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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度短篇小说卷——编外警官(十一)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郝振铧

5

“我急着见你,还是想让你帮我测个字。”陆春瑜把我打击得体无完肤后,鸣金收兵,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你还相信我?”

她用了一个排比句来打消我的顾虑:“世上总有许多无法解释的现象、无法释怀的困惑和无法解答的问题,唯物也好,唯心也好,神秘力量也罢,都是用来答疑解惑、愉悦身心和抚慰灵魂的。”

“说得好。”我附和道,“就像我们破杀人案也是如此,必须采用各种手段,只为觅得真凶,还死者一个公道。”

“可惜我悟性太差,原来这些年你做的都是超度亡灵的善事,让逝者安息,让生者苟活。”陆春瑜说得够真诚,我也权当是她为当年讽刺我的话道歉了。

静默几秒钟后,一脸虔诚的陆春瑜伸出食指,在茶杯里沾了沾水,然后在茶盘上写了个“梦”字。

“就这个字吧,简体的,求大师指点迷津。”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眼睛看我。目光交汇之际,我从她安静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慌乱。

我开始闭目静思,把“梦”字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前额叶上,而后庖丁解牛一般分拆成“十”“八”“木”“夕”四字作为干,加上四柱六爻八卦内容和书写所用的手指、茶水、茶盘等偶然因素涉及的种种信息作为支,大开脑洞,像玩魔方一样把这些内容重新排列、组合成无数个数字、汉字、符号,困、杀、魔、歹、怨、死、薨……这些带着极强负能量的字符,不断冲击着我的百会穴,感觉冷风飕飕,鼻翼两侧开始不断冒出汗珠,竟然一时收敛不住,一滴滴流到嘴角,而后滴落在脖颈上,如万千蚂蚁爬行。

陆春瑜肯定感觉到了我的辛苦,用一根手指轻轻地为我揩着汗。她的气息立刻透过手指径直钻进我硕大的鼻孔里,让我瞬间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

“情况不太好吧?”陆春瑜忍不住问道。

“死生皆是梦,恩怨困当中,心魔杀不尽,歹念又横生。”我随口吟了四句谶语,“嗯,的确是大凶之兆。”

她并没有显得太过紧张,愣了一会儿神后又问道:“有什么破解之法?”我沉思片刻,也用食指沾了茶水,在她写的梦字下面添了一笔。

“梵?”她不解地问。“是的。”我说,“静修梵行,《妙法莲花经》中有开示,或者可以帮女施主渡过劫难。”

她笑了,是释然地笑,又带着点儿俏皮:“好,葛大师辛苦啦,谢仪随后奉上。”我从自己制造的情境中醒转过来,感觉说得如此刻薄实在是过意不去,便安慰道:“测得好你姑且信,测得不好你就当耳旁风吧。”

清理“温泉双尸”案死者头颅时,我用了最原始的手段——蒸煮法,这是法医进修时一位前辈秘授给我的绝世古法:用两个大号电饭锅,将头颅分别放在里边同时进行加热、蒸煮,以此去除残留的腐肉和高温灭菌。水开了,一股奇异香气随着蒸汽弥散开来,锅里还发出轻微的汩汩声,就像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我闭上眼睛,屏息凝神,用力翕动鼻翼和调动外耳郭神经,把鼻黏膜和耳膜展开到极限,以此来捕捉一些稍纵即逝的信息和灵感。令我不安的是,这对男女竟然让我感觉到某种熟悉。

“想什么呢?”陆春瑜见我有些愣神,有些不满地问。“胡思乱想,嘿嘿。”我掩饰道。

陆春瑜周身发出的不和谐磁场,不时干扰着我萌动的春心,思维很容易跑偏。“怎么想到解‘梦’这个字?”我岔开话题反问道。陆春瑜是绝顶聪明的女生,思维缜密,做事方圆有度,不会随意找我测个字那么简单。

“你还记得林晓吗?三年前我和她断了联系,不晓得为什么最近总是梦到她。”

“当然记得。”我说,“你都梦到什么了?”“每次都梦到她坐在我床边,背着身低着头和我说话,说以前咱们在学校时的一些事。我问她去了哪里,电话是多少,她就是不肯说,到后来要说时我就醒过来了。同样的梦做了好多次。”她带着痛苦的表情,边摇头边叹了一口气,“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没去看看心理医生?”

“看什么心理医生,你不就是嘛。”

“梦是窥视人内心的一面隐秘之镜,是另一种虚幻却真实的人生体验。《周公解梦》中把梦分为正、噩、思、寝、喜、惧六种,你这种大概是从思而来,就像我经常梦到你一样。”我不想把话题扯得太沉重,用了调侃的口吻说,“那你岂不是天天做噩梦?”陆春瑜果然笑了,脸蛋开始微微泛红。“难得你这么看得起老同学,我免费给你看看手相吧。”说着我拉过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起来。那手背细腻光滑、柔弱无骨,而掌面金星丘处低陷、掌纹紊乱,掌心湿漉漉的透出一股股凉气。这只手让我似乎看到陆春瑜这些年来的人生跌宕起伏,她曾经蓬勃旺盛的欲望之火已经消失殆尽,尤其是头脑线上的一个岛纹,那么突兀而清晰,这显示出她长久以来遭受着神经衰弱的困扰……我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心里涌起一股悲凉。

陆春瑜或许意识到我的动作带着暧昧、狎昵的意味,有些慌乱地把手抽出来,顺势打了我一下:“还那么没正形,就会借看手相之名摸女生的手。”

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叫摸骨,是看相的最高境界。你是不是怕我摸出什么来?”

6

林晓和陆春瑜是闺蜜,在学校时形影不离,她的事陆春瑜自然最清楚不过。“林晓上大四时交了一个校外男友,哦,就是离我们学校不太远的那家卖水煮鱼的小老板。他俩一直偷偷交往,这事你还不知道吧?”陆春瑜故作神秘地说。

“怎么可能,林晓不是说过在老家早就和一个富家子定亲了吗?”这剧情也太狗血啦,惊得我下巴差点儿掉下来。林晓家境一般,她那做小生意的父母为攀附富贵,在她还上高中的时候就和当地一富豪定了亲家。

“是的,咱们刚一毕业,还没等拿到毕业证书,林晓的父母就来学校强行把她接回家,并很快嫁给了那个富家子。新婚之夜,林晓拼死不从,失手把喝多了的新郎官打伤,偷着跑回学校。当时我还没离校,她和我说已经和家里彻底闹翻,准备和‘水煮鱼’去外地开餐馆。三年前吧,林晓领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找到我,说她已经和‘水煮鱼’分手,娘俩净身出户,实在无路可走,就来北京投奔我了。林晓带着孩子住进了我们家,给我和老王死气沉沉的生活带来不少欢乐。可是不久,她和老王两个人勾搭在了一起,被我发现后竟然丢下孩子私奔了。”

陆春瑜看似说得轻描淡写,但不知是气愤还是疲劳,开始闭上眼睛大口地喘着粗气,两个脸蛋绯红,随即身体出现一阵轻微抽搐,端着茶杯的手抖得厉害,里边的茶水溅落在旗袍上。我把茶杯从她手里接下来,碰触到那手背已经冰凉异常,就像刚从冰柜中取出的尸体一样。

“你怎么了,病了吗?”我摸了摸她的额头,竟然滚烫,“躺一会儿吧。”她没有拒绝,顺从地点了点头。我扶起她坐在床上,把两个枕头垫在后腰部。就这么靠着床头斜躺了一会儿,她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吓着你吧?最近常这样,不过歇一歇就没事了。”

我说:“你是不是贫血,还有这段时间张罗聚会的事情累着了吧?”“也许是吧。女人都贫血,需要来自男人的关爱。”陆春瑜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情绪,“我跟老王的夫妻名分早已经名存实亡,就是林晓不出现我们也会离婚。可是他俩不该瞒着我,这么做简直太没人性了。”

“那你经常梦到林晓就不奇怪了。你是要找到这对狗男女,然后报复他们,对不对?”我问。

“报复了又怎么样,人心伤了,怎么做也于事无补。”

“如果他们明天双双出现,你能受得了吗?”

“不晓得。”她说着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没一会儿竟然睡过去了。茶盘上溅落的红茶已经干涸,茶渍形成的痕迹斑驳陆离,当中“梦”字,像书法双勾描红一样纤丝萦绕,勾勒出中空布白,如云似雾一般虚无缥缈。

陆春瑜的面孔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她施了一层淡妆,但没有掩盖住鼻翼两侧括弧一样的法令纹,还有一条从内眼角向颧骨方向延伸不算浅的皱纹——相学上称之为泪沟。这个外表高冷、内心强大的女人,在经历了一连串情感变故的打击后,还是被岁月这把杀猪刀刻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我依次按灭床头柜上的灯源开关,摸黑坐回到椅子上。十几平方米的空间变成磁力巨大的黑洞,瞬间吞噬了整个世界,只有空气中还游荡着陆春瑜身体发出的气味和轻微鼻息声,不时刺激着我的耳膜和鼻腔黏膜,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此刻再次浮现在我脑海。亢奋的情绪逐渐退潮,我心平静如水。瑜,王、人、一、月、刀……我开始进入深沉冥思状态,陆春瑜各种碎片化信息全部浮现出来,并被重新梳理、编辑。她原本观音一样的脸庞,一点点扭曲变形,逐渐构建起一个被友情、爱情所愚弄的怨妇形象:夜深人静,月色朦胧,陆春瑜悄悄潜入一家温泉宾馆的房间。露台池子里,水波荡漾,赤身裸体的王怀仁和林晓正纠缠在一起,尽情享受鱼水之欢。陆春瑜越发面目狰狞,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柳叶刀,无声无息地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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