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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站:第十章

来源:作 者 作者:晓 重

常胜这回算是真的出了名。

本来公安处在收集他由后进变先进的事迹材料时,感觉到还有些疲软,虽然是维护了站区和沿线的治安环境稳定,融洽了警民关系,也帮助山乡里的村民们搞活了经济。但是除去抓了几个盗窃铁路运输物资的小贼之外,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站车堵卡抓获逃犯的成绩。这下可好,这个不长眼的犯罪嫌疑人周桦鹏一脑袋钻进山里,撞在了常胜的枪口上,据刑警队与当地公安局联系后得知,公安局还将周桦鹏列为网上通缉的逃犯。天上掉调料,丰富了这锅菜肴,此篇文章操作起来可谓是什锦杂拌样样俱全。政治处出身的派出所李教导员亲自主笔操刀,点灯熬油的奋战了两个昼夜,终于为常胜攥写了一篇八面见线的事迹材料,文章的名字叫《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听着耳熟吧。

当大刘把这篇《钢铁是这样炼成的!》文章拿给常胜看的时候,常胜刚看了几段就坐不住了,抖搂着成沓的复印纸说这个人是我吗?我怎么看着像隔壁家老王呢?我有这么高大上吗?一连串的发问惹得大刘立即把眼睛瞪起来,指着面前的椅子说你给我坐下,这是教导员按照你的事迹费了好大得劲儿才编好的,都是说你的好话你别给脸不要脸。常胜急忙解释说我想要脸来着,可这个上面有些事情写的让我脸红啊。大刘抢过事迹材料边翻动着边说我问你,扎根边远山区小站维护站区和沿线治安稳定是你吧?常胜说是。和村民们交朋友融洽警民关系,经常去管界内的学校进行路外宣传,还把铁路知识编成儿歌让学生们唱是你吧?常胜说是。自己抓获了好几名盗窃铁路运输物资的窃贼是你吧?常胜说算是吧。还经常出钱捐助山里的孩子助学支教是你吧?常胜说这可不是我自愿的啊,王冬雨那个钱串子帮点忙就要钱。大刘说你给我闭嘴!怎么听不出个好赖话呢。你经常在驻站点连轴转好多天不回一次家,家里全甩给自己的媳妇,久病的老母亲下楼买菜摔着了,你媳妇怕影响你工作都没告诉你,硬是自己背着婆婆去医院看病。常胜说您等会吧,您说的这个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呢?周颖这个倒霉娘们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情也不告诉我。大刘说你再插嘴我真抽你了,智勇兼备赤手空拳的擒获了带着炸药的网上逃犯,保护了旅客生命财产的安全是你吧?常胜说事情是我干的,可都把好事堆到我一个人身上总觉得缺点什么?还有这么吹捧我我觉得自己还差点。大刘把手里的事迹材料往桌上一拍说,缺点儿什么?差点儿什么?我看你是缺点儿心眼儿,差点儿嘴巴子。

看常胜不说话了,大刘抄起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支扔过去说:“常胜,你怎么就不开窍呢。公安局、公安处树立起来一个典型是有根据的,据我所知人家政治处的人去狼窝铺调查过,结果非常满意。从车站的书记站长到村两委的干部,从小学校的校长、主任、老师到村子里的普通老百姓都夸你是个好警察。没有这样的群众基础上级领导能认同你吗?再说了,你以前总跟我吧说自己在家里没地位,人家周颖都当科长了你还是个股级民警。这下好啦,你是咱们的典型人物了,回家去见了弟妹还不得把腰杆挺起来啊。

大刘一番话又让常胜陷入了无语的状态。他实在是找不出理由拒绝这些美好的事情,猛抽了几口烟他终于将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刘所,您该不会是想把我定死在狼窝铺吧?咱可是有言在先我就去驻站一年。”

“这不还没到一年吗”大刘点上烟放缓了口气说,“没到一年你就干出了这么多的成绩,比老孙在那里呆十年都强。你先好好干,等找到合适的人选我一准把你换回来。”

又是一张看着无比绚丽的空头支票。常胜想抢白大刘几句,你就拿块绑上绳子的骨头煽乎我干活儿,等我低头使劲折腾的时候,你一拽绳子又把骨头扯回去了。可是当他抬眼看到大刘鬓角和头顶上渗出的丝丝白发时,他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常胜怀里揣着自己的先进事迹材料走出了派出所,从所里到广场的公安民警值班室这段路上他不停地寻思着,我是怎么搞的一不注意成典型人物了。来到值班室门口他想推门进去看看,没等他伸手推门张彦斌和小于就从里面开门迎了出来。常胜正奇怪他们俩人怎么会迎接自己的时候,忽然看见小于的胳膊上多了个臂章,上面清楚的标明“警长”两个字。这个臂章他太熟悉不过了,以前他就是总挂着这样的臂章带领着小于等人维护着站区平安。

“咳,小子长本事了,什么时候当的警长啊?”常胜笑眯眯的看着小于。

“师傅,我纯属是山中没老虎,猴子充个数呗。”小于脸上挂起红晕,话语里夹杂着尴尬和不好意思的味道。

“话不能这么说,”旁边的张彦斌适时接过话头说,“这也是你工作突出有能力吗。常胜,你这个徒弟当警长你应该更高兴吧。”

常胜点着头说:“高兴啊,小于当警长比你当副所长还让我高兴。你们俩是不是想合着伙请我吃一顿呀?我可先说好别欺负咱山里人没见过世面,去登瀛楼饭庄吃吧,菜不错名字还应景。”

张彦斌急忙摆摆手说:“你别扯远了,我是告诉你先别急着回去,公安局给各个车站派发一批防爆器材一会就到。刘所考虑到狼窝铺有旅客列车停靠,再加上前段时间也确实抓获过带炸药的犯罪嫌疑人,所以给你配个防爆罐。过会你用车拉走。”

常胜问道:“多大的防爆罐?我这么小的车装的下吗?”

张彦斌答道:“没问题,就是装卸车费点事。你那个保安怎么不跟着一起来呢,需要他帮忙的时候看不见影子了。”

常胜回了一句说他替我看家呢,我先去车站里随便溜达溜达,装车时给我打电话。说完他就奔候车大厅走过去,边走边想这个赵广田真有点意思,来一趟平海北站之后说什么也不再出来了,天天穿着保安制服带着赛驴在货场里转悠,比自己都勤快。走进候车大厅他习惯性的四处张望,这是多年执勤养成的习惯。他不是诸葛亮能未卜先知,也不会六爻八卦能掐会算,如果他知道随后发生的事情会是这么起伏跌宕,他肯定会把王冬雨叫上的。

秋天的候车大厅里的人不多,没有平时那样的拥挤。

常胜走到候车区的时候看见座椅上的一位老人不停地摇头叹气,好像心里有什么郁闷排解不开,再仔细观察一下,老人的行李很简单身边放着两个大旅行箱,他怀里还抱着个润白飞花像是青花瓷的罐子。老人叹过气之后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慢慢地擦拭着罐子,嘴里好像还在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这个情形引起了常胜的注意,他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听见老人喃喃地说道:“老长官,我对不起您呀……您看都到家了,可我就是找不到门啊,只能委屈您又跟我回去了……”

这带着无奈和哀怨的语调让常胜心里升起一股悲意,他想去安慰老人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低头问了一句:“老先生,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想不开啊。”

老人随着常胜的声音抬起头,看见眼前站着的警察连忙将罐子放在旁边的座椅上,他认为是警察的例行询问,从口袋里掏出一摞证件递过去说:“警官先生,这是我的护照还有台胞证回乡证身份证,还有火车票,请您过目。”常胜忙接过来证件看,证件上面清楚的写着老人叫郑思家,住在台湾台北市,按照上面的出生年月算今年是83岁。

常胜把证件和车票还给老人说:“郑老先生原来是台湾同胞呀,您到大陆来是旅游还是探亲,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吗?”

郑思家听完常胜的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就消失在满脸的皱纹里,他摇摇头说:“谢谢警官先生的美意,没时间了。我今天就要去上海,然后转机回台北了。遗憾啊……”

常胜说:“有什么困难您可以说出来吗,看看我们能否帮上忙。”

郑思家摇摇头说:“不瞒警官说,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该询问的机构和单位我也都问过了,结果都是一样啊。我不会抱怨办事的人员,毕竟这种情况能寻着的可能性很小的。”

常胜有点不死心也想宽慰一下老人,于是他挨着郑思家坐下说:“看起来这件事让您挺为难的,要不然何至于让您老先生愁眉苦脸呢。反正去上海的车还没到点,您就跟我说说,说痛快了也比憋在心里强吧。”

郑思家仔细的打量了几眼常胜点点头说:“还是大陆的警察亲民感好,你要不嫌我唠叨就跟你说几句,说出来心里还舒服些。”

随着老人的讲述把常胜带到了烽火连天的上个世纪中叶,还有海峡对岸的那个叫台湾的宝岛上。原来郑思家是山东人,几辈都是窝在土地上务农的庄稼汉,1947年国共两党的部队在大陆展开全面厮杀,山东更是兵家必争之地,两边军队拉锯式的反复争夺。共产党征兵国民党也征兵,相比较解放军的宣传鼓动工作和官兵平等的理念,国军的征兵方式则显得粗暴野蛮且强拉硬拽,这样做的直接结果是很多人即使穿上了国军的号坎儿,两军对垒炮声一响不是逃跑就是投降,更别提发生临阵倒戈直接调转枪口打自己老板的事情。这天郑思家的家乡里开进来一队国军,出人意料的是带队的长官一不征粮二不征税,只是让保甲长把大家集中起来听他演讲发美国罐头。来的人们先听他讲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三民主义后,然后按人头发罐头。发完罐头他又说领到罐头的老人,女眷和小孩可以回家了,留下男人们再开个动员会。会议的内容就一个,自愿参加国军报效党国而且声明这次绝对不抓壮丁,在座的老少爷们儿有一个算一个谁先站起来谁就是第一名。这下人们都不敢动了,大眼瞪小眼地手捧着罐头坐在地上。时值深秋土地上冰凉还有一阵一阵的西北风,吹的人们瑟瑟发抖可愣是没人敢动窝。

郑思家当时岁数小,再加上早晨只喝了碗稀粥就来领罐头,此时早就被尿憋的扛不住了,他实在忍不住站起来说我想去解手,我字刚出口就被长官一声断喝说,好样的小伙子参加国军有前途!然后带头猛烈鼓掌,紧跟着上来两个当兵的不由分说给他戴上红花,扣上顶帽子架起来就往后面走。经过长官身边的时候他听见长官小声对身边的人说,看紧点别让他跑了。就这样,郑思家和他几十名憋不住尿,扛不住冻的同乡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国军。

这一去就是山高水长路迢迢。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多少可以炫耀的胜绩,只是随着长官和部队一路败退,让共军打的灰头土脸。幸亏长官看他年纪小让他做了勤务兵,可几十名同乡却如同寒风里树叶般凋零死的死散的散了。直到他跟随长官从大陆败退到台湾,仍然没有看见过一个当年熟悉的身影。刚到台湾时,他还一直相信长官的说法“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可过了好几个五年,不仅没有反攻的消息却连小岛也出不去了。

光复大陆的心像夕阳落山般嗝屁了,可思乡思亲的情感却越来越浓。长官也由原来的万丈豪情变得天天借酒消愁唉声叹气,他也从原来的勤务兵升职为一名下级军官。两个人同在一个部队仍为上下级,他从原来给长官倒酒,变成了能与长官举杯共叙愁肠的人。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娶妻生子要荣复转退,长官来给他践行,就在这天晚上他发现从没流过眼泪的长官哭了,而且借着酒醉向他道歉,说当年真不应该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把你们带出来,早知今日不如让你们在家种地呢,还能落得个亲人团聚白首相望。他急忙半开个玩笑的回答长官说,别看您当年一盒罐头一泡尿把我带出来,可我没有埋怨过您啊。长官摆摆手说算了吧,你就是现在骂街我也当听不见,看在共患难的情分上你多担待吧,只是日后我有求到你的地方还请兄弟不要拒绝,他急忙表示只要长官吩咐自己一定尽力。

其实他不知道,长官已经被确诊为肝癌晚期,这也许是他不成家不娶妻生子的原因。他终日借酒精麻醉自己,直到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才叫来他有事相托。郑思家看见病床上的长官忍不住的叹息,长官气若游丝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我回不去家了,拜托你以后有机会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如果老娘还在就告诉她是儿子错了,如果老娘不在人世,一定把我埋在她的坟墓旁边,老人家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尽孝道,我死了到地下去伺候老娘。长官的这番话说的郑思家涕泪横流,他向天发誓一定完成嘱托让他魂归故里。

以后的日子里这个承诺向山一样的压在郑思家的心头,他何尝不想回老家看看,可是两岸的隔阂却让海峡成了天涯。自从“九二共识”“汪辜会谈”以后两岸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郑思家也借着这一步完成了归乡的夙愿。但是当他看见家乡的巨变,听见后生晚辈们向他询问当年离乡背井的亲人时他的心揪紧了,他又想起了长官的嘱托。于是他从自己的公司里辞职,没有依靠任何组织和机构,效仿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的故事,独自背负着一个个老兵的骨灰,开始了让他们魂归故里的行程。这期间他的足记从广东、福建一直到山东、河北,安徽,甚至走到了祖国的大西南云贵川三省。随着年龄的增大,他从每次背两、三个到现在每次只能背一个骨灰罐。这期间他也辗转到过长官的故乡平海市寻找,可每次都无功而返。这次也许是他最后一回来大陆了,为此还带上自己的儿子随行,想的是如果以后他走不动了,让孩子继续他的理想把老兵们送回家,没想到还是没有达成心愿,所以才不住的惋惜叹气。

听完老人的叙述常胜也忍不住有点眼眶发热,他想宽慰老人又没有合适的词语,只好伸手给老人轻轻地顺着后背,缓解一下他激动的情绪说:“老先生,这么多年沧海桑田变化很大,找不到确切地址也正常,您还记得他亲人的名字吗?”

郑思家点点头说:“长官临终的时候跟我说过,他老母亲叫张陈氏,你也许知道那个年代妇女都没有名字,这个线索不提也罢。”

常胜问道:“难道就没留下书信,照片之类的东西吗?”

郑思家说:“没有书信,只留下半张他穿军装的老照片。”

常胜不解的追问道:“怎么会是半张照片呢?”

郑思家答道:“撕开的那半张是他哥哥,这老哥俩从年轻的时候就吃不到一个锅里。唉……也不知道这个老哥还在不在世啊。”

常胜表示理解的点着头随口问了一句说:“他哥哥叫什么名字呀?”

“张望山。”

“什么?!你再说一遍?”

常胜一把抓住郑思家的胳膊力量之大掐得老人直皱眉头,嘴里不停地往里吸气说:“就是叫张望山呀。”

“那我问你,他说没说过自己的家乡是在山里?”

“说过呀,可名字我记不住了,只记得归平海市管辖。”

“你这个长官是不是叫张望海?”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郑思家有些奇怪的盯着眼前的警察,“他以前是叫张望海,我们到台湾以后改的名字叫张光复,就像我以前叫郑二旦,现在叫郑思家一样。”

“我靠!我靠!”常胜连声叫着猛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往前蹿出两步之后回转身朝郑思家说道:“您说的张望山我认识,他还活着!他就在狼窝铺,现在他的名字叫张跃进,就在我的管界里!”

“警察先生,你不会是哄我开心吧?”

“老先生,我现在就带您去!”

“是吗,哎呀!这可太好了!老天有眼啊!老长官您回家了!”郑思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打蒙了,抓住常胜的手语无伦次的说着。

两人正兴高采烈地握手相庆,旁边走过来个四十多岁长得圆圆滚滚的中年人,郑思家一把抓住他说:“儿子,儿子,快谢谢这位警察先生,他帮咱们把老长官的亲人找到了。让老长官回家了!”这个举动开始吓了常胜一跳,认为是老人惊喜过度脑子一时糊涂拽过来个旅客就喊儿子。但当这个中年人边安慰郑思家边向他表示感谢时,他仔细端详了一下中年人,你还别说眉眼之间还真有几分相似。郑思家当即让儿子去退票,飞机票改签,现在就跟常胜去狼窝铺。

看到老人真要立即和自己去狼窝铺常胜又有点犹豫,郑思家看出常胜为难的神色问道:“警察先生,您是不是不方便呀?”

常胜马上回答说:“老先生,不是不方便,只是……只是我的车有点破,还要拉东西,再说山里路也不好走怕您受不了这个颠簸。”

郑思家听完常胜的话呵呵笑了起来说道:“警官,这些年我都是这么漂泊过来的,还怕这点路程吗。放心吧,我身体吃得消。”

常胜拉过郑思家老人的行李箱说:“老先生,那您就跟我走吧。”

三个人拖着行李箱来到常胜的蓝白道警车前面时,张彦斌和小于已经把防爆罐装进车里了,看见常胜又带过来一老一少两个外地人就问怎么回事?常胜回答说我带台湾同胞认祖归宗去。没等张彦斌他们反应过来,常胜拉开车门先请郑思家上了车,然后把行李箱塞进后面车厢里,从门边上抻出一个马扎对着郑思家的儿子说:“你受点委屈凑合着坐这个吧。”然后麻利地钻进驾驶室,冲张彦斌一扬手说:“彦斌,这是两位重点旅客我带去狼窝铺,麻烦你跟所里汇报一下,我赶时间先走了!”说完猛踩油门将车开出了广场。

望着远去的蓝白道张彦斌推了身边的小于一下说:“他说这两个人是哪的?”

“台湾同胞。”

“他怎么不说是美籍华人呢。”张彦斌嘴角往上撇了撇说,“搬东西干活找不着他,拉关系套词儿倒是有一套,这个常胜真是能折腾。你可不能学他这个呀。”

小于似是而非的点点头没再搭腔。

 

 

蓝白道的汽车在山路上飞奔着,常胜的心里是既兴奋又激动,嘴里还不停地给郑思家他们爷俩介绍着沿途的风景当着免费的导游。郑思家在感慨着大陆各地飞速变化的同时问起张望山老人的近况。这个话题倒是给常胜提了醒,他掏出手机拨出王冬雨的电话,不一会听筒里就传出来王冬雨的声音,“喂,常胜,你准是又开着车给我打电话。”

常胜按了两下喇叭说:“你猜对了,不过还有一个事你准猜不对。我不是一个人!我不是一个人!我现在带着两个重要的客人回狼窝铺。”没等王冬雨回答常胜就像连珠炮一样的介绍了郑思家的情况,听得话筒对面的王冬雨喘不过气来,最后常胜特意嘱咐王冬雨一定要先去跃进大爷家看看,看他有还没有那半张撕开的老照片。王冬雨边在电话里答应着边说,你一定要小心点山路不好走,别像颠荡我似得让客人坐轮船。常胜说你放心吧,我驾驶技术一流。话音刚落就听见“咣当”一声,常胜又把副驾驶的位置开坑里去了,颠簸得郑思家的脑袋差点撞在顶子上,他急忙双手紧抱住胸前的骨灰罐生怕甩出去。而车厢里的胖儿子却从马扎上摔下来,叽里骨碌地滚到后面。慌得常胜急忙放慢车速说:“不好意思老先生,您看我这刚吹完牛就进坑里了……”

郑思家哈哈地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以前舟车劳顿长途奔波比现在晃悠地厉害多了,没事的,我承受得住。”

常胜往车厢后面撇撇嘴说:“您还好点,可小郑先生变成葫芦娃了。我说你用手拽着点横杆上的铁环,那是我拷人用的特结实。”

葫芦娃小郑先生本来想伸手抓铁环的,听见常胜这么说又尴尬地把手缩回来。郑思家朝常胜摇摇手说:“常警官,你不用管他让他感受一下挺好。你快开,现在的我心早已到狼窝铺了。”

王喜柱带着村两委的人和几位年长的村民都聚集在村口正翘首以盼呢。接到台湾来人的这个消息后,如果按照王喜柱的想法就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摆开个热烈欢迎的架势,可这个说法一提出来就让跃进大爷和王冬雨给否了。跃进大爷就一句话很简单,来就来呗干嘛还折腾,我就在家里等着。王冬雨则是说时间紧,容不得您像迎接上级领导检查工作那样布置,不如抽出功夫干点实事,给两位海海峡对岸的同胞收拾住宿的房子,找村里最好的厨师刘叔预备好山里特色的饭食,实实在在热热闹闹比操持花架子强。这个观点赢得了张校长的认可,他也认为既然是自己人来了,何必这么见外呢?招待人家看实际越朴实越好。王喜柱一想这个办法挺好,于是嘱咐王冬雨陪着张跃进大爷,自己带着几个人在村口迎接常胜带来的郑思家父子。

常胜的蓝白道驶过车站按了几声喇叭直接往村里开去,他是通知郑义和贾站长自己回来了,让他们也去村里集合。车子开到村口刚停稳,郑思家就被一张张热情洋溢的笑脸感动,他急忙走下车和王喜柱等人寒暄。常胜如数家珍的向郑思家介绍着村里的人们,谁是村支书谁是村主任,那个是辈分最高的爷,那个是学校的张校长,把郑思家和葫芦娃儿子听得连声感慨。提到去看张望山将他兄弟望海的骨灰送回家的时候,郑思家执意要步行前去,常胜和王喜柱等人给他引路穿过村庄来到张望海,也就是张跃进大爷的家门口。

跃进大爷今天的穿着格外整齐,就像上次狼窝铺车站开通旅客列车和自己的寿宴一样。他在王冬雨的搀扶下走到院子里,迎面就见到捧着骨灰罐进来的郑思家,两位老人相视良久郑思家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撕开的老照片,跃进大爷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个红布包,他慢慢地打开从里面拿出另外半张照片。两个半张对在一起严丝合缝,从对接好的整张照片上看去,当年的张望山和张望海这对兄弟同样的雄姿英发年轻俊朗。只是从中间花架上撕开的那条缝隙就宛如是那一条海峡,将兄弟两人硬生生的分开。经历多年的沧桑风雨世事变迁,现在这张照片合拢了,兄弟两人终于又能站在一起了。

而能让这张照片合拢的,恰恰是旁边那个不起眼的驻站公安民警常胜。

跃进大爷举着照片说道:“是他,是望海……”

郑思家颤抖地将骨灰罐捧向跃进大爷说:“老大哥,我把老长官送回来了。”

跃进大爷接过骨灰罐慢慢的摩挲着,嘴里喃喃地说:“走的时候这么高的个子,怎么回来就剩下个罐子了。兄弟……他临上路的时候跟你念叨过我吗?”

郑思家不停地抹着泪水说:“说过,说过,老长官临终时只惦记两个人,一个是老娘,一个就是你。”

跃进大爷动情地问道:“他没告诉过你……我以前打过他一巴掌的事吗?他还记恨我吗?”

郑思家走过去扶住跃进大爷的手臂说:“老长官说过这件事,不过他还说,外虏若打我一掌我定睚眦必报。自己兄弟之间打也就打了,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他说他不恨你。”

“我的傻兄弟啊……”

跃进大爷紧紧的搂住骨灰罐老泪纵横,他的哭嚎听起来更像是倾诉。这个时候他在周围人的眼里看来就像个孩子,抱着自己的亲人用抽泣诉说着思念之情。这个情景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就连常胜也忍不住眼圈微微发热,他看了眼身边的王冬雨,王冬雨早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山村里的欢迎晚宴是朴实又火热的。郑思家和葫芦娃儿子被大家让到了首席就坐,两人知道入乡随俗没有太过推拒。其实平海的风俗礼仪是很讲究的,在山里的狼窝铺村更是顽强的将这种传统继承下来,就拿各种宴席来说,主、次是很有规矩的,首席一般都是主人陪主客,主人落座后主客坐在对面的位置上。跃进大爷理所当然的座在主位上,在谁座第二位的位置上时,常胜和王喜柱互相谦让争执了半天。王喜柱坚决让常胜第二,理由是如果没有常胜就没有今天的局面,也就没有张望海骨骸归乡的事情,理所当然常胜你二。可常胜说大哥你是村两委书记,又是村里的大辈儿还是创业带头人怎么能坐我下首呢,还是王喜柱你二吧。眼看着王喜柱这个座位排不下去,跃进大爷墩了下茶杯说,让常胜坐我旁边。得,这下都没话说了,常胜只好挨着跃进大爷坐下享受这个荣誉。

后面的座位就好办多了,大家依次按照王喜柱的安排就坐,听完王喜柱激情洋溢的欢迎夹杂着感谢的话语后热烈鼓掌。这个时候跃进大爷手扶桌面站来起来,大家以为他要即兴说几句话,都凝神屏气的看着他。只见跃进大爷先是朝郑思家父子两人点点头,然后转向身边的常胜缓缓地说道:“常胜,常警官,按说我也是个老兵了,想当年打日本、打老蒋得过很多军功嘉奖,我也没有向今天这么畅快过啊,我没什么文化不会说说道道,我代表我们张家全家给你敬个礼,我们谢谢你!我们感谢你啊!”

话音落地跃进大爷颤抖着向上举起右手,慢慢地靠近脑际朝常胜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与此同时郑思家也立起身形冲常胜说道:“常警官,你帮我圆了多少年的梦,让老长官落叶归根,也请你接受我这个老兵的敬意吧。”说完话一起举起手臂向常胜敬礼。

这个场面太出乎常胜和所有人的意料了,如同影视剧里面的情节反转,一下子把常胜推倒了男一号的位置上,慌得常胜急忙站起来,他顾不得去扶住被自己碰倒的椅子,挺直身形向两位老人还了个标准的敬礼,然后赶紧伸手去扶跃进大爷嘴里不停地说着:“这是我应该做的呀,您老人家快别这样,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跃进大爷扶着常胜的胳膊,看一眼满座的人们说道:“在座的老少爷们儿,我今天再唠叨一句。常警官以后就是咱们村里的人了,他需要做什么大家伙都得帮忙,他的事就是你们大伙的事!柱子,我说的这话可行吗?”他说完话把脸转向王喜柱,旁边的王喜柱早就跃跃欲试了,立马端起酒杯说:“太行了!常胜他本来就是我兄弟,既然跃进大爷都认可,那以后常警官的辈分从我这论,你们都自己着量着怎么称呼吧。”

“好,好”跃进大爷拍着常胜的肩膀开心的称赞着。

“咱们大家伙举杯,干了这杯!”

常胜被大家簇拥着举起酒杯,这一刻他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各种情感交汇在一起。他想起开始单人独骑进村时,村民们冷漠与怀疑的目光,想起自己黑更半夜面对飞来的砖头,喊破嗓子孤立无援时的窘迫,想起自己坐在驻站点的屋子里,手捧着方便面用口琴吹着苍凉的“鸿雁”时的感伤,想起自己顺着长长的铁路沿线,迎着山风磕磕绊绊行进时的坚持。再看看现在众多流淌着热情与温暖的话语和目光时,他的心化了,他的眼眶湿润了。

他没有推拒也不会再拒绝,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回驻站点的时候是王冬雨开的车。常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被山风吹得好几次探出身子去,王冬雨边手扶方向盘边给他捶背说:“喝这么多肯定难受呀,想吐就吐出来吧。”常胜摇摇头说:“都是好吃的,平时我都吃不着,我才不舍得吐出来呢。”

这话把王冬雨气乐了,她笑着对常胜说:“你生活没这么悲惨吧。好吧,以后我给你做饭不收你钱了,省得你天天吃的跟难民似得。”

常胜听罢立刻猛地拍了下车门说:“好!这可是你说的啊,咱一言为定!”

汽车开进火车站的时候,常胜借着灯光老远就看见郑义站在院子中间,他用胳膊碰了下王冬雨说郑书记是在等你吧?王冬雨看了一眼说谁稀罕他等。车停到驻站点屋子门口,常胜一下车屋里的赛驴就连胜叫了起来,常胜踉跄两步转过车头挡住要下车送他王冬雨说:“行了,大侄女,我到站了你回去吧。”

王冬雨翻个白眼说:“你没完了?从吃饭时你就大侄女、大侄女的叫着。你不是说过咱俩单论吗。”

常胜摆摆手说:“行,单论。王主任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还得照顾你爸爸呢,他今天可是喝多了。”

王冬雨手扶着车窗边朝常胜说道:“你别总没事充大辈,留神老得快。对了,跟你说个事吧。你知道郑老先生的那个儿子是干什么的吗?”

常胜眨了眨眼:“就那个葫芦娃?”

王冬雨点点头:“就是他。人家可不像你说的,是富家纨绔子弟养尊处优的吃货。吃饭时我们聊了很多,他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他学的是生物制药专业。而且人家自己还开了好几家公司和药厂呢。”

晚风轻轻吹过车站的空地,这阵风让常胜使劲晃了晃脑袋说:“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大……那个冬雨。”

王冬雨哼了一声说:“你再喊大侄女我跟你急眼。你先回去睡觉吧,明天再说。但有一点我可以先透露给你,你这次有可能给山里带来个财神爷。”

王冬雨的汽车打着大灯响着喇叭开车车站,经过郑义身边时连停都没停,常胜朝远处的郑义招招手转身走进屋子里,只留下了站在那里的郑义。郑义看了看远去的汽车,又看了看常胜驻站点的屋子和立在那里的旗子,无奈的摇摇头叹出一口长气。

常胜走进屋子里先抱抱迎面扑过来的赛驴,像抚摸孩子般的捋了捋它后背和脖颈下的黑毛,然后像是对赛驴又像是喃喃自语的说道:“把你关起来也是为了把你的心关起来,你长大了,不能随便的搞对象。你是警犬要有纪律约束,我还得把你完整的交还给犬队呢。”赛驴似乎不情愿地在他的怀里来回的拱蹭着,常胜拍拍赛驴的头继续说,“我知道,你长得这么帅肯定会有异性喜欢你,我是担心呀,万一你把持不住把别人家的母狗给睡了,那样你的战斗力就会下降,也会变得习惯温柔没有烈性,你明白吗,赛驴。”

赛驴似懂非懂的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常胜看,既不眨眼也不摇头。常胜咧嘴朝赛驴笑笑说:“你别跟我装,你是我的战友,你懂得。”

他确实懂得王喜柱在酒席上跟自己说的悄悄话。那是王喜柱借着酒劲跟他咬的耳朵。王喜柱说冬雨这孩子见过世面,你又是平海市里来的人,所以她愿意跟你近乎。你可得替我把着点她,让她好好的教孩子们念书,别又心里长草总惦记着跟自己不相干的事。听完这番话他当即表示,我跟大哥是兄弟,冬雨就是我大侄女你放心吧,我得让他听你的话扎根乡村给你养老送终。几句话说的王喜柱直翻白眼咽到嗓子眼的酒差点没吐出来,急忙摇着手说不是这个意思,兄弟你弄拧巴了。我的意思是说,有机会你得多劝劝她,让她还回城里去工作,要不然这么多年的学不是白上了吗。再说,城里有知识有文化的小伙子也多,不愁找不到个顺眼的男朋友。他拍着王喜柱的肩膀答应下来。

看着赛驴晃动着尾巴去了门口,常胜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给周颖打个电话,屏幕上的时间已经指向二十三点了,他犹豫一下没有按出电话,改用微信的方式写了一句话,“这两天你怎么样?咱妈身体如何?孩子好吗?”写完按下发出键,对话框没有显示不停地旋转图标,而是很快发出了。“哎,是不是刮风刮的呀,今天发信息像是坐火箭。”常胜心里这样想着。“叮咚”一声,周颖回复的信息很快顶进来,“均好,不用挂念,你在驻站点如何?”

常胜举着手机躺在床上发出一条信息,“告诉你个好事,我今天帮两个台湾同胞找到家了,确切的说是帮他们送老兵的骨灰回乡,这个老兵就是我管内狼窝铺的人。”

等了好一阵周颖才回信,“是好事,你们领导知道吗?”

“做好事还用告诉领导吗?”

“我认为说一下好,毕竟牵扯到台湾同胞,你还把他们带进山里万一出什么意外,你负不了责任的。”

周颖这句极像上级指挥下级的官话。这是常胜平日里最反感的语气,他感觉有股无名火“腾”地一下从腹腔直顶到脑门,把自己想温馨想显摆想得到赞扬的愿望冲的一干二净。他索性不写信息按住语音键大声说:“这么点事能出什么意外?就算有突发问题处理不了要我这个警察干嘛?你别总拿机关里那套教条的腔调跟我聊天,坐在办公室里拍脑门想一出是一出。我是想跟你分享成就感,可你却专门给我浇冷水。真是我说城门楼子你说胯骨肘子。”说完这话一撒手,对话框里却转悠半天显示出个红圈,信息没发送出去。再重发,还是发不出去。气得常胜一把将手机扔出去老远。

常胜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揉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猛然看见手机和赛驴都在自己的床前,这肯定是赛驴把手机给他捡回来的。他连忙拿起手机翻看着信息,自己晚上语音发送出去了,周颖也回了一条信息。

“我是为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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