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度短篇小说卷——编外警官(十一)
破晓
1
罗浮山酥醪观,晌午的阳光透过微启的朱漆大门,照射在正殿青石板上。青巾扎髻,身披长袍的葛洪,须发银白,仙风道骨,正闭目打坐,身后是一丈高的轩辕黄帝和吕洞宾庄严宝像。从都虚观飞奔而来的小道士,及至门口已经是气喘如牛。他手扶门框,语不成声地说:“师父,师父,昨夜抬上山的疟疾病患,服下药汁,皆已经苏醒。”葛洪双目微睁,轻轻捋了捋下颏上的长须,从袖兜里掏出一张黄草纸,说道:“速将此医方抄录百份,分发给病人,广贴于闹市。”小道士欣然领命而去。此疫情来得无比迅猛,城中人十之有三暴毙。
葛洪以甲骨占卜,竟然得一本姓“葛”字,遂冥思苦想良久,豁然开朗。葛字拆解,即是草、日、匈,匈再细拆为勺、凶,联系在一起,就是把草摊放在日下晾晒,工艺上称为萎凋;然后放在勺里隔水蒸煮,工艺上称为蒸青;最后绞成汁,工艺上称为萃取,遂得此方,试用于昨夜求医病患,不想有此神效。“哈哈哈”葛洪仰天大笑三声,一跃而起,对两尊塑像三叩九拜,然后行至案几处,翻开案上陈放的《肘后备急方》册页,提笔写下: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获悉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后,脑子里不由浮现出上面这一桥段。嘿嘿,不好意思,在下也姓葛,是葛洪第77代孙。葛洪天赋异禀,成就非凡,最为后人推崇的是炼丹制药、神机妙算。葛姓人似乎天生就带着这样的遗传基因,比如名气更响亮的诸葛亮,也是葛氏分支后裔;再比如我——葛惟一,一个当代非著名公安法医,闲暇时喜欢研究麻衣神相、四柱八卦,对诸葛测字神术颇有心得。仓颉造字,本就起源于占卜,每一字都是秘写的符号,可以预测未来之吉凶祸福、生老病死。宇宙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作为一项秘密研究课题,我正试图大胆创新、小心求证,把我平生绝学进行成果转化,为疑难杀人案件提供更加精准的侦破思路,改变以往从人到案、从案到人的传统理念。我专门做刑事案件的法医。工作逾十年,平均每周要解剖一具到两具被害者遗体,累计经手了上千具,其中女性占了三分之二,由此可见女性在当今社会依然处于劣势地位。我没有恋尸癖,对女尸也没有特殊好感,但对她们身上发生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实在感兴趣。这些女人基本处于16岁至45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龄,与女性排卵活跃期高度吻合。如果死亡时间短,或者保存得当,她们的皮肤会富有弹性,机体鲜活,打开她们时有些内脏器官甚至还在工作。除了找到致死部位,推断出死亡原因、时间和致死凶器外,我对她们还会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从全身每一个可以运动的部位提取信息,这些部位都会因为经常运动留下动力定型和磨损、创伤痕迹。一切都结束后,我习惯冲个热水澡,喝上几口高度白酒,再点上一根烟,让她们在袅袅升腾的烟雾里复活。
“小姐贵姓?”问话总是从名字开始,当然她们也可以不回答,因为在我这个环节,遇到的有可能还是无名尸。“测个字吧,看我说的对不对?”女人多数是感性的,比男人更容易相信命运。于是,她们生前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开始在我的脑海里进行回放。
卓越医科班同学微信群里,这些天都被毕业十年返校名单接龙刷屏,混得不错的都在大呼小叫。很惭愧,我只有潜水的份儿,因为我不是受人尊敬的医生、科主任或院长大人,而是让很多人感觉不舒服的公安法医。嗯,没错,就是在一部分人眼里天天和尸体打交道、双手整天摆弄着死人零部件的那种恶心活儿。记得某次小范围同学聚会,某女同学竟然不讲情面,用揶揄的语气对我说:“你当年号称医科大第一才子,怎么去做了警察,还是不破案专门和死人打交道的法医?好恐怖呀。”她的语气和略带夸张的表情,惹得同学们哂笑不已。这种语言暴力把我可怜的自尊心伤成了狗,很想有个洞钻进去。此后我识趣地和大家保持着距离,对这种聚会避之唯恐不及。
“惟一,同学会你参加吗?”作为活动的发起人,陆春瑜通过微信私聊小窗发来一段语音。陆春瑜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位某女同学,她是不是又想羞辱我一番?我故意拖延时间没回复,看她接下来还有什么动作。陆春瑜是我上医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重庆妹子,班里仅有的几名雌性之一。模样吧,怎么说呢?先天皮肤基底层黑色素母细胞数量不足,酪氨酸霉活性偏低;上眼睑未进化完全而形成复层,虹膜为亚洲人种少见的琥珀色,侧逆光看效果更明显;左右脸颊部由于颧大肌发生变异导致中间出现肌腱分叉,从而形成裂隙性凹陷。也就我们通常说的肤白、貌美、大眼睛、双眼皮,笑起来还有俩酒窝。陆春瑜的学业成绩、形象气质以及形体三围都是顶级标配,你色或者不色,她就坐在班级里,让荷尔蒙分泌旺盛的男生们心猿意马、大献殷勤。由于她面若《西游记》里的观音形象,喜欢板着面孔冷言冷语地贬损男生,一票人都想泡又泡不到手,背后人送绰号“铁观音”。
“来吧,亲,你得尽地主之谊,再说我也特别想见到你。”她继续说,随后还抛出一个害羞的表情。格老子,班级聚会我可以不去,美女殷勤邀请这诱惑力也太大啦。男人的胸怀像海洋,再说经过这么多年在法医界打拼、历练,大场面见得多啦,老子死人都不怕,和女同学见个面怕个锤子嘛。
2
毕业季的校园里,到处是抱头痛哭的情侣,这是在偿还偷欢留下的苦果。“看看吧,享受不该享受的,就要忍受不该忍受的。”陆春瑜近乎幸灾乐祸地说,“我们俩要不是做了哥儿们,今天也是这样的下场。”“得到与失去存乎一念之间,许多人宁愿后悔也不愿留下遗憾,你嫌贫爱富,选了王公子当驸马,进了北京,就别拿这样的话刺激人啦。”我反唇相讥。
陆春瑜翻了翻白眼:“哼,当初还不是某人给我指的一条明路,现在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做啥子!”我说:“当时哪里晓得你是认真的,以为是闹着玩呢。”我清楚这些都是借口,医科生的爱情全都一针见血、刀刀剁肉、打断骨头连着筋骇人得很,所以荷尔蒙泛滥也只能自找出路,像我这种成色的屌丝哪里敢轻易招惹女神般的“铁观音”呢。
那是大三下半学期的某一天,陆春瑜过生日,加上林晓我们仨去外边宾馆开了一间情趣房,买了麻辣鸭头、夫妻肺片、水煮鱼以及酒水。喝到兴头上,大家开始讲第一次性经历。陆春瑜说她的第一次是在初中,给了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男生;林晓说她高中时是语文课代表,第一次理所当然给了语文老师。两人说完,一起逼问我的第一次。我腼腆地说我晚熟,现在还是处男一枚。她俩不相信,逼着我老实交代。我只好说第一次给了咱们医科大停尸间的打更大爷。大家一通狂笑,都不晓得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林晓喝多了,歪倒在床上呼呼睡着了,高挺的胸脯一起一伏,裙子下还露出一大截白白的大腿。陆春瑜很坏地看着我,笑着说:“涎水都滴到脚背上啦,要不要成全你俩?”我配合地擦了下嘴巴:“那还等什么,一起上吧。”哈哈一笑过后,我和陆春瑜反倒感觉不太自在起来。为了缓解一下尴尬气氛,陆春瑜说:“葛大师,你不是一向以半仙自居吗?现在帮我测一字吧。”我说:“好啊,测什么字?”她把我的手拉起来,用小手指在我掌心写了一个“住”字:“就这个字,你帮我看看以后生活安不安逸?”
“成住坏空,此乃佛家四劫之住劫,是器世间(没有生命的世界)与众生世间的持续期,用胡兰成的话来说就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先按照字面意思解释道。“有那么好命吗?”陆春瑜期许地问。
“‘住’加一撇是‘往’,或说是向往,或说是一往无前去追求,看你努力喽。”“要去北京有没有希望?”女生想得就是多呀,男生都浑浑噩噩傻玩傻学,都想着凭一把柳叶刀闯荡江湖,她们已经开始为稻粱谋啦。“会留下,住本意就是安住,而且你将来事业兴旺,能为人主啊。”陆春瑜不晓得是喝多了还是激动起来,拉起我的手轻轻摇晃,问我是不是也能去北京,那样大家可以一起去奋斗。“太难了。”我说,“我名里有‘惟一’两字,‘一’加在‘住’里,看着也是‘佳’字,佳偶天成,但‘惟’里还有一个‘佳’,正是物极必反,两个‘佳’反倒成了‘难’。还有这个‘住’字,你是用手指写在我手心里,这分明就是‘推’嘛。”
陆春瑜有些黯然神伤:“那我怎么才能进得了北京?”“班里男生只有王怀仁是北京籍,看来你俩也是该有一段孽缘啊。”我晓得王怀仁一直追求陆春瑜,随便一说,也是看看两人接上头没有。陆春瑜没有否定,竟然红着脸问:“那你看看我和他到底合适不合适?”我瞬间石化,这个有点儿娘娘腔的老王,看来早已经入了陆春瑜的法眼,只待一个她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了。
“心好痛啊!”我捂着心口说。陆春瑜的手伸进我的领口,温柔地抚摸着我左侧胸大肌:“你晓得,我父母都是北京下放知青,当年错过了回城机会,他们现在老了,最大的希望就是等我毕业后能进北京工作。你说,我俩到底合不合适?”她热切地想要一个肯定答案,而这个答案一定要来自于我,这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宿命的安排了。好吧,那就成全这对“狗男女”吧。
“嗯,太合适啦,你俩就是绝配,五百年回眸,换来今世姻缘。”我带着忍痛割爱的表情说。“怎么讲?”陆春瑜手心出汗,动作也急促起来,搓得我乳头生疼。我不得不抓着她的手腕,让她安静下来。“王、怀、仁三个字不就暗合了‘住’字吗?”我随便一说,她倒认真起来,刨根问底地追问道:“那怀怎么解释?仁呢?还少一点儿呢?”我晓得陆春瑜是处女座,人有洁癖,感情也一样,是十足的完美主义者,不自圆其说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怀、仁就是对你心无二意,少一点儿嘛,谁也不是完人,他少了那一点儿也许结婚后你就会晓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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