罪孽,活得心安理得对吗?”

“可是谁愿意帮一个无耻之徒找回他自己呢?”李大力、田唯山、了智,确切地说是沈峰,耳边响起咬牙切齿的恨。他眼角浮起泪珠,越攒越大,终于重重滚落,越过那颗黑痣。

安馨儿“啪”地按开灯,突然亮起的灯光让僧人一下子闭紧了眼睛,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飘起小雨,灯光下,地面一层湿润的黄色温暖。仰头,是黑洞洞的天空。

“孩子,你留着它吧!”僧人仰视着安馨儿,他哀求的眼神让她眼眶发酸。“不,绝不!”安馨儿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玉蝴蝶,顾不得脖子被勒出的痛,随手一抛,头也不回,走进秋雨中的黑暗里。

“孩子……”她只想逃离,沙哑的声音像抛过来的一道绳索,紧紧勒住她细细的脖颈,逼迫她回头。高高的台阶上树影如鬼魅,沈峰跪在大门边,垂着头,一动不动。

安馨儿顿时泪如暴雨。

安馨儿将录用通知书藏在办公室抽屉,上面堆着饼干、方便面、口红之类的杂物。她计划齐月美出差后再离开。

掰着手指头倒计时,她每天都笑得灿烂,对齐月美百依百顺,裴远过来也不再反感。不愿意出去时裴远带回外卖,三个人滚在床上看球赛或肥皂剧。

齐月美出差前夜,伏在安馨儿怀里道:“阿馨,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学法学吗,我能背下来整本刑法。忘了那件事好吗,忘了吧。”

安馨儿眼泪滚滚,只是紧紧抱住齐月美。

送走齐月美,安馨儿随手将电话静音,她口袋里有一个新号码,两小时后青城将成为安馨儿的一段生活经历。

她把齐月美丢得乱七八糟的衣物一件一件洗干净晒到阳台上;床上、地面、卫生间清理得干干净净。

她抱住齐月美的枕头闻了又闻,上面有齐月美香水和身体混合的味道。她靠着枕头检查背包,身份证、毕业证、银行卡、几件内衣,只有一样,她的旅行杯忘在办公室,那只杯子是齐月美送她的,她必须带走。

她若无其事地从13楼下来,她有些诧异,高警官在楼下大厅正和前台说着什么,风尘仆仆的样子。

安馨儿把他引到接待区,高警官看她的装扮,脱口问道:“出门?去哪里?”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接过高警官递来的文件袋翻看,“给我带来什么好东西?”

“安馨儿,僧人叫田唯山,佛教协会有他的明确信息。”

“虽然没有找到沈峰本人的遗体,但沈峰是国家公务人员,查体样本里有他的血样记录。”

“死亡的女孩,与沈峰没有任何关系,就是一起普通交通事故。”

“京都菜市场从建立至今没有恶性案件记录。”

“田唯山指证的许城,他提供的名为‘水韵名邸’住宅区不存在。许城确有沈峰描述的救人事件,救人的叫李树春,现年57岁,‘水韵名邸’物业公司保安经理,1997年被授予‘见义勇为’荣誉称号。”

“绒成市技术学院的确有一位教师名字叫‘李大力’,至今仍在任教。”

“绒成市贾兴洋,荣昌房地产董事长,籍贯青城,与沈峰系高中同学,一年前死于突发心脏病,他没有在青城市财政局贷款的记录。”

“查遍大兴安岭整个地区没有‘布丽妮娜希望小学’,敖鲁古雅鄂温克集聚地的乡政府派出所人口信息中没有‘布丽妮娜’这个名字,该乡政府也未接到过‘布丽妮娜’的捐款。”

高警官低沉地说:“安馨儿,你的父亲安家仁不是被斧头砍死的,他死于农药氧化乐果中毒。”

安馨儿急切翻到安家仁那页卷宗,黑白照片上安家仁的前额平滑,没有砍伤的痕迹,但她明明是看见过的。安馨儿的头“嗡”的一声震响,她盯着高警官翕动的嘴巴,耳朵里却是齐月美的声音:“让他变成哑巴!”

她慌慌地掏出鉴定书去看,上面清楚写着:沈峰,生物学亲缘关系可能性0%;安家仁,生物学亲缘关系可能性99.8%。

安馨儿瘫坐在沙发上,再不能动。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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