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十七)
18
曲江河在与罗海的官司结束之后,向严鸽提出了去金岛分局蹲点的要求,就一头扎进了金岛派出所,连市局通知的党委会也借故不再参加。同时,他吩咐马晓庐把金岛所民警马不停蹄地折腾了一周,所容所貌顿时焕然一新:户籍室窗明几净,办公柜变成敞开式,办证群众的座椅和民警一样高,可以与警察平视交流。民警用语必须使用“您好”“请走好”之类的文明用语,办证完毕必须双手递上,以示对衣食父母的尊重;送群众离去,要敬礼,手指并拢放在帽檐处,体现人民利益时刻印在脑际。曲江河带头示范警容风纪等。马晓庐所长言听计从,对当年师长绝对服从与忠诚。
金岛所对曲江河来说,可谓了如指掌。二十年前他曾是这里的户籍警,就住在这栋三层拐角小楼的临街房间内。每日早上天蒙蒙亮,楼下的海鲜市场便热闹起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就如同开了锅的沸水。可如今这里的鱼行和海鲜门店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金银首饰店和饭店鳞次栉比地排满了街头。
时至初冬,寒风有些刺骨了。曲江河走进自己当民警时住过的房间,推窗眺望。只见无边无垠的大海上空铅灰色的云在聚集翻卷,像是千军万马贴着海面衔枚疾走,阴霾弥漫苍穹,似乎要酝酿出一场大雪来。眼前这密密匝匝的云雾竟使那艘大船隐匿得无影无踪。对此,他不禁百感交集:一个不起眼的蟊贼一浮出海面便有那么大的神通,像一条繁殖力极其强盛的章鱼能快速发育出无数只触须。当你触动它的时候,触须会缠绕你,撕扯你,让你无能为力;当你和它准备搏杀的时候,它反倒会把你先染黑、搞臭、击垮。想到这里,几分孤独和悲哀涌上他的心头。
房门哗啦一下开了,是所长马晓庐用脚踹开的。他一手提着酒瓶酒壶,一手拎着一大包酱卤的下酒菜,后脚又很快钩住了门。“曲老师,还记得吗?十年前,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你领着兄弟们喝酒。那也是个大雪天,我们这些实习民警配合刑警队抓矿区那个杀人犯。那天贼冷,冻得鬼龇牙,是你把自己的酒拿出来犒劳弟兄们的。”
桌子上的东西被清理干净,散发着醇香的酒哗哗地倒进玻璃杯。曲江河注意到,窗外有雪花开始飘落。这样的天气让人酒意顿生。
“曲老师,我还记得你在刑侦课上给大家讲‘酒和侦查员’的关系,还引用谁的诗叫‘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说患难战友见面要喝相逢酒,外出执行任务要喝壮行酒,下河捞罪证得喝暖心酒,破不了案要喝解闷酒,破了案更要喝庆功酒。酒和警察有不解之缘……”曲江河真没想到,他当年信口胡侃的东西竟如此深刻地植入了学生的脑海,不禁有些感慨,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曲老师,在学生面前你今儿得放开喝,把所有他妈的是非恩怨、不公不正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今天的集中行动任务已经完成,大家熬了两天两夜了,我没向你请示就自作主张,给所里民警全放了假。院子里就老师你我咱俩。你就痛痛快快地喝,喝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几杯酒下去,点燃起师生情。马晓庐在学校稳重老成,几年的基层磨炼使他显得世故一点了,但还不失警察职业的正义感。看到自己当年的得意门生日臻成熟,曲江河高兴得又连喝了几杯,不觉有些微醺。
楼下值班室传来电话,马晓庐下去了一趟。上来时又连连给老师斟酒。趁着酒劲儿,他说话也格外放肆起来。“曲局,你过去是,现在是,永远是我的老师。我这辈子就崇拜你一个人。你可别认为我是拍你的马屁。我马晓庐服过谁?市里、省里再大的官我都不尿,我服的是有本事的人。”
曲江河晃动着筷子直摆手。“你老师算哪一路本事?毛病太大,千万不要跟我学。”
“!现在当官儿的有几个像你这样靠真才实学干出来的。有人为了官帽,祖宗八辈的脸都不要了。像老师的为人和学问,当个厅长都屈才。拼死卖活熬个局长,瞎了眼的混账还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就是没给他们说好话上供吗。”马晓庐满腹牢骚为曲江河打抱不平,也含有个人的恩怨在里头。因为他深得老师赏识,有朝一日老师时来运转,他肯定也沾光。
“嗨,晓庐,话不能说绝对。我这个人毛病太大,不是当一把手的料。”
“啥毛病!老师你就是骨头太硬,见了领导不会点头撅屁股。可你要当局长,大家伙儿服,舍了性命我马晓庐都不含糊。老师,你别嫌我话多。这些年,你领着俺一帮弟兄舍生忘死地干,几次差点儿把命搭上。全局哪个有你功劳大?提局长头一个就应该是你,可偏偏来个吃机关饭的小娘们儿。她究竟凭什么啊?是懂得破案,还是会抓人哪?比比你的结局,想想自己都心寒。”马晓庐喝高了,口无遮拦。
“晓庐,咱可不是为了当官才干活的人。严鸽局长虽然以前在省厅机关工作,对基层也熟悉,有她的长处。”
马晓庐突觉言语失当,可转念一想,反倒来了劲儿:“曲老师,我这叫向理不向人。我不管她过去和你是什么关系,我是觉得她太对不起你。你说她有本事,没有和市里老一的关系,她能来吗?现在是朝里有人好做官,看的是圈子,凭的是印象。干好干坏一个样,干得不好只要关系到位照样官运亨通。我马晓庐算是看透了,好好干不成,好好混总行吧。”
“晓庐,咱说点儿别的好不好。净说官儿不官儿的啥意思。”曲江河喝了不少,但还清醒,仍惦记着案子上的事儿。“你还年轻,晓庐,不要像我这样破罐子破摔。前几年大猇峪案你顶风立了案,我真为你叫好。可后来咋下了个软蛋,连卷宗也丢了?”
曲江河本意是在鼓励马晓庐,不料他竟大不以为然,脸也胀得通红。“曲局,你要不提这个我还不难受。为了这起缠手案子,我马晓庐吃的苦头从没敢告诉你。当年这案子一立,各路诸侯就堵了门。那才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办案人员一个个给你泄了劲儿,今天这个有病,明天那个请假,摊子都支不起来。你不是队长坚持原则吗,一纸调令就叫你彻底歇菜。这不就滚到这儿来了,办案人全都五零七散了。还谈啥卷宗?”马晓庐又喝了一大口,眼睛都有点儿红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越是你主持正义,越落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你弟妹劝我说,甭干了,再干就得翻车,全家跟着你倒霉。我一想,是啊,每月就这几百块钱,连老婆孩子都养不好。眼看着开矿的一个个拐了小蜜,坐着大奔,住着洋楼,儿女个个出国,而咱过的是啥日子?”
见曲江河又要打断他,马晓庐竟不让话头,一吐为快。“曲局,我的老师耶,我说完你再批评我。学生不是不相信你说的责任和信念,可我看到的结果是啥。咱当警察并不是为高官厚禄,就图个公正评价。要是连个起码的是非都没有,你让我相信谁呀,我只能相信实惠。能多挣几个钱,也让老婆孩子少受点儿委屈。说实在话,我儿子说啥也不能再干这个穷警察了。”说着,马晓庐眼眶里竟涌出了泪水。
看着这个跟着自己玩过命的部下成了这般模样,曲江河有些吃惊。酒后吐真言,曲江河倒真希望他说的是醉话。他用毛巾给晓庐擦了擦脸,拍拍他的肩膀。“晓庐啊,可不能一受挫折就放弃。男子汉大丈夫要挺得住。我就不信这群鱼鳖虾蟹能成了精。”
马晓庐慢慢地止住了哭泣,盯住了老师的脸,醉眼蒙眬地端详了好半天,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老师,我还得给你提点儿意见。不管你打我骂我,我都得说。”
“你说吧,咋吞吞吐吐的?”
“这两天我到大船去,几次碰到盛副董事长,每次她都问到你。我看得出来,她很敬佩你。这可是个有眼光的女人,上边当官儿的她认识多了,从没听说她佩服过谁。她说有时间来拜访你,我说那太好了,让曲老师给你上上课。她笑了,说上课就上课,保证比你学得好。”这马晓庐说起盛利娅,刚才的懊恼荡然无存。
“这位盛女士可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船上的人都敬她三分。孟船生看来很在意她,可我看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没戏。你说,现在这种女人哪里找去啊!”
曲江河只顾喝酒,未置一词。
“我今儿斗胆给你提个大不敬的问题。你任何方面都值得我佩服,就是在个人生活上有些守旧,是个苦行僧。人家都说你是抱着死亡的婚姻不放,想给自己立贞节牌坊;还有的人说你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个虚伪的道学家、老夫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
“按老师的才华和能力,用不着学生操这份心。现在流行的调侃是:官场商场失意,情场要有知己。这话未免太俗气,可我觉得老师不应当自命清高,整天把自己锁在铁屋子里,连对仰慕自己的女人也不敢见,把男女之间正常的交往都看成拉你下水的阴谋。”
曲江河眼睛眯起来静听着,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替人当说客!”
马晓庐毫不回避道:“你是不是怕见人家,怕人家给你设美人计骗你入局?你也太敏感了!不是所有的漂亮女人都一定水性杨花,都去傍大款、和黑社会为伍。人家是将军的女儿,是本分的演员,是靠自己劳动吃饭的服装设计师,还是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女子。在法庭上,人家就敢挺身而出为你打抱不平。你呢,竟连面也不敢见人家呢!”
“谁说我不敢见?”曲江河的话脱口而出,但立刻后悔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马晓庐一听,高兴地拍响巴掌,大笑着开了门。门开处是盛利娅。她仍穿着那身火红色外套,栗黄色的头发上沾着一层晶莹的雪花。她一边跺着长筒皮靴上的积雪,一边微笑着伸出白皙的手来。她坐下来大方地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一口气喝干了。马晓庐不失时机,也给曲江河倒满了一杯。
“我要和你喝一个致谢酒!除了要请你原谅我的误解,还要感谢你的仗义执言。”曲江河一饮而尽。
盛利娅倒上了酒,却把杯子停在唇边。“你要是真的感谢我,就不允许说官话,然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吧,有问必答。”
“为什么怀疑我的真诚?”
“因为我是一个上过当的人,董事长阁下。”曲江河略带一些夸张地说。
“我必须纠正你,我叫维克多利亚,父姓盛。妈妈叫我‘维加’,是‘胜利’的意思,庆祝亚洲胜利之意。”
“好,维克多利亚!不,维加,盛·维加女士。”曲江河为表示重视,拿出手机记录了这个名字。同时,又不易觉察地向外键出了一条信息。
“先罚一杯。马所长,给你的老师斟酒!”盛利娅嗔怪着说,“这叫口是心非。你心里其实在说,一个能够在巨轮集团大船立足的女人肯定是三教九流,黑白两道中的人。你不要摇头,这个推理并不全错,错的是我对你的判断。”盛利娅又喝了一杯酒,竭力绷住了嘴,“如果你真的要改变我的判断,就再喝一大杯。”
曲江河又咕咚了一杯酒,挡住了对方端在唇边的酒。
“曲局长,不,江河,能让我这样称呼你吗?”盛利娅被感动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劝你不要再为难我们。巨轮是市委确定的重点保护企业,是全省民营企业的船头,为市里新区的开发投入了大量资金,做了很大贡献。退一步说,大船就是有点儿小毛病,你也是动不了它的。我说的这些完全是忠告。”
曲江河点头,斟满了酒,和盛利娅碰响了酒杯。这个时候,马晓庐不知到哪里去了。曲江河一边给盛利娅斟酒,一边真诚地说:“维加,我要和你再喝一杯信任酒。用一个哲人的话说,十分理智的友谊是人生的无价之宝。作为我的朋友,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伸出我的手……”
“谢谢。你不再怀疑我了吗?”盛利娅又现出了那天略带忧伤和惶恐的眼神。
曲江河顿觉那双眼睛后面有着更多他需要了解的东西。“马丁·路德·金说过,因为有黑暗,才有真善美。漂亮的女人要在这个社会赢得人格的尊重,具有真正的魅力,就注定要比常人承受更多的苦难和辛酸。”
“谢谢你给我讲这些。可是,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她开始咬着嘴唇,竭力控制着眼眶中转动的泪水。
“你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全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相信你能把握好自己。你不要再怀疑,你的身后还有我。我可以告诉你,‘巨轮’可以鼎盛一时,但是偏离了航道,是谁也救不了它的,到头来只能和它一起沉没。一定要洁身自好。这是我对你真诚的祝愿。”
“江河,把我这杯心中的苦酒喝下去吧。我会告诉你巨轮的内幕,还有……孟船生和他舅舅临死前发生的事……”
看盛利娅已经有了醉意,曲江河就把她扶到座椅上。不料盛利娅已紧紧拉住他的一只胳膊,再也不肯松手。“江河,请你不要拒绝我。我不是那种女人,我把爱看得非常高尚。我和别人从来没有这种感情,你要相信我。江河,我是一个弱者,还是一个淹得快死去的弱者。我希望你帮我,救我……”盛利娅醉意已经袭上来,浑身绵软,眼神蒙眬,像一树被风吹得左右摇曳的梨花。“在海洋深处的孤岛上,海怪……大海怪、小海怪围着要抓住我,吃掉我。它们撕掉了我的衣服……它们在残杀。血把水染红了,大海怪掉进了深渊,只露出了脚趾头……我怕,我太孤独了……你不来救我,我会被它们撕碎了吃掉,早晚要被吃掉的……”她的面部突然现出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浑身在剧烈地抖动。窗外,漆黑的夜幕衬着洁白的雪花在飞舞。
就在这时,窗口处发出了一两下咯咯吱吱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排水管道在攀爬,又像是屋顶的积雪被风吹落。
“你不要逼我好不好。到一定时候,我一定会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你。我一定会告诉你的。”盛利娅像是深陷在惊涛巨浪中、好不容易抓了一块救命的舢舨一样,死死抓住曲江河的臂膀,让他挣脱不开。
好不容易,曲江河把盛利娅扶到床上,让她躺下,然后转身走到窗口。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四周一片寂静。突然,房间的灯黑了。极目望去,四周也陷入一片黑暗,似乎发生了区域性的停电。
房门处有一声响动。就在这一刹那,黑暗中的盛利娅已被体内的酒精点燃了,浑身酥软像漂浮在白云之中,蒙眬中觉得焦热难耐。她觉得,曲江河正在用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箍住了她,而她仿佛置身大海,心甘情愿地迎合着、感受着那来自海洋深处的澎湃有力的冲击……
当雪花已经把派出所院内铺成一片银白的时候,一个穿警服的身影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下楼梯的时候,他看到院子中间立着一个黑黝黝的背影,警服大衣肩头已落着一寸厚的雪花,想必已在雪地里伫立良久了。他想低头绕过去,那背影却突然扭转过来,后脚跟儿碰了一个响亮的立正,右臂抬起,敬了一个十分利索而规范的警礼。他登时有些窘迫,压低了帽檐,局促地和对方握了一下手……19
这天,严鸽下了班就去了沧浪园。沧浪园是市委常委办公兼家居的地方,父亲在世时全家曾在这里居住过。“文革”中父亲遭受迫害,全家逃到金岛乳母家避难。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没有进过这座院落。
天气阴沉,雪花点点地飘下来了。袁书记正在把一盆菊花搬到门廊。“袁叔好!”袁庭燎曾是严鸽父亲的下属,严鸽从小就这样喊习惯了。
袁庭燎虽五十过半,但面色红润,头发黑白分明,目光中透着自信和魄力。他招手引着严鸽穿过门廊,同时告诉严鸽,由于沧海市黄金企业发展势头迅猛,产金量已跃居全国第四。最近,省委主要领导要来沧海作调研,要求严鸽务必做好稳定工作。
夫人夏令媛一边招呼严鸽入座,一边嗔怪袁庭燎:下了班孩子还没入座,就唠叨工作。
袁庭燎笑眯眯地看着严鸽:“看见你,我就想起你父亲,进城时就是公安局长,威风着呢。生下你那年,我是他的通讯员。有一次抱着你,还让你撒了我一身尿哩。”
一旁倒茶的夏令媛埋怨道:“鸽子已经是局长了,再别翻这些老皇历了。”然后转身朝严鸽笑吟吟地说,“鸽子,你知道吗,你的名字还是我们姐妹几个帮着你妈妈起的呢。”
夏令媛陷入回忆道:“上世纪六十年代,你母亲是第一期警校学员,被分配到了警鸽班。当时城区和金岛分局不通电话,就在市局组建了‘和平鸽班’。遇到紧急任务,就在鸽子腿上绑上密函,放飞到各个分局派出所,任务完了再到分局收回鸽笼。你母亲怀着孕,有一次急着往局里送鸽子,蹬三轮车不小心在路上摔了一跤,早产生下了你。我和几个小姐妹轮流看护你母亲。那天晚上,就给你起了这个名字。”说到这里,夏令媛有些动情,转而关切地问道,“你们和乳母还来往吧?”
严鸽说:“不久前我和玉堂还去看了她。她身体大不如以前,得了白内障。船生把她送到北京做手术去了。”
夏令媛说:“当时你母亲生下你,连一滴奶也没有,你饿得哇哇直哭,瘦得只剩下一个大脑袋。多亏了这个乳娘。当时她刚生下船生,奶水又好,一听说你是早产儿,心疼得不得了,二话没说就把奶头塞到你的嘴里。一个月不到,把你奶得又白又胖,谁都说你是捡了一条命!后来又赶上‘文革’,你父亲被打得奄奄一息,又是他们家收留了你爸爸,让他死里逃生啊。”说起往事,夏令媛唏嘘不已。
“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咱鸽子如今也长大了,当了局长了。子承父业,有出息哩。可不能忘本!孟家老太太对咱可是有着两代救命之恩哪。”说话的当中,下午就预备的饺子已经端上了。夏令媛又关切地问:“玉堂怎么样?可得让他注意身体,他是个拼命三郎。老袁老是夸他,说这样的干部真是选准了。我听说为了创建优美城市,天不亮就去检查卫生,亲自领着环卫工人治理脏乱差,解决了多少老大难问题,把全市的环境和建设搞得亮亮堂堂的,有口皆碑啊。”她给严鸽夹着饺子,嘴里仍滔滔不绝。
“没有袁书记的支持,他哪能干到这个份儿上?”严鸽忙应答道。她有些奇怪,袁庭燎平日讨厌妻子的絮叨,可今天一直没干预。
袁庭燎从容地点上了一支烟,插话道:“我可不是为了照顾你们小两口,主要是为加强沧海的公安工作。这几年,群众对社会治安怨声载道,可警察队伍却松松垮垮。这和沧海市目前在全省的地位太不相称了。”他略微停顿,把半截烟头熄灭在烟灰缸里,说话中有一种毋容置疑的语气。
“关键是配好一把手,可沧海没有合适人选嘛。我提议请省厅派任,没想到和巫厅长不谋而合,都主张用我们鸽子。可在常委会上的看法就不尽一致了:一个是地方本位,认为不能老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起用本地干部可以调动一批人的积极性;还有一种观点更可笑,是男权主义,有人以为公安局长从来就是男人的角色,特别是在沧海,女人怕是压不住台。”
严鸽完全可以想见,当时常委会研究对她的任命时袁书记是如何力排众议的。一种受到倚重的归属感油然而生,她开始向袁庭燎扼要汇报了上任后公安局的工作,同时说到了围绕金岛大船发生的问题和疑点。但有关夏中天的事她却没有急于开口,她发现,身边的夏阿姨早就离了席。“袁叔叔,我虽然干了多年公安,但回来当局长心里还是不踏实。听说原来准备提曲江河做正职的。老曲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从基层一步步上来,论经验肯定在我之上,就是个性强点儿,在省厅就听说他和市里领导关系不太融洽。要说,还是他来当局长合适。”
袁庭燎微微一笑,未置可否,继而反问道:“是不是最近曲江河给你出难题,工作不好开展?”
公安局长的位置对于一个大市一把手来说,举足轻重。在袁庭燎看来,必须物色一个绝对属于自己的人。而曲江河这个人除了工作之外,和自己几乎没有什么私下交往。特别是他曾向曲江河交代过一件事情,这小子竟拿出种种理由来搪塞他,使他大为光火。从内心深处,他不喜欢他。在要害部门搞一个和自己貌合神离的人,是政治上的大忌。“鸽子啊,我向来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袁庭燎从沙发移坐到摇椅上,更加推心置腹起来。“我们老了,希望你能很快成长起来,在我离开这个办公室的时候,你能坐在这里。让我们的鸽子能真正飞起来,是我和你爸爸的夙愿哪。”
严鸽大为感动。在她心目中,袁庭燎属于当今官场的能员干吏,没想到对自己竟有这般舔犊似的真情。政坛上的是非炎凉她并不陌生,要真正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体现人生价值,没有强有力的政治靠山是绝对行不通的。现在看来,她极为幸运。“袁叔叔你放心,我会尽快干出成绩来。”
“不,鸽子。”袁庭燎竟断然做了个否定的手势,“你刚来,还不太了解情况。这些年市里经济发展势头很猛,可积累了不少矛盾和隐患,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解决。钱多了是好事,可搞不好会是一种破坏力。我让发改委搞了一个调查,沧海的个人储蓄百分之八十都攥在金矿老板手里,这些钱又通过看不见的渠道流向了各个角落,加上还有大量的下岗职工、失地农民,使社会问题变得非常复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事情来。”他抬头望着严鸽,完全是一种对铁杆下属说话的口吻。“公安这一块事关稳定,我不要求你搞出什么成绩来,但决不允许脚底下冒烟起火,特别是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在这一点上,我要求你对我直接负责,和市委保持绝对的一致!”袁庭燎叮嘱严鸽,一定不要陷到具体案件中去,特别注意防止来自队伍内部的干扰。当谈到对曲江河的看法时,他的表情又变得十分严肃了。“我听说,你来第一天有人就给你颜色看了。要顶住,要有原则。这个原则就是公安工作必须置于市委的绝对领导之下。所以对公安局的问题,特别是班子问题,你要敢抓敢管,手软不得。这也是一场复杂的斗争哦。”
严鸽万没有想到,曲江河在市委书记心目中竟是如此一种形象。更耐人寻味的是,袁书记称之为一场斗争。看起来,公安局同沧海市高层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远非自己最初考虑的那样简单。严鸽思忖着,想延伸这个话题探个究竟,但看到袁庭燎已经几次在瞟墙上的钟表,便连忙不失时机地换了话题:“袁叔叔,我会在工作中按你的要求去做的。可我现在十分牵挂的倒是中天小弟,不知道他近况怎么样了。”
袁庭燎长长吁出一口气来,眼睛里闪过几缕茫然和无奈。“鸽子啊,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对这句话过去理解不深,中天这小子让我领会得入木三分。他已经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可能也是不治之症啊!”他飞快瞥了一下套间的侧门,知道妻子不在,不无酸楚地说,“我是对不起你陈阿姨了。她临死前放不下心的就是这件事,交代我中天的姓一定要用继母的,叮嘱我多花些精力培养他,可没想到长大竟成了这样不成器的东西!”为了克制情绪,他微微闭目,靠在椅背上。“自从警院除名之后,他就破罐子破摔,今天下海经商要发财,明天学新闻要拿普利策奖,过几天又去黄河漂流、西部探险,如今又开始鼓捣餐馆。整天神秘兮兮,像个特务。要么不回家,在家就和你夏阿姨搞冷战,生了气拍屁股就走。这不,又有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了。”袁庭燎说着这些的时候,透着对儿子的怨愤,流露出对亡妻的怀念和伤感之情。
司机小靳这时进来了,见到严鸽谦恭地打了招呼,识趣地退了出去。严鸽知道袁书记晚间还要去看一个北京来的客人,便起身告辞。不想这时夏阿姨从房内走出来,袁庭燎就要她继续招待严鸽,接过门口秘书递来的风衣,匆匆离去。
严鸽注意到,夏令媛的眼睛略微有些泛红,方知道刚才自己和袁书记的那番谈话她都听到了。夏中天是袁庭燎的原配陈阿姨所生中天从小对继母就有一种天然的敌视,加上他怪僻的性格,母子间的关系一直犹如水火。后来,夏中天干脆让父亲在家属院中另找了房子,隔三岔五到家点个卯,表面维护着家庭关系。从夏阿姨口中严鸽得知夏中天现在名义上在《沧海商报》当记者,实际上是自由撰稿人,大量时间混迹于酒吧和夜总会,结识三教九流的朋友。最近,又与人开了一处名为“黑海白鲨”的饭店,据说生意颇为红火。这夏中天还有一点恼人的地方,就是在外从不承认是袁庭燎的儿子,好像在有意挑战自己高高在上的父亲。夏令媛认为,这正是折磨她和老袁的精神酷刑。
严鸽是比夏中天早几届的警院同学,知道他当年曾在学校偷相机受处分的事,问夏令媛为什么没有通过校方做工作。夏令媛叹口气说,中天开始并没有报考警院,是巨轮集团孟船生通过赞助校方一笔巨款后获取的保送名额。当时袁庭燎还在金岛开发区当管委会主任,决定处分时校方还和袁庭燎通了气。为表示自己坚持原则,袁庭燎让校方依校规严肃处理。父子俩的关系随后变得剑拔弩张,夏中天为此还迁怒于夏令媛,认为是她在背后捣鬼。家庭关系就这样更加雪上加霜了。
严鸽从不知晓,夏中天上警院竟然还和孟船生有关。如果孟船生与袁书记有这种深层关系,夏中天为什么还要暗自造访大船?他和船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袁叔叔提起中天就长吁短叹的。这孩子中性人一样,外人不知道。为讨好老袁,给他介绍女朋友的像走马灯一样,他就像和人家有深仇大恨似的,声称自己终生不娶。整天打扮得不男不女的,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一点儿也不顾及他爸爸的声誉。我真担心有一天他会惹出大事——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母亲呢?”说着,夏令媛不禁流下了眼泪。
严鸽听了,反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终于弄明白了:那辆出租车中还有一个人,是这个人对陈春凤造成了伤害。严鸽走出袁庭燎家,发现雪已经下白了院落。她信步朝隔壁的市委家属楼走去。沿着两侧的冬青树墙,她很快来到了一座灰砖楼前。她想确认一下夏中天所在“四楼”的位置。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踏雪而来。借着雪光,她注意到对方穿了件警用蓝大衣,并故意把毛领子支起来挡住脸。不久,四层楼上那扇窗里亮起了灯。严鸽确定,刚才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正是夏中天。
在此之前,金岛派出所院内发生的事情,都被躲在隐蔽处的一双锐利的眼睛捕捉到了。这人就是“袖珍警察”卓越。从下午开始,卓越就按严鸽的要求,盯住了从法庭出来的夏中天。到了晚上,他看见这位记者从大船溜出来,把车驶入一处停车场,脚步匆忙地走进了金岛派出所。不多时,他看到打扮得像火狐狸一样的盛利娅冒雪而来。
卓越顿感诧异,尾随她进入所内。很快,他踅往对面的一间办公室。这是分局刑警队驻所中队的办公地点,他备有开门的钥匙。灯没有开,他就一直坐在玻璃窗前观察。
所里三层楼除了曲江河的房间,全都黑灯瞎火。民警今天都回了家,只听见这个女人和曲江河、马晓庐隐隐的调笑声。不久,又见马晓庐出来,从外边关上了门,房间内灭了灯。他的心顿时像浸入了冰水,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凉意。就在这时,他听见对面楼道有了动静,急忙操起夜视镜观察。他看到一个黑影蹑脚躬身在楼道走动。不久,那人走下楼梯,立在纷纷扬扬的雪地里,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楼上房间的动静。卓越看得明明白白,那人就是所长马晓庐!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又看到曲江河下了楼,披了件警用大衣,帽檐遮住了脸。大概突然看到了雪地中的马晓庐,他慌慌张张打了个招呼,匆匆走出派出所。卓越决计跟踪而行,看局长大人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等他悄悄走出派出所门外,百米之外停驶的一辆汽车已经启动。他急忙打开手机,躲在暗处的梅雪驾车而至,两人咬住了前面那台车。夜阑人静,他们不能贴得太紧,只好远远地跟踪。那辆车出乎意料,没有开往曲江河家的方向,却驶向市中心,停在了市委大院的门口。有人从车中下来,向哨兵出示了证件。借着灯光,夜视镜中那人只显出后背。从瘦削的肩头和过耳的长发来看,那人竟是夏中天!
卓越一时间如坠五里雾中,曲江河怎能顷刻之间变成了沧海名记夏中天?他急忙将夜视仪递给梅雪,自己下车向前紧跑了几步。那辆车子已进了市委大门,尾灯亮了一下,倏忽之间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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