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浦东(八)
再醒来时,甘婧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天地间,一片刺目的白。
这是哪里呀?甘婧问。
东方医院张江门诊。一名正在给邻床打针的护士闻声转过身来。
我怎么了?甘婧感觉头痛欲裂,她吃力地看看扎着点滴管的手,轻声问道。
你昨天服用了过量安眠药,加上过度疲劳,晕倒在单位了。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在床头戛然而止,一个女声传来。
甘婧转动目光,是人事部主管艾米。
今天早晨,物业的清洁工发现你晕倒在单位,打电话给我,是我送你来医院的。艾米语调平淡地说,你现在感觉好些没?好些那我就先走了。我单位还有好多事。对了,何总说,你太辛苦了,这一周都不用上班了,好好在家休息。请假单回头开给你。并特许不扣你病假工资。
听着艾米的高跟鞋声消失在门口,甘婧疲惫地闭上眼睛。
片刻,一名护士走了过来,小姑娘,你这么年轻,又挺漂亮,干嘛为个男人要死要活啊。以后遇事想开点儿,别再吃安眠药了。
甘婧苦笑。看看瓶中药水还有大半,便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回想自己晕倒前的一个个细节。
昨晚七点左右,在准备和百合一同下班回家时,自己感觉还很正常。此后一直坐在格子间里写方案。其间,去了一次洗手间,因为太困,又泡了一杯茶。
泡茶大概在晚十点左右。自己喝了很多,没有不正常的感觉。
十二点半时,突然肚子痛,去了一次洗手间。回来后,又喝了几口茶,半个小时后起身收拾东西回家,刚站起来就晕倒在地。然后,就来了这里。
在彻底晕倒前,似乎有一个人影出现过。
那人……似乎在自己身上翻找过什么东西。想到这里,甘婧连忙坐起来,在上衣口袋和包袋中翻找。
果真,手机不见了。但钱包仍在。甘婧彻底从病态的晕眩中清醒过来。手机中,有唐红果儿发给自己的合影。
纳士公司一楼有二十四小时保安值守,大门与各房门都有磁卡门禁,走廊与电梯中还有摄像头。如果没有公司员工带领,外人根本无法自由出入,这说明,对自己下手的极可能是自己人。而自己到这家公司还不足三个月,人刚刚认全,对公司的人事纠纷涉入不深,根本不会有人仇恨到要将她打晕而后快的程度。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打听唐红果儿的情况,引起了某个人的警觉。
一年前,警方对唐红果儿的死因已经有了定论,对此,甘婧从未有过怀疑。她所要找的,只是引起唐红果儿自杀的原因。可一年后的今天,甘婧突然对唐红果儿的死有了强烈怀疑,莫非,她的死,真的并非像当初上海那位负责警官所说的仅仅自杀那样简单?
傍晚时分,吊了一整天盐水的甘婧皮肤几乎变成透明,她用手撑着依旧晕眩的脑袋,面色苍白地独自结账,步履维艰地出院拦车。
独在异乡为异客,最大的福气就是不生病,不然,连吃口饭都成了问题。甘婧苦涩地笑笑,将自己塞进一辆出租汽车。
安眠药要散未散的感觉是一种让人无法描摹的难受。从医院回到家中,甘婧疲惫得连二楼的卧室都爬不上去。她试了试,决定放弃上床,径直将自己扔到沙发上,再次沉沉睡去。
睡梦中,甘婧想到了好几种让自己解气的方案,一直纠缠到第二天早晨,甘婧才从自己与自己的争斗中清醒来。如果唐红果儿的死因真有诡异,盲目将事情闹大只能解一时之气,然后打草惊蛇,最后自己被扫地出门。
想要在纳士继续工作,找出唐红果儿的真正死因,最切实的方案,就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病假结束后老老实实回纳士上班。既然已经激起了某个人的恐惧并迫使他出手害自己,那说明,自己离真相的距离已然不远。
出院后的第二天傍晚,甘婧感觉头已经没那么晕,身体也有了力气,便起身换衣出门,来到移动公司营业厅,花了1280元买了一部新手机,又重新补了一张手机号码卡。结账时,想到银行卡中的钱又少了一截,甘婧心中暗暗叫苦:真是穷人经不起偷啊。越穷越要花冤枉钱。甘婧拿着号码簿一片空白的新手机,先给在武汉的妈妈打了一个电话,聊聊家常,然后,慢慢腾腾地步行回家。
在路过蓝蛙酒吧时,甘婧突然看到一张熟悉面孔。何其多?他不是住在仁恒滨江吗?怎么放着陆家嘴那些酒吧不去,跑到这里来?
甘婧停下脚步,小心地隐于树丛之后。
何其多没有看到甘婧,正和他对面一个男人握手道别。
目送何其多走进停车场后,甘婧急跑几步,追向那名始终以背影示人的男人。她总感觉,那人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眼熟。
当甘婧再次看到那辆深蓝色别克商务车时,回忆瞬间划破了脑海,9968,酷似魏祺的男人!她追着那辆已经启动的车,大声喊到,魏祺。赵魏祺。
蓝色商务车像被人用力拉了一把,猛地停了下来。
车窗摇下,甘婧再次看到那张酷似赵魏祺的脸。
您可以让我上来吗?我是魏祺的朋友。甘婧看着那名男人的眼睛,尽量将气息调整平缓,语调友善地说,我有话对您说。
那男人愣了愣,随及点点头。司机下车,礼貌地替甘婧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态。
先把车往前开一段。甘婧小声说到,语气不容置疑。
开吧。往外高桥开。男人对司机吩咐。
待车驶出云山路,开上杨高南路,甘婧才放下心来。她打量了一下车内的情况,与普通商务车不同,除驾驶座之外,这辆车后半部只有一排座位,宽敞的空间里摆着一个小桌子,上面散着一些资料。
您好,我叫甘婧,我在纳士公司做创意文案。我看到您刚才在和纳士公司总经理何其多告别。我是个普通员工,不太愿意让何总知道我的一些私人交往。所以……能方便问问您的名字吗?接过男人递过的瓶装苏打水,甘婧友好地介绍自己。
我叫赵闽,是魏祺的哥哥。甘小姐,请问您认识我弟弟吗?
抱歉,刚才情况紧急,如果我不这样说,您可能不会停车。我不认识您弟弟。不过,我认识您弟弟的女朋友唐红果儿。您看,我还有他们的合影。甘婧说着拿出手机,手忙脚乱地调阅了半天,她突然反应过来,手机前夜被人偷了。
手机丢了,不过我家里的电脑上还有他们的合影。我想问问,您弟弟现在在哪里?我可以和他聊聊吗?甘婧讪讪地笑道。
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的朋友唐红果儿一年半前突然自杀。我想知道,她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赵闽略略低了低头,魏祺他已经失踪一年了。
失踪了?甘婧一愣。怎么失踪的?什么时间失踪的?
具体日期我不清楚。我们是在发现联系不上他后,才联想到他可能失踪了。时间大概是前年下半年吧。这一转眼,都一年多了……赵闽的声音轻了一下。
您知道唐红果儿跳楼的事情?甘婧问。
知道。她去世后,我还去过她住过的那栋房子,现在已经易主了。赵闽回答。
您见过唐红果儿吗?
赵闽摇摇头,我和我的家人还没见过她,只听魏祺在视频中说过几次。
方便问一下,您是一直在国内找弟弟,还是偶尔回来?
我在美国有工作,只能抽空回国来打听一下警方调查的进展,自己也想办法找找。我想,他在这里工作生活了三四年,肯定会在这附近留下一些什么,所以,只要有时间回国,我就让司机开车带着我四处转,魏祺可能去过的酒店、健身房、会所、酒吧我都去过,希望能找到点线索什么的。
找到了吗?甘婧小声问。
赵闽摇头。
甘婧重重地叹了口气。寻找故人的生存痕迹,是作为一名普通人除求助警方之外所能想到的最直接方法吧。
对话间,商务车已行至浦东外高桥保税区。巨大的海鸥型拱形门旁,一列轻轨如同童话中的小火车般轰隆隆从头顶驶过。
我在保税区关内有间办公室,我们要上去谈谈吗?赵闽礼貌地问。
方便问一下您是做哪一行的吗?甘婧问。
哦,我是做物流的。说着,赵闽报出一个多数人都耳熟能详的物流公司名字,我是这公司的董事之一,但很少来。因为这一年我经常在国内,他们才给我留了一间办公室。
甘婧暗暗吃了一惊。
仿佛看出甘婧的吃惊,赵闽温和地回答,我爷爷上世纪二十年代就去了美国,我是在美国出生的第三代。爷爷的生意做得不错,就一辈辈传了下来。这家物流公司,是我们家族的生意之一。
赵魏祺是您的同胞弟弟,还是堂兄弟?甘婧问。
他是我的亲弟弟。赵闽笑了笑,我和魏祺之间相差十四岁,中间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从年纪上看,我倒更像他的长辈。
甘婧摇头,那倒没有,您看着也很年轻。
赵闽叹了口气,几年前,魏祺提出要回国创业,家人全都反对,只有我,拗不过他的软磨硬泡,就偷偷答应了他,还给了他一笔钱作为创业资金。
甘婧听到这里,小心地打断了赵闽,我冒昧问您一个问题,魏祺他带了多少钱回国创业?
差不多三百万美金吧。后来,他说公司运营困难,我母亲又给了他两百万。后来他告诉我,他创建的动漫科技公司叫纳士,因为大部分启动资金用的都是我的钱,所以,把我也列为了他们公司的股东。
这么多钱。甘婧的心里抖了一下。她压下心头的冰凉感觉,接着问道,魏祺失踪后,警方调看过他的电话纪录、电子邮件什么的吗?
有。我也看到了。都是纳士公司同事之间来往的电话。有何其多的,有唐红果儿的。
魏祺失踪后,何总怎么说呢?
何先生很着急。也想了很多办法,也托朋友跟警察那边做了不少工作,但是,效果并不明显。赵闽沉重地叹了口气。
甘婧也叹了口气,悄悄打量了一下赵闽。
堪称富豪的赵闽衣着简洁朴素,语调亲切友好,通身上下看不到一件坊间耳熟能详的名牌物,连车也是路上随处可见的大众品牌。唐红果儿也是这样,生活中的她自然、随意,亲和中透着礼貌,她的富贵,体现在得体的举止和落落大方的谈吐中。
如果她还在人世,倒真是赵家的好儿媳妇。可惜……
到我们的货柜码头了。甘小姐,坐这么久的车,累了吧?下来到海边走走好吗?赵闽看看车窗外的灯光,低声问甘婧。
甘婧说好,赵闽按下了车窗开关。随着车窗的缓缓下沉,一股夹杂着咸腥气息的海风猛地灌进车厢。
风很大,车上有小毯子,先生和甘小姐要披一下吗?驾驶员转过头,轻声问道。
甘婧摇头道谢,与赵闽先后下车。
一踏上这片钢板铺就的地面,甘婧就被浓烈的海风推着向后退了一步。夜幕下,铅灰色的大海如一块被巨人抖动的奢华绸缎,一波波泛起略带丝滑的光芒。
甘婧大声说道,您家的公司一直在这里做生意吗?
不是。我父亲那一辈,一直在香港和马六甲做物流生意。近几年,浦东这边发展迅速,间接分去香港和大马不少生意。赵闽笑了一下,现在你去马六甲那边,那里的港口基本已经变成旅游区了。于是我们就来到这里,参股了现在这家物流企业。外高桥保税区虽然目前还不能达到国际上完全的自由港要求,但它已经是中国大陆港口贸易和物流开放度最高的区域。
这个港口好大。甘婧说。
这里还不算大,等洋山深水港启用后,那里将是真正的大,真正的忙。赵闽回答。
甘婧沉思了一下,慢慢说,我看八卦杂志,香港那边的富人对人身安全问题都非常重视,出入到保镖随行。我发现您只有一个人。
赵闽笑,你说的富人,都是富人中的富人。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国内的朋友圈中,我们都只能算是小康而已。
你和果儿是大学同学?赵闽拉回了话题。
不是。我们是幼儿班同学。在托儿所也是。甘婧笑了起来,我和果儿在一家妇幼医院出生,住在同一排房子里,一起玩到七岁。
魏祺小时候是个小胖子。小时候因为胖,家里的保姆只能把他放在婴儿车里推着走。他出生那天,我大伯突然就谈成一桩谈了许多回合都没成功的大生意,所以,我们家族的长辈都非常喜欢他,说他是我们家族的小福星……赵闽的声音越来越轻。
您别伤心,甘婧小心地措词安慰赵闽,如果魏祺先生的失踪时间是在果儿跳楼后,那么,他肯定是受不住失去果儿的打击,想独自一个人安静一段时间。海关不是没查到他的出境记录吗?这说明,他一定还在国内的某个地方。
公安朋友说,能找的地方他们都帮忙查找过了。赵闽低声说。
您放心,还有我。我也在和您一起找他。我想,他一定知道唐红果死亡的真正原因。也许,他就是唐红果自杀的真正原因。甘婧语气坚决地说。
谢谢您,甘小姐,虽然是第一次见您,可是,不知为何,总感觉您很亲切。赵闽温和地说。
甘婧一愣,随即宛尔。
海风渐凉。甘婧看看一直站在她旁边的赵闽,笑着说,我们回去吧,再不回去,就要在这里看日出了。
赵闽点点头,向远处略一挥手,停在五十米外的商务车应声而来。
到达甘婧住的公寓前时,赵闽略略有些吃惊,甘小姐,我弟弟就住在蓝桉路的别墅区,你们竟然是邻居。
甘婧低下头,想了片刻,才将自己在纳士工作后遇到的各种怪事咽到腹中,只捡最重要的几句说,我之所以住到这里,其实目的和您一样,要在唐红果儿生活过的地方找一些她的痕迹。
赵闽点点头,甘小姐,你是一位可敬的朋友。我替弟弟的女朋友谢谢你。
甘婧被说得笑了起来,赵先生,谢谢您信任我。我希望今天的见面,您能替我们保守秘密。就是见到何总,也不要说。
赵闽连一丝惊异都没有,平静地回答,好的。
进了电梯,打开房门,甘婧跑到临街的窗户去看了看,那辆蓝色商务车又停了几秒钟,才调头开走。简单洗漱后,甘婧没有上楼睡觉,而是在客厅打开了电脑。她输入赵闽的名字,片刻,跳出一大串各行各业人士的链接,甘婧极有耐心地一一点开,那里面,都没有她刚刚见到过的赵闽。
对于一直刻意低调的人而言,只要他没有出格的举动,在互联网上想找到他的资料,很难。甘婧皱了皱眉。陷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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