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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第四章(一)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易卓奇

第四章

一、收审的日子

我被带到了江洲市杨桥收审所,接受收容审查。

那时正实行着一种叫收容审查的制度,是公安机关对所抓获的违法犯罪人员及有违法犯罪嫌疑又身份不明的人员实施的强制性的审查制度,一般审查时间为三个月,需要延期的经过审批予以延期,个别身份不明人员可能在里面待上数月或者数年,这样的制度其实也是时代的产物。在法治尚不健全、治安形势又相当严峻的当时,无疑,这样的制度起到过积极的作用,当然,也存在着弊端,制造过一些冤假错案。当法治逐步健全的时候,这一制度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被废除了。

江洲市杨桥收审所在城东二十里以外的一座山顶上,三栋红砖瓦屋,坐北朝南,依次排列,因为相当一段时间承载着全市的收容审查任务,名声在外。只要在公安局挂过号的人没有不知道这里的,在我们那个圈内,这个地方被称作桥河里,一提到它我们就胆战心惊,干部也常常拿这个地方来吓唬我们,说不说?不说就把你送到杨桥去。在江洲,这个地方就是犯罪分子的坟墓。

秋天的一个上午,我被马东骥送到了这里。我们穿过砖厂,几十名剃着光头、打着赤膊的人推着码着砖坯的推车在巷道里穿梭,我以为我将成为他们新的伙伴,其实不是,能出来劳动的人已经是审查完了的,要不就是批了劳教的或短期的劳改服刑人员。我离这个阶段还远着呢,我是收审对象,还要经过严格的审查。

马东骥把我交给了收审所的干部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要我好好反省反省,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步。我当然答应好好反省,事实上我也应该好好反省。

我与马东骥一起进学校,一起读书,一起下乡,一样的出身,有过一样的遭遇,为什么走到今天居然是他押着我走进铁窗,差异为什么会这么大?这究竟是为什么?我真的得好好想想。

我被安排在中栋楼。当我来到中栋楼前的时候,楼上楼下的窗边出现了许多剃着光头、脸色憔悴的人,他们个个眼中都闪着狼一样的寒光,惊奇地审视着我这个新来的伙伴。我平时一向是胆大的,可在这冷冷的寒光之下,我仿佛觉得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是冰凉的,全身就像筛糠一样,我倒吸了几口凉气,根本不敢去看那些光头,匆匆跟着干部走进了中栋的值班室。

进了值班室,干部对我就没那么客气了,命令我脱衣服,解皮带。也不问我同不同意,拿起推剪,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的一头秀发剪得一根不剩,不用照镜子,我知道,我和里面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什么两样,只有在这里面,男人的差异才降到了最低的程度。

我被关进了四号监室。监室有十五个平方米,双层铁床,后窗边上有一个“桂花桶”(便桶),使整个房间奇臭难闻。里面住了十三个审查对象,个个瞪着大眼,像要吃人似的。他们把我围在中间,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见我没有藏烟、藏钱,大失所望。里面一个叫老地主的人安排我睡到最后一个床位上,看样子老地主是这里的老大,他给我安排的这个位置离“桂花桶”只有一步之遥,好像是特意留给我的。我无所谓,睡哪儿都不在乎,臭与不臭也不在乎,就这条件,也不是来住宾馆的,还谈什么享受?也没心思跟人争个什么高低,哪个地方能睡就睡哪里,我都听老地主的安排。

中午开饭了,人们只要听到餐车过来的声音,就“哗哗”地把黄色的搪瓷盘子齐刷刷地摆在地上,整齐有序,中间有个最好的位置,那是老地主的。我的盘子被扔到了最后,没关系,我还没想到吃饭的事情。

“杨桥钵子三两饭,公安饭碗打不烂”,这是我们号子里流传着的两句口头禅。每人三两,牢头四两,一阵风卷残云,全部抢着吃光。这里关着的都是本市颇有名气的“人物”,扒手、盗窃、抢劫的占多数,这里的人根本不存在什么道德、礼节、情感,都是凭名声、讲霸道,强拿硬要、多吃多占,弱肉强食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所谓“人无良心吃饱饭,阿弥陀佛饿死人”,在这里还真是那么回事。不是干部不管,干部一旦发现有牢头狱霸是绝对要整顿的,发现一个就要打击一个。问题是防不胜防,我们这些人整天没个事干,待在里面就穷折腾。我不想当老大,可有的是人想当老大。在这里,有人反思,有人后悔,还有一些抓过几次待久了的人什么都不怕了,就在里面吹牛皮,说大话,传授技艺。你说你的扒技如何高明,他说他的盗窃怎么了得,还有的炫耀自己是如何把女人弄到手的。说这个地方是个学校也是学校,它真能让你痛改前非,洗心革面,说是个染缸也的确是个染缸,互相传染,彼此渗透,谈的都是偷扒、抢劫的事,关键就看你自己能不能控制住自己,关键就看你能不能抵制住诱惑。如果你一心想变好,什么肮脏的东西你都能抵御,出去了你肯定是个好人。如果你好奇,如果你随波逐流,在这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你的思想意识肯定会越变越坏,等你想保持清白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你已经被染得自己不认识自己了。

我一直还算清醒,我已经不是街上的那些小混混,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了,在道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我既不会跟着这些人瞎起哄,也不想跟人家争个高低。老地主想做老大就做老大,他要我睡臭地方我就睡臭地方。他要从我的饭盘里扒去一坨饭菜,拿去就是,我什么都可以忍让,以至于前两天我的“头子”(饭)都被“弹了灰线”,去掉了一半,我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没有半点儿胃口。直到第三天,别的监房转来两个新的对象,一进来就认出我来,喊我老大。老地主当然不高兴,又想用对付新人的方法对付他们。没想到这两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把老地主狠狠地揍了一顿,告诉他我是谁,我才成了真正的老大。我说我不想再当老大了,大家谁也别欺负谁,混到这里也算是场缘分,好好待着,过一天算一天吧。

彼此相安无事。

过了些日子我才知道,金马桶也被抓了,是被刑侦队老队长亲手抓的。他的所有的走私手表全都被没收了,家里被一锅端了,金马桶现在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有了。

金马桶就关在我们这个收审所里,就关在我们中栋的十二号监房。我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没有见过面,没有通过话。最初一段时间,我和他谁都不知道,彼此就住在一个楼里。

真正知道他就在我们一个楼里时,是因为他策划的一起逃跑事件被制止之后。那是中秋节前的一个晚上,金马桶认为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肯定会判死刑,会被枪毙,就在号子里给自己开了个追悼会。他以前的一些哥们儿、手下基本上都被抓进来了,分布在各个监房里,在这之前那些马仔就彼此联系着,决定在中秋节的前一夜为他开个追悼会。到了那天晚上,从东边的某间监房内传出了开追悼会的声音,什么向遗体告别、默哀都进行了,接着就是悲哀的号哭。值班的民警及时发现了这个荒唐的追悼会,把一屋子的收审对象痛骂了一通,尤其是金马桶,被从头训到了脚。其实,这是金马桶的一个阴谋,他是想借着这个追悼会来为他挖墙、打洞作掩护。只要值班民警没有发现,他要弄得整个中栋楼都为他号哭,而在一片号哭声中他已经安排好了人,专门挖墙、打洞。然而,这个追悼会刚刚开始就被值班民警制止了,而且这位民警似乎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一个晚上就坐在金马桶监房的外面,要看看金马桶到底搞的是什么名堂。值班民警这一坐,把金马桶的整个计划都打乱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警察会这么较劲儿,坐在门口一动不动,他也只能一动不动,结果中秋节前夜的逃跑计划彻底落空。他只有等待机会。

偏偏第二天机会就来了。这一天是中秋佳节,食堂做饭的人一早有事回家了。民警只得赶快派人去买早点。直到上午十点,一位姓肖的干部才给我们每人发了两个包子。这正好是个借口,金马桶就带头起哄、抗议。号子里有人唱歌,有人喊叫,有人骂娘,民警尽管多次制止,可也不好过分训斥,因为他们理亏,没及时供应饭菜,谁都可以说上他们几句。骂声、喊声不断,特别在东头更加响亮,其实那又是一个烟幕,歌声和喊声的背后潜伏着阴谋。当时,肖干部正在发包子,从东边的那间监房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原来那间监房的后窗被撬开一个大口子。我从北面窗口向外看,见匆匆跑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金马桶,眼看他们几个人就要爬出围墙,突然“啪啪”几声枪响,站在瞭望台上的武警战士发觉有人逃跑立即鸣枪警示,逃跑的几个人立即趴在地,谁都不敢再前进半步。紧接着,几名警察迅速跑来,纷纷将逃犯按倒在地,接着一顿痛打,谁都没有客气。金马桶的逃跑计划彻底落空,他本人也被关进了禁闭室,与世隔绝多日。

由于这起逃跑事件,中栋的监房进行了全面的调整,我被调到九号监室。

人到哪里都爱找乐子,爱找刺激,即使失去了自由,即使关在这个看守严格的收审所里,只要发现机会就会把它紧紧抓住。

有些事情你不身临其境是无法相信的。在收审所里,收审对象之间居然还能发生所谓的“爱情”,它就发生在我们中栋的东边。

在收审所里,不仅羁押着两百多名男收审对象,还有几十名女收审对象,由于条件的限制,男女收审对象只能同时羁押在同一栋楼的不同楼层里,严格地分开居住,人看不到,声音却能听到。女收审对象都集中羁押在中栋楼的二楼东面,二楼西面是民警的办公室,可以说女收审对象既是在严密的监视之下又处在绝对的安全区域内,既不会受到骚扰也很难骚扰别人,可就是在这种环境下还是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故事。

九号就在女监的楼下,这个地方比其他哪个号子都要有趣,因为它与楼上的女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每天无事可干就拿“桂花桶”发信号,敲敲“桂花桶”,对别人来说谁都以为是要方便了,可我们和楼上的女监收审对象都知道这是楼上楼下有信号要传递了。楼上接到信号后,便马上用毛线从窗户外吊东西下来,或者吊封信下来,或者带封信上去,那根线就成了楼上楼下沟通的纽带,后来就成了一段“情缘”的红线。

楼上楼下的绳索联系始于一瓶辣椒。

我喜欢吃辣椒,没辣椒吃不下饭,口里索然无味,可是在收审所里,餐餐能吃到辣椒是不可能的,一餐饭吃下来我味同嚼蜡,味觉系统没起作用。平时楼上楼下常常喊喊话,虽然都没见过面,可有声音联系。有一天,我就对着楼上喊,姐妹们,有没有辣椒?楼上的一个女的就说有啊,你上来拿呀。

很快,楼上就传来一阵嬉笑声。

我一想我怎么这么傻,这是什么地方?关人的地方,你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就算楼上真的有辣椒,我怎么拿得到呢?我们能上去吗?她们能下来吗?干部会给我们传递?这不是废话嘛。

我很无奈。

号子里的同伴也跟着起哄,说上去呀,胡卫国,你上去呀,上面的女的等着你,上去把她们全都干掉!

哈哈!

也只能当一场笑话,等于什么也没说。

可过了一会儿,窗户外突然吊下了一个东西,上面有一个像小女孩儿的声音在喊,喂,胡哥,你要的辣椒来了,接着。

我一看,窗边悬着一个瓶子,我的眼睛一亮,口水就本能地流了出来。那真是半瓶剁椒,我做梦都想吃的东西。我睡的床铺就在窗边,连忙伸手抓住了那个瓶子,解开了瓶子上的毛线,美美地吃了一口辣椒,那才叫过瘾。

吃了辣椒,我从心里感激楼上的那个叫安妮娜的女孩儿。那天下午,我从干部那里要来了一支圆珠笔,几张纸,说是要写检举材料,却偷偷地写了一封信感谢安妮娜,信写好了之后我让安妮娜把那根毛线放下来,然后就把那封信吊了上去,这就有了楼上楼下的书信传递。

最初是感谢、问候、祝福,彼此介绍各自的情况。后来,信件传递多了,“感情”也就升级了,从无聊地打发时间,发展到相互间有了“爱”意。

安妮娜的声音很像林晓玲,那种语气,那种神态,仿佛就是林晓玲。我很喜欢跟她说话,无论是对着楼上喊话,还是传递纸条,很多时候我就把她当林晓玲看。

我没见过楼上的安妮娜,不知道她长得怎样,不知道她多大年龄,除了声音,除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我对她什么都不了解。

可安妮娜很大胆,传了三封信后就说喜欢我、爱我。

我说这可能吗?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

她说,我不在乎,凭感觉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看了你的信,发现你的字写得非常漂亮,如果我没猜错,你不仅字写得漂亮,人会更帅气。

这个安妮娜,感觉怎么这么毒?我一点儿也不是骄傲,我的形象的确可以,在知青点,在整个农场,曾经号称第一美男;我的字也真的漂亮,在知青点挨过批斗之后我经常读点儿书,也坚持练了相当一段时间的钢笔字,还学过绘画。安妮娜猜的一点儿也没错。

可我能接受安妮娜的“爱情”吗?这有些荒诞。

可在那个时候,在那种环境下,只要有爱,我绝对会接受,就当是一种游戏,做游戏就容易打发时光,就容易消除孤独与寂寞,也能麻醉自己。

我俩的书信往来开始频繁。

行,尽管我不知道你长得怎样,不知道你的模样漂不漂亮,身材修不修长,皮肤白不白净,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都不重要,就凭你的这份胆量、你的这份执着,就凭你能够在这个特定的地方、特定的时候说出一个爱字,就足以感天动地。我没法拒绝你的爱情,我会加倍地爱你,安妮娜,我的宝贝。

谢谢你,亲爱的胡哥,谢谢你接受我的爱,我是一个孤儿,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任何亲人,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爱人。

放心吧,宝贝,我会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你,尽管我们身处牢笼,尽管外面有高墙电网,可任何障碍都阻隔不了我对你坚贞不渝的爱情,阻隔不了我们两颗心自由地飞翔。

胡哥,你让我好感动,我恨这层楼板把我们隔开,尽管我们近在咫尺,可我们却像相隔万水千山。

没关系,你就这么想吧,那根毛线就像一根导线,它会把我们的两颗心连在一起。每次接到你的纸条我都会感觉到你的心在激烈地跳动,你的胸部在拱起,你的眼睛在流泪。

全都像你说的,那根从我的毛衣上扯下来的毛线一旦放下去,我的心跳就会加快,我的全身都有反应。我也常常流泪,我真的好想好想你,亲爱的胡哥。

我也一样,想你想得发疯,夜不能寐,躺在冰冷的铁床上,穿过牢房的铁窗,越过高高的围墙、电网,寂静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我的脑子里常常是一片空白,唯独有你,一个妙龄女孩儿在我的眼前是那样清晰,我真的完全投入到了与你的情感世界之中,我把什么都忘记了,唯独没有忘记你,我心中的太阳。

我没你那么善于表达,我没有经历过缠缠绵绵、轰轰烈烈的恋爱,我不知道什么是海誓山盟,我只知道要把你藏在心底,永远,永远。

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也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我都会把这份爱情铭记心中,我会为曾经拥有这份爱情而自豪。我会像你一样,我一点儿也不会在乎它的名分,它的形式,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真心相爱,我们心灵相通,重要的是真正拥有,只有爱才是永恒,我的宝贝。

一切都像真的一样,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爱和恨,就会产生情感,尽管这种感情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游戏,近乎荒诞,可我们玩得那么认真。我们那个号子里全都是偷扒、抢劫的人,没几个有文化的。我虽然初中没毕业,可我的文章写得还算可以,要让女孩子动心那不是什么难事。我不知道安妮娜读过多少书,看到传过来的纸条文笔还不错,其实我们谁也没有真正见过谁,谁也不知道谁长得什么样子,在很大程度上,我是把她当林晓玲对待的。经过了与林晓玲邂逅之后,我真的是从骨子里爱上林晓玲了,可是,我已经成了罪犯,我们不会有结果的,我只得把爱深深地埋在心里。现在有个女人不断地递条子下来,说话的口气又很像林晓玲,我的潜意识里完全把她当作了林晓玲。我冲动起来,与她海誓山盟,爱得死去活来,居然就到了痴迷的程度。这样,我很快就把对方弄得神魂颠倒,“真的”动了情。这种“恋爱”其实是种虚幻的东西。在收审所里,在失去自由的环境下更令人渴望,它就像摆在眼前的一棵熟透了桃子,可望而不可即。我不能说我的“情书”有多么优美,可在干燥的沙漠里,它就像一眼清泉,不仅是让那个叫安妮娜的女人躁动了,而且让楼上女监里所有的女人都躁动了。她们每每接到我的“情书”,就有人拿着它大声地朗诵:啊!我的爱人,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不断地有人尖叫,有如做爱到了高潮的女人疯狂地“叫床”,显然,那不是一个人在叫,而是群叫!有的人喊着我的名字,有的人干脆大声地喊着,我爱你,胡哥!

她们每每收到我的“情书”,陶醉一番之后,就顺着那根“红线”往下吊东西,什么辣椒油,什么山楂片,末了干脆吊下几张钱来。这些东西都是女号的家属探视时送进来的,我成了女监的“大众情人”。她们纷纷地把这些东西通过安妮娜的那根红毛线吊下来“孝敬”我,这实在是件让人笑掉大牙的事情,荒唐到了极点。这种所谓的“爱情”一开始就是空中楼阁,绝对是一场游戏,一开始就意味着毫无结果。

不久,安妮娜吊下来一瓶辣椒油,十块钱,还有一封信,刚吊到窗口,就被值班的民警发现了。这件事情就像一个“熟透”了的脓包,针一扎,脓包马上就破了,结果我们双双被关了禁闭,整栋监房的在押人员全部作了调整,一场所谓的“爱情”闹剧才算草草收场。

马东骥来提讯我,首先把我臭骂一顿,说你什么东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穷快活,爱什么情?全都是狗屁!人家是谁,人家长得怎么样,人家多大,你知道吗?她,一个十五岁的小诈骗犯,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天上的麻雀她都能骗下来,你还跟她爱得死去活来,你有病呀你!她骗了你,你还要跟她磕头!你这脑子怎么就不想事?枉费了林晓玲对你的一片真心,才进来三天就跟别的女人搭上了,你还是不是人啊?

没想到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在一个错误的时间、一个错误的地方,发生了一场错误的爱情、一场闹剧,不可思议。

我忙说我对不起林晓玲,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这事请你给我保密,千万别传到林晓玲的耳朵里去了。这种事要让林晓玲知道了,对她绝对是个伤害,可以说她是在用生命保护我,可我却转脸就跟别的女人打情骂俏,真不是个东西,我恳请马东骥替我保守秘密。

马东骥说行,我可以答应你,什么都不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不过你得跟我配合。

我说我配合,干什么都行。

事实上,这一次马东骥在收审所的领导和干部那里已经为我做了工作,所里本来是要把我作为重点对象整治的。在收审所谈恋爱,成何体统?所里要拿我开刀,杀一儆百,要关禁闭一个月,还要加重处理,可五天后我就被放了出来,调换了一个监房,这事就算过去了。

马东骥说,说吧,把你所干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希望别再让我失望。

马东骥问我,当然不会像别人一样吼我、骂我,或拍桌子,不用,不存在用任何手段来对付我。

我说我什么都说了,还要我说什么?

他生气了,说我太让他失望了,为什么有事还要瞒他、骗他?

我说没有呀,我什么时候瞒你、骗你了?不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表面上,我把我能说的或应该说的全都说了,一点儿都没瞒他。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是不会说的,也不能说,那就是我跟金马桶一起做的一票。我曾用刀子逼过制造假烟的柳老板,尽管对方出“血”不少,二十万,但这种事对方打死也不会去报案。二十万在当时对别人不是个小数目,对柳老板则是九牛一毛,他不会因为这二十万,损失他的几百万甚至上千万。这事一年多了,除了我们三个人没有第四个人知道。那还是金马桶邀我去的,金马桶绝对不会说,我也不可能说,即使马东骥是哥们儿,我也不会傻到把这些说出去。我一再跟马东骥说我把什么都交代了,我想就算马东骥听说过什么,作为过去亲如兄弟的朋友,他也不会过分追究,能带过的他肯定会睁只眼闭只眼的,他不会跟我较真。

没想到今天他突然跑来提讯我,跟我摊牌,说我要再不跟他说实话,他就只好把我交给别人了,他会主动申请回避(事实上他已经申请过回避,老刘头没同意,说你真要徇私情,你就根本不会去抓胡卫国)。我知道,他要退出这个案子,我就别想像现在这么舒服了,还有谁会对我这么以礼相待?我问他是不是听到什么了?他说最重要的是我自己要交代。他说你要再跟我打马虎眼,你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我干脆跟他说到底还要我说什么?这时他的呼机响了,他打开呼机看了一下,把呼机放在桌上,跟我说了一句,我去打个电话,你好好想想,想起什么回头再跟我说。

我趁着他出门的机会立即拿起了他的呼机,刚才的信息只有几个字:柳老板已经落网!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柳老板?哪个柳老板?难道是那个假烟制造的?怎么可能?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天下姓柳的多着呢,绝不会是跟我有关的那个。

马东骥很快就进来了,拿出一包白沙香烟,递给我一支,还给我点上,就像过去一样。

我只抽了两口就发现这烟是假的,就把烟放到桌边。

他问,怎么?不想抽?

我说假的。

他说你还行,能抽出这是假的,知道这制烟的是谁吗?

他怎么问这个?我怎么知道是谁的?

我摇头,说不知道。

他显得很惊讶的样子,说不知道?柳宝,专门做假烟的,你会不知道?我怎么听说他是你哥们儿?

这是什么意思?马东骥今天讲话怎么怪怪的?想想刚才那个信息,柳老板已经落网,我马上想到我和金马桶干的那件事情穿帮了,看来马东骥什么都知道,不然他跟我说这些干吗?

完了,不用说了,肯定是金马桶举报了柳宝,柳宝这么多年都没被抓,已经是相当老练了。金马桶最了解他,为了打好他那一劫,金马桶侦查、踩点,搞了很长时间,对柳宝已经了如指掌了,他要不说出柳宝的秘密,没人知道柳宝在干这个。这个金马桶,竟然捅了我最大的痛处,显然,马东骥是在提示我,就看我老不老实,也是给我机会,虽然他没有告诉我柳宝被抓,但我已经偷看了他的信息,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马东骥什么都知道了,就算我不说,柳宝也会把被打劫的事情说出来,到时候我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没有别的路走了,我唯有坦白。我把那场打劫的全部过程说了出来,最终果然从马东骥那里得到证实,金马桶把什么都说了,他要立功。

这个王八蛋,为了邀功,什么都可以出卖,最初是想逃跑,逃跑不了就出卖朋友,当然也出卖了自己,他看准的是柳老板制假这个大案,供出来了就能立大功,所以他不顾一切,指名要向老刘头反映重要情况。结果柳宝被抓了,全国数一数二的制假大案也破了,我却跟着倒霉了。

这是我想象不到的事,金马桶为了立功居然把天大的秘密说出来了,这给我扎扎实实地上了一课,让我看出了人性的弱点和劣根性。看上去我们是哥们儿,他还是道上的老大,那起案子又是他自己邀我做的,结果他居然全都说出来了,他这种人其实是最难防备的。他这一坦白把我推到了绝处,我对知己的背叛是特别的痛恨,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虚伪,看到所谓的哥们儿、所谓的江湖义气其实是不堪一击的,越是知己越是危险,这是一句真理。

天机已经泄露,根据当时的“严打”形势,我想我肯定必死无疑(那时我是个典型的法盲),我不想等死,而不想死只有一条路,就是逃跑。

我跟号子里一个叫鞠驼子的人秘密商量,准备当晚就撬窗逃跑。鞠驼子的老婆生了孩子,他早就想逃跑了。收审所的防护设施并不牢固,窗户圆钢早已被我们撬动,等到夜里三点钟左右,我和鞠驼子蹑手蹑脚地搬开后窗的圆钢,顿时,窗户出现一条缝,我把脑壳伸出窗外想钻出去,由于缝隙太小没有成功,我又急忙躬起身,用肩使劲往上一顶,只听得“嗡”的一声响,圆钢断了,巨大的响声划破了死一般的夜空,值班的干部赤着脚迅速赶来,我忙吓得躲进被子里,连脚上的鞋子都没脱。不一会儿,所长带了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民警把我们九号包围起来,很快发现了窗户上的大洞。他们好像早就知道我们会逃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这么多警察出现,更奇怪的是,那响声刚刚响起,他们就直奔九号而来,把我和鞠驼子带出去关进了禁闭室。后来,我从看守的民警那里才知道,马东骥早就算准了我会逃跑,提讯我之后就跟收审所的所长打了招呼,叫他特别注意我的动向,说我可能要跑。

天啦,我怎么碰到这样一个对头?我刚眨一下眼睛他就知道我下一步要干什么,看来注定天要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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