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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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鸽把从加毅飞那里带回的举报信,连同晋川政委和自己收到的另两封内容相同的信都放在办公桌上。除此而外,晋川还转来一盘录像带。他没有启封,直接送交了严鸽。严鸽将带子放进录放机,竟尽是床上男女厮混的镜头。由于录制时光线较暗,画面模糊不清,她反复定格回放,发现男人就是曲江河,女的正是她曾见过的盛利娅。她衣衫不整,弱风摆柳般躺卧在曲江河怀中。严鸽啪地关了机器,闭上了眼睛,静静呆了足足有十分钟,而后拨响了曲江河的手机。对方没有开机。她很快通过GPS定位系统,查到了那台悍马车的位置,拨通了无线车载台。话筒里传来了曲江河冰冷阴沉的应答。严鸽说,我有急事找你。对方说能不能改日,严鸽立即关了手机,不再说话。
夕阳下,严鸽开的奥迪车将悍马车堵在滨海大道路口。曲江河不得已走下车来,严鸽摇下车窗说:“曲江河,你今天就是有塌天的大事也要跟我走一遭,免得你今后遗憾。”曲江河再也无法推脱,耸耸肩,现出不得已遭人挟持的神情回到悍马车上。两台车就这样一前一后,来到了市公安局看守所。
市看守所是沧海旧时代的建筑,位于新老市区的交界处,一条为修筑海堤铺设的铁路紧贴着看守所的围墙,伸向远方。看守所两扇黑漆大门森严地关闭着,雪白的“警戒”两字格外醒目,五米高的红砖大墙上架设着三层电网,荷枪实弹的武警在高高的瞭望岗亭上挺立着。
看守所长沈作善接到门卫通报后忙不迭地迎出门来,还埋怨下属没有提前报告。严鸽笑笑说,我和曲局长临时决定查看一下押犯情况和监所安全。沈作善便在前面引路,带他们来到入所审查室。这里是进入看守所收押人员经过的第一个关口。只见一个身材矮小、干部模样的人被押进来,正在背向他们接受检查。先将皮带、鞋带、指甲剪儿一类可致自杀的东西扣留,然后脱得只剩内衣。大概是怀疑夹带可疑物,又让那人脱去了裤衩。被押人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和检查人员在争执。
严鸽若有所思道:“犯了罪的国家干部心理往往非常脆弱,比不了那些打家劫舍的嫌疑人。因为昨天他们还是有优越社会地位的管理者,今天就成了阶下囚,失去了权力、尊严和自由,痛苦要大于前者。如果腐败分子能够提前到监狱、看守所来看一看,说不定会放弃犯罪念头。”
严鸽一番话本是暗含玄机,沈作善不知就里,似受启发地说:“这对咱干警也是一样。有人说,当警察的每天都踏在钢丝绳上,一脚走好踏上英雄路;一脚踏空走进看守所。这不,刚办手续的这位就是咱金岛分局的民警。”
刚才办入所手续的人已经结束检查,侧面正对着审查室窗口。
“卓越?!”严鸽和曲江河几乎同时脱口喊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按严鸽本意,今天是想让曲江河到这里受受教育,不料竟遇到了这样的场面。
“是什么案由?”严鸽立刻命令沈作善引路进入监区,一边问道。
“是贪污。区反贪局办的案。”
严鸽他们走上监所上方的巡视通道,来到关押卓越的号房。透过放风天井上的网状金属罩,他们看到昔日瘦小精干的那个活泼警察已把行李放在睡铺上,默默躺下,然后掏出一块毛巾蒙在脸上,连嘴巴都盖住了。
“谁管这个号区?”曲江河问。
“是老民警张百姓。”沈作善答道。
“他不是受过处分吗?”曲江河露出质疑的神色。
“这个监区的看守员病了,让他临时代管。”沈作善解释道。
“怎么,你认识这个张百姓?”严鸽听得细心,随口问道。
“岂止是认识?!”曲江河冷冷地欲言又止,接下去的话没再说出口。
离开看守所的时候,严鸽把车留在了所内,坐上了曲江河那台悍马。曲江河说,局长大人,你还准备驾临何方,让鄙人继续聆听教诲?严鸽说,你靠边儿,我来开,咱也过过好车瘾。
两人换了位置,悍马向郊外疾驰。严鸽路上拨通了寒森的电话,询问卓越的情况。寒森回答,是区检察院独立办案,临到采取强制性措施时才和分局打的招呼。严鸽厉声问,一个中层干部被刑事拘留,你为什么不报告?寒森说,已有书面报告送到市局,昨天报去的。
悍马车此时已上了郊外的高速公路,路上车辆寥寥。严鸽加大油门,车如飙马出厩,快似疾风,窗外的护栏如飞似的后移,车内仍稳如泰山。曲江河注意到:严鸽今天化了淡妆,上身穿了件咖啡色的短腰皮夹克,下穿牛仔裤,驾着宽体大车,柔媚中透着潇洒。
“江河,好车一辆。哪儿产的?”严鸽纤细的手握着特大号的真皮变速器,手感极佳。
“美国军方九十年代研制的新型陆战车,六缸三百马力;涉水深度一米,爬坡能力六十度,车轮自动升降,是越野吉普的极品。”曲江河如数家珍,像听别人在夸赞自家的孩子顿时来了情绪。
“怪不得.还是人家老美的东西好。你看这车体宽大,轮胎敦实,连这显示板都用外露螺丝固定,表盘上白地黑字透着粗犷。真是一匹铁甲大悍马!”严鸽赞叹不已,暗暗把话锋一转,“我听说你开着它进了保护区啦。那一定是翻沟越坎,如履平地吧?”
“周末练练枪法,提高一下体能素质,呼吸一下自由空气。怎么,这也要追究吗?”曲江河听出了弦外之音,脸色马上沉下来。
“保护区禁猎,咱当警察的也不能特殊啊。”严鸽紧追不舍。
“大局长官僚了吧!禁猎之后野猪成群结队糟蹋人畜庄稼,经上级部门批准,可以有组织地猎杀。我是去尽义务,需要再审批吗?”
“是谁和你一道去的呢?”严鸽一不做二不休,继续追问。
“……”向来精明的曲江河竟有一两秒钟的卡壳,很快回答说,“和我新交的女朋友。”
严鸽顿觉疑惑:他宁可拉那个女人顶替,也要向她隐瞒另一个挎照相机的男人。这其中必有诡秘。可没等严鸽再问,曲江河便主动以攻为守。
“你还会问到这车的价格吧。我告诉你,车的所有权是金岛区政府的,我是借开。如果是审查,我还可以告诉你,这车是组装车,有指标分配单,但属于擦边球,说严重一点儿就是走私车。要处理呢,你就依法办。”曲江河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势。
车上了绕城高速,严鸽打开车窗说:“江河,你是我的老师,应该有雅量嘛。我今天不是和你争论问题的,而是和你一道去找回点儿东西。”
车行至上坡,悍马果然非同寻常。不多时,便毫不费力地爬上了金岛鲸背崖后边的小山。从这里可以鸟瞰金岛,俯视大海。此时,傍晚的霞光已染红了两边逶迤的远山,衔山的太阳已经不是那么耀眼,像温暖炉火的红红灶眼儿,一座笔直的高塔远远矗立在茫茫的山野中。那是火葬场的焚尸塔。
严鸽和曲江河并肩立在山丘上,与身后的悍马在夕阳的余晖中形成一道剪影。“你还记得吗,当年你带我们多少次在这里把行刑后罪犯的尸体监督火化,你曾在这里朝天鸣枪告慰受害人和牺牲的战友。你曾说过的一段话,我至今难忘。你说:人的终点在这里没有区别,都变成了骨灰和一缕青烟。区别就在于生命的质量和长度。警察的命是金不换;罪犯的命是一抔粪土。警察的生命中没有白日和夜晚,活了四十岁等于干了八十年,如果他牺牲倒下,他的生命将永远不朽……”
曲江河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眯着眼睛,歪着脑袋看着严鸽,那神情好像是在打量天外来客。“局长大人,都啥年月了,还搞这些痛说革命家史的说教。你不觉得可笑吗?同样的话,那个时候说出来很崇高,现在说就很滑稽。就比方你刚才带我到看守所现身说法,可偏偏里边关的是自己的警察——我现在不能保证卓越是冤枉的,但我敢断定,拘捕他的原因之一是打黑。按我的话讲,这叫活该!谁叫你胡踢乱咬?谁叫你向他们宣战?就你这个头儿,还没等你举枪,早成人家的循环靶了。我倒认为,看守所这个地方对他挺合适,是个最安全的地方。最起码不至于中枪倒地,大家也会相安无事。”
“卓越的问题你早就知道,还是和你有关?!”严鸽以很犀利的目光观察着曲江河,因为她想起了那封举报信。
“你去问他嘛,他会告诉你的。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曲江河说着竟来了气,仿佛那小个子就站在眼前,“你说你充啥英雄好汉?比你老资格的孙加强怎么样?下野了。比你块头大的郑周怎么样?截瘫了。比你精明狡猾十倍的曲江河又能怎么样?成了混蛋一个了。你整个一个傻B青年,不抓你抓谁?你打黑社会,那党委、政府的面子何在?莺歌燕舞的政绩工程何在?给金岛抹黑的人不抓,天理不容啊!”
严鸽听出曲江河的含沙射影,便就势激了他一句道:“我真不知道,当年那个为正义拍桌子、瞪眼睛的曲江河哪里去了?难道他的良心真叫狗给叼走了不成?!”
“那个人早死啦。”曲江河淡淡一笑说,“没听说过吧。有人说,不怕黑社会,就怕社会黑,打黑就是打内部。因为黑的、白的搅在一起,没等你下手,早让人家把你翘辫子了。不错,我的严局长,你会说警察的职责是维护法律,可我问你,谁又来保护警察呢?警察是社会的防弹背心,当背心被洞穿的时候,谁又来修复它呢?你有这个能力吗,严鸽同志?”
曲江河显得有些疲惫了,坐了下来。严鸽也紧挨他坐下。
“说句心里话,严鸽!我累了,苦干了二十多年,我不想再斗下去了。不是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吗?我现在只能尽孝了,做一个床前孝子,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辞去职务,提前退休,既可以到私人调查公司做个干探,又可以搞些犯罪学的研究。就此安身立命吧。”
严鸽没有想到曲江河如此消沉,她在尽力克制自己,想做最后的努力。这时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默默坐着,望着金岛一碧如洗的夜空,苍穹里镶嵌着千万颗珍珠般灿烂的群星,北斗七星巨大的镰柄图案横过天际,旁边有两颗最亮的星星在他们头顶闪闪烁烁。脚下的大海像疲乏了的旅人般沉睡着,涌动的舒缓波涛像是在均匀地呼吸,发出梦一般的粼粼光斑。远远的天际,有闪电从兽脊般的山峦中腾空而起。
“还记得那次车祸吗?”严鸽悄声问道。
“一切都成了过去,提那些有什么用?”曲江河知道她想说什么,故意不接茬。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前方不远的山崖,那里有一棵奇形怪状的青冈树。
和曲江河交往之前,严鸽和刘玉堂是青梅竹马的伙伴。两家老人是父执,刘玉堂的父亲早年是国民党军医,曾在抗击日伪的战场上救过严鸽的父亲严密。后来,他被严密发展为情报人员,成功地策反敌军举行战场起义。新中国成立后,严密担任沧海市公安局首任局长,因对当时在押的军医提前批准了释放,受到了降级处分。严密“文革”中又因这桩公案遭受批斗几乎丧命时,再次被这位军医救治。危难过后,严密给家人确定了两件事:一是不准女儿再当警察,二是两家结亲让严鸽嫁给玉堂。老人的专断似乎不无道理,这不仅在于他与刘玉堂父亲是刎颈之交,更在于刘玉堂也是他自幼看大的有志才俊。军医后来落实政策,成为某大医院副院长。刘玉堂不负父辈的期望,考取美国加州大学。但留学数年之后,竟与严鸽断了音信。严鸽断定他是学成不归,另有所爱。
就在这段岁月里,曲江河进入了严鸽的生活,像一团炽热的火光驱散了她内心的惆怅。共同的兴趣、爱好使两人之间的关系迅速升温,爱的魔力让她从中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心灵激荡。她甚至暗自庆幸刘玉堂的出国和曲江河的出现或许正是天意。可就在她与曲江河确定恋爱关系后,刘玉堂却突然回国了。
此时,对女儿恋情一直持保留态度的严密已重病在身,听到刘玉堂回国的消息,更加坚决反对女儿嫁给一个警察。但后来造成曲、严恋情终结的根本原因还不在此,而在于曲江河孤傲自尊的个性。
那天,他按惯常时间走进严鸽宿舍,意外发现了一件男风衣。正在诧异之时,又见严鸽和一个陌生男人说笑着从外边回来。严鸽大方地向他介绍刘玉堂,曲江河用审贼的目光打量这位从天而降的情敌,连手都没和对方握一下,点点头扭身就走。任凭追出来的严鸽百般解释也没用,他断定严鸽把他当成了替代对象,欺骗了他的感情。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几天之后严鸽未来上班,托人请假说父亲病危。曲江河来到医院探视,只见刘玉堂父子都在病榻前。弥留之际的严密对刘玉堂流露出欣赏的神情;见了曲江河,则表现出明显的冷淡。这对于寒门出身的曲江河从心理上来说,不能不是一次严重的挫伤。之后,不管严鸽怎么解释,曲江河竟连头也没有再回。
与此同时,刘玉堂却抓紧了进攻。他一次次到队里来,造成舆论上的既成事实,还巧妙地利用严鸽母亲向她施压,催她明确关系。这一期间,严鸽一次次的电话都被曲江河无情地压下,一次次找他倾诉衷肠,均被拒之门外。有一天到队里上班,曲江河注意到,眼睛红肿的严鸽终于把满头长发挽成了高高的发髻。这也是向他这个铁心的男人暗示:自己做了无奈的最后选择。受到失恋的沉重打击后,曲江河不久也和亚飞草草结婚。
严鸽无法割舍掉这段纯真而充满激情的爱。婚后,和刘玉堂比较,她愈加体会到,曲江河才是她真正的精神依恋。
有一天,她和他有了一次单独相向的机会。
也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曲江河带严鸽从现场返回途中,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严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曲江河结实的后背上失声抽泣起来。曲江河用一只手抚着她泪痕斑斑的面颊,也淌下了热泪。就在转弯的山口,走了神的曲江河迎面发现一辆大车,急刹车时已经迟了。摩托撞在了凸起的石头上,车子顿时弹了出去,两个人都摔落在崖畔。摩托车滚落山下,当场报废,两人挂在石缝中伸出的树杈上昏了过去。最先苏醒过来的曲江河满头是血,跌跌撞撞地背起严鸽,来到了他们现在立脚的地方。
“当时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严鸽充满深情地问,并把头轻轻依靠在曲江河的肩膀上。
曲江河摇摇头,装作忘了。
“我可忘不了。你说,你死了不要紧,要是我死了,人们会断定你曲江河是失恋后的蓄意谋杀。”
曲江河一动不动,整个身体凝固得像座雕像。
“那天晚上,我和玉堂大吵了一架。”严鸽把曲江河的手握住,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动情地说,“他骂我把命卖给了公安局,骂你居心不良。我气得搬到公安局住了半个月,最后还是你劝我回去的。你知道吗,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要在屋子里点亮一根蜡烛,默默在心里念着你的名字。以后,我的心属于了两个人,捡回来的这条命是属于家庭的,是丈夫和儿子的,而挂在树枝上的这条命,是属于你的……”有一股清泪顺着严鸽的面颊大滴大滴地滚落在曲江河的手背上,又从指缝间渗入手心。
曲江河仍陷在沉默中,他在向很远的星光看。良久,有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无声流下。
旧日的情怀陡然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在这感情波涛涌动的时刻,严鸽并没有忘记今天相约曲江河的初衷,真诚地希望他此时能向她主动说些什么。这对他们俩同等重要。
“江河,你如果不想和亚飞过,就不要欺骗她,可以离了婚再重找。但你千万不能和那个女人搅在一起。我不允许你这样,我不能容忍,你知道吗……”严鸽的脸在发热,眼睛闪着泪光。她说完后紧绷着嘴,竭力不使泪水滴落下来。但她说完这句话以后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她分明觉得对方在悄悄地拒斥着自己。
“江河,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抓在人家手上……你是不是和她上了床?”严鸽终于说出了口。
曲江河终于转过了脸,眼神中充满了冷冰冰的敌意。“这纯属我个人的私事,你管得着吗?再说,你也完全没有这个权利!”
“你要和其他女人接触,我不说什么,但你绝不能再和她纠缠!你明白吗,你这是在玩火。她会把你彻底毁了!”严鸽的声音因激愤而变得嘶哑起来。
“我高兴被毁了。我难道没有被女人毁过吗?严鸽,在这件事上谁也阻拦不了我,特别是你!”曲江河斩钉截铁,带着挑衅的口气。
“曲江河,我告诉你,你自己身败名裂并不重要,我不允许你玷污警察的荣誉。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会提议采取组织措施的!”严鸽终于亮出了杀手锏。
“好哇,你来吧!我正巴不得呢!我也告诉你,严局长,盛利娅这个女人我要定了,就像你当初义无反顾的选择,是一样的道理!”
“曲江河,你是个无赖,十足的腐化堕落……”严鸽气疯了,把最刻毒的语言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她真想攥起拳头把这个不可救药的人击倒。就在她要把梗在喉头的话全部说出来的时候,只见一团火光从金岛西北方向冲天而起,随即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声响。
“是硝铵炸药爆炸,声音比梯恩梯要低沉。出大事了。”曲江河望着腾起一阵硝烟的地方,立即作出判断。
“傻愣着干啥?还不跟我快走!”严鸽已经快步向那台悍马车赶去,曲江河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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