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剑(十)
第十章陌生人
旦增沉睡在阿爸索南炕前的坐榻上,他知道目前阿爸索南这里还很安全,因此他睡得很沉。在梦里他梦见自己在梅朵家的草原上,梅朵和阿妈在草原上对着他笑,可是森格却在他身边大声叫着。
忽然,他猛地惊醒了,睁开眼睛透过小小的窗口发现外面的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小石头房子外面年周的藏獒却一直叫个不停,阿爸索南的床上是空的,他赶忙穿好藏袍走出小石头屋。在崖边,年周手搭在眉前看着远处向寺院方向缓缓而来的几匹马,嘴里喃喃自语:“看马好像是头人家的,人却不像!”
年周转身回伙房给旦增熬奶茶去了。一般情况下只要年周呵斥一声,藏獒就不会叫了,而今天年周却任凭藏獒叫着。
旦增草草洗把脸,吃了年周端上的糌粑和风干肉,来到寺院后面的柏树下向阿爸索南道别,然后牵着自己的白马下山。年周送了一段后虽然依依不舍但想着还要回去服侍阿爸索南,两个人这才挥手告别。
旦增刚下到山脚时,他遇到了在尕德寺上面看见的那几匹马。在草原上只要遇见其他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要问候聊几句。旦增远远发现最前面领路的就是衣着华丽的吉宝管家,后面却是几个以前从没见过的人,从面相看有藏族还有汉族。
旦增赶忙拉住马伫立在旁边,等管家他们走近后向管家施礼,也给另外几个人施了礼。管家呵呵笑着下马走到旦增跟前,拍了拍旦增的肩膀。
“我远远看着就像你,旦增你这趟买卖不错吧?”吉宝管家脸上露出关心的笑容问道。
“托管家你的照顾,买卖还可以!”旦增尊敬地回答。
在草原上,好多头人家的管家都看不起做买卖的,虽然生活中离不开这些串草原用自己的双脚联通草原和汉区的买卖人,但心里还是觉得是这些买卖人将草原上的好东西骗走了。以前吉宝管家对旦增的东西随意压价,将自己的东西以次充好,旦增不愿意,管家就拉下脸。在人家的地盘上,旦增也无可奈何,因此旦增尽量不去头人家,不和管家做买卖。
而今天管家见到旦增却显得非常热情客气,这让旦增感到非常奇怪。
管家吉宝是个有心机的人,对觉得对自己有用的人就满脸堆笑,施以小恩小惠,以笼络人心,对觉得软弱没用的人就肆意欺凌。
以前不把旦增看在眼里是觉得旦增只是个做买卖的外乡小贩。但最近他突然认识到旦增这样的小贩对于他们这样消息闭塞、处于草原深处的人是极为重要的。他们不但带来了许多没见过的好东西,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把省城那里的变化、局势、老百姓的生活等情况最直接地传递过来,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渠道,这也是他最近才意识到的。因此,他一改对旦增的看法,极为热情地和旦增打招呼。
“旦增兄弟,我今天还有事,你这两天一定到我家来,我家的羊肉可是又肥又嫩,我还有好东西要给你!”管家还是满脸堆笑热情地对旦增说。
“好!好!”旦增也是受宠若惊一般连声答应着。
旦增说完躬身立在一边给他们让开路,在错身时他近距离观察到与管家同行的那几个人,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看法:那几个人虽然都穿着新藏袍,但从其长相、肤色、神态上判断不是以前政府的官员就是军队里的长官。
待管家他们走远,旦增牵着马继续上路。管家态度的突然转变让他心里更加不安。旦增琢磨着管家态度转变的原因,那几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来见阿爸索南是做什么?他们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旦增边走边思考着,他决定过两天去管家家里吃顿羊肉,看看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管家他们和旦增分开后继续上山,管家媚笑着对后面的几个人说:“这个买卖人在我们草原上做买卖好几年了,我还真没想到他的价值这么高,这还多亏几位长官的指导栽培。只要给他钱,我们就会知道省城那边的情况,对我们的计划大有用处,以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后面马上一个年龄大些稍胖的人对管家说:“管家天天忙里忙外为头人和部落的事操心,没考虑到这些也是正常的,这些年你可是为头人和部落操了不少心啊!”这人说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褒扬了管家,同时也让管家知道他们了解管家的所作所为。
“这些都是我们做下人的应该做的。”管家不敢再说,见前面上山的山路很窄,便甩了一马鞭到前面领路去了。说话的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时间不长,几匹马就来到寺院,管家几个人远远下了马。得到年周的报告,阿爸索南从后山缓缓走过来,对迎上前来的管家说:“欢迎尊敬的管家光临尕德寺!”又看看后面的几个人。
“这几位是?”
管家急忙说:“这几位可是尊贵的客人!”然后和阿爸索南一起将那几个人迎进阿爸索南小小的石屋子里。
几个人给阿爸索南献上哈达送上礼品,年周端上酥油茶、糌粑后知趣地退下了。
看到四周没人了,管家才向阿爸索南介绍,胖点儿的是国民党省政府的唐秘书长,另外几位是国民党的地方官员和部队的长官。一听是国民党的长官,本来就对国民党失去希望的阿爸索南对突然来访的这几个人只是微微点头。
待介绍完坐定,盘腿坐在小炕上的阿爸索南说:“几位长官来这个小寺,想必是有啥事吧?”
唐秘书长喝了口茶,习惯性地清了一下嗓子后说:“尊敬的阿爸索南,那我就开门见山了,现在共产党的部队已经到了省城,共产党虽然看似胜利了,但我们没有败!我们还有许多许多的勇士留了下来,我们的勇士已经深入到每个草原,共产党是打不垮我们的,他们是待不长久的!”
唐秘书长端起茶碗又喝了口茶,用眼角暗暗看了看阿爸索南的反应后接着说:“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草原上的所有男人都发动起来,团结起来和共产党干。这样我们就能把共产党赶出我们的草原,这样才能不让他们杀光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抢走我们的牛羊!尊贵的你有头人家的血统,将来你就是整个草原最大的头人,草原上所有的人也都会听你的!”
阿爸索南看似认真听着他的话,手中的念珠转动得很快。
唐秘书长边说边看阿爸索南脸上的表情,但他发现阿爸索南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不知道阿爸索南是没听懂他的话,还是对他讲的不感兴趣。
唐秘书长继续说道:“共产党不久就会派他们的解放军到这里,他们会烧了你现在住的这个寺院,把这片草原上的男人全都杀光,把女人和所有的牛羊都抢走。为了不让他们的屠刀杀到这里,我们和管家已经商量好了,按照以前部落出兵的惯例,每家出一个男人,自己准备枪和刀,还有战马,到头人家集合,没有枪支的,由我们负责配备,家里没有男人的就出钱出劳役。阿爸索南你看,这还需要你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和头人一起发布出兵令,头人现在病得很厉害,但我们知道只要你说句话,这片草原上的人都会听的!”
说完,被不动声色的阿爸索南逼着说出底牌的唐秘书长期待地看着阿爸索南。
唐秘书长是在国民党政府仓皇逃离古城时,主动要求留下来的。他知道匆匆起飞的飞机上没有他的位置,作恶多端的他也知道共产党不会放过他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与刚进城的共产党决一死战。他看到国民党的官员和部队投降的投降、逃亡的逃亡,知道共产党几乎解放了全中国。他不甘失败,召集了一些死心塌地的残部,收拾了一些武器、银元金条,在当时解放军大军压境的态势下,如丧家之犬一般逃进广袤的草原。
在逃亡的路上,在下属的介绍下他们来到了尕德草原,找到了管家吉宝,欲借管家的野心将这片草原变成反共游击根据地。同样心怀叵测的管家,想的是利用国民党的势力让自己取代重病当中又无继任者的头人,成为这片草原真正的头人,成为这片草原的王者,这是他多年来所梦寐以求的。只要成了这片草原真正的头人,这片草原上所有的奴隶都是他的,所有的牛羊也都是他的,只要他想要,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
怀着不同的目的,他们一拍即合走到了一起。管家以前认为这片草原离省城近千里,省政府鞭长莫及无力管辖制约他们,这里就是个独立王国。但和唐秘书长在一起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井底之蛙,他才知道中国有多大,人口有多少,国民党的武器多么先进。于是他彻底放下架子,心甘情愿地当起了学生,接受唐秘书长的领导,这也是管家能屈能伸之处。也是在这时,他开始懂得要随时掌握省城的情况,掌握外面敌人的信息是多么重要,这对于他的一生来说是个质的转变。他的目光开始看得很远,暗暗地,管家的野心也开始膨胀起来,他已不满足仅仅当这个尕德部落的头人了。
更令他吃惊的是唐秘书长他们用一个小小的铁匣子,叫电台的东西,就能和很远很远的地方取得联系,接受上级的指令。还听说飞机会绕道给他们投下武器弹药等物品,那些武器是他从未见过的,比草原上的杈子枪厉害许多。
在阿爸索南昏暗的小石头房子里,气氛异常沉闷。阿爸索南脸上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表情,眼睛似睁似闭,手中的念珠转动着,嘴里喃喃念着经文,好像一直没听他们说什么,只是在念经。管家在旁边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唐秘书长他们也不清楚阿爸索南的态度,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说。
一时间空气好像都凝固了。
好久,阿爸索南的眼睛微微睁开,声音低沉但有力:“现在我们遇到的一切,都是我们前世所造,遇到朋友是缘,遇到敌人也是缘,相遇是缘,错过也是缘,因此我们一定要努力结善缘,然后惜缘、随缘!”
阿爸索南扫了一眼继续说:“我只希望每天烧香念经,让草原上所有的生命都脱离苦海。战争只会让草原上的生命陷入无尽的苦难中,这是佛祖也不愿意看到的!”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口中念经的声音明显地大了起来。
很显然,阿爸索南已经表明了态度,不想谈了,也是你们可以走了的意思。
一旁的管家正欲开口,唐秘书长使了个眼色阻止住管家,微微一笑,依然满脸谦恭。
“那好吧,尊敬的阿爸索南,愿你早日拯救老百姓于苦海,也愿你早日功德圆满,我们告辞了!”唐秘书长起身带管家几个人对阿爸索南施礼后出了门,年周在外面看到几个人要走,连忙把马牵过来,管家他们上马挥鞭而去。
送走管家他们,年周赶紧进到阿爸索南的房子,发现阿爸索南闭着眼睛在默默念经,眉头紧锁着,阳光照在他手中的黑玛瑙佛珠上,佛珠转动得很快。
唐秘书长几个人下到山底,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唐秘书长拽住马回头看了看山腰间的寺院,嘴里狠狠地说了句:“老狐狸!”转头又对管家说,“把那个做买卖的也盯住!”
等几个人策马回到头人家用石头和木头筑起的高大宽阔的庄园时,已经快黄昏了,大门外几个藏兵来回巡逻着。
下了马,唐秘书长几个人走进低矮但里面却非常奢华的客房。坐在藏毯上,仆人立即端上了酥油茶和大盘肥嫩的手抓肉,唐秘书长拿起一块肉,操起一把藏刀,从肥美的大块肉上削下来一块塞进嘴里狠狠地嚼着,脸色依然很阴沉。
自从唐秘书长到草原后,他安排眼线秘密寻找潜藏起来和被打散的国民党残余,并安排人去筹集马匹、粮草。虽然一些人投奔了他们,但唐秘书长看着那些残兵败将,知道这点儿人是远远不能和共产党的大部队抗衡的。他急需拉起一支队伍,只要在草原上他和共产党打响第一枪,其他地方的散兵游勇就会投奔到他的麾下,这样才有可能和共产党抗衡。利用吉宝让部落出兵,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但这不是头人却比头人更有威望的阿爸索南不听自己的摆布,自己的计划没办法实现。
一直等他放下手中的刀子,大口喝了一口茶,等候在边上的副官这才上前汇报情况:“秘书长,派出去的人又招回来了十几个流散在各地的兄弟,都已经安排好了。但去征集马匹招兵的困难很大,本地的男子说没有头人和阿爸索南的命令是不会出兵的,马匹也不能卖!”
唐秘书长听罢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放到炕桌上,冲着坐在一旁的管家交代,要想办法尽快以头人的名义发出兵令,又安排副官继续和上级联系,让他们尽快空投武器和弹药。
唐秘书长又对管家说:“那个阿爸索南是个麻烦,你要好好考虑一下,不能让他影响我们的行动!”
管家想着在后院卧床不起的头人:“头人已经不是问题了,现在这个院子里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人,周边其他的部落我也时常送东西、送草场搞好了关系,就阿爸索南是个麻烦,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不能站在我们这边,但也绝对不能让共产党所利用!”唐秘书长狠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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