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十八)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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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越心中对曲江河的疑团,早在他下令终止对赵明亮车祸死因调查时就产生了。现在他既震惊又气愤,他最尊敬的局头儿、师长曲江河已经堕落了!
他想立即向严鸽报告这些情况,却被梅雪制止了。她认为这件事情非同小可,除非有过硬的证据才能出手,不如先从赵明亮身上入手,寻找疑点和证据,再向严局长报告不迟。
卓越以为梅雪说的有理,心里就有了主意。次日一早,他首先给分局长寒森挂了电话。寒森正要找他,说赵明亮一家的尸体在医院太平间停了十多天,要尽快火化结案。卓越耍了个心眼,假称这件事曲江河有交代,他还要向曲局长打个招呼。寒森同意了,卓越就把电话打到金岛所。女内勤小莉接了,用一种怪怪的口气说,我又不是局长的小蜜,凭什么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卓越本意是试探曲江河的态度,见联系不上,正合心意,就立即着手调查赵明亮的社会交往关系。
他把赵明亮临死前半个月所打的电话从电信局全调出来,一共有四百多个来往的电话号码。按主叫、被叫分成A、B两大类,输入电脑分析,以两次以上的通话机主为重点,很快发现了赵明亮的一张关系网,从中还发现几个不显示号码的加密电话。其中最具价值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曲江河。事故当天,两人曾有两次通话。最后一次竟是车祸发生的时间。也就是说,赵明亮在生死关头,还和曲江河通过话,直到死,电话才中断。第二个对象是金岛区长巨宏奇。出事前一天晚上,赵明亮曾与巨宏奇通过两次电话,一次三分钟,一次一刻钟。特别令人振奋的是:打给赵明亮的电话中还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手机号。他查看了一下笔记本,这部手机原来是从市戒毒所地下管道里捡到的。据所内戒毒人员揭发,这个电话被“咬子”邱建设使用过。
卓越兴奋起来了,由赵明亮的通话记录可勾勒出一个可疑的圈子,其中的薄弱环节就是“咬子”邱建设。汲取上次审讯他的教训,他查阅了有关邱建设的案卷,又约见了一个灰色线人,心里有了底。
邱建设怕孟船生,但从不怕警察。他把身上的伤包得严严实实,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一张揉得发皱的传唤证。他太了解公安局这些年轻民警了,认为他们是雏儿,又穷酸。当今富人可以享受的东西他们无法分享,工作时被禁酒,下了班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不能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不能想和谁上床就和谁上床。面对着犬马豪宅、香车美人,以他看来,他们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拿自己的饭碗当赌注。想到这些,与他们相比,他都会产生一种优越感。
“为啥又叫俺来?俺闹不明白。”邱建设嘴角上挂着一丝嘲弄。“俺哥这次可叫你们吓着了,出去十来天了,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俺跟嫂子说,赶快叫老三投案自首,争取个宽大处理,不就是想当个警察那点儿事儿吗?”
“是这么回事。”卓越慢慢掏出询问笔录纸,交给旁边的青年民警,让他填写邱建设的基本情况,先将邱建设劳教、判刑的前科记了上去。“咬子”顿觉没有面子,刚才那股得意劲儿被杀掉了一半。
“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们?”卓越不看他的脸,漫不经心地在文件袋里找着什么。
“吓死我也不敢。打从戒毒所你卓队长放了我,屁股粘到公司的板凳上都没挪窝——守法公民一个。”
“真的吗?”卓越斜了他一眼。
“真嘞。要不,你给提个醒儿,卓队。”他开始操起警察内部的称谓。
“你和赵明亮是啥关系?”卓越突然问。
“啥明亮?俺不认识。”
“赵明亮一家死于车祸,你不知道?”
邱建设一脸茫然地摇着头。
“那你是天外来客了。村里你的老邻居、乡党委副书记遇了车祸你都不知道。他不是还到过你家帮忙治丧吗?这么说,你是拒绝说明真实情况了。记上。”
“等等!让俺想想——是有这么件事儿。俺是听说以后知道的。你看我这记性。对,俺乡里的干部出了车祸。可俺和这个当官儿的从不打交道啊!”“咬子”摇着大脑袋,显得一脸无辜。
“很不错。这个,你也给他记下来。你没意见吧,邱建设。好,请你在这里签个字,按个指印,说你根本不认识他。”卓越示意他按印指纹的盒子。邱建设伸出粗壮的手指,在询问笔录上很不自然地滚动手指肚。
“俺真是只知道出了车祸,挺惨的,一家人死绝户了。这还是听村里人说的。”
“你的意思是,你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是,为这事儿瞎说划不着。”
不知不觉中,就像青蛙在温水锅里不断被加热,“咬子”已入了卓越的圈套。这是他从曲江河那里学到的一个灵招。
“你和他妻子、孩子是什么关系?”
“你啥意思,俺不懂。”“咬子”的身体抖动了一下,脸红了。
“你紧张什么——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他的妻子是你的表妹,难道不是事实吗?他的孩子认你作干爹,不是真的吗?”
卓越的神态越来越沉稳,“咬子”开始慌乱起来。“俺不明白你要俺干啥……”他躲避着卓越的眼睛,嗫嚅道。
“那好吧,我把问题分开问你。这样一来,你也容易说明白。”卓越开始尖刻起来,步步紧逼:“你和他不熟悉,但是他的女儿叫你干爹,你的儿子叫他干爸,他的妻子又是你的表妹。你还说和他不认识,和他爱人也没有什么关系。那么,你在这里签个字,再摁个指印。对,就这儿。”
“俺跟他家真的没有过多来往。”
“好,很好。那么,你近期是不是和他联系过,打过电话?”卓越终于迂回到主题,图穷匕见了。
“没有。最近俺根本没见过他,俺敢跟你赌血咒!”“咬子”阵脚乱了起来。
“我问你们打没打过电话?”
“……”
“打了就是打了,没打就是没打,不能憋气不说。这样吧,你打了就点头,没打就摇头。”一边记笔录的民警急了,白了他一句。
他摇了摇头。
“好,那你在这段话下面再签个字。你给他念一遍,看对不对。”卓越冷冷地接了过去。
“干吗让俺签这么多字?是不是知道俺没文化成心拿俺的冤大头?俺得告你们!”“咬子”像被人剥光了衣服似的恼羞成怒。
“你咋知道我们没有这种要求呢,除非是你过去钻了法律的空子,漏掉该交代的东西!我正式告诉你,根据法律规定,你所谈的这些内容都将作为法庭质证。一旦法庭出现证人和犯罪嫌疑人相互间的矛盾,就要当堂对质。现在及早确认一下,比在法庭上确认要好。你说,对吗?”
“你咋知道我会上法庭?你是公安,管不了检察院和法院,你说这话有点儿太早,大概也越了权了吧。”“咬子”搜肠刮肚,终于从他可怜的法律知识里边拿出了一条作抵挡。
“不,你说错了。我侦查机关在法庭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和死者一家关系密切,死者生前曾接到你的电话,这台蓝鸟王轿车你还借出去开过!”
“咬子”心虚了,不敢再对峙下去。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这小不点儿警察会这么老到。
“卓队长,俺算是明白了。你这叫诱供,有意陷害俺邱建设。俺要到检察长那儿控告你,前边说的这些统统不算数!”“咬子”色厉内荏,开始退却。
“邱建设公民,”卓越很文雅地微微欠身,“如果我的问话有损你的人格尊严,侵害了你的名誉,强迫你做了虚假的证明,在请你原谅的同时,也请你提出指控。我们都随卷移送。更何况询问你还有全程录像。你现在就说,有没有这些问题?!”
“没有。”对方少气无力地回答。他感到很累,精神几近崩溃了。他像在喃喃自语,又像在问,“这就是你们对俺的审讯?”
“什么审讯?这是询问,是找你落实几个问题。直到现在,我看你对我提出的问题还是心存戒备,不很好配合。这很不够意思!”
“你问吧,俺知道什么就告诉你什么。”“咬子”十分奇怪,这会儿竟想讨好对方,弥补一下刚才的躲闪和抵赖。
卓越知道火候到了。这就是曲江河讲过的审讯术的重要阶段,叫“审透了”。他决计再让他放松一点儿。“你的朋友里是不是有一个叫马洋的。”
“你说他——有啊,是我下属的一个工头。”
“他在你手下一月挣多少钱?”
“六千块。这是工资表上的,不带奖金。这工资可都上税的。”
“你看又紧张了不是,我又没有问你所得税。我是说,六千元,你雇我行吗?”
“嘿嘿,那哪成啊。你是光荣的人民警察,俺算什么!四块石头夹块肉,吃的是讨命饭。你甭给俺开玩笑了。”
“是,咱们松弛松弛。这警察也是人嘛,也有七情六欲。虽是执法者,也要养家糊口,是不是?伙计,去拿包烟给‘咬子’抽。今儿咱也够累了。”
青年民警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咬子”凑过脸,向四周看了看,见对方会意地关了录像设备,就谄媚地对着卓越笑笑:“俺算服你了。你应该是个当局长的料,何必毁了自己的前程,跟俺们这群乌龟王八蛋别劲呢。你知道这金岛地面上的气候,千万不要踩了雷,给自己惹出麻烦。这是老弟的忠告。”
“这我明白。关键是你‘咬子’要配合我。咱们今天就好说好散。”“咬子”注意到,刚才这些话既没有录像,卓越也没记录。这时,那年轻民警又走进来,递给他一支烟。他十分贪婪地吧嗒着嘴,把自己陷在一片蓝色的烟雾里。
等吸完了烟,卓越劈头就问:“大猇峪案子发生的时候,赵明亮和你是不是在一起?”
邱建设显然聪明多了,不敢盲目作答,怕又被引入死胡同。
“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敢说敢当,怎么像个婆娘?!”卓越边说,示意年轻民警离开。
“是在一起,俺仨。”他想好了,觉得并无大碍,就很快回答道。
“那一个是谁?”
“俺哥邱社会。”
“你们仨在干啥?”
“听说赫连山、柯松山打透了九一九坑口,挖到了狗头金。俺鑫发公司只能在他们下层往上采。怕捞不上好矿,就挑起了他们两家‘互掐’,俺好乘机下手。”
“咋让他们‘互掐’?”
“老三冒充赫连山的人去打柯松山;赵明亮上去给柯松山矿上的人送猎枪、镐把,顺便取他们的矿石下来化验。他是测绘员,又懂矿……”
“你上去了吗?”
“俺太显眼,就光拿对讲机在山下联络。老三他们上去,穿的是赫连山矿上的工服,脸上蒙着丝袜,一下子就把柯松山护矿的陆忍刚撂翻了。看伤了人,双方都开了枪。柯松山这边火力不够,还扔了炸药包。赫连山急了,就用鼓风机把烧着的轮胎、辣椒面向坑里吹,呛倒了不少人。这个时候,你们公安局就赶来了。”
卓越到过现场,情况有所掌握,转而逼问道:“你在山下这时候都干什么了?”
“趁他们干仗,俺就领着人手在下面朝斜上方掘进。想着加快进度,炸药就放多了。一下子炸开了地下水,闯了大祸。淹了自家的矿井不说,连巨轮集团老当家的宋金元董事长都给塌方的石头砸死了。大水一直冒到九一九坑口,赫连山、柯松山也顾不上打仗了,忙着排水救矿。”
“这赵明亮呢,他在什么地方?”
“赵明亮是个能人,堵水探矿有一套。他蹲在透水口待了几天几夜,一直到几十吨水泥封了口子。因为抢险有功,这才进了乡政府。”
卓越此时眯着眼睛,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听“咬子”交代,看他停下来,一个劲儿向他眨巴眼睛,便突然问道:“别再唠叨别人那点儿破事儿,要紧的是说说你自己!”
“俺可冤枉啊,比窦娥还冤。”“咬子”哭丧着脸说,“本来是一场混战,各有伤亡,可最后俺成了替罪羊。刑警队查打死陆忍刚的人,老三跑了,俺就顶了上去。检察院认定俺不在现场,法院按聚众斗殴判了俺缓刑。孟董事长为了平息事儿,赔了好多钱给两家矿主,光陆忍刚一家就给了十万。这些事情都是陈年六辈儿的老皇历了,该当官儿的当了官儿,该发财的发了财,可为啥你们偏偏老缠着俺不放啊。”
“行了。你把记录看一下,错不错?”
“不错。”
“现在对你传唤的时间是三个小时,你摁一下指纹可以走了。”卓越起身喊记录员进来。
出乎意料的是,“咬子”按了指纹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色变成土灰。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队长,我可没有到现场去,打死人是他们的事儿。我这罪还会重判吗?”
“你属于共同杀人犯罪的组织者、指挥者,按《刑法》规定要处重刑,至少是十年徒刑,一直到无期,最高可以判死刑。这案子属于典型的重罪轻判,我们还要依法通过有关部门查清当年为啥只给你判了缓刑……”卓越平静地回答,并且迅速把询问笔录收到了档案袋里。
“不行啊!”“咬子”慌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档案袋,仿佛里边装了他的生死文书。
“你确实完了。”卓越起身招呼记录员欲走。
“咬子”伸开双手,拦住他们的去路,面红耳赤地憋出一句话来。“卓队,我的好哥唉!你说俺这事儿咋办才能保住脑袋?”他的腮帮子鼓了起来,喉头深处发出嘶哑的乞求声。
“根据目前的情况,我们救不了你。因为你没有任何从轻情节,除非……”
“咬子”那双鳄鱼似的大眼充了血,双膝一软突然跪倒在地。“卓队长,俺的亲哥哥哟!我这个傻弟弟你得认,一定要救救我!你叫我干啥都行,将来大恩不报不是爹娘养的。俺现在已经无路可走,只有靠哥哥你给指条生路了。”
“建设,现在只有一条路,就是坦白自首,举报重大犯罪线索,带罪立功。”卓越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说,“一般线索可不行,得有重大立功表现。”
“那是,那是,俺明白。可俺现在脑子成了一锅粥,能不能宽限几天?”“咬子”喘了口气,想耍滑。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两天之内,你要给我叼来干货。叫别人立了功,你可后悔不及!”
就在“咬子”要开口的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这人身材魁梧,警服穿得紧绷绷的,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眉毛。他进来之后就立在窗前,大半个身子挡住了直射进来的阳光,面部陷在黑暗的逆光中,但一双眼睛一直盯在被询问人的脸上。
看到这人,“咬子”不禁打了个寒噤,喉结抽动了一下,把要说的话噎了回去。随之,他立起了身子,谦卑地向那人点了一下头。以至于卓越示意他退下的时候,他竟像获了大赦一样掉头出门,一瘸一拐地跑出了院门。
室内只剩下了金岛公安分局局长寒森和刑警队队长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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