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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观音(十五)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海岩

那是个雨天。潘队长的吉普车轧过城内旧街湿漉漉的石板路,开向位于市中心的南德市中级人民法院。中级人民法院的那座大楼我后来看见过,新建了没几年,从基到顶,一律白砖挂面,看得出花了不少钱,其建筑风格虽然与周围旧式的街巷完全说不上话,说难听点儿是对这个城市南召古风的一种肆意破坏,但单独来看很难想象南德这样的小地方会有这么气派的法院。不光法院,南德的检察院、公安局,大楼一个个盖得都很牛。所以我一直想不通以前安心为什么老说他们缉毒大队的民警都特穷。

这一天上午九点整,安心准时坐在了法院大楼二楼的一间证人休息室里等候传唤。这屋子挺大,只有她和潘队长两个人。老潘很沉默,站在窗前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安心坐在屋子的一角,那一角摆着一排木制的长椅,她坐在长椅上,同样默默地发呆。

庭审应该是九点钟开始的。安心知道,前边要进行一系列的入庭程序,公诉人和辩护人要唇枪舌剑地再亮一遍各自的观点。她和潘队长大约在这间屋子里等了近一个小时,才有人过来传唤他们。来传唤他们的是一个年轻的法庭工作人员,他急匆匆地走进这间屋子,急匆匆地说了一句:“证人出庭!”又急匆匆地走了。安心和老潘互相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也无须再说,便一起走出了这个沉闷的房间。

从这个房间通向审判大厅的,是一条又宽又长的走廊,走廊上没有人。她和潘队长顺着这条走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皮鞋敲在瓷砖铺就的地面上,声音显得特别的孤单也特别的空旷。那声音仿佛是别人的,别处的,就像梦中遥远的回响。

安心这时脑子里不期然地闪回了那个清晨的噩梦,虽然梦的主体内容是欢快的忘情的和缠绵的,但在这个时候梦见毛杰,对安心来说,无疑是个噩梦!噩就噩在,这个梦提醒她别忘了,她和毛杰确实有过一段不容置疑的美好的时光,且不论那段时光的长短!

安心和潘队长并肩穿过这条漫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双开的厚重的大门。潘队长先迈一步推开大门,看得出他对这地方已然很熟。安心却是头一次来,她没想到,南德新建成的这个法院会有这么漂亮的审判大厅。也许是南德电视台曾经对这个案子做过两次专门报道的缘故,这一天来旁听的人还真多。因为破案那天发生了枪战,当时在社会上成为轰动的新闻,市民都很关心这事儿的结局,所以这案子在南德算是大案名案。在一周前毛杰的母亲被依法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时,电视新闻也播了一下。对她儿子毛杰的审判尽管已开庭多次,审得旷日持久,但从今天法庭的上座率看,人们的兴趣并未与日俱减,阶梯式的旁听席上,七八成的听众已经坐了黑压压的一片。

安心走进审判庭,看到了这黑压压的听众。这黑压压的听众也一齐看她。再加上审判长审判员陪审员书记员检察员以及律师和法警,目光全都集中在她的脸上,并且一直严肃地跟随着她,移向证人席。安心紧张得步伐有点儿慌乱,她感觉走了好久才走到了证人席上。证人席在法庭的一侧,与审判长和被告人势成鼎足。安心深深吸气镇定自己,然后抬头目视审判长。

审判长随即发问:“证人,请向法庭通报你的姓名和职业。”

“我叫安心。我是南德市公安局缉毒大队见习警司。”

安心发出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又细又小,她情不自禁地,有种逃避的心理,好像她生怕别人,特别是怕毛杰,听到她姓什么叫什么和干什么似的。

审判长对她的口齿含混没有计较,继续问道:“证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零五条的规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四十八条的规定,公民有作证的义务,拒不作证和作伪证的,都要承担法律责任,你清楚吗?”

尽管向法庭作证不仅是她的义务,同时也是她的职责,她不仅是一个普通公民,同时也是一名缉毒警察;尽管她赶回来作证,怎么作证,甚至连每一句证词组织上都和她商量好了,但现在真的站在这里,站在这个庄严的法庭上,她的回答不知为什么还是有几分可以察觉的勉强。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回避了法官的注视,她答道:“清楚。”

“证人,去年九月十三日南德市公安局在乌泉因被告人倒运海洛因而将被告人逮捕,你参加了那次逮捕行动吗?”

“参加了。”

“现在请你看一下,那天你们抓捕的那个接运毒品的人是被告人吗?”

安心转头将目光投向被告席,这是她走进这个审判大厅后第一次正视毛杰。在这之前她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目光移向那里,尽管她知道毛杰就在那儿,就站在被告席上。现在,她终于,也必须,正面地去注视他了。她和他的视线灼灼相对!她从毛杰的眼睛中能感觉到,从她走进这个大厅的那一刻起,这双眼睛就一直死盯着她!

那双眼睛和过去有什么不同呢?有的,那眼睛已经没有一点儿光泽,没有一点儿生气了,已经呆掉了。安心甚至已经分辨不出那眼神中究竟是漠然还是凶毒,是憎恨还是恐惧。毛杰看着她的神情姿态犹如一具不动的僵尸。

他们对视了多久?谁也说不清楚,法官和听众只是很快听到了安心的回答:“是他。”

法官说:“请证人把那天逮捕被告人时发生的情况,向本庭如实提供证言。”

安心从毛杰脸上收回了目光,她的心里那一刻一片混乱,她几乎像背书般地开始发表证言。她的证言在昨天晚上的会上经过了集体讨论,逐段逐句地拿捏过了,结构简明用词严谨。她首先用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概念性地叙述了一下这个案件的背景,如何立案如何长期侦查,如何在那个小旅馆里擒住那个携带帆布箱的年轻女人,然后怎么决定去乌泉诱捕接货的人。再之后,她语气呆板地讲了她在乌泉的船上,如何看到毛杰快到岸时才从一只尼龙袋里突然取出那只大象牌旅行包,说明只有刻意的掩护和伪装才需要这么做。又讲到当时她看到毛杰时非常吃惊,因为她以前认识他,是在一个小餐馆里和几个醉鬼打架时认识的。在她讲到这里时审判长插了话,审判长的突然插话令安心有些心慌意乱,她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心情紧张说错了什么。其实审判长只是详细地问了安心和毛杰相识的过程,看上去他的目的似乎是为了让旁听的群众能听得更明白一点儿。之后,审判长开始提示安心叙述最关键的那段话。

“证人,当你和被告人发现互相认识以后,被告人和你交接那只帆布箱了吗?”

安心迟疑了片刻,这片刻的迟疑出自她无法克制的本能,她像是低头思索了一下,才很不顺畅地回答:“交接了……我看到他拿出那个旅行包,就上前对他说了暗语,我问他:‘你知道今天下雨吗?’……他接了我的暗语,他说:‘今天不下明天下。’当时我们把箱子和旅行包都放在地上,他下船的时候主动拿了我带来的那只帆布箱。”

“你有没有主动提出让被告人帮你把那只帆布箱提到岸上去,有没有主动提过这样的要求?”

“没有。”

“那么被告有没有提出帮你把这只帆布箱提到岸上去的建议?或者他拿了你的帆布箱有没有可能是被告想要帮你?”

“没有,不,不可能。”

“你为什么觉得不可能?被告当时跟你说了什么话吗?”

“说了。他问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儿,他让我以后千万别再干这种事儿了。”

安心在做出这句回答时,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回首往事。毛杰的这句告诫确实能够证明他贩运毒品的本质,但同时也说明了他对她的关心。安心知道,她不爱毛杰,但毛杰爱她!

审判长声音依然冷静,按部就班地问道:“根据你的理解,被告让你以后千万别再干这种事儿了,是指什么事儿?”

“是指贩毒运毒。被告当时对我说:你以后别干这个了,这种事儿不是女孩子干的事儿!他还说,不管我干这事儿多久了,希望这是我干的最后一次。”

到这句话为止,安心整个证词的主要内容,主要想说明的问题,都说出来了。她的证言有力地支持了检察院对毛杰的指控,这从现场听众嗡嗡嗡的议论声和对面两个辩护律师交头接耳的动作上就能看出。

安心说完,看了一眼毛杰,只看了一眼。或者说,她的目光很自然地,在毛杰的脸上扫了一下。她看到毛杰依然像木偶一样表情呆滞地坐着,但他的目光已不在她的身上了。

审判长要求场内肃静,然后向毛杰发问:“被告人毛杰,证人上述证词,是事实吗?”

毛杰呆了片刻才回答,他的冷淡的面容让人几乎分辨不出是过于镇定还是有点儿迟钝。

“不,不是。”

“你大声回答。”

“不是。”

审判长也迟钝了一会儿,才继续发问:“请你详细说明,哪一句不是事实。”

“哪一句都不是。”

“你到快下船的时候才把旅行包从尼龙袋里拿出来,也不是事实吗?”

“这个是事实。船上很脏,我是怕把旅行包弄脏才装到尼龙袋里的。快下船的时候我才拿出来的。”

“你对证人说过不希望她再干这种事儿的话了吗?”

“没说过。我因为和她认识,就和她聊天儿,好像说天气气候了,忘了说没说下雨的话了。船到岸的时候我问她,那箱子是给我爸爸妈妈带的吗?她说是。我就拿了那个箱子。”

毛杰说这些话的时候,嗓子完全喑哑,声音呆板,了无生气。他用了无生气的声音,全部否认了安心的证词。

接下来应进行的程序,是公诉人和辩护人分别对证人发问。公诉人表示没有什么问题了,不再发问。辩护人问了安心几句你和被告人怎么认识的、你们后来又有什么交往、你以前对被告人印象怎么样、你想到他会干贩运毒品这种事儿了吗,等等。安心的回答,据退庭后公诉人和老潘的评价,应对得还算妥当。关于她和毛杰认识的过程,她重复了她在证词里的说法,是在小饭馆和醉鬼打架认识的;关于后来的交往,她说:交往不太多,后来毛杰来找过她几次,也就是聊聊天儿什么的;关于对毛杰的印象,她回答:了解不太深,表面上看毛杰性格比较冲动,等等。都是一般的话,不易被对方抓住什么漏洞。

然后,审判长让安心退了场。安心退场前用眼睛的余光最后再看了一眼毛杰,那余光告诉她,毛杰也在看她。余光毕竟是模糊的,她没能看清毛杰最后投给她的目光是呆板的还是平常的还是特别的狠。

当天的庭审就这么结束了,从法院回来的路上潘队长和参加现场旁听的市局法制办的领导都挺轻松。尽管安心在整个作证过程中头脑发蒙,语言僵滞,但从领导们在车上交谈的口气中听来,他们似乎都认为今天效果不错,对给毛杰判刑比较乐观。

安心从法庭出来后就一直沉默,从心情上讲,她当然不可能为自己在法庭上的表现受到肯定而沾沾自喜。证人这个角色对她来说,始终是一片阴影。她一回到缉毒大队就向潘队长提出,如果她的任务完成了的话她想早点儿回广屏去,现在孩子太小还离不开她。

潘队长同意了。

下午,潘队长放下手里的事情,亲自用车把安心送到火车站,帮她买了票,告诉她,已经替她往家里打了电话,到时候铁军会去车站接她。

在站台等车的时候,安心情绪沉闷,默默无言,列车进站以后,她和老潘握手告别。老潘面容慈祥,突然说了这样的话:

“安心,我知道毛杰这事儿你心里头不大好受,这心情我理解。你们过去,过去……毕竟朋友一场。可他毕竟也干了这种事儿,这种沾毒的事儿,是没法原谅的。我们不是无缘无故往死里整他,是他自己干了杀头的事情。”

安心抬头看一眼老潘,老潘那张脸显得特别憔悴特别苍老。她说:“我也理解你,队长,你父亲是被这种事儿弄死的。我恨毛杰干这个,可你比我更恨!”

老潘没有马上应答,他和安心对视了几秒钟,似乎在琢磨安心的情绪和安心的话。他接下来的口吻有几分不快,语调也变得严肃起来:

“安心,如果你觉得,我,还有队里其他人,我们干缉毒是出于个人感情,是因为我们跟那玩意儿有仇,那你可就错了。你要这么想可就错了。”

安心听完,没有回嘴,突然哽咽了一下,哭了。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哭。是因为老潘第一次这么板起脸来说她吗?是因为毛杰终将因她的证言而死吗?也许她这一代人和老潘这一代人在心理上和世界观上总是有那么点儿不同。老潘他们把对国家、社会、党之类的原则和责任看得很重、很固定,而现在安心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却更关注个人的感情、感觉和单纯的个性,评定一件事的对与错,更凭个人的感受和心情而定。她和老潘毕竟是两代人,尽管他们都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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