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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观音(三)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海岩

飞机从洛杉矶起飞时天已经黑了,混沌中仿佛一直是在暗夜中飞行,在东京很繁琐地降落了一次之后,在上海又无端地停了很久。我没去计算总共飞了多长时间,漫长的旅途加上东西半球的时差,生理感觉早已晨昏倒错。当我走出北京的新机场大楼,乘坐出租车驶向城区时,整个北京依然被扣在漆黑的天幕下。

虽然只不过离开了几个月的时间,可当我终于又看到了那些自小熟悉的街道,看到那么多似曾相识的路人,闻到车窗外扑面而来的夹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时,我几乎忍不住要轻轻地喊出声来:“嘿,北京!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再回到这里,因为我深爱的安心离开了我。她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坚决,刹那间无影无踪,让人以为我们永远不会重逢。所以那时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忘掉过去,必须在记忆中抹掉所有能让我流泪的痕迹。

现在,我回来了,我终于明白,我无法忍受没有安心的日子。我回来了,我发誓,即使找遍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个角落,即使耗尽我的一生,我也要找到安心。这个誓言使我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安心的那个下午,阳光从京师跆拳道馆高高的窗户外斜射进来,让地上已被磨平的绿色地毡显得更加陈旧。在旧地毡的中央,一群高级班的学员正在训练劈腿,“啊嘿、啊嘿”的喊声既振奋又枯燥。我们这群刚入道的初级班学员则在训练厅的一角列队而立,恭听着教练像背书一样一本正经的训导。

在我的印象中,那天的训导是在向我们启蒙跆拳道的历史和意义:跆,就是脚踢腿踹;拳,就是拳击拳挡;道,就是精神!精神,你们懂吗?跆拳道提倡勇往直前,提倡友爱,提倡礼仪,提倡尊重对手,讲究人格的完善!内修精神、性情,外修技术、身体,培养常人难以企及的意志品质和忍让谦恭的道德精神……哎哎,大家注意啊,听课时精力要集中……

我知道教练是在说我和刘明浩。在我认真听讲的时候刘明浩悄悄用手捅我,我移目走神,果然看到一个少女拎着一只水桶和一把墩布,从道馆大厅一角的小门出来,顺着墙边向大厅的另一侧走去。头顶的阳光从训练厅高高的窗户上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给那女孩儿的轮廓镀了一层雾一样的朦胧和辉煌。我看得有些发呆。那女孩儿的轮廓真是很美,但脸的细部无法看清,也许是越模糊的美越有神秘感的缘故,所以那女孩儿的朦胧反而更加令人心慌意乱。

说实话,我最初见到安心并且一下子就喜欢上她的内心起因,不过是缘于一种最原始的生物冲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敢担保,她绝对是一个花苞未开的处女。这让我产生了很多疯狂的幻想,同时对教练那边言之谆谆的什么跆拳道的技法和精神之类已经充耳不闻。我满心盼着快快下课,好尽早和刘明浩商量怎么设计追她。

如果说,刘明浩以前拉着我泡酒吧,陪我上国宁公司送求职信是因为跟我的交情,那么现在,他帮我泡妞儿则完全是为了他自己的生意。他的好运公司正在争取国宁大厦空调设备的采购订单,我是钟宁的男朋友,又是国宁集团供应部的项目经理,自然也就成了好运公司的“大客户”。刘明浩帮我办事,应该说是一种名符其实的客户公关工作,本质上是他好运公司分内的事。

可能是刘明浩跟我太熟了,他还真没把我当“大客户”那样捧着,我求他时他居然还有点儿心不在焉,他说:“你追就追吧,还用得着我出主意吗?那女孩儿一见这么漂亮的帅哥,看上去又挺有钱,还不立马晕菜?你就留神别将来想甩甩不掉就行。”

追女孩儿对我来说当然不难,其实这两年更多的是女孩儿追我。我干什么都没有像和女孩子打交道那么有自信。可这回不知为何我有一点儿心虚,所以我对刘明浩说:“这女孩儿可能真是挺纯的,不像能和男的随便乱来的那种。”

刘明浩歪着头看了我半天,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哎哟,看来你还真上心了,不容易。这样吧,我先替你打听打听,看看她是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哎,是不是最好知道她家住哪儿,家里有没有人,是不是?”

刘明浩冲我暧昧地诡笑,我不想跟他逗,认真地沉默着。那几天我什么都不想,只等着刘明浩的消息,同时天天按时去京师跆拳道俱乐部,心不在焉地习道。虽然常常只有一瞬间的长短,但还是每天都能看见那个干杂工的女孩儿在练功大厅里静静地穿过,干一些清洁和收拾垫子之类的零活儿。每当她出现在练功厅的时候,总能吸引很多学员的目光。这帮人都是色狼!我也抓紧机会看清了她的脸——细嫩的皮肤,小小的鼻子,嘴有点儿翘,眼睛黑白分明,眉毛既清晰又干净,有点儿男式的英武。我敢打赌,这张脸可以让所有的男人都心里痒痒,想入非非。

刘明浩没用几天便鬼鬼祟祟地探来了一些情况:这女孩儿名叫安心——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从云南来的,就住在京师跆拳道馆里,负责收拾器具、打扫卫生、早晚开门关门之类的工作。从这些情况可以断定,她在北京应该没什么可以帮衬的亲戚。

——一个初来北京的、孤独一人的、无依无靠的打工女孩儿,这就是安心的全部。这很好,跟我想象和期望的几乎完全一样。我有了信心,开始具体地琢磨机会。

根据跆拳道馆的规定,当然,也是根据跆拳道的“精神”,我们每天下课之后必须留下两个学员帮教练做收练功服、皮靶子和清理场地、关窗户等工作。对于我们这群入道不久道行不深的新人来说,这是件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做的苦差事。可这苦差事轮到我的这天,却使我意外地发现,这居然是一个可以和安心“套磁”的最自然的机会,因为我们收好东西以后要一一交付给她,交付给她的时候我便有意磨蹭,特别认真负责似的。安心只是专心清点、整理,然后分门别类地把那些东西装进柜子,动作小心而又麻利,半天了都没有抬头正面看我一眼。我竭力表现得殷勤友好,什么事都抢着帮她做,但似乎没起到什么效果,连个正眼的交流都没有捞到。

于是我又开始故意挑剔她:“嘿,这东西是放这儿吗?不对吧?”

她倒是一脸认真地解释:“是啊,是放这儿。”

“那这个呢?”

“这个也放这儿,我来吧。”

“我来我来。”

收完东西之后,我又眼里有活儿地帮她归置了一下这间零乱的储藏室。这时她的反应有些不同了,抬头留意地看了我一下,大概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心勤快热爱劳动的优秀青年吧。

她终于主动开口问我话了:“你是学生吧?”

我说:“我已经工作了。”然后不失时机地延伸了话题,“你呢?你不是北京人吧?”

她没答,却反问:“能看出来吗?”

应该说,她说话的措词和口音,并没有太多的外地腔。可如果一个北京女孩儿长得像她这么精致,谁会到这个地方来当杂工呢?这个论据当然是不能说给她听的,说了就不礼貌了。我岔开话头儿,说:“你叫安心,对吧?”

女孩儿有点惊讶,那表情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警觉,她问:“你怎么知道?”

“咳,听人说的呗。”

“听谁说的?你身边有人认识我?”

“没有,我听张大爷说的。”

张大爷是京师体校守夜看门的临时工。在这儿,大概只有张大爷跟安心相熟。

“张大爷?”安心疑惑地做思索状。在我看来,那副思索的表情和疑惑的声音都是天真无邪的,她的眉头微皱,嘴半张着,有如孩童一般的幼稚。她的每个动作,每个姿势,似乎都能让人心里一动。

我再次绕开话题:“你就住体校里吧?那你每天在哪儿吃饭呀?”

“我自己做,我有个煤油炉。”

我停了一下,突然说:“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吃过北京烤鸭吗?”

安心笑了一下,我发觉,这个笑突然变成了一种很成熟很老练的笑。她说:“对不起,晚上我有事呢。”

我本想叮问一句:那你什么时候有空?但没有开口,因为那样多少就有点儿死缠烂打的味道了,说不定会让她感觉不好,感觉不好就欲速则不达了。

我放长线钓大鱼地结束了和她的闲聊,主动和她告了辞,从跆拳道馆出来。刘明浩还在等我,他车坏了要搭我的车。他上了车就问:“套得怎么样啊?我估计那妞儿准是不搭理你。”

我撑着面子:“谁说的?”

刘明浩诡笑:“我说的。”

我说:“你别嫉妒了,我们聊了好半天呢。”

刘明浩半信半疑:“没请她出来吃顿饭?”

我说:“哪有这么急的?你也太没档次了。”

刘明浩几乎笑出了声:“行行,你丫有档次,你就慢工出细活儿悠着来吧。”

看来这事儿是得悠着来。接下来的一周,我又间隔着向安心发出了两次邀请,每次都找了个合适的由头,话经过预先编排,也说得挺自然,但都被安心既简单又坚决地回绝了——对不起,我今晚有事。她的“今晚有事”虽然语气、表情上还算委婉,但说得不假思索让我相当下不来台。在女孩子面前我的自尊心一向极强,被女孩儿拒绝很容易让我恼羞成怒,我心里会忍不住用香港电影里的那句话发狠:你以为你是谁呀?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安心拒绝我的邀请确实是“晚上有事”,她每天下班后要赶到东城区文化宫去上夜校,她上的是初级会计班。当然这些情况也是刘明浩刺探来的。这小子在北京三教九流跟什么人都混得半熟,“伟哥”涨价、巴以打架、克林顿买房子、布莱尔当爸爸,世界上的事儿他知道一半儿,中国的事儿他全知道。

我去东城文化宫打听了一下。这个财会班已经开了两个多月了,但只要交钱,随时可以插班。于是我就报了名。第一天晚上上课,我去得稍稍晚了点儿,课已经开始。我走进教室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后排的安心,她正低头做笔记呢,旁边的坐位空着,就像是特意给我留的似的。我夹着书包走到后排,在安心身边坐下,她才抬头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愣了。

“杨瑞?”

我也故作惊讶:“咦,是你?”

这场邂逅弄得挺自然,从安心的表情上能看出,她并未发现我有什么居心不良的破绽。愉快的同学关系就此开始,第一天下了课我就主动提出用车送她回体校。她说,不麻烦了。我坚持要送,说,没事儿,反正顺路。她没再客气,就上了我的车。我老老实实开车送她到地方,路上除了几句闲聊,别无饶舌。从那以后,她每次下课都允许我用车送她,后来又发展到接受我提出的在她下班后“顺路”把她捎到学校的好意。再后来,我又顺理成章地在去上课的路上提出了先吃点儿东西的建议。我说:“我饿了,咱们找个地方垫垫肚子吧。你喜欢吃什么?”

一说到吃饭,安心又表现得既坚决又果断了,说:“我吃过了,你吃吧,我等你。”表情、语气依然委婉,但依然说得不假思索。

我问:“我今天训练完了和你一起出来的,你吃什么了?”

“我吃了一块饼,中午买好的。”

我真的有些心疼她了:“你干吗那么艰苦呀?”

“没有啊,挺好的。”她说。

我有意挑了一家比较高档的酒楼,停了车,拉她进去。我猜想,她大概从未在这么讲究的地方吃过饭吧。这让我很兴奋。我喜欢看女孩子跟着我的时候目露惊喜的那种感觉,那会让我觉得特有面子特有快感。

那天,我点了足够两个人吃的菜。我想,云南不靠海,大概吃不着海鲜吧。所以我点的菜就以海鲜为主,什么生蚝、带子、青蟹之类,估计她一辈子都没吃过。在我的劝说下,她动了筷子,吃得不多,有点儿两袖清风不占便宜抵制拉拢的架式。她的冷淡的反应让我多少有点儿失望。也许是我的期望过高了,我原来期望,她大呼过瘾然后狼吞虎咽才好。

这次请客对我来说弄不清是成功还是失败。当我第二次又提出在路上“随便吃点儿什么”的时候,她的态度变得更加坚决起来,表示已经吃过不想再吃了。我说:那你坐在一边陪陪我吧。她也不干,她说:我一陪你你又该点一大堆菜了,吃不了太浪费了。我说:如果你觉得好吃哪怕只是尝一口,那就不是浪费,我心甘情愿花这个钱。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心甘情愿,可我承受不起。

再往下我实在说不出更多的甜言蜜语了,我们都沉默下来,终于没有停下来吃饭,直到车子开到了东城区文化宫,也没有再说什么。那一天我们是全班来得最早的一对儿。

那一阵我真是很辛苦,我从未这样煞费周章地泡过任何女孩子。除了来回接送安心上课下课之外,我还总在每次跆拳道训练结束时,积极主动地替其他学员值班收拾器具,帮安心打扫卫生。但安心对我总是彬彬有礼,保持距离。时间一长,我有点儿泄气,也有点儿烦了。看得出,安心很穷,生活极节俭,可对我的帮助总是那么清高不取。开始我心里还挺赞赏她的安贫乐道、穷困不移,可她总拒绝总拒绝就让人觉得她是端臭架子,拿着劲儿,让人难以亲近,让人觉得这女孩儿怎么那么不知好歹,怎么总也泡不开喂不熟啊!

渐渐地,我有些觉得没趣了,对道馆训练后的杂差我也不那么上赶着大包大揽了,对文化宫的会计课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本来就没想学什么会计!

刘明浩说:“我早知道没戏。我一看那女的就知道她是从小让父母关在家里和男孩儿握个手都觉着你占她便宜的那种小地方人。你要把她泡开了得费多大工夫呀,等于是替社会进行基础教育呢,等泡开了估计你也腻了。另外,我估计这女孩儿有点儿性冷淡,对男人从根儿上就没兴趣。你这么有型的男孩儿这么泡她,放一般女孩儿早降了,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估计就是。”

我说不出话来。

和刘明浩聊过这次之后,我心里特烦!那枯燥乏味的会计课,我干脆彻底不听了。谁要当什么劳什子会计?本来钟宁对我心血来潮去学什么会计就有意见。她平时虽然总是忙着公司里的事儿不缠着我,可一旦有空儿来情绪了就要求我随叫随到。我和安心一块儿上会计课就关了手机,也不搭理她的呼叫,她为这个冲我发了好几次脾气。

她发脾气我就不说话,做出一副不解释不反击也不妥协的样子。这策略看上去还挺有效。

会计课不上了,但对跆拳道我却渐渐有了些兴趣。我在中学和大学都是学校排球队的主力二传,四肢灵巧有力。在京师道馆我们这一班里,我的身体基础最好,进步也是最快的。教练总在全班面前表扬我:攻防会用脑子,动作标准,膝夹得紧,送髋到位,落地控制好等之类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已经大体掌握了前踢、横踢、下劈、侧踢、后踢等动作的技术要领,跆拳道中最好看的后摆腿也做得很像那么回事了,就是侧摆还有些生,摆不好总是自己摔着自己。拳法那一块也练得还行。教练说得对,拳法主要是靠判断,靠脑子。还有就是步法,步法靠的是经验和体力,那不是一天两天的道行。

于是,每周五次去跆拳道馆的训练我还是坚持下来了,照例还能看到安心在角落里默默地干活儿。目光相遇时,她挺严肃,我就也没什么表情。其实我还是挺喜欢她的,但我不露出来了,心里有点儿跟她较劲儿!

在我们的训练满两个月的时候,道馆决定进行一次班内的竞赛,决出一些项目的名次。虽然这只是教练们的一种训练方法,但对学员来说,毕竟有种考试的感觉,所以没有不重视的,每天早早地就来训练。刘明浩的身材练跆拳道本来就勉为其难,一听说要比赛,他更是知难而退。再加上那一阵的生意也特别忙,所以他干脆彻底不来了。

我们这个班平时训练是在下午四点至六点,星期六和星期天是下午两点至六点。在比赛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中午因为陪钟宁参加一个应酬,快两点半了才完事儿,再怎么往体校赶也铁定会迟到。我索性慢慢开车,到体校门口放好车后又慢慢地往训练馆那边溜达,以便对刚刚塞满一肚子的山珍海味做一番消化。没想到,我遛到训练馆时却见大门紧锁,很多学员都堵在门口还没进去呢。来晚的在小声询问原委,来早的在大声发着牢骚,个别嘴狠的已经开始骂骂咧咧。我问一个同学怎么了,他说:咳,开门的到现在也没来。我说:操,这都过了快一个小时了,应该找他们俱乐部退钱去。这时教练过来了,大家都住了嘴,因为根据跆拳道的精神,骂骂咧咧是不行的。

教练板着脸看看表,让大家对着树先自己练练步法。大家没动。有人代表大家说:鞋都没换,怎么练啊?教练有点儿没好气地说:能练的练,不能练的就别练。

大家谁都没动,好像谁要去练谁就有点儿傻帽儿似的。突然,大家的头都向一个方向转过去,包括教练,似乎都找到了同仇敌忾的目标。我也看到,安心正气喘吁吁地朝训练馆跑来。我这时才猛省,原来每天负责开门的正是安心。

教练故意看表,他的表情和看表的动作像鞭子一样抽得安心面色惨白。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不起,我……我来晚了,对不起……”

大家都不作声,看她。她慌乱地在自己的衣服里和背包里摸索,摸不出钥匙。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磕磕绊绊地向训练馆边上自己住的那间简易的小房跑去。教练在她身后没好气地大声催促:“你快着点儿吧!”

有人在教练身后嘀咕:“这还不炒了她。”教练回应了一句,算是对所有学员的安慰:“回头跟俱乐部反映吧,再这样没法练了!”教练的话和现场的气氛,让我心里直发紧,有些为安心不安,进而我突然腾地蹿出一个念头,拔腿便向那间小房跑过去,跟在安心身后进了屋。安心这时已找出钥匙,我顺手把钥匙接了过来。

我问:“你上哪儿去了?没出什么事儿吧?”

我的语气是体贴的、安慰的、替她担忧着急的。

安心喘着气说:“对不起。”

我和安心一起跑回训练馆的大门口。我打开门,在大家往里进的同时我大声对教练说:“不好意思,教练,安心今天有事儿出去,把钥匙交给我了,让我来开门。我他妈给忘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教练直愣,半天才说:“你什么狗记性啊?得得,赶快进去吧,回头再说。”

有关系不错的学员在身后拍我:“你丫得请客啊!刚才你也站半天了,还跟着哄,你就愣没想起来?”

当然,安心也愣在那儿了。

那天下午,我练得特别卖力,全神投入,内心很快乐。安心好像被俱乐部的人叫去干别的活儿了,我们直到结束了训练熄灯走人了也没有再见着她。

晚上,我又去了东城文化宫的会计班,因为我想见到安心,想看看她对下午这事儿有什么反应。

安心见我又来上课有点儿意外,想问我什么却没开口。我也没开口,更是故意不提下午的事。我们都做出专心听课、专心记录的样子。其实我落课落多了,老师讲的什么“现收现付制、权责发生制”之类的内容我大都没有听懂。

下了课,我们收拾着书包,我问安心:“要送你吗?”

安心犹豫了一下,点了头,说:“好。”

我们一起走出教室,走出大楼。

直到上了我的车,安心才开了口:

“能跟我说说吗,干吗要对我这么好?”

我说:“没什么,我觉得你挺不错的。”

我没有发动汽车,两人都沉默着。天下雨了,车前的风挡玻璃上有了些稀疏的雨点儿。

安心说:“我该怎么谢你?”

我说:“请我吃顿饭吧,我这人就喜欢吃。”

安心说:“你喜欢吃的那些东西,我请不起。”

我说:“你知道我现在喜欢吃什么?我现在就喜欢喝粥,吃咸菜。”

安心看看我,想判断一下我是说真的还是逗呢。她说:“好,你什么时候有空儿,我请你。”

我说:“现在就有空儿,我今天晚上正好没吃饭。”

安心不知是没有准备,还是想要推托,说:“今天?今天不行,我身上没带钱。”

我好像今天这顿饭非吃不可似的,我说:“没事儿,我先借你。”

安心说:“我不想欠别人的钱。”

我说:“那你是宁愿欠别人的情啦。”

话这么说下去,安心当然脱不开这个套。于是我们驾车来到了地安门,那儿有一家二十四小时都开门的饭馆名叫嘉陵阁,是一家不算高档但四川菜做得很不错的馆子,而且人不多,环境幽雅。我们落座后我让安心点菜,安心说:我吃过了,你想吃什么你自己点吧。我说:有你这么请客的吗?真让我不好意思。安心听不懂北京人的幽默,有点儿脸红地接了菜谱,说:那你想吃什么?

说实话,我真喜欢看她那局促的样子,我更加相信刘明浩的话了,她绝对是个处女,错了管换。我笑笑,又把菜谱拿回来,说:我自己来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这饭我不吃了。她问:什么?我说:你得跟我一块儿吃。

我叫了菜,都是些挺便宜挺家常的菜。我怕安心心理上受不了,没敢点贵菜,但我要了酒。

酒菜上齐,我喝白酒,强迫安心喝啤酒。我们举起杯,安心先说:“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我笑道:“这可说大了,我让你请客其实是跟你逗呢,救命之恩我可当不起。”

安心倒挺认真:“可不是救命之恩嘛,我要是让俱乐部给辞了,我就没饭碗了。”

我静下来看她,心想,她有那么一张耐看的脸,有这样一张脸的女孩儿会没有饭碗吗?我说:“安心,你在北京待的时间还太短,时间长了你会发现你肯定有很多机会的,可能用不了一年,你就不会再干俱乐部杂工这种活儿了。在北京,漂亮女孩儿永远都是紧缺的,你以后说不定会大红大紫比我都有钱呢。”

安心看着杯里的酒,脸上出人意料地无动于衷,她说:“我在北京,只想学一门专长,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就行。”停了一下,她又说:“我只想平平安安地生活。”

我沉默了,觉得她的平淡和低调好像藏了许多深意似的,那张娇嫩的脸也突然显得老成起来。我看到她低头喝酒,喝了很大很大的一口。

我说:“安心,我真想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你家里都有什么人?你在家生活得好吗?干吗要一个人跑到北京来?你到北京来,就是为了谋生吗?”

此刻,确实,这一切我都想知道。但我不知道的是,安心能不能用真实的她来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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