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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盖(十九)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武和平

 21

黑海白鲨大酒店的地下“名古屋”餐厅是一处秘密赌窟,“咬子”这天晚上早早就赶到了这里。他今天与其说是带了孟船生的使命来赌钱,不如说是叫那个小个子警察吓怕了,一番审问像掏空了他的五脏六腑。说不定哪天被小铐子咔嚓一下拘了去,没了酒和女人,那还不把自己“旱死”?想到这儿,他还真想在这赌场上捞点儿真货换取这自由之身。

这天晚上,心神不宁的“咬子”自然赌运不佳。更加上围坐在榻榻米上的几个对手全是沧海地面上的赌界枭雄。对面坐着的是令他心惊肉跳的赫连山,对方头顶、鬓角、脑后露着刮过的青茬,壮硕的脖颈上有一块像树瘤一样凸起的疤痕,以至于那件缎面黑大褂的衣领愣是系不住扣眼儿。这家伙一坐到牌桌上,就兴奋得头上冒汗,叫牌时两只眼睛迸出很亮的光。那次大猇峪金矿争斗中,“咬子”被对方打伤。为报一箭之仇,一次趁赫连山蒸桑拿时,“咬子”在他背后放了一枪。满以为倒在血泊中的他必死无疑,不料赫连山皮糙肉厚,让人从后颈中剥出了几十颗霰弹,跑回家取出两支双筒猎枪,驾了一辆野狼越野摩托,放开一对牛波利诺巨型捕咬犬,狩猎似的在金岛矿山街巷狂追“咬子”。“咬子”无路可逃,终于在山坳处倒下。两只恶犬随即扑咬过来,他像猎物似的被制服。多亏孟船生出了面,让彼此拜了干亲家,又赔了赫连山一笔疗伤费,这才作罢。

在这个恶煞左侧坐着的是干瘦机巧的柯松山。这家伙黑黄色的脸膛,淡灰色的稀疏眉毛下边一双警觉异常的小眼睛飞快眨动。引人注目的是他上唇的小黑胡须又浓又密,像展开的鸟羽,随着他盯着色子的眼睛不停地抽动。他是大猇峪乡办金矿的矿主,曾是和赫连山争抢九一九坑口的死对头。他生性嗜赌,又被人称作“赌空山”。另一边坐着的是只有“咬子”和沙金知道底细的温先生。对方自称从澳门新到金岛,因为怕光,老是戴着一副玳瑁宽边墨镜。据说他赌技超群,经常到世界各大赌场挥金豪赌,身上揣着好几个国家的护照。桌子上首位置还坐着一个人,就是巨轮集团特聘的高级工程师沙金。沙金皮肤白净,温文尔雅,像是高等学府的教授。他曾就职于地质勘探部门,是北方矿业大学的博士,辞职下海后被孟船生用重金揽到旗下。今天这场赌局就是他向孟船生建议的,名义上是帮赫连山和柯松山化解六年前的干戈,骨子里却是挑动双方火拼,坐收渔利。

“名古屋”内没有复杂的轮盘赌,就是玩色子比大小,用沙金的话说,“这法子既神速,又不耗脑细胞”。赌桌上的钞票此时如雪片般散落和堆积。在这张小小的牌桌上,玩的是令美国拉斯维加斯赌王们也瞠目结舌的狂赌:一万保底,翻大小点决胜负。每盘不到三十秒钟就见了输赢。输者会毫不在乎地推出面前的一捆钱,好像那不是现钞,而是一沓彩印的纸。赢者慢吞吞地把四周的钞票揽在怀里,懒得点数,伸出中指在桌面上一竖,少十张八张也不屑一顾,显得慷慨大度。

两个小时下来,这堆纸钞在揽来推去中发生了变化:赫连山不断用帽子把赢到的钞票倒进桌腿边的大旅行袋里;“咬子”却眼见着自己的钱堆矮下去直到分文不剩。他急等人从家中用袋子把钱拎过来,然后一股脑儿倒在桌子上,由一边的赌师拿来电子秤和钢尺来测。“咬子”知道,这百元票面儿一万元是一点三厘米,重量是二两三钱,输了就再不会回来。这真像剜肉抽血。

赫连山此时眉飞色舞,额头上的汗珠顺鬓角滴落在钞票上,一双汗毛粗重的手不住地将钱向自己这边搂。到第十轮的时候,他的面前又是一座小山,足有二十万。

“咬子”盯着那堆钱,心里有一个十分古怪的想法,真想扑上去咬断这小子粗而肥壮的喉管。他腮帮子在阵阵发痒,但不能造次。因为孟船生今天要他和温先生当一次超级笨蛋,让赫连山赢钱,柯松山输钱,使他们俩掐出一嘴毛来。他和温先生两人不停地在桌子底下比码换色子,使得柯松山连连失利。一个钟头过去,这“赌空山”才好不容易赢了一局,捞回了五万元。他喷出一口闷气,随即用手拈起眼前的一沓纸币,轻飘飘地扫视了一下赌桌上的每张面孔,仰起下巴说:“这钱算啥玩意儿?撕吧,声儿小;烧吧,烟熏火燎;擦腚吧,太糙;铺床吧,嫌硌腰!今儿咱们就老鼠日象——大搞,想赢就得先当爪哇国总书(输)记,输米输面咱不能输人格。来,破上了!”一下子,他推上了三堆五万元,孤注一掷了。

输赢霎时变得认真起来,成了生死攸关的拼杀。赌场顿时像灌注了冷飕飕的寒气。谁都能计算,十五万元人民币,整整五车好矿,能盖起一座楼,可以买一台桑塔纳!像是被勾魂摄魄了似的,五个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紧盯住庄家沙金手中的盖碗。碗中是三枚色子。随着晃动、走盘、停顿、掀开。啊,“双!”喊双的赫连山竟然兴奋地立起身子,扭起了屁股,像一个放荡的舞女搔首弄姿,把两膝拍得山响。喊了单的柯松山和“咬子”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下子矮了半截,一头冷汗滴在空荡荡的桌子上。

“输了吧!敢再来不?怕是有豹子鸡巴也掖熊啦!”赫连山怪笑着,拍响了胸脯说,“今晚儿赢家请客。俺邀各位喝一盅,把这票子就酒喝了。”

眼看着赫连山就要撤摊。“慢着!”柯松山瘦小的身子挡住了赫连山的去路,向身后一招手,有人从门外拎进了一个红布包。柯松山扯开布包,呼啦一声,将一堆耀人眼目的金块抖在了桌子上。赫连山见状,鼻子里哼了一声,从对襟夹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粗瓷碗底来,顺手从身后吧台抓过来一瓶啤酒,咕嘟嘟一饮而尽。他将桌上的金块拣出绿豆大一颗放在碗底。用啤酒瓶底贴着碗底一拧。随着咯咯吱吱的响声,金粒在碗底碾成了粉末。

“好,真金子!是那年的狗头金吧。”

“不错,够毒的眼力!纯正一百五十克的品位。今天让各位见识见识,也让它派个用场,为兄弟们助兴!”

两人的对话使室内气氛又一次紧张起来。谁都知道,六年前,就是为了争夺这个坑口,有了几乎每个人都参与或听说过的那次可怕的火并。

赫连山的身子扭动了一下,盘腿坐了下去。“咬子”看见他手边一闪,桌子底下放上了一把折叠刀。

“金子折成钱,三斤二十万。全押上!”柯松山也坐了下来。“咬子”趁势在桌下也塞给了他一把藏刀。对方迅速把刀掖到了坐垫下边。

赌场成了两个人的拼杀,沙金、温先生和“咬子”坐山观虎斗。就在两人努着通红的眼球盯住盖碗的时候,沙金突然止住了盖碗的摇动,正色道:“我是庄家,有权发令!今儿赌的不仅是钱,还有人性。博彩要讲赌性,输赢自有天定,不能因赌伤了朋友和气。你们听我的话便开赌;做不到,立马尽兴而止!”说完,就将柯松山的金块向他怀中推了一把。

不料这话把柯松山激得面色通红,顷刻把那堆金块重又推向桌心:“我柯松山输赢拿得起,放得下!拳头上跑马,肚皮上插旗杆,决不会因赌生事。你尽管开盘!”

沙金特意把碗中色子摇得山响,然后戛然而止,轻放在桌上。打开碗盖,柯松山又输了。

赫连山得意洋洋,脱去大褂,用桌下那把折叠刀贴着桌面把金块尽刮在大褂内,打了一个包,和鼓鼓囊囊装满钞票的塑料袋堆放在一起,拿眼瞟了一下柯松山,扬起宽大的下巴说:“咋样,服不服?不服,尿一裤子!”说罢,哈哈怪笑起来。

“来!怕输是妞生的,赌!”

“要现钱!要金块!你手里有吗?”

“我赌矿,九一九坑口!”

这一下子,不仅屋子里的人,连赫连山也惊住了。谁都知道,九一九坑口经过六年前那场浴血争夺,柯松山与赫连山各有一半开采权。这是金岛含金量最高的矿脉,人称“印钞机”。谁拥有它的开采权,将意味着富甲全岛。

“赫老二,你敢赌吗?谅你连人带家当打捆也赌不起吧?!”这次轮到柯松山笑了。今天赌场不准带保镖,并且有“咬子”塞过来的那把刀攥在手里,他一点儿也不怕赫连山。论自己的实力,他兄弟五个,加上叔伯兄弟十人,还有大猇峪村几十家股民,是金岛唯一敢与赫连山叫板的矿主。

一直默默观察阵势的温先生这时候站起来,操着半生不熟的粤语向双方拱拱手说:“二位的豪气我温某十分佩服。这些年我到过世界各种赌场,参加过赌马、赌犬、赌金钱、赌房产,唯独没有见过赌坑口的。今天我也算开了眼界。我在澳门时,一位书法家给我写了一幅字,我也念给各位一助赌性,说的是:人之初,性喜赌,赌天赌地为财富,赌命赌气人不求;白亦赌,黑亦赌,昏天黑地有输赢,赌德如山水长流。男子汉赌的就是这种英雄气。钱是啥?就是粪土。人生是啥?就是一场大赌!胜者成王败者寇,无非风水轮流转,从头再来。如果二位执意要赌,我愿替二位做公证,OK?”温先生这话无疑推波助澜,赫连山一听拍响了巴掌。

“这位老哥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讲得在理。我赞成。问问这金岛,问问这沧海,我赫连山怕过谁?你姓柯的敢赌坑口,有种!当着兄弟们的面,我让你放马过来!”

“你拿什么赌?就你那几个糟钱?!”柯松山盯住对方嘴巴,目不转睛。

“命!”赫连山不假思索。

“好,一言为定!”柯松山接了上去。

看着壮硕的赫连山和瘦小的柯松山两人已是跃跃欲试,温先生便用镇台木重重一拍赌台,大声说道:“今日之赌,只赌一勇,不赌一气;赌君子之风,天地豪情;赌九一九坑口归属,不赌人命。输赢自有天定。”然后用右掌托起双方的两手,姿态不偏不倚。

两人都面带挑衅的微笑,各回各位,并且交出了携带的刀具。赌场抽签,由柯松山选择,先赌放血。赫连山淡淡一笑,不屑地扭动了一下粗壮的脖子,仰起了脑袋。温先生让人各给了一把匕首,用酒精擦了,递在双方手中。两人互看了一眼,几乎同时举刀插向各自的手臂,鲜血马上涌出两人忍痛大笑。五分钟后,有人立即过来包扎。温先生宣布:平局。

接下去是赫连山提议,用猎枪击打自己身体的某一部位。把单管猎枪交由温先生看过,检查了子弹、板机,交给了赫连山。枪响处,他的大腿一侧被打了一个四周烧焦的孔洞,鲜血很快从裤管中涌出。见了血使人紧张兴奋,柯松山双眼一闭,对准小腿肚开了一枪,痛得他几乎昏厥过去。马上有人上来为双方急速包扎。

赫连山强悍力不亏,大腿箍上纱布,包上云南白药,就腾地站了起来,走到咬牙流泪的柯松山面前朗声说:“我赫连山在金岛从来没有怕过谁,不要看你柯松山恶名在外,孟船生有权有势,今儿就要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他诡谲地一笑,贴着柯松山的脸问道,“咱俩再来一个回合,敢不敢?”

“我还怕了你不成?!”柯松山虽然撂了高腔,心里却没有底儿。

“好,那我赫连山先讲一个条件。中人具保之后跟大家伙儿一起退场,不管最后谁翻车都是屌朝上,谁也不能报警。我跟你柯松山一对一自我了断,绝不反悔!”

柯松山这时也站了起来,把身子靠在赌台上,硬撑着一股气说:“奶奶的,大不了站着进来,躺着出去。干!”

场内人员退出,都在门窗外偷眼观望,不知道赫连山要耍什么绝活。只见他一步步走向柯松山,轻蔑地笑笑说:“不是我看不起你,你那贼胆儿几两重我还不知道?现在撤赌还不晚,既保全了面子,还保全了尸首,又能了却咱俩六年前的孽债,也免了让孟船生看咱们的笑话,咋样?”

赫连山抽手撩开了他那件黑色缎面大褂的衣襟,柯松山登时呆住了。原来这家伙的腰间正裹着一圈捆扎好的烈性炸药,细细的导火索正从裤子的小便开口处露出小半截来,已被赫连山拽在了手中。皮带的扣环上竟然还挂有一块开矿用的爆破用计时器,倒计时的秒针正在一明一灭地闪烁着。

“我你姥姥,赫连山!你是个天生的混蛋!”柯松山吓得骂出声来,两眼死盯着对方腰间的秒表。

“现在轮到你个小杂碎儿出汗了吧。要知道,金岛没有两座山!九一九坑口不能有两个主人!要是敢赌,咱俩谁也不要动;要是尿净了,收拾家伙滚蛋,坑口从今天起更名改姓。我再数五下,有种咱就一天过周年!”

柯松山盯住赫连山腰间的秒表,当对方数到三的时候,他终于挺不住了,身子向赌台边上一歪,差点儿栽倒在地。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有人用当地土话骂了句娘的话,柯松山一回头,原来是温先生从门外走了进来。只听他又操起广东话大声宣布道:“自今日起,九一九坑口采矿权全部归属赫连山。柯松山老弟要将采矿证和固定资产登记清单一并尽快交割。”

这天深夜,“咬子”来到卓越约好的一家小吃店雅间,把“名古屋”这场可怕的赌战报告卓越。没想到卓越早已接到线报,根本不以为然,急得“咬子”一阵表白:“卓队,那天听你一番教诲,明白了不少道理。俺实在是愿意立功赎罪呀。”

“就拿这点儿鸡零狗碎的事儿糊弄我?”卓越根本不正眼看他。

“这不是还有嘛。”“咬子”拉了一下椅子向卓越靠近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当年证人反水,就是沙金叫到村里祠堂开的会,各家发了‘闭嘴费’。他还吓唬说,谁向警方提供大猇峪的证明,早晚要挨收拾……”

卓越听他像背书一样,显得极不耐烦起来:“这些我早知道了,是大路货,不好使。这能算你的立功表现?那法律也太掉价了。”

“咬子”慌乱地在身上掏烟,抽出一支,双手捧给卓越,打着了火,却被对方挡在了地上。

“卓队长,俺说了能不能宽大?”“咬子”熄了火,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

“那要看你坦白交代问题的大小。我们可以向检察机关如实介绍,提出我们的建议。”

“卓队长,你能不能保证俺的安全。这可是塌天的大事。要是让人知道了,俺的小命儿就完了。”

“我说‘咬子’,你怎么这么啰唆!没磕一个响头,倒放出两个臭屁来。你是不是给我玩花哨?”卓越厉声道。

“我哪敢蒙您卓大哥呀。到如今,反正是嫁给婆家就不能嫌家伙大,俺算是豁出去了!告诉你,你们的上司曲江河已经反水了。”

“你他妈的胡说八道!”

“孟船生把心爱的女人都让给他了,还给了他一笔钱……”

“哼,邱建设,你小子玩得真高啊。”卓越慢慢站起身,突然像鹰抓小鸡一样锁住了他的衣领,一双利目恨不能洞穿他的五脏六腑。“说,谁指使你这样干的!”

“咬子”的眼中竟没有一丝游移。因脖颈被牢牢控制住,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声音在喉管里咝咝作响。卓越注意到,“咬子”脖子后边还露着半截很深的刀痕。

“没想到他们要扒俺的皮,你也要抽俺的筋。你要是真信不过俺,俺也只好死在你的面前了。因为他们要是知道俺找了你,俺也就死定了。横竖是个死,你就看着办吧。”

卓越的手松了一点儿,因为“咬子”在大船的处境他已经接到了详细报告。“曲江河绝不是这类人。你知不知道,诬陷人是要反坐的!”

“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翳。这都是我亲耳听见的。除了请他吃饭,还要送这个给他……”“咬子”伸出两个指头比成金条状。

“你说的这些,统统空口无凭。你的证据呢?”卓越松了手。

“咬子”喘出一口大气来。“俺说到这份儿上你还不信?好,曲江河是不是开着一台美国悍马。这车和赵明亮的蓝鸟王是一批走私车。这是孟船长借着给剪彩仪式运进口设备走私汽车零件组装的,入户手续都是曲江河亲手批的。你不信,查嘛。我要是骗你,就不是人做的……”

“孟船生为什么这样干?”

“他是想缠死曲江河的手,叫他不能再查那件天大的事情。”

“你说这天大的事情是什么?”

“咬子”东张西望了一下,更加压低了声音。“大猇峪坑口上边打死人,井下透了水,真像灌老鼠洞一样。俺慌着去找孟船生,就听见赵明亮跟孟船生顶嘴。起初吵得很凶,后来吓得趴在地上磕头……”“咬子”说到这里,突然卡了壳。卓越循着他的视线猛然回头,发现身后悬挂在窗口的帘子微微抖动了一下,似乎有人在外边偷听。他疾步上前,挑帘探身窗外,竟然空无一人。

待卓越再问时,“咬子”竟缄口不语,吓得再也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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