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度中篇小说卷——隐姓埋名(八)
七
三月的青城满目绿色,几个月不见,僧人苍老得步履蹒跚。两个人对坐在桌前,喝着同样的茶水,就像时间不曾流动过。“我知道你会再来的。”安馨儿静默地望着远处,碧蓝的天上,白云随风翻卷,竟渐渐翻出龙的形状,转眼一条白龙飘过药王庙,向东南方飞去。
安馨儿并不看他:“那把斧头我藏在枕头下,你怎么找到的?”
僧人不回答:“他答应过我,好好待你!可是他对你……”
“你逃了很久?”安馨儿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冷冷地问。
“10年。”
沈峰将被雨水冲泛的巨石掀下崖头,然后倒踩着鞋印走回山路。在埋葬他的夜里蹲在窗下听爹娘抱头痛哭,心如刀割。深夜顺着玉米地一路南逃,片刻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一个血淋淋的孩子在泥土中站起来,尖声喊“爸爸”。
多少年后,他还记得如麻的黑夜,玉米秆“唰啦唰啦”摇动,每一株都是抓捕他的持枪警察。
最初他不知道去哪,只想离开青城,越远越安全。在火车上一个粗黑的40岁男人蹲在过道,一小截身份证露在外面。沈峰将座位让给他,下车时他变成了李大力。
他顺利逃到绒城,绒城是座鲜花盛开的城市,夜色中密集的红花像一摊摊凝固的鲜血,令人心跳。
贾兴洋的别墅掩在树丛中。当年一条裤子穿半年,不借沈峰裤子就没法洗的穷小子现在衣帽间的衣服比一家品牌专柜还多。
他告诉贾兴洋自己犯了经济案,情人逼他结婚,老婆大闹,只好出来躲躲。贾兴洋哈哈笑道,给我当顾问吧,兄弟知恩图报。
他把沈峰带到一个静谧的小区,扔给他一套三居室钥匙,声言送了。
沈峰细细搜索,果然,在主卧室油画的一只眼睛里找到一个摄像头。躲了几周看到技术学院的招聘启示,他决定去试试。
他顺利当上李老师。早晨醒来他在心里说,我是李大力,我是李老师;晚上临睡前他对自己说,我是李大力,我是李老师。
教师宿舍简单清爽,推开窗子满屋茶香,教学楼拐角开满黄花。他一刻不停地忙碌,早课晚课,周末去打扫厕所。
他竟然忘记了沈峰。
校长是个正直的老头,顶着压力推荐李大力做他的接班人。沈峰发现公示时已经晚了,贾兴洋的灰色宾利停在教学楼前,他躲在窗后,清楚地看见贾兴洋接电话的手指上闪着五彩的光芒。
这道光刹时将李大力变回沈峰。他没有时间多想,迅速跑向教学楼通往宿舍的铁门,回手上好锁。幸好,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天。
他仓皇逃回宿舍,透过玻璃看见几个陌生人正往教学楼走。他在床下拽出背包从后窗跳出去,快速翻过1米多高的围墙消逝在茶山。
虽然不知道贾兴洋带了什么人来,按照他的性格,他至少已经知道自己死在青城的事实。伏在茶树间,他暗骂自己愚蠢,一个逃犯竟异想天开做校长,那些经不起推敲的档案,更别说众口悠悠的闲言淡语。
安馨儿看到过一则新闻,一名通缉犯改头换面隐匿在影视城,靠演群众演员混饭,后被一位著名导演看中,电影公映后好评如潮,他也挣到些名气。许是出逃太久,忘记还有通缉那回事,跑到一档火热的征婚节目中又跳又唱;就在那一天他被缉捕他的警察认出,10年隐姓埋名毁于头脑发昏。
八
沈峰开始新的逃亡。夜幕降临后开始翻越茶山。他不断用手里的棍子来回拨弄,唯恐踩到蛇。几天前一条青花蛇睡到他的床上,吓得他在办公室不敢回屋。第二天凌晨,沈峰搭上运送香蕉的卡车前往京都。
他在水果批发市场里一间小旅舍落下脚。每天夜出昼伏。最初他长时间站在窗帘后观察,辨认抓捕他的人。
小旅店常有治安检查,沈峰决定尽快搬出去。他在市场外租到半间小门房,和老板谈妥后便匆匆回去取行李。钥匙插到门上,一股不祥之兆立刻覆盖了全身,打扫房间的丫头正慌张地把他的包塞进一只黄色背包。看见他突然进来,她呆了,一下子退到窗边恐惧地看着他:“放回去!”他一脚踹上门。
她带着哭腔哀求:“大哥,我就是一时财迷心窍!”他踹了她一脚,拽过包便走,她突然蹿到门口大喊:“来人哪,抓强奸犯!”
这一声惊到了他,他死命扯住她的辫子,堵住她的嘴巴。她挣脱着咬住他的虎口,他吓极了,抓起手边的东西使劲砸下去,一下一下,直到她满脸是血,瘫在地上。他也瘫在地上好一会儿才能动。
他跳出后窗,坐着运菜车出城,截住一辆开往太原的长途汽车,在第一个服务区躲进开往泰安的货车车厢。就这样,每停在一个服务区他便换一次车和方向。
第三天他上了火车。火车厕所异常腥臭,墙上钉着一面肮脏的破镜子,照出的他像是撕开后没拼接好的照片,莫名其妙地扭曲着。
他呆呆地盯住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曾经风光无限的自己,心里有了主意。火车一停他便下车,在车站旁边的杂物市场买了顶帽子,又买了包子和水坐在站牌下吃。
天气炎炎,空气里掺杂着泥土的味道。对面有家“白云宾馆”,他真想进去洗个澡,将身上的汗臭和血腥味洗掉,他不敢,李大力现在应该是通缉犯。
沈峰买了一份当地报纸边查信息边等待夜幕降临。美容院的信息极少,正规医院需要办理各种手续,何况他是毁容。
上手术台前他最后看了看自己,沈峰将永远消失,永远。
醒来时他暗自庆幸了一下,这些号称医生的美容师也许昨天还是杀猪的,他们未必做出计划的样子,他们能保证的是,至少你可以有另外一张脸。
僧人无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腮,像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悄悄把手挪到杯盖上。
她仔细看了一眼他:“这个人是死的,这张脸是假的,那么这个故事呢?”她半信半疑,怕自己在做白日梦,或是中了僧人的催眠术。
“我是这个人的女儿!不,我跟他没关系!我和他没有关系!”安馨儿心里来回颠倒着这几句话,她失神地望着僧人,内心疯狂而恐惧。
安馨儿看到自己变成三截抛在马路中间任来往的车轮碾压,她听见肋骨碾碎时“啪”的响声;看见自己被剁成烂肉扔进湖里,眼睁睁看着成群的鲤鱼咬着手指和心脏;看见自己被鞭子抽进阴暗的地道,脖子拴着铁链,勒得她喘不过气。
安馨儿被脑补出的景象吓得心惊胆战,手抖个不停。“不要害怕,你看那里。”僧人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指给她光秃秃的银杏树,有摄像头正对着她和他。
我花了2万块钱,将自己变成今天你看到的样子。我在许城停留5个多月,直到全部手术完成。手术不太成功,鼻子自己会移动,但是,也只好这样了。
在许城我是田唯山。住进霉味十足的小房子,窝在里面,连头发都跟着生霉。楼道总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儿,只要在门口停留一秒,我立刻扑到门边去查看。
那些天,手里时刻提着一根十公分的铁管。离开青城后只有半躺着才能睡着。闭上眼,血就会从肚子里、脑壳里流出来。我想我快要疯了。看见人害怕,不看见人也害怕。
我每天站在窗帘后看外面,买菜的老太提着篮子慢慢挪着步子,面色安详。我想念家和家里的盘子、筷子。离开青城后舌头出了毛病,吃什么都是酸苦味儿。
晚上去便利店买东西,老板是个和善的瘸子,他问我是不是新来的住户,我顺口说,“是”,他说我的房东是个好人,老婆正在医院躺着,一家人都给拖的奄奄一息的。原本他们的日子还不错,现在胖老板摇着头唏嘘,他一边算账一边劝我不要买这么多方便面,递给我一把面条、一点油菜和一棵大葱,说,菜和葱是送的。
煮好面,我一边吃一边看墙上的合影,照片上站着坐着的人都笑着,笑里隐约着一张陌生的大脸,是我。“也许”我想,“也许,我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像普通人一样。”
胖老板蛮热心,第二次去买菜他已经拿我当熟人了。我告诉他还没有找到工作。他很热心地问我会什么,想来想去,除了教书我什么都不会。他自问自答,说他有亲戚在物业公司当头头,可以帮我去问问。
保安是个挺舒服的活儿。和我一起值班的老李经常揉着眼睛问我,是不是他的白内障又重了,他看我的鼻子好像左偏一点,有时候好像又靠右。我笑着说,他斜视了。
我喜欢值夜班。小区里灯光朦胧,只有喷泉里的水哗哗流动的声儿,草丛里野猫窜来窜去捉池子里的金鱼,一只白尾巴尖野猫饿了就跑来抓我裤脚,用剩饭拌上菜汤喂它,它吃得小肚子圆溜溜的。夜里巡逻,跟在身后,像个小警卫。
僧人脸上现出极其柔和的表情,他的手指微动,仿佛在抚摸什么,“唉,这种日子要是能天长地久多好。”
安馨儿把头转开,盯着天空中飘着的一只风筝,风筝渐渐飘成一只白尾巴尖小猫儿。
安馨儿家也养过猫。那时他们住在一个阔大的院子里,一棵梧桐树遮出半院儿树荫,母亲坐在梧桐树下喂“狐狸”。狐狸只有三天大,眯着有气无力的细眼伏在母亲手心,安馨趴在母亲胳膊上逗它,看母亲冲好奶粉灌进眼药水瓶,在眼药水瓶口接一截儿输液管,就成了狐狸的奶瓶子。
狐狸断奶后,母亲每天嚼碎馒头和虾皮,狐狸长到一岁,只吃母亲咀嚼的食物,安馨儿把肉和米饭盛给它,它跳起来就去扒母亲的裤腿。
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安馨儿想着法儿欺负它,在它尾巴上系大蝴蝶结、剪胡须,狐狸小鼻头上常顶着一坨口红。
安馨儿至今还记得狐狸凶狠的样子。寒假,安馨儿和齐月美大闹天宫般翻天掘地疯了一通,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狐狸,毫不知情的狐狸很配合地任安馨儿按住它的四肢,齐月美手脚麻利地把“滴滴金”绑到狐狸儿的尾巴上,点着的瞬间,狐狸被闪烁的火星吓到,它惊恐地转着圈圈使劲甩着尾巴,那滑稽的动作和惨叫引得安馨儿和齐月美哈哈大笑,狐狸蹿上安馨儿的肩膀,对着她的脖子狠狠挠下去,顿时一排红血珠儿渗了出来,安馨儿大哭不止,齐月美操起扫帚追打狐狸。
安家仁听到哭声跑出来,飞起一脚将逃窜的狐狸踢飞,狐狸跌了个跟斗,嗷呜几声,爬起来跑了。
安家仁还是把它送走了。安馨儿再见到它是在瞎眼三婶家里,比她大10个月的堂姐看见他们有些羞涩,一边接过母亲给她带来的旧衣服,一边小声儿呵斥跑过来的狐狸。狐狸拖着一条瘸腿,脏兮兮的黄毛毡片一样黏在背上,它咬着母亲的裤脚不肯松口,母亲眼里隐着泪。车子开动,安馨儿回头,狐狸和堂姐在灰尘里越来越远。
那天母亲一路沉默,摩挲着安馨儿脖子里的玉,对安家仁说,我们不该把它送到这里来,作孽呀。
两个人陷入猫带来的沉默中。安馨儿摸着脖子上的痕迹,端着杯子站起来,直直望向院门外,引得僧人也向那里望去,她向前迈了一步踩空了般,踉跄着仰面倒下去,杯子也飞了,僧人慌忙间托住她的背,安馨儿才立住,却在僧人脖子上狠狠抓出几道血印,安馨儿慌忙道谢,又道歉,赶紧下了山。
安馨儿将手机递给高警官,告诉他,沈峰在京都杀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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