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度纪实文学卷——剿赌马尼拉(五)
在碛口
古镇不大,名叫碛口,位于吕梁市临县城南50公里处,依吕梁山,傍黄河水,在明清时,以商贾云集、货物通达天下而闻名。1948年3月,为了争取和迎接即将到来的全国范围的胜利,党中央决定把中央机关由陕北迁往华北,3月23日,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等同志一行由陕西吴堡县乘船东渡到山西,首站就来到了碛口,并从此一路北上,实现了伟大的战略转移。而他们到达碛口的这一天也就具有了里程碑式的意义。所以说,碛口既是个历史文化名镇,也是个著名的红色旅游景区,这里独特的人文景观与绮丽的自然风光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吸引了大批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尤其是近年来,名气越来越大。
名气大了,来的人多了,麻烦事自然也就多了。当然,这是相对公安派出所而言的。
现在,我们就坐在碛口派出所的会议室里,听民警讲述那些他们曾经处理过的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如果不深入了解民警在处置这些警情中的种种曲折和不易,在这个愉快的氛围当中,听着民警们轻松的话语,听众是会有错觉的。因为这些故事,有的让人感觉既无奈又好笑,仿佛冷幽默;有的或有惊无险或跌宕起伏,恰如影视剧中的桥段。
都说公安工作对于写作者而言是一个富矿,只要肯挖掘,必将有取之不竭的资源,的确如此。我一边记录一边想,这些真实的素材,至少够我先写一部短篇小说了,名字都是现成的,就叫《古镇小所二三事》。
第一个故事,就写一写今年春天来的那个游客吧。吴先生快70岁了,独自一人从上海来到山西旅游,第一站去的是临汾市永和县——他对那儿的黄河“乾坤湾”心仪已久。在永和待了两天之后,他将自己的下一个目标定在了碛口古镇。永和县城到碛口之间有大约140多公里的路程,每天只有一趟公交车,因为没有高速公路,上午九点发车,近中午才能到。可能是由于旅途奔波得太过劳累,吴先生一上车就开始呼呼大睡,直到公交车驶到终点站,司机催促他这最后一位乘客下车的时候,他才醒来。一醒来就大惊失色,说是东西丢了,司机以为他钱包丢了,他说不是,钱包在身上好好的,丢的是照相机。什么样的照相机?当然不是那种卡片机,他说他的照相机可是好几千块钱的单反机,有这么大。他用手比画了一通。司机说:“你确定你是在我们车上丢的吗?”“肯定是的啦!我坐在座位上还用手摸到的,就在这里挂着的。”他指着自己的脖子说。司机说:“那不可能呀,你上车的时候,我没看见你胸前挂着东西啊。”“那不行,我要报案,你得载我到派出所去!”
吴先生一口咬定照相机就是在公交车上丢的,无奈之下,司机只好带他来到了派出所。那天正好是所长老苗负责值班,看着吴先生情绪那么激动,老苗请他先坐下,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别着急,慢慢说。趁吴先生喝水时,司机赶紧走到苗所长跟前一脸诚恳地辩白:“苗所长,你不信派人到我们单位去打听打听吧,我这人可是从来不说假话的呀,我是真没看见他带相机上车呀,再说了,咱这趟车治安一直挺好的,这几年就没发生过丢东西的事,这你也肯定知道……”老苗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也坐下来。
眼瞅着吴先生把两杯水都喝完了,老苗问他:“吴先生,你这是口渴得厉害呀,早餐是在宾馆餐厅吃的吧?”“是啊,侬是咋晓得的?”吴先生一脸疑惑。老苗笑了:“我猜的。吴先生你今天早上是不是起晚了?”“是啊是啊!上了年纪的人嘛,一换了地方,睡眠就成问题,我昨夜没睡好,凌晨五点才眯着,醒来已经八点多了。我担心误了公交车,便着急忙慌地在餐厅吃了两个包子,连汤也顾不上喝一口就赶紧跑去坐车了。”“那您吃完饭回房间了吗?”“没有没有,我是拿着行李去餐厅的。”
老苗意味深长地笑了:“吴先生,你记得你在永和住的是哪家宾馆吗?”“记得的,我住的那可是全永和县最大最好的宾馆,住一天得三百多呢。”吴先生不无自豪地扬着脸说道。“这样吧,你把宾馆的名字告诉我,我马上给他们打个电话问问,看看你是不是把相机落在宾馆里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相机……在宾馆?”这位吴先生突然之间竟有点儿结巴起来。老苗哈哈大笑:“我猜的。吴先生,你和我们说实话,是不是想起来相机被你自己给落在宾馆了?”老苗话音刚落,半天没吭声的司机急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吴先生就要发火。老苗把他按回椅子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我……”吴先生嗫嚅了半分钟,终于吐露了实情。原来,他在车上醒来的那一瞬间,习惯性地去摸胸前的相机,一下子没摸到,脑子就已经反应过来,相机是被他结账的时候落在宾馆的前台了。但他以为,如果他说相机是被自己不小心遗失了的话,派出所是肯定不会管的,于是就耍了个小聪明,一口咬定是在公交车上丢的。
司机的火气好歹是被老苗压下去了,紧接着老苗又把人家劝回了家。老苗给永和那边的宾馆打了电话,相机被前台服务员交给了值班经理,就等着失主回去认领呢。老苗把这一情况告诉了吴先生,建议他坐明天上午的公交车去永和取一趟。岂料吴先生竟是满脸的不痛快,他说:“为什么还要等明天?为什么让我自己去取啊?我报了案你们就得负责呀!有困难找警察不是你们说的吗?你们知不知道,我有我的日程安排,明天我就该用到相机的,我是搞摄影的,摄影你们懂吧?那是艺术,艺术是很讲究的,误了我明天的事情谁负责?”一番话倒把老苗给说愣怔了,在派出所工作这十几年来,老苗见识过不计其数的、形形色色的报案人,像这位老人家这样的,还真是少见。老苗身边的民警小薛可沉不住气了:“老先生,你说你,一来了就报假案,先讹人家司机,现在又把我们派出所讹上了咋的?我们警察也不能啥活儿都给你干吧!”
小薛这一嗓子出去,吴先生更加不依不饶起来:“苗所长,这就是你们的好民警呀,冲我们群众大吵大嚷的,你们不是人民的公仆吗?我可是每日都读书看报听新闻的呀,不是说红军和毛主席还到过你们这里吗?毛主席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老苗苦笑着把还要说点儿什么的小薛推出了值班室,看看表,再瞅瞅窗外,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如果现在开车去永和,一来是山路不好走,二来马上天就黑了,视线也不好,一去一回,再快也得用五六个钟头,自己的车刚好这两天出故障了,院里那唯一的一辆警车还得留着接处警用。遇上这种事情,真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谁让咱这是旅游区的派出所呢,不仅仅要做好本职工作,还得照顾好游客的情绪,维护旅游区的良好形象。
没别的办法,老苗又把小薛叫了进来,塞到他手里300块钱,说:“你啥也别说了,去路口租辆好点儿的车,吴先生年纪大了,你陪他去吧。”可话音还没落,吴先生又发话了,说自己累了,跑不动了,不去。
这句话可真把小薛气得够呛,可既然所长发话了,小薛忍住了火气,“噢”了一声,走了。就是脚步的动静有点儿大,大有恨不得把地面砸出个坑来的架势。老苗知道,小薛这是心里憋着火呢。
小薛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那位吴先生早已到宾馆安寝去了,走的时候人家说了,让明天一大早把相机给他送到宾馆去。
就在小薛去永和的这几个小时里,老苗给他打了不下十个电话询问情况,他是真怕这趟夜行会有什么不测啊!小薛回来,推门进了值班室,还是那副气鼓鼓的样子,把相机往桌子上一放说:“这是啥破事儿啊!凭啥呀!”老苗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没接他的话茬儿:“又累又饿吧,食堂给你留着饭呢,赶快去吃点儿,然后洗一洗睡去吧。”
这个故事就这么圆满地结束了。撇开一开始自编自演的那场戏费心费力不说,这位吴先生其实真算得上是位精打细算的高手,人家愣是没花一分钱、没出一分力就顺利地拿到了自己遗失在百余公里以外的相机。而对于派出所来说,貌似也没什么损失,力是小薛自己出的,而钱,是老苗个人掏的。
需要特别补充的是,吴先生本来计划在碛口待两天,据说因为心情大好,一高兴就多待了一天,这期间,带着相机拍完古镇拍黄河,总之拍了不少好照片,开心得不得了。要说人家也真是个有心人呢,临走的时候,还专门花30块钱买了面锦旗给派出所送了过来,上书“群众的贴心人”,落款是:上海游客吴某某。
那面锦旗我们没见着,据说小薛一直不让老苗往外挂,他嫌堵心。
第二个故事,我想写一写民警们救助因在黄河里游泳而被困在“二碛”的几个湖北籍农民工的事情。这事情起因倒也简单,无非是几个人在傍晚时分无事可做,个个都夸口自己水性了得,都说是打小在长江边长大,在长江里游几个来回都不成问题。说着说着,彼此就都不服气了,有人提议,有种咱就到黄河里比试比试去!比试就比试,谁怕谁呀!结果是,一群人游到“二碛”附近,刚爬上河中心一块大礁石的上面准备歇口气再往回游时,没想到因为上游突降暴雨的缘故,眨眼之间,平静温柔的黄河水竟翻了脸,有如雄狮一般,卷着巨浪怒吼着冲了下来,汹汹而来的气势一下子就把七个人都吓呆了。幸而他们选择的这块礁石比较高大,河浪总算是没有翻滚上来把他们卷走,他们挽紧手臂围在一起,谁也不敢再下水往回游了。好在一个多小时后,黄河水位回落,波涛的声音渐渐小下来,河岸边的几位路人不经意间听到了隐约传来的求救声,随即发现了他们的身影,赶紧就打了报警电话。
“二碛”本是当地人的叫法,学名应该叫“大同碛”,“碛”在这里就是“乱石急流”的意思。这一地带是湫水河与黄河的交汇处,由于湫水河汇入黄河时携带了大量泥沙,挤占了黄河河道,黄河河床在这一地带由400米猛缩为80米,并且,还有一段近500米长的暗礁,落差10米,水急浪高,船筏根本就没法儿通行。而之所以叫“二碛”,是因为它的险峻仅次于黄河“大碛”——壶口。
“碛口”这个名字,就是因“大同碛”而来的,碛口镇当年之所以成为黄河北干流上水运航道的重要中转站,成为繁华的商贸重镇,并且享有“九曲黄河第一镇”的美名,也正是缘于大同碛的惊险难渡,商船一到碛口,便意味着水路货运的终结和陆路运输的开始。那些雄心勃勃的商人们在黄河水道里行船至此后,只能“望碛兴叹”,无奈地将满船的货物卸在岸边,再雇用驮队经陆路转运。
是不是有点儿扯远了?其实我只是想形象地描述一下“二碛”这地方究竟有多险峻。说到底,也就是初来乍到不知黄河底细的外地人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本地人,即便是那些从小就在黄河边玩着水长大的壮后生,也从没有一个敢到“二碛”那儿瞎扑腾的,那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人命关天呀!所长老苗接到报警后那个心急!这时候已是傍晚六点多,太阳还顶在西山顶上,天光还大亮着,但离天黑也不过就是个把钟头的事了。老苗开着车,一边加大油门往现场赶,一边在心里盘算,必须赶在天黑前把这几个人救回来,也不知道镇上有船的那几家,谁家老大的技术好,敢往“二碛”那儿驶。这么想来想去,半天也没想出谁来。除了小时候听说书的先生讲镇上的传奇故事,说是明清和民国那会儿,沿河边曾有几位老艄公有这种胆量和技术,好像这些年就没再听说过谁还有那样的本事。他问副驾座上的小刘:“你说,该找谁家去?”小刘说:“我刚才细问了,报案人说看见这阵儿河里的水势已经比较平稳了,咱找景区管理处去,他们那儿有皮筏艇。”“啥东西?”“我也没见过,听说是前阵子才买回来的。”
老苗就赶紧往景区管理处打电话,管理处的李主任和他是老熟人了,凭良心说,派出所平常可真没少帮他们的忙。直截了当地说明用意后,李主任在电话那头显得有点儿为难起来。他说:“按说是救人吧,我们也愿意去,可是一艘皮筏艇就六七万块呢,咱那‘二碛’水底下有暗礁,万一把船底划破了,既把船毁了又救不回来人可咋办?”
老苗一听这话腾地一下就冒火了:“老李你小子太抠门了,眼里就光有钱,人命关天你知不知道?你可别给我说那不吉利的话,我告诉你,赶紧给我把皮筏艇调过来,误了救人我今晚就去拆了你管理处的门!不就是六七万块钱嘛,出了问题,我赔!”
老苗的话讲得很有霸气也很有豪气,小刘在心里暗暗发笑,他知道老苗这是在赌气吹牛呢!他哪有那胆子拆人家的门去,六七万块钱说得好轻松,他一年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五万块。
也不知李主任是忽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了,还是被老苗给诈唬住了,几分钟后,当老苗到达河边时,皮筏艇已经驶过来了。这时候,黄河有如一头刚发泄完怒火的雄狮,渐渐趋于了温顺。老苗朝河中心望去,几十米开外的礁石上有几个身影一直不停地朝他们这边挥着手。
也是因为派出所的群众基础好,一说是要到河中心去救人,有几个来看热闹的后生就自告奋勇说愿意帮忙。老苗一边指挥着两个水性好的后生坐上皮筏艇往河中心划去,一边安排小刘给卫生院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派辆救护车过来,再多带两个医生,他约莫这几个人从体力上和精神上来说可能都透支得差不多了。
一个小时后,这个故事被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七位农民工全部成功获救!而且,让老苗和小刘感到欣慰的是,在这次营救过程中,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尤其是景区管理处的宝贝皮筏艇,谢天谢地,简直可以说是毫发无损。我听小刘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也觉得实在是太庆幸了,这是个多么完美的结局啊!
……
座谈会快结束的时候,我用手机把苗所长手里那页单薄的纸张拿过来,拍照留念。这张纸上的内容,不同于我们在其他县局和派出所看到的那些先进事迹材料,这是苗所长刚才的发言提纲,上面写的都是他们处置过的有代表性的警情,但他只讲了一小部分。他说他们这个派出所,百分之九十五的警情都与外地游客有关,比如与景区小商贩因为块儿八毛发生纠纷的、开车冲出河坝坠在河滩里需要救援的、车钥匙锁在车里开不了门的……这些故事如果细讲起来,真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而且,明天,明天的明天,都还会有更新鲜的事儿发生,等着他们去处理,真是层出不穷,应接不暇。说完,他呵呵一乐,我们也笑起来。
今天是我们来到吕梁大山里边走边看、边听边记的第四天了,此时此刻,我忽然意识到,这是迄今为止,收纳了我们采风团成员笑声最多的一场座谈会。
我深知,对于一个只有三位民警的派出所而言,在将接处警过程中遭遇的各类“麻烦事”转换成可听性极强的故事过程中,民警们付出的精力和心血实在无法测算。而接处警工作,实际上并非是派出所工作的全部,作为基层综合性的战斗实体,作为一个成绩突出的治安派出所,在他们日常所做的工作中,除了热忱服务人民群众外,还必须要有严格加强社会治安管理的方方面面和打击违法犯罪的种种内容,而如果将这些基层基础工作比喻成工程的话,无论哪一个项目,都不可不说是浩大而庞杂无比的。
而他们,却把那些有如打地基、垒砖石、建高楼一样的辛苦撇开不谈,只选取这些貌似很轻松的章节与我们分享,我由衷敬佩并且喜欢他们表现出来的这种乐观主义精神。无论是老苗、小薛还是小刘,他们在讲故事的过程中,脸上都是带着笑意的,我看得出来,那种笑是明快的、信心满满的、有十足感染力的笑容,轮廓柔和而不生硬,正如他们讲的这几个故事,虽开始觉得麻烦,但最终结局都是一样的释然,细品之下,调子都是轻快的,听来并无半分沉重之感。所以我在记录的时候,颇觉有些洋洋洒洒书写不尽的意味。
六月末的一天上午,那是一个充满强烈阳光的时段,我们站在派出所办公楼前的台阶上合影留念,快门之下,大家洒下一片欢快的笑声。花圃里,一些绿植正享用着阳光给予的生长能量,拔着节,舒展着它们的叶片,几株蜀葵在墙角绽放出不同色彩的花朵,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原载《中国作家·纪实》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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