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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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赌定乾坤。赫连山拱手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九一九坑口,大获全胜。现在,他正躺在金岛一家星级酒店的温泉池中,泡着药液疗伤。池中雾气腾腾,从光滑的天花板上掉落的水珠啪嗒啪嗒滴在水中,使他睡意蒙眬。六年前为争夺坑口的血腥场面像电影回放的镜头,出现在他的面前。
……厮杀中,他被围在了核心。罗海带着护矿保安赶来,拼死救出了自己,但罗海的左腿却被一块崩裂的巨石砸断。赫连山怒火中烧,指挥手下燃烧轮胎和辣椒面,这才把对方的火力压了下去。就在这时,随着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矿内突然透出齐腰的水。他以为是柯松山搞的鬼,慌忙率人撤出了洞子,却发现对方也已水漫金山。他很快得知,是孟船生在地下越层开采,惹出了这塌天大祸。依他和柯松山洞子进水的深浅看,鑫发公司下井的民工一个也逃不出来。果然,此后的孟船生慌了神儿,头一回向他说了软话,拿了大把的钱请他喝酒。赫连山是粗中有细的明白人,钱照收不误,但原封不动,一来落个人情,二来攥个把柄,可以随时拿出来跟孟船生叫板。这也是多年来孟船生对自己遇事让三分的缘由。真是该死不能活,该瞎看不着。谁也不会料到,这九一九坑口历经周折,今天终于姓了赫……
罗海匆匆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就像兜头浇了盆凉水,浸泡在温水中的他一阵颤抖,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罗海是得了重要消息专程从巨轮集团赶来的,他告诉赫连山:金岛派出所所长马晓庐不知从什么地方获知的消息,经寒森批准,要来调查他跟柯松山赌博的事情。
赫连山沉吟片刻说:“这件事还得请姓孟的出面摆平。咱现在接了九一九坑口,当然要请请客,可不能叫别人挑了理。”
罗海说:“宴席好摆客难请。你还是先和孟船生通通话,看这个客咋个请法。”
罗海是六年多前从四川来到金岛的,为的是找寻他多年外出打工的兄弟。不料一来矿山就被公安分局扣留了。原来他的相貌与一个正在通缉的要犯酷似。确认误抓后,办案人员又以他未办暂住证按流窜犯罪嫌疑人准备拘留他。是赫连山出面具结,交了罚款才算了事。就此,罗海恨透了警察。之后,他先是在赫连山矿上搞矿石加工,以后护矿。他武功好,为人义气,深得赫连山的信任,也使得邱社会兄弟很难再越界开采。孟船生认识罗海以后,多次将罗海邀到巨轮集团,帮他治腿,又介绍陈春凤和他认识并且成了婚。而后,他利用赫连山的多疑,离间他和罗海的关系。赫连山佯装糊涂,私下里密告罗海,要他趁机进出大船,做个内线,也好得一个灵通的信息。
赫连山爬出温泉池,接过罗海递来的浴袍围在身上,用手机拨响了孟船生的电话。只听船生那边笑着说:“不能让你连山请客,是我来祝贺。要喝酒,也得到我这大船上设宴,地点就在小凡尔赛宫。你说请谁,我保证叫到。”这孟船生好像是猜准了赫连山的心事,由不得他半句推辞,便把时间确定在次日晚间。
“巨轮号”小凡尔赛宫这天晚上灯火辉煌,屋顶的水晶吊灯和四壁的枝形烛台一齐亮起,与环绕大厅的镜子交相辉映,像点亮了千万灯盏,令人眼花缭乱。头戴圆顶金边小帽的萨克斯乐队成员吹奏起《回家》的悦耳乐曲。赫连山一踏进门槛,就被仪态万方的女模特迎上来,身后的两个保镖被礼貌地让进了一边的客厅。偌大的房间内摆放着一张巨形圆桌,光亮剔透的旋转玻璃盘上放置着一丛鲜花,亮闪闪的银质餐具摆在红色的餐巾上。
坐在一侧沙发席上的孟船生起身,满面春风地向赫连山介绍提前到来的客人。其中有公安分局局长寒森和刚刚提任公安分局局长助理的马晓庐。赫连山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霎时间觉得自己矮小了许多,心中生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忙不迭地鞠躬弯腰。
“连山,今天可是我替老兄请客。能让寒局长大驾光临,可见你赫董事长的面子不小哇。”
“不敢不敢,完全是您孟董事长的面子。我是个粗人,吓死我也不敢劳寒局长和马所长的大驾。不,是马助理。各位领导能来,是俺们的福分,是福分哩。”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毕恭毕敬地送到寒森局长面前。
寒森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头说道:“公安局就是要关注改革,为金岛的经济发展保驾护航。要不然,我们也不便到这里来和你们民营企业家坐在一起,免得人们说三道四的。”
寒森说话时面部没有表情,使人有一种压迫感。坐在旁边的马晓庐背对着灯光,一双阴鸷的眼睛始终盯着他。赫连山虽然一时还闹不明白寒森所说的改革、护航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可他分明听清楚了这话中的玄机。就冲他与柯松山那天的豪赌,搞个治安处罚、追究个赌博罪是易如反掌的,更不要说过去他所欠的老账。想到这里,他不禁心惊肉跳,立刻怀疑这是孟船生设的鸿门宴。
船生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亲热地拍着肩膀说:“连山老兄,寒局长和马助理来,是咱企业界朋友的吉星高照。有他们在,咱们才有了安全感。当然,咱也不能给他们找麻烦,这才叫够朋友。一句话,和公安局的领导在一起就会明白:哪些事该干,哪些事不该干;哪些事合法,哪些事不合法。马助理,不知道我这话对不对头?”
“孟董事长说的有道理。警察是执法的,可也是通情达理的。只要在法律的范围内又有利于经济发展的事,我们当然要支持,甚至可以既往不咎。可你要是扭着劲儿上竿,明明犯法的事儿却要一条路走到黑,那公安局可不是慈善机构。”
马晓庐这话明白不过是在敲打自己,赫连山心里骂娘,表面上却一个劲儿点头,只把半个屁股凑在沙发边沿上,坐也不敢坐踏实了。在赫连山眼里,世界上就分两类人:一种是见了他怕得发抖的人;再一种是他见了发抖的人。眼前这个马晓庐就属于后者。不要看对方个子干瘦不起眼,可穿了警服他就是捕鼠的猫。六年前大猇峪械斗案件就是他带着刑警查的。这小子问人像扒皮抽筋,办案子刁钻古怪,几天就取齐了材料,刑拘了自己。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案子后来就悬了起来。取保候审之后,赫连山一直心里发毛,就像脖子上悬着一把钢刀,不知什么时候会砍下来。今天这阵势,想必是要把过去的事儿抖搂出来算总账。
这时,还是孟船生给他解了围。“马助理的意见很正确,既是教育鞭策,又是在征求咱们的意见。既是这样,还有件事情喝酒前需要请示一下,今晚是不是把政府和矿管局的领导也请一下?”
寒局长看了一下手表说:“我不便表态。这个时候临时请他们,又没有提前打招呼,恐怕不妥吧。”
孟船生淡淡一笑说:“现在搞市场经济,领导们的思想观念都转变了,企业家在他们心目中成了上帝,有求必应哩。宏奇曾经对我说,我们打个喷嚏,他那里就会感冒。区里的几家大企业就是他的心肝宝贝。对吃顿饭的小小请求,他不会不满足。你说呢,连山老兄。今天你是东道主,我只是陪客啊。”
赫连山已被眼前这阵势弄得糊里糊涂,不知所措,连声附和着说:“董事长说得对,按董事长说的办。”心里却在嘀咕:耍啥大盘菜,吹啥牛屄?这个时候还能把区长、局长请来,除非你有日天的本事。
孟船生把赫连山的神情看在眼里,欠身说:“连山老兄,听说你豪赌善赌,今天能不能和我赌一把。咱做守法公民,不赌现钞、黄金,就赌一个信用。我输了,今后咱俩的合作项目你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你输了,就认你兄弟说话算话就行。”说完,他站起身拍了三下巴掌,“咱们现场表演,两位领导只要在沧海市内,十分钟之内一定会赶来大船。沙金,你来打电话!”
二佬沙金首先拨通了黄金汉,又要通了巨宏奇,说孟董事长有事请他们来一趟大船。巨宏奇此时正驶出市区,行驶在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接到电话后让秘书回话,说他马上折返金岛;黄金汉正在陪市矿管部门的人吃饭,也应允立刻赶到。
不到十分钟,巨宏奇区长和黄金汉局长一前一后进了小凡尔赛宫。坐在沙发上的人们齐声鼓掌。巨宏奇和黄金汉以为是在专门欢迎他们,便也和大家一一握手。
寒暄过后,宾主入席就座。巨宏奇居中,寒森和黄金汉分列左右,孟船生和赫连山在两边作陪。一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席间气氛渐渐热闹起来。赫连山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以为孟船生只是让他喝酒,因此用大杯子一人敬了一杯,顿时觉得耳鬓燥热。只听这时孟船生说道:“今天在这里喝酒,是私事,又是公事。各位领导都是百忙之中赶到这里来的,特别是巨区长最讲求给企业办实事,经常深入一线现场办公。有件事情要向巨区长和各位领导汇报,十分想听听领导的指示,以使我和连山兄弟开办的企业既符合国家政策,又能做大做强。”
服务员这时上来撤去了餐具,净了桌面,泡上了碧螺春香茶。孟船生继续说:“最近,大猇峪九一九坑口一号脉段开采权有些变化,原开采方柯松山把采矿手续转让给了赫连山。矿管局在办手续时提出了异议,公安也在调查有没有非法越界开采的问题。我想给各位领导当面说明的是,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因为在大猇峪一点五平方公里的采矿范围内,我们都有合法手续。”
孟船生说话时,沙金早把一张标注大猇峪矿脉的方位图摊在桌子上。上面清晰标明了该区域东西南北的四条界线,还有密密麻麻的地质等高线和水文数据等,其中包括九一九一号、二号脉段在内的九个坑口。
赫连山凑近了偷眼一看,心中大吃一惊。因为他清楚记得,孟船生在大猇峪原来的开采范围只有两个坑口,不足零点零四平方公里,如今竟像蚕吃桑叶一样把整个山峪的脉线全部囊括了。这小子实在太鬼了,采矿从来不平向掘进,而是像老鼠挖洞一样深挖斜掏,每次打透边界,他就申办一次扩大开采的手续,范围越挖越大。从图来看,北端顶在大猇峪沟口,东端就扩充到大猇峪村头的新建选场,而西端已经延伸到鲸背崖和那艘大船的下边。
这时又听沙金念道:“九一九坑口南北向展布,地表出露长两公里。矿段位于矿脉中段,共有两个矿体:一号矿体为不规则透镜体,沿走向长三十二米,上宽下窄,黄金品位为二十二克每吨;二号矿体为较规则的透镜体……变更后的范围与其他矿区无重复……”
赫连山听愣了,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烧。孟船生这小子也忒毒了,怎么连刚刚列在自己名下的一号脉段也划在了他的名下?这可是他赫连山从市里刚办完的手续呀!可沙金手中拿着的明明是加盖着地矿局血红公章的公函,白纸黑字注明出具日期就在七天之前。那一天,恰恰是他和柯松山大赌拼的当天!
赫连山想发作,很想冲上去把那个狗屁文件撕得粉碎,再狠狠摔到孟船生脸上。可他一抬眼,正碰上马晓庐那毫无表情的目光,便从内心打了个寒噤,张了几下嘴,像一口吞下了几十只苍蝇。
巨宏奇接过文件,煞有介事地翻看了一下,递给黄金汉。黄金汉说这是按照程序审核的,没有问题,看来孟董事长的意思是想探讨下一步的生产经营问题。
孟船生一下子站起来,向黄金汉拱了拱手说:“还是黄局长了解我们,一句话就说到了我们的心坎上。现在大猇峪有经营开采黄金许可证的民营企业就是我和连山两家。我们想知道这次省里整顿治理黄金生产秩序的规矩,也好按照上级的精神办,免得走弯路。你说是不,连山老兄?”赫连山点头,揣摸着孟船生下一步又要耍什么花招。
巨宏奇喝了一口茶,反复漱了漱口。“根据国家文件的规定精神,对黄金特殊产品的生产,今后是取缔个体、限制集体、发展国企,走股份制的路子。对名为集体、实为个体挂靠在乡镇企业的采金单位要实行关闭,导向是与国家黄金企业联合,实行股份制改造。”
孟船生说:“这个政策我举双手赞成。个体开采黄金,为降低成本滥采、滥挖,没法子对矿石综合加工,也不能规模性开采,像九一九的一号脉已成了贫矿区,要出矿就得搞深层探采,需要大投入。我这里搞了一个论证报告,请巨区长过目。”
这酒宴吃到现在,赫连山总算品出了味道。孟船生是把他和所有人都装进了口袋,把大家伙儿扛到他背上,不由得你不走。更可怜的是他,给孟船生大大涮了一把不说,最终还被人用绳子绑了,跟着人共同演出这场贱卖自己的戏。
黄金汉局长扮演的是个戏托,他建议巨轮集团和赫连山搞股份制改造试点,由政府作政策性引导,由一家国企参与。巨宏奇表示同意,对黄金汉说等他从省里开会回来,打算开一个规范黄金生产的会议,要巨轮集团作一个发言,政府各部门要支持这项改革。寒森局长听后当即表态,公安工作要为这次黄金生产秩序整顿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支持两家企业的联合。黄金汉说,依我看,你们不如趁热打铁,成立新的股份制公司,孟船生任董事长,你赫连山就当副董事长,今天就签意向书,下星期挂牌子,我去给你们剪彩。
大家鼓掌。巨宏奇说要连夜到省里报到开会,就提前走了。在黄金汉的撮合下,赫连山捏着鼻子,在沙金草拟的开办股份制企业的意向书上签了字,搞了一回不折不扣的城下之盟。
赫连山带着保镖气急败坏返回矿山,思绪纷乱,咒骂着孟船生的祖宗三代。这几乎把自家性命丢进去换来的东西,不想一顿酒席竟被对方抢走了大半。但他更明白:如果对抗到底,就连这一半他也得不到。他又开始骂警察,骂政府。他十分奇怪,这些人怎么都像木偶一样受着孟船生的操纵,像自己一样都成了混蛋。
他越想越气恼,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下意识地摸出了座椅背后的双杆猎枪,摇下了车窗玻璃。一只夜行鸟受了车声的惊扰,隐伏在前边一棵大树上。树身很高,树枝歪七扭八,在暗夜中像是一个蓬头披发的魔怪。他让司机停了车,悄然扣动了扳机,冲着那只伏卧的禽鸟开了一枪。随着一道耀眼的火光,一只大鸟腾空而起,冲向夜空。他已经听到了那可怜家伙的中弹声,料想不到它还能拼死腾飞,并在空中连续拍响翅膀!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清楚那是一只白头大鹰,飞到最高处时突然跌下来,垂直摔落在汽车引擎盖上,大片血渍顿时迸溅在车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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