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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盖(九)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武和平

10

严鸽一个人在主席台上坐着,任凭热泪顺着脸颊流淌。

中层干部会议结束后,她借口要看一份文件,让大家先走。面对上任后迎面而来的冲突和矛盾,她竭力让自己冷静应对。她深知,在这个男子汉为主的职业群体中,如果没有强硬的手段,从一开始就会宣布自己工作权威的终结。她多么希望曲江河在这个关键时刻给她以强有力的支持,但恰恰相反,他表现出了明显的对立情绪,使她第一天的工作就蒙上了阴影。这个除了刘玉堂之外自己在感情上最信赖的男人,一旦形成政治上的利害关系,怎么就变得如此冷漠和不可理喻?她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从文件袋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镜子。镜子对于严鸽来说,不仅用于化妆修饰,更多的是一种自我审视。每遇大事,严鸽总有照镜子的习惯。梳理一下发型,缓和一下紧张情绪,盯住自己的眼神,告诫自己应注意什么,恢复自信。

从镜子中她突然发现,一个人影隐在主席台一侧。从窗口射来的逆光看,像是个男警。她心中暗暗叫苦,心想这下子可出乖露丑了。等这人敬礼后高喊“报告”时,她才看清楚了,这是个身材高挑的女警察,连说话都带有些阳刚之气。女民警自我介绍叫梅雪,是比严鸽低好多届的警院毕业生。她称自己曾是严鸽的崇拜者,在学院的刊物上见过严鸽的事迹介绍。而后说,是晋川政委安排她请严鸽到办公室看一看,并告知这几天由她来接送局长上下班。严鸽对这个性情爽快的女民警先是有了几分好感,而后低声问道:“你刚才看见我流泪了?”女警点了点头。

严鸽叮嘱道:“一定要保密,免得让男警看笑话。”

“明白。”梅雪十分正式地回答,习惯地磕了一下脚后跟。

曲江河赶到死者赵明亮家中时,卓越正在院门口等他。

这是一座从外观看十分普通的两层红砖小楼,楼顶上安装着太阳能热水器,与周围的住宅并无二致,楼下的客厅陈设也十分简朴。上了楼,推开厚厚的软包装隔音门,室内的装修却别有洞天:墙面是光洁如镜的大理石,脚下是嵌合得严丝合缝的橡木地板,悬吊的枝形水晶灯熠熠生辉,超薄的背投式家庭影院和组合音响放置在一组意大利真皮沙发前面,紫檀桌上放着一尊张牙舞爪的金狮雕像。整个房间奢华逼人,类似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间。

“曲局长,工作没做好,又出了这么大事儿。”“袖珍警察”一脸愧疚地把曲江河引到屋内。

“说结果。”曲江河举手握拳,以示安慰,边向里走边说。

“现场发现有外人两次进入。第一次是在前天晚间赵明亮全家熟睡的时候;第二次是昨天晚间,当时家里空无一人。”卓越指着进门地面上用白粉固定的单个足迹。

“赵明亮举家外出去省城,是在昨天下午。女儿开始不愿去,据邻居说是被她母亲硬拉到车上去的,女儿还哭了鼻子。他们走后的晚上,有人就进了这所房子。”

“人是怎么进来的,进口在什么地方?”曲江河蹲下来观察足迹。

“第一次是从房顶攀缘窗口从厨房进入的;昨天晚上是直接用钥匙开大门进来的,之后翻箱倒柜地找寻东西。这人中等个头,八字外展步,是个老手。”

“为什么说是老手?”曲江河把室内格局观察了一遍,准备进入卧室。

“室内翻动后他不想给我们留任何痕迹,做了倒退式清理。他的过程是:先进厨房,把刀放在水池上。而后从客厅、书房一直到卧室、卫生间翻找东西。然后一步步退出,先清理桌面上的水杯和触动的茶具;再清理碰过的门把手、开关、柜角和保险柜的撬痕。最后,清理地面上的鞋底花纹和掉落在地上的毛发,简直做到了一丝不苟。只是退出房门的最后一步,害怕对面邻居发觉,抽脚带上门锁的时候留下了一枚脚印。”

“他在找什么?”

“不知道。保险柜打开了,但里面只发现一个有他女儿名字的存折,上有七十万元存款,无其他物品。这就比较反常。据说赵明亮1990年就开始搞黄金开采,财产不止这些。我们正在通过银行调查他的经济状况,但金岛人有不在当地储蓄的习惯,往往到沧海市或省城存钱。经过网上查询,没有发现以他名义的存款,但不能排除用假身份化名设立账号。”

“他和邱社会的关系查清了吗?”

“他当过村里的支部书记,暗地里和邱氏兄弟勾结。大猇峪发生械斗那年,他先是挑起事端,参与打斗,发生涌水事故之后又去抢险,受了表彰以后就当上了土地测绘员,不到两年被任命为副乡长,去年改任的副书记。介绍邱社会入党,还是他当村支书的时候。”

应当说,赵明亮那天指鹿为马,掩护了邱社会,就不该再遭此毒手——全家无一幸免。曲江河沉吟着,手机突然响了,是薛驰的声音。

“不出局长所料,经过对蓝鸟王零部件的拆卸发现,刹车的油管破裂,刹车油在上桥的时候已经全部漏光,导致刹车失灵,酿成车祸。”

曲江河啪地关机,情况已经十分明晰。蓝鸟王行车前就有人做了手脚。事前精确计算了刹车失灵的方位,即令不是追尾,车子也会在下桥的坡道上失控行驶,坠落到前方黑龙口的弯道下。

卓越带着曲江河向另一个房间走去。那是和卧室相邻的一个小套间。里面放着杂物,由于没有住人,木质地板上有一层浅表的灰尘。由于挂着厚厚的双层窗帘,室内光线幽暗。“这里还有一处重要情况。”卓越指着门内侧的地面,让技术员给一下灯光。那里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脚印,旁边是一个凹陷进去的圆环形压痕,比碗底略小一点。

“据模拟分析,是有人在这里蹲伏时形成的。作案人先潜入到这间房内。听到有人进来,就躲进立柜。待赵明亮全家熟睡后,他下手偷取了房门和蓝鸟车的钥匙。复制钥匙印模后,物归原处,再原路折回厨房,从窗口退出。作案人百密一疏,只留下了这一处痕迹。”

曲江河摇摇头:“橡木地板的硬度非同一般,他蹲在这里未必能形成这么深的压痕。会不会是作案人有意挑衅,给咱们留下一种显示成功的标记呢?你想,他能够倒退着清理现场痕迹,为啥会偏偏在这个地方露出马脚呢?他能在我们‘袖珍警察’的鼻子底下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完全具备这种自鸣得意、蔑视警方的资格。”

卓越被说得脸上发烧。曲江河布置了对赵明亮的监控,手下还是大意了,让作案人利用了他们夜间观察的死角。卓越曾是曲江河的学生。老师给他还留着面子,但这种挖苦已足以使他无地自容了。

楼下阳光灿烂,一群白鸽振羽展翅,掠过头顶。哨声由近而远,消失在祥和宁静的天空之中。曲江河的心里十分晦暗。所有迹象表明:由邱社会引出的这根线被人彻底扯断了。杀人者兵不血刃,做得了无痕迹。这究竟是谁干的?又是为了掩盖什么?这个幕后的圈子究竟有多大?赵明亮到省里到底干什么去了?他在死前急于要告诉自己什么?众多疑团在他脑海中翻卷,一时还理不出头绪。但有一点十分明确,就是自从罗海和自己对决之后,他已经被引入了一片可怕的沼泽,每前进一步就会使自己下陷一大截,再走下去无疑就是灭顶之灾。

“曲局长,这里有情况!”卓越这时站在后院墙脚处,用手指着散水坡的裸露地面。那里又有一个深深凿进去的圆形印迹。

一道电光石火闪过曲江河的脑际。就在那个大雨滂沱之夜,罗海用来勒他脖颈的假腿,顶端就是这样大小的铁环!

“卓越!”曲江河心事重重,眉峰紧锁,“现在看来,咱们碰上了并不简单的对手。赵明亮只是这冰山露出的一角。要触动他们,必须弄清楚你在同谁较量。否则,就会把自己搭进去。对赵明亮的调查立刻停止。没有我允许,不准擅自行动。明白吗?”

卓越正在圆环痕迹处取石膏模型,机械地点点头,内心却感到莫名惊诧。因为这与局长的一贯风格大相径庭。

曲江河返回市局已是下午,他直奔严鸽的办公室。令他好奇的是,室内除了放置电脑的大办公桌、一把硬皮椅和一组铁皮保险柜,别无他物,竟然连客人坐的沙发也没有配备。四周洁白的墙壁上,挂了一张《晚秋残荷》图。

见曲江河诧异,立在办公桌后边的严鸽莞尔一笑,说:“江河,你不要误会。这房间是按我的要求安排的。现在有的人就是屁股沉,到办公室一坐就是半天。如果开会,可以到隔壁会议室去。我也是借用曲老师的一句名言:简单就是美。你不介意咱们就这样说话吧,也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嘛。”

严鸽的态度出乎曲江河的意料,好像上午两人之间什么冲突也没发生似的。她的脸上绽出旧日那种含蓄的笑,使曲江河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触动。但他还是迅速驱赶着内心的那丝温情,接口说:“这很符合你严局长此时的心态。我算老几,完全是身体上的病人、经济上的矮人、家庭的罪人、政治上被放逐的人……”

“江河,我在跟你谈工作,不是调侃!”严鸽皱起了眉头。她真不理解曲江河为什么如此玩世不恭。

“我也是在跟你谈工作,而且非常正式。”曲江河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正式要求辞去自己的职务。在组织审批之前,请你同意我到基层去搞调研。”

“江河,你怎么能这样做?!”严鸽对此显然没有思想准备,神情错愕,以至停顿了片刻。“如果你真以为咱俩的关系不好相处,我可以请求组织上把我调走。说实在的,到沧海工作不是我的初衷。”

“请调的哪能是你,而是我。只有我离开,才会有利于你的工作开展。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正在查办的大猇峪案件已经跟薛驰做了交代,他会向你汇报的。”曲江河的目光愈加陌生而冷漠。

严鸽真不理解,对方为什么变得如此偏狭。她几乎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曲江河对此毫不理会,看来他是要有意激怒严鸽。

“我宁愿当某些人面前的混蛋,也不做伪君子。告诉你,严鸽!我做人并没有过高的奢望,只想当一个好警察,可就连这样一点儿要求也成了泡影。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的终结者竟然是你!而理由又是多么的冠冕堂皇!”

曲江河是在不断从齿缝里发出的冷笑中说出这番话的,严鸽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她方才明白,想通过个人谈话来冰释两人关系的企图实在太幼稚了。“曲江河,我再说一遍!这次调动,绝不是我个人的要求和想法。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这完全是组织的决定。江河,你应该是了解我的!”

“我当然清楚市委调任你的目的,还想让我说得更明白点儿吗?真话不好听,虽然你自视清高,但这毕竟还是一桩政治期货的交易。你充其量只是一个赌码、一枚棋子!对,你不会承认这一点,并且口口声声标榜这是组织行为。严局长,我是冲着咱俩过去的情分才这样说的。你的上级可以剥夺我的职务,但剥夺不了我警察的身份。我还是那句话,不管是谁,只要犯了罪,我就绝不放过,也不管是谁在护着他。我给你交个底儿,这一点,当然也包括你在内!”

严鸽万万没有想到,曲江河是基于这样一种深深的成见看待自己的。更没有料到,这次组织的安排会导致曲江河如此充满敌意的抵触。她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火气,做着最后一步的努力。“我希望你继续抓好刑侦工作,助我一臂之力。不说工作关系,就是作为朋友、战友,你也该在这个时候支持我啊。”

“谢谢你的信任。”曲江河苦涩一笑,“但你不是决定我政治生命的人。据可靠消息,为了给你的工作铺平道路,已经准备让我到司法局去当副局长。告诉你,严鸽!我哪儿也不去,我宁愿无官一身轻,继续当我的刑事侦查员。”

“江河,你千万不要听信小道消息。”严鸽终于弄明白了曲江河一腔怨愤的根源,可是有关人事上的安排她确实心中没底。“关于你的使用问题,我会全力向上级做工作的。”

“这是不可能的。”曲江河一字一顿地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戏谑神情。“局长大人,不,还有市长夫人,我倒是希望你好自为之,保持清醒头脑,以免陷入官场的泥潭不能自拔!”

“你是个无赖、混蛋!曲江河!你——滚蛋!”严鸽再也忍无可忍了,压在心头的怒火终于迸发。就在曲江河甩门而去的时候,她的另一句话也脱口而出,“我就不信,死了张屠夫,还能吃混毛猪!离了你,地球照样儿转!”严鸽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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