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二十四)
26
耿民要了一碗烩菜泡馍,吃得满头大汗,顿时有了精神。他走出饭馆,松了松腰带,从文件包里拿出十年前的政协委员证,装进上衣口袋。现在,他决心要闯一闯省委办公楼。
昨天,他从捡破烂的村民住处出来,就直接到了老书记周正超那里,想打听一下中央督办组的行踪。周正超在金岛任过职,又当过沧海市的市委书记,现在是省人大副主任。他家成了耿民在省城的落脚点。耿民拎着半袋子红薯敲开周家的大门,老太太热情地接待了他,说不巧老周视察去了,又帮着耿民跟省政法委打电话,得知督办组的同志到了外地,很晚才能返回。耿民心里有了底,就婉谢了老太太的挽留,跑到车站附近的小旅社睡了一宿,天一亮就踅到了省委附近。
省委的大门煌煌大气。正是上班的点儿,一辆辆黑色轿车缓缓而入。耿民心里有些发怵,因为他看到大门一边的信访接待室已经阻拦了不少上访人员,有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还有半躺着的残疾人。几个工作人员正招呼他们进屋去。
细看这些人,他大都认识,个别还被称作“缠访户”。不少人来自县、乡,多是反映基层办案不公或者干部作风恶劣的问题。他们往往会无休止地哭诉,一遍又一遍地叙述冤情。他们坚信,越到上面就越有青天大老爷能帮他们伸冤解困。对基层干部,他们总是信不过,指名道姓地谩骂,发泄着愤懑和不平。慢慢地,这些人中间便出现了掮客,有的是因为多次重访熟谙法律条文,可以不假思索地给人提出极为老到的司法建议;有的专门提供各类信息,只要交付些费用,人们就可以在这里得到省领导和公检法三长的精确住址。当然,这是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打探到的。为了摸清一个官员的住址,他们甚至采取雇人接力的办法,从省委大院跟踪车辆,在必经之路的巷口处安插眼线,然后特工似的逐个巷口地接替跟进,直到看着领导在院门下车。这也是能够直接跪见首长,或者获得他们亲笔批示的绝好机会。
耿民和一般的上访者不同,这不仅在于他出众的辩才,更在于他几十年风风雨雨积累起来的上访经验。凭着这些,他知道该什么时候找和怎么找,更知道该找谁,用什么说法。用时髦的说法,他就属于乡间的那种民意代表。他今天穿戴整齐,还戴了一顶时兴的瓜秧帽,帽檐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左上衣口袋内插着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他夹着包,挺胸凸肚地向大门走去。哨兵扬起了一只手,示意老爷子到门口接待室登记。耿民微笑解释说,他已经和领导约好了。哨兵年轻,一脸严肃,根本无法通融,喝令他退在一边,给身后的汽车让道。
猛然,他和门口一个穿便服的小伙子打了个照面,觉得很是眼熟。原来是他去年开省人大会时打过交道的一个武警班长、沧海老乡。“耿大爷,你又来干什么来了?”小伙子关切地问。
“上回我来反映的问题一直解决不了,根子还在黑恶势力。我有重要情况向中央来的督办组反映。你是流动哨,肯定知道省政法委的领导今天到了哪里。”
“省委的客人一般安排在人民大厦。你可以到那里问一问。”
人民大厦离省委不远,十分钟不到,他已经走了进去。正在用吸尘器打扫卫生的女服务员谦和地问道:“你是参会的吧?”
耿民微微点头:“他们在几楼?”
“可能在四〇七房。”
他走向四〇七,决计敲门,却无人应答。耿民明白,不是参会的人员里边是不给开门的。他想了想,便从文件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把那张印有中央督办组检查严打整治工作的报纸叠好了装进去,然后弓下身子,将信封从门缝往里塞,塞得剩下三分之一时,就蹲在地上观察。
信被抽动了。耿民站起身,使劲儿敲门。门终于开了,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同志,留着运动式短发,显得很精干,问他找谁。
耿民此时已听到套间里的说话声,突然大着嗓门嚷道:“我叫耿民,有重大情况向中央打黑办反映!”
女同志显然是怕他干扰了会议,跨出来一步说:“大爷,咱们先到隔壁房间说说。”说着,扶着他的胳膊很坚决地向外推。
不料耿民的声音反倒更大了:“我只找中央打黑办的同志,别人谁也不说。谁是打黑办的,能不能见见我这个老基本群众?!”
耿民一喊,倒真把套间里的人惊动了,很快走出来一位老同志,瘦瘦的,头发黑白参半,精神矍铄。他上下打量一下耿民说:“老同志,我是打黑办的,叫忠良。我们正在开会,能不能等一下再说。”
耿民表情有些古怪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从包内掏出一沓材料,双手托住,猛然单腿跪下,眼泪突然从满是皱褶的眼皮下涌出。“救救金岛吧!我可算找到你们了!金岛又回到解放前了。为了俺几万老百姓,我耿民给你们作揖了,作揖了!”说完,他一个劲儿弯腰鞠躬,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套间内所有参会者,大家纷纷走了出来。省政法委书记加毅飞搀扶起耿民。忠良说:“老耿同志,来吧!你就跟大家说说你要反映的情况,我们的会先暂停一会儿。”
耿民被请进了套间,他把要反映的问题叙述了一遍。忠良惊异地发现,老人所说的内容竟与材料一字不差,简直是倒背如流。
“这样严重的问题,过去反映过吗?”刚才开门的那位女同志问。
“这金岛的事情就是马蜂窝,躲还躲不及,谁敢捅哇。一到市里就给压下来了。他们上下连成一气,就是拖着不办。已经六年了,光省里领导就不知道批示了多少次……”
“你向当地公安机关反映过吗?”加毅飞是省委常委,是从外地刚调省里的干部。他对耿民说的情况感到很震惊,急切地问道。
耿民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说:“新来的公安局长和孟船生是吃一个娘奶长大的姐弟俩。她的男人刘玉堂和孟船生打得火热。区长巨宏奇和孟船生更是穿的连裆裤。金岛这些年被他们一手遮天,没了王法,黑得杀人犯能当警察,犯罪头儿一抹拉脸成了乡书记。”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固起来。加毅飞低沉的声音穿透了静寂:“耿民同志,你反映的问题很严重。能不能拿出证据来说明这些事实?”
耿民说:“当然有。”他从鼓鼓囊囊的包里取出材料来。很快,摊在加毅飞面前的是一堆证言、原始书证和不少伤情活体照片。他问耿民是谁拍的,耿民说是他拍的。他说,这几年当辩护人,深知取证的重要性,随身都带着相机和微型录音机。但耿民强调说,这些材料还属于案件线索,不能作为法庭证据使用,需要司法机关去侦查。他最后还说,他反映的问题如有一句虚言,甘愿受反坐。要是你们还是感到不好办,我还要往上告,从省委书记一直到总书记。
忠良听了以后笑了,但丝毫没有嘲讽之意。他接下去说:“这事按规矩还是属地管理,归加书记管辖。老耿,你仍然保留越级上告一级的权利。我们作为中央的办事机构也随时准备受理。”
“既是这样,我还有一个请求。”耿民显得有些执拗,不依不饶。
“哦,那你就说说看。”
“这一回搞动搞不动我说不准,可千万不要把我的材料再往下转。要是再转下去,还不如在这里就把我杀了。”耿民显得有些激愤。
“有那么严重吗?”现在轮到忠良惊诧了。
耿民刚要答话,被一直看材料的加毅飞接过了话茬。“耿民同志,这恰恰是我要向你讲的一件事。我来咱们省工作以后,也陆续收到不少反映金岛问题的材料,也派人核实过,有些情况我们是掌握的。现在我最关心的是你的安全问题。《三国演义》里有个许褚,勇猛过人,光着膀子和人交战,结果身上中了多处箭伤。他吃亏就在于打赤膊……”
“这位领导,哦,加书记,有句俗话叫越怕越有鬼。人大周主任说我是个天不收、地不留、阎王爷讨嫌、小鬼不来勾魂的主儿。真正害怕的倒是他们。现在反腐败就缺不怕死的二百五。我这话站在金岛分局院子里边当面跟寒局长说过,也对黑帮头子说过:我就是金岛一个吓不倒、整不怕、砸不扁的铁壳老龟,立着、坐着都是一条迎风不倒站着死的汉子。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他们,除非这里不再是共产党的天下!”
加毅飞点点头,看着耿民道:“尽管是这样,也要留心。我现在跟你讲的是第二个问题。就是要相信我们公安等司法机关的大多数。当然,这里面肯定有害群之马。我是说出水才看两腿泥,包括我们省政法委,沧海市委、市政府和各级政法机关,都要接受老百姓的检验。谁是英雄,谁是保护伞,最后要让事实说话,让你老耿和大家伙儿评判、监督。可现在正是因为斗争的复杂性,每个政法干部表达自己意愿的方式也不一样,可不能一棍子掴八家,怀疑一切啊。我现在给你介绍一位关键人物,她就是你们沧海市新任的公安局长。你们认识一下。”
耿民一下子傻了。公安局长原来就是刚才给他开门的那个女同志。严鸽主动走过来,郑重而不失友好地说:“耿老,咱们今天算是正式认识啦。也从你的怀疑开始,让上级和你共同评判我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公安局长。来吧,咱们找间房子,说说有关大猇峪案件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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