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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度短篇小说卷——编外警官(十三)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贾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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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村边小东山脚下,王木多放眼望去,地里清一色种的都是苞米,一片接一片,铺天盖地。某一片已经收割完毕,某一片还挂着棒子立在那。烧荒在继续。看火的人手拄着家伙什,支撑着弯腰驼背的瘦身材。一阵风起,火红烟旺。烟熏火燎中,那些立着的苞米秆像一排排站在硝烟中的士兵,悲伤地看着倒在地上正在浴火的伤亡战友。谁都知道,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同一块地年年种苞米,是农民最忌讳的重茬,影响产量不说,大家一窝蜂肯定卖不上好价钱,基本上是苞米和黄豆轮着种。那么,现在为什么大家都不种黄豆了呢?张国森解释说,近几年来,黄豆大量从国外进口,咱们的黄豆就受到冲击,每斤2元钱左右,平均一亩地收400斤豆,一亩就是800多元钱。种苞米呢,虽然每斤1元多钱,但平均一亩能收1700斤到1800斤粒,那结果就显而易见了。虽然政府提倡农民种黄豆,还允诺给予补贴,但算来算去,算到底也不如种苞米收入多。

王木多咳嗽着说:“所以秸秆只能烧,现在都机械化了,科技发展了,农业进步了,那堆先进的铁器不吃秸秆,是吧?”张国森说:“对,你说得太对了,只能烧,而且是被逼着烧,外人不知情的,以为烧了秸秆能增加土地养分,其实正好相反,它是破坏土壤的,可又有啥招,还不是走一步算一步。”王木多点点头:“烧晚了呢,下雪就给盖住了,明年春天烧呢,又点不着了。所以都拼命赶这几天烧,跟抢着在十字路口烧纸一个道理,给鬼过节呢。你瞧瞧那些农民,看着不就是在祭奠吗?”张国森说:“你咋说得恁对呢。”

正说着呢,山里边树丛里扑棱棱飞过几只灰色的大鸟,哇哇地叫,一听就不是什么好鸟。“乌鸦。”张国森说。

沉默了一阵子,王木多盯着张国森的眼睛说:“你说,这乌鸦都灰了,老孔太太的眼睛可不就好了?”张国森甩了把鼻涕说:“听不懂,你们搞公安的,思维隔路。”

王木多摇摇头:“得了,咱们回过头来,说说这个仉银吧。”

张国森告诉王木多,仉银原来是大家公认的干将,有力气、肯吃苦,但凡农闲时期,撂下农具,他一准都要到镇里边打工去,无论冬夏,风雪不误,什么装沙子、卸石头、背麻袋、扛木头,什么挖沟、打眼、刨坑、砌墙,啥活赚钱多干啥,谁给钱多给谁干,只赚不花,几年下来,赚了一笔血汗钱,据说不下五十万元。三年前,也不知他跟谁学会了炒股。家里还专门买了电脑,接了网线,整天跟个侦探似的,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七扭八弯的曲线图看,就好像电脑显示器里随时都有可能往外蹦金子,生怕错过了时机一样。别说,前两年还真是让他给掏上了,具体多少谁都不知道,反正他媳妇金枝跟别人说过,有时候那数字一蹦,仉银就兴奋得嗷嗷直叫,再一蹦,又嗷嗷叫,吓人倒怪的。大家就分析,这小子可能赚大发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股市大有风险,近两年他一输再输,直到半年前,他一下子输了个精光,血本无归。这以后,他就发神经了,媳妇金枝也发神经了,病症基本一样,犯病的时候浑身发抖,先是轻微的,如果不及时处置就越来越严重,直到口吐白沫抽死过去,邪病。

王木多说:“这个有点儿玄幻了,邪啥病啊,这不就是典型的癫痫嘛。”张国森说:“倒是挺像癫痫,但是这病不用药,犯病后,抓一把硬币,往他身上一撒,硬币噼里啪啦一响,那边伸出双手一顿乱抓,一会儿就好了,就像刚做过一场噩梦一样。这么说,它还是癫痫吗?”王木多嘴一歪:“那不是了,这是邪病。”张国森接着说:“所以,他俩人兜里总是要揣着一大把钢镚儿,以便应急。”王木多扑哧一声乐了:“速效救心丸啊,这事还真没人跟我反映,闹鬼了。走,咱俩现在就去找他。”

路上,张国森问起金枝在镇里的事。王木多犹豫了下,说:“老张,你权当掌握情况,该瞒着的还得瞒着。”

原来,上个月金枝和仉银俩人双双犯到了王木多手里。王木多以前就知道这个金枝,打她第一次到镇上歌厅做陪唱,就进入了他的视线。城里兴起的娱乐活动引入乡镇,某种意义上说,采纳的只是游戏规则,在供求双方人员的构成上,其实还是当地人员的组合。说白了,还是当地人跟当地人做游戏,那些在城里流通的身材高挑、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这帮人哪找得起。后来王木多了解到,一开始,金枝是不同意去镇上捞这种外快的,但随着同村一些姐妹们渐渐都添置了好多衣物,她的心才开始动摇的。可是,任何一项工作都要讲究艺术,金枝虽然长得并不丑,可往往都是无功而返,空手而归。这令仉银恼怒不已,他说,那些比你丑的去了都挣钱,你差啥?人家老爷们都穿上了皮夹克,我差啥?人怕激,马怕骑,后来金枝慢慢地也上路了。然而,一来二去,这两口子耍小聪明,想着捞大的了,开始越轨了,唱着双簧往皮肉生意上奔了。而且,还是在王木多管内。王木多可不容这个,得到信息后,带人当场就给拿下了,未遂。王木多抽了两个小时的烟,最终要了二人的对天发誓,就没往死了追究,他们也真就没敢再造次。王木多说:“这么说,当时,应该正是他们家股票清仓的时候。”

说着话,就到了。仉银洗了头,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迎接。张国森瞥了他一眼:“皮夹克不赖啊。”仉银红着脸说:“村长你别埋汰我了,啥不赖啊,不是真皮的,还不值一袋石灰钱呢。”

进了屋,王木多鞋一脱,上炕就盘了腿,说:“现在就咱仨,仉银,你小子得支持村长工作啊。这石灰尚未分配,就依然是公家物品,不用法院,我就可以判,你这就是盗窃。”仉银站在那,赶紧低下头:“是,王所。”王木多哼了一声,接着说:“你记着,正的邪不了,邪的正不了,靠那些臭氧层子,不好使。”仉银连连点头认错。

正说着,咕咚,里屋突然传出一声巨响,紧接着门被撞开,金枝满脸白沫扑出来,趴在地上。仉银跳起来,手就往兜里伸,准备抓硬币。王木多大叫,你让开。说着跳下炕,来不及穿鞋,捡起地上的一个瓦工抹水泥用的木托板,照着金枝的屁股拍将下去。金枝大叫一声,一翻身坐了起来,好了。

那边仉银和张国森忙活金枝,这边王木多收到苏红的一条短信:一切顺利,套出实情;因吃蝎子,瞎眼复明;继续采证,以正视听。王木多笑出了声:“好,跟我想的一样。”

收了手机,王木多大声说:“仉银你正常按照村里的要求办,如果最后石灰不够,你自己掏钱补。老张你跟我走,咱们去孔老太太家看看。”张国森摸摸脑袋:“咋的,你还要亲自慰问啊?”王木多说:“实话实说,我今天重点是冲着老太太来的,职业病。”

5

进了孔老太太家院子,俩人与正往外出的三个中年妇女擦肩而过。张国森说:“王所你看,都是好看戏儿的,老轰动了。”王木多笑着说:“保不齐过两天电视台都得来,你那些绿盖子得抓紧往房子上扣啊。”

进了屋,见苏红正坐在炕沿上跟老太太聊着呢,一双手握着老太太的一只手。小霍坐在板凳上,用人家的电脑打游戏呢。见王木多和张国森进来,苏红和小霍急忙站起来,坐在板凳上的一个中年妇女也跟着站了起来。张国森介绍说:“她就是老太太的儿媳妇,孔秋的妈。”苏红抢先跨出一步,向儿媳妇介绍王木多:“这位就是乡妇联的领导,王主任。”然后朝王木多和张国森挤眼睛。

孔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往前移,声音沙哑地说:“真是难为你们了,快让俺看看领导同志。”王木多便坐过去:“大娘啊,您辛苦啦。”说完,王木多觉得这话有点不伦不类,连忙打着圆场说:“大娘啊,屋子冷不冷啊,光烧秸秆能行吗?”老太太主动抓住王木多的手,左右摇晃着脑袋说:“烧啥秸秆啊,家里不用烧那玩意,房子外墙贴了泡沫板,屋里安了小锅灶的暖气,过冬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这村里马上要再次进行房屋改造,给房子穿新衣裳呢,俺这把老骨头啊,又焕发新生机了呢。”

老太太一席话把大家都说愣了。老太太一撇嘴:“你还以为俺真瞎啊。”一句话又把大家都逗乐了。

正在大家有说有笑时,张良脸色铁青地推门进来,指着身后他死死揪着的一个满头红发的小伙子,大叫道:“正好张村长也在,这个龟孙子说是老孔家的,是吗?”老太太一见,忙叫:“是我大孙子!”张国森说:“他是孔秋啊,咋的了?”王木多都坐不住了,站起来说:“张所,你这是干什么?怎么回事?”

张良告诉大家,他在张国森家睡醒之后,感觉头晕脑涨,眼前模糊,便决定到小山坡上溜达溜达,看看景、透透气。没想到,深秋的山林一片萧索,不但无法让人心旷神怡,一阵凉风吹过,枯黄的草木竟还发出了阵阵哀鸣,令人顿觉伤感。突然,他一阵腹痛,四顾无人,便就地蹲于一丛厚草之中。未曾想刚蹲下,就被一个飞奔过来的人踹趴下了。来人也被绊倒了,趴在他的身上,两个人都被吓得啊啊大叫。张良讲到这,一指孔秋:“就是这个兔崽子,他这是在山上套鸟呢。你猜怎么着,他说是要到镇里烤了卖钱。你瞧,这手里拿的不就是。”

实际上,在张良叙述的过程中,大家已经发现了孔秋手里拎着的两只大鸟,看上去灰蒙蒙透着黑。那鸟被缚于状如白丝的网中,虽然一直没有放弃挣扎,扑棱扑棱地扇动翅膀,但由于双踝都被铁丝紧紧缠住,它们的努力就成为了一种徒劳。

孔秋一把挣脱被抓的胳膊,连网带鸟扔在了屋地中间,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就是要套乌鸦,乌鸦也是保护动物吗?警察,警察还管这个吗?”

老太太一听,伸手抓起身边木制的方形烟笸箩,向孔秋砸去:“你个孽种,乌鸦也可以吃了?再说,那哪里是乌鸦?”

孔秋灵活地一跳,闪开身子躲开:“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不是乌鸦是什么?”

老太太大叫:“放屁,天底下哪有灰色的乌鸦?”

孔秋呸地吐出一口唾沫:“现在的乌鸦都被雾霾熏灰了,你知道个啥!”

老太太一愣:“啥叫雾霾?”

孔秋一咬牙,三步化作两步,噌地一下蹦到炕上,刷地扯开遮挡了三天的窗帘,喊道:“咱也别怕见光了,反正早晚得见。奶奶现在你能看到了,你看看,这满天飘着的不就是雾霾?”

老太太本就倚着窗台,一回过头,就看到了外面。她盯着那天空看了看,急忙转过身捂住双眼。待到她拿下双手时,张良一下子就发现,老太太的眼睛也变成了两只混凝土球球。老太太怔怔地坐在那里,嘴里喃喃着:“不看了,不看了。”

一切来得都太突然。大家正不知所措呢,王木多一挥手,把大家都招呼走了。

临上车前,他对张国森说:“我判断老太太的眼睛,是又瞎回去了。实在不行,就再给她吃点儿烤蝎子试试,烤乌鸦也行。”

张国森望着远去的汽车,傻了。

 

(原载《中国铁路文艺》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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