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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第二章(六)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易卓奇

六、回城

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节,我第一次回城探亲。

这次回城我并没有通知林晓玲。我认真考虑了我们的关系,我决定和她断绝往来,也就是说我决定跟她分手,等过了年回到农场我就准备跟她摊牌。

理由有三,一是她原来跟马东骥相好过,这是我跟她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我才知道的。从我开始认识她我就感觉她有些忧伤,就算跟我云雨之时也不免显出淡淡的忧伤,我一直以为那是一种美,很多次疯狂之后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她才坦诚地告诉我其实在这以前她一直爱着一个人。我问是谁?她说是她们点上的知青马东骥。我的天啊,你为什么不早说?那是谁?那是我哥们儿。我再怎么无赖也不会夺哥们儿之爱呀!她说她并没跟人家谈,是她追马东骥,她喜欢马东骥。马东骥根本没这个意思,他不想恋爱,是她一厢情愿。就是在我去七分场的时候,马东骥断然拒绝了她,而这时候洪涛却在疯狂地追求她,可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洪涛。我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当时的情形,一方面使她摆脱了洪涛的纠缠,另一方面,在情感上她有了新的慰藉。尽管事先我什么都不知道,可一旦知道了,我心里还是觉得不是滋味,总觉得对不起马东骥。我怎么把他的女人干了?事实上不是那么回事,但我的感觉上是那么回事,以后我跟马东骥怎么相处?趁着现在没办任何手续一切还来得及。其次,我这个年龄也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我真的还小,林晓玲比我大五岁,我不想找一个比我大的女人做我的终身伴侣。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就是我跟林晓玲的相识、相恋实在过于荒唐,特别是在七分场我和洪涛、林晓玲三个人同睡一床的那个荒唐夜晚,我一想起来就感到龌龊,我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我到底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尽管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干,可听起来就特别不舒服,尤其是这种事情在朋友之中不胫而走,传得很快。人们只要提及此事,我就尴尬极了。它像一团阴影一样笼罩在我的心里,使我慢慢对她冷淡下来,时刻想摆脱她。

这一次,我半个字都没跟她透露,一个人偷偷地回家了,一回家就临近年关,她连打听都来不及了。然而,没想到的是,到了大年三十这天,她突然来到了我家,偏偏我没在家,她跟我母亲一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母亲高兴得要命。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要成为她的儿媳妇了,她笑得合不拢嘴。等我回来的时候,林晓玲已经上了我们家的饭桌,俨然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感到哭笑不得,既不能当着母亲的面否认我们的关系,又不能在这个时候跟林晓玲摊牌,只有再想办法摆脱她。

正好这一天母亲单位发了两张慰劳知青的电影票,美国大片《世界末日》,时间是年三十的晚上十一点,在东方剧院。上午我出门的时候,我母亲就把电影票给了我。我正好借这个机会给她一个信号,便巧妙地作了一番安排。

我拿出电影票邀她晚上去看电影,给了她一张电影票,让她在电影院等我。等她走后,我又把另一张电影票送给了我妹妹,如此这般地跟我妹妹交代了一番。结果我妹妹受命帮我去看了一场电影,我却躲在家里哪儿也没去。

到了晚上一点多,我们家房门“吱呀”一声响了,林晓玲头罩火红的大围巾,一脸泪水地走了进来。我母亲忙问她,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林晓玲一脸的委屈,一脸的愤怒,盯着我说,您问他吧。母亲就盯着我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们,我以为那么安排,林晓玲会负气而走,从此我们就一刀两断。可事情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简单,她居然又跑回来了。

我一阵支支吾吾,却不知怎么开口。

母亲追问我,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

还是林晓玲自己开口了,质问我什么意思?为什么跟她确立了恋爱关系又找了新的女朋友?她哪儿对不起我?我为什么要这么捉弄她?不谈了说一声,她绝不会找我半点儿麻烦。

没有办法,我只有跟她摊牌。这个年注定是不会安宁的。我担心一旦我跟她说了,她会受不了。她实在太爱我了,爱得非常执着,在我内心我实在不想伤害她。我把她叫出屋外,说了我的想法,我们不合适,希望跟她分手。

她问为什么?

我没说上面的理由,我不好启齿,不想回忆那个丢人的过程。我想到了另一个理由,另一个足以让她望而却步的理由。我说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是个小偷,我在农场偷东西被抓过、被批斗过,根本不适合她。

她说这些她都知道了,只要我以后不偷了就没事了,人难免犯错,只要知错就改就是好人,她并不计较我的过去,而在乎我们的未来。

我当时心里真的很感动,没想到她这么宽容,肯原谅我,以前我一直回避跟她谈这些,总是有意绕开这个话题。这是我的伤疤,我的痛,我想只要她知道了我的这些劣迹她肯定会离我而去,没想到现在我主动告诉她这一切,她却没有惊讶,更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其实是很不简单了,可是当时我看不到,我想得更多的是上面那三个理由,我最终跟她摊牌了,我们其实不合适,正因为不合适,我已经另外找了女朋友,那就是你在电影院里看到的那个。

我又撒了一个谎,目的是让她死心。

前面我说什么她都是那么平静,只有当我告诉她我另有新欢的时候,她愤怒了,狠狠地盯了我足足有五分钟。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她痛恨、仇视的目光,我不敢正视,我像做贼一样低着头。

终于,她吼叫了一声:你太过分了!说完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我想跟她说点儿什么,她转过身去,头也没回,走了。

她没有进我的家门,骑着她的那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像风一样飘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就这样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我担心她会出事,这种打击对她实在太大了。她一心爱着的男人突然又找了一个新的女朋友,她绝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我害怕弄出什么人命来,就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在她后面,一直跟着她,直到她回到家,我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大脑一片空白,有一种莫名的惆怅。我一心想跟人家分手,现在分手了我并没有轻松的感觉,相反心里特别的沉重。情感这东西的确是个怪物,难以揣摩。当你拥有的时候你不珍惜,还嫌弃它,而一旦失去它的时候又思念它。林晓玲是我真正恋爱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生命中遇见过的最爱我的女人,同时也是我所欠最多的女人,一旦跟她断了,我的心里感到特别的内疚。

这事很快就传到了马东骥的耳朵里。两天后,马东骥就跑到我家里,说是跟我爸妈拜年,没说三句话就把我拉出去了。就在我们家旁边的一条小巷里,他也不多说什么,揪住我的衣领朝我脸上抡了一拳,一下子打在我的鼻梁上,我的鼻子马上血流如注。他并不停手,接着继续打。

我吼道,你干吗?莫名其妙就打人?再打我就要还手了!

从小到大他就不是我的对手,打架也好,跑步也好,他没一次不是落在我的后面。他之所以敢揍我,是他觉得他有理,这一回肯定也是这样。

他说你个王八蛋,还莫名其妙?我问你,为什么不要林晓玲了?我说不合适。他说为什么不合适?你们不是好好的吗?我只好跟他说了我的几点理由。

他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早不冷静地想一想?为什么早不想想合不合适?把人家干了才感觉不合适了?你这样道德吗?

我承认是我不道德,我连想都没想那么多,好的时候就睡到一起了,突然不想要人家了就偷偷溜走了,没留下一句话,这叫什么恋爱?想想自己实在是不应该,可有什么办法?木已成舟,还能挽回?

他说还来得及,把她找回来,你的三点理由根本不是理由。不错,她是对我好,可我们根本没有恋爱,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你也不欠我什么,别拿我说事。再说年龄,这是问题吗?大两岁小两岁算什么?只要自己感觉好就行。看得出来,你们是相爱的,这就够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你说你们的认识有些荒唐,可毕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很正常,你为什么给自己背上个枷锁?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去把她找回来,你要再这么伤害她,我跟你没完!

马东骥其实也内疚,他给了林晓玲第一个伤害。接着,我跟她好上了,闪电一样开始,又闪电一样结束,我又给了她更大的伤害。就像马东骥说的,她已经经受不起伤害了。

也许是我自己把问题看得严重了,经马东骥这一说,我也感到我的那三点理由实在站不住脚,甚至不堪一击。两个人只要真心相爱,那些真的不是理由。

我们真心相爱吗?我找不出否定的理由或者根据,可我却莫名其妙地跟她分手了。

现在想起来我是后悔了,我决定再跟她谈谈,如果能够弥补,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可是当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了,我们真正地走到了尽头……

因为林晓玲的事情,马东骥很长一段时间不理我了。我们虽然相距只有十多里路,可却像隔着长江、黄河或者喜马拉雅山,老死不相往来。我去找过他两次,他都不肯见我,叫我别去烦他。

有一天,马东骥突然跑来告诉我一个消息,说国家要恢复高考制度了,叫我早作准备。

他的消息是绝对准确的,这一点我不怀疑。他爸早就平反了,最近还被任命为江洲大学副校长。他爸跟他们姐弟说了,叫他们各自准备,迎接高考的到来。这时,他那下放八年的姐姐,因父母关系不能招工回城而急成神经病,已经病退回城,还被专程送到北京治疗。治疗的效果非常理想,已经康复,回来后被安排在江洲大学图书馆工作,不久就跟那位从南湖农场保送来的团委书记陈一尘结婚了,还生了个儿子叫陈小尘。陈一尘后来改名叫陈功。

马东骥的提醒本来对我是件好事。尽管我初中没有毕业,但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而且平时看过不少书,就是自学,不考个大学也能考个中专。如果我认真考虑这件事,也许命运会是另一种安排。可我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一是我不相信有这事,过去都是贫下中农推荐,根本不需要去高考。二是就算有这个机会,对我来说也就是攒点儿吆喝,根本没有金榜题名的可能。恢复高考,对我没有多大的意义。所以,一开始我就没当回事,依然像个幽灵,在农场东逛逛西逛逛的,心情好的时候就出工,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到处玩耍,打发时光。

其实一切都还来得及,马东骥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没能上高中,得到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后,他也顾不上什么表现了,就一门心思读书。等他把高中的主要课程学完之后,高考开始了。他居然一试即中,因为一直不忘为他母亲洗清冤屈,侦破她母亲被害案的真相,他不顾父亲的极力反对,报考了刑事警察学院,结果如愿以偿。

无独有偶,他的大姐一边在图书馆工作,一边加紧备考,结果成绩相当优秀,考上了江洲大学中文系,一家两个人金榜题名,成为当年我们那里的佳话。

当一部分知青如愿以偿考上大学的时候,我依然在知青点守候。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等着招工回城。

一想到招工需要推荐,需要现实表现,我就有些不寒而栗。前面的老知青一部分考大学走了,一部分招工走了,我开始进入了应招的行列。我面临推荐和表现的实际问题,又开始重新做人。出工,做事,我都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就像当年挨完批斗后那样虔诚,那样热心。

机会终于来了,我母亲决定提前退休,她的退休报告已被她单位的领导批了,同意让我顶职,只要办个手续,我就可以顶职回城了。

可我顶职的手续办得极不顺利。

母亲单位的招工干部老郭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农场,见了总场和分场的领导。这次他带了五个招工指标,我属顶职,肯定是要招的。其余四个都得推荐。所以,老郭一来就把精力放在其他四个人身上,我只需办手续,无需推荐。

老郭一来,我就主动找到了他,跟他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在镇上一家饭店请他吃了一顿鱼宴,为他接风洗尘。见是同一单位职工的子弟,老郭也不拒绝,叫吃饭就吃饭,我还顺便把我母亲要我送给牛支书、王队长的两条大前门香烟塞给了老郭,他也不拒绝。老郭这人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好抽点儿烟、喝点儿酒,喜欢有人陪着他、恭维他。别人这样对他,他可能不好接受,我是他单位职工的子弟,一点儿小意思,无所谓。见面后,他就说很喜欢我这小子,顶职的事情他包了,叫我放心,等他招完前面四个指标再来办我的顶职手续。

我说您招多少都行,您的吃住全由我来安排。我本来准备到镇上找家好一点儿的招待所,他不让,说要住就住到我的宿舍去。我当然求之不得,立即把他的行李拿到了我的房间,请我们知青点的女知青帮忙缝好了新被子,收拾好了房间,条件一点儿不比招待所差。

前面四个人的招录进展非常顺利,几天工夫就全都办好了,唯独我的顶职手续卡壳了。总场要我们大队先拿个意见,大队牛支书没在,管事的是队长王连胜,我的“天敌”。听说我要顶职,他说什么也不同意,理由一大堆,什么表现不好,甚至很坏,人走要得,得先赔农民的鸡鸭,赔农民的瓜果……所有偷鸡摸狗的罪行都要算在我一个人的头上,都要我来赔偿,这显然是有意阻拦。老郭铁定是要招我,他也知道知青偷鸡摸狗这种事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城市来的孩子都爱干这个,就跟王连胜理论,谁知跟王连胜根本就不听这一套,所有的理都是王连胜占着,所有的责任都是我的,农民这几年丢失的鸡狗瓜果全都由我赔偿。老郭见跟他讲不通,只好又跑到总场反映情况,总场的领导说还是要大队表个态,这是个程序问题。老郭无奈,又跑回大队,正好牛支书也回来了,老郭就又找到牛支书说明情况,希望牛支书能通融通融。牛支书说老王已经说了,他也不好办,还是按队长的意见办吧。队长王连胜什么意见?就是要我赔了损失再说,这个损失怎么计算?怎么赔?根本就没法儿赔。老郭只得天天围着牛支书、王队长吵,说服、劝解他们,跟他们理论,双方展开了拉锯战。

那是决定我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我却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我想过无数个办法来破解僵局,比如找大队领导据理力争,劝说、贿赂,哪怕威胁、恐吓都想到了,可没有一个可行,只能干等。我唯一能做、唯一要做的就是千方百计地稳住老郭,千万不能让他动摇。他要一动摇、一撤退,我就彻底完蛋。

怎么稳住他?没别的办法,只有用最好的东西招待老郭,幸亏我母亲给了一些零花钱,关键的时候派上了用场。我每天一瓶“德山大曲”款待老郭,一早就到镇上买鸡、买鱼、买肉。我也不隐瞒,钱没了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不时跑到农民家抓上两只鸡,套上两只小狗。那年代,干部要贪也没什么别的可贪,无非就是多吃多喝点儿,天天有肉有鱼有酒,那就是神仙过的日子。我还请了一个手艺不错的知青帮我搞伙食,后勤保障工作做到了位,老郭打心眼儿里高兴。

老郭这人挺有性格的,你说这人不能招他偏要招,接触都半个月了,他也没看见我坏到哪里(他当然不知道他吃的鸡就有我刚从农民那里偷来的),就认准了我,非把我招回去不可,你大队领导说人家表现不好你拿出事例来,哪点儿不好?究竟干了多少坏事?哪只鸡是他偷的,哪条狗是他打的?全都统计出来,你说人家表现不好,你们大队干部干什么去了?人家孩子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好好的人来的,十五岁就到了农村,结果你们把他教育成这样,你们就没有一点儿责任?

老郭郑重其事地跟牛支书、王队长谈了一次,他要将这里知青接受再教育的情况及各种管理上的漏洞直接反映到市知青办去,接着他又找了总场的领导,同样说明了这层意思,并准备把已经招好的四个指标全部放弃,空手而归。这一下子问题就严重了,矛盾就闹大了。农场最怕的就是把问题反映到市知青办去,这周围几个农场,有成百上千的知青,一旦把问题反映到了知青办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谁都不愿意看到这种场面出现。场长、书记立即把牛支书、王队长叫去,不容分说,命令立即给我办理招工手续。你们还留着人家干什么?人家顶职又不占你们的招工指标,莫说是知青,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顶职,你们也得跟人家办手续,还有什么理由阻拦?办,立即就办!

终于,我顶职的手续办下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千方百计阻拦我顶职回城的王连胜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根本就不知道他这么卡我是要我孝敬他,我根本就不懂这些套路。比我大的知青要走前都先跟他搞好关系,哪怕过去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见了他也得点头哈腰,暗地里把城里的紧俏东西送给他,什么烟呀酒呀,重一点儿的还有单车、手表。有两个女知青为了顺利地通过他那里的政审一关,不得不把女孩子最珍贵的贞操献给了他。知青点的知青就数我最小,我什么都没献,没有东西,身体他也不感兴趣,再加上我的表现又不好,更重要的是我从来就没真正尊敬过他,就是招工了,也没跟他说一句好话,他能让我轻易地顶职回城?

当我在农场盖完最后一个公章的时候,我真想好好揍王连胜一顿,只有揍他一顿我才解恨。可是我没有,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没有机会。老郭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让我跟着一块儿回城,以至于我什么也没干成,带着遗憾离开了农场。

离开农场的那天,我的心情特别难过。在这个地方,我度过了三年的知青生活,我突然想起,我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我怎么会跑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三年的知青生涯对我有什么启示?这个农场给过我什么?我又给过这个农场什么?我们是到这个广阔的天地来锻炼的,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我们锻炼了多少?我们接受了多少再教育?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思考,而思考半天却常常找不到答案,反而让我更加迷茫、困惑。

父亲曾经说过,上山下乡也是国家没有办法的办法,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留在城市又没有那么多工作安排,城市供应一度紧张,“文革”中该砸的都砸了,该斗的都斗了,再折腾就会折腾出麻烦来,每一个城市都不堪重负。青年人只有一条路,到农村去,到广阔的天地里去,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

我在农村接受了三年的教育,锻炼了三年,也真的“大有作为”了三年。我客观地看待这三年,我有过收获,心智得到过磨炼,体能得到了锻炼。十五岁到十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的个子长高了,我的胡子长长了,我成年了,真正成了大人。这个阶段也正是人的世界观形成的时候,在我的世界观里,可谓良莠参半,美好的和龌龊的、闪光的和灰暗的我全都占着。我追求美好,崇尚自由,无数次想做个好人,图个最好的表现,可我没做成好人,没有最好的表现。我憎恨丑恶,可我自己常常跟丑恶伴行,有时我自己就是丑恶的化身,偷盗,害人,做过不少的坏事。别人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我是打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牌子来坑害贫下中农的。我和我的同伴去偷他们的瓜果,去偷他们的鸡鸭,去把他们的看家狗用炸药、用绳索、用陷阱套住,弄死,吃掉,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这几年,时代把我锻造成了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半善良一半龌龊、一半可爱一半可耻的怪物。我的心地常常善良,我的行为常常卑鄙,离开农村的时候我就像做了一场梦,像是噩梦,又掺杂着些许美好,我就这么半梦半醒地离开了那片土地……

别了,农场!别了,广阔的天地!别了,善良的宽厚的可爱的贫下中农!你们的名字我一个也没有记住,可你们的美德我常常铭记在心,我希望它能照亮我以后的人生。对不起,那些被我坑害的农民,我把你们家的果实摘了,把你们家的鸡鸭狗吃了。我没办法赔偿你们,我只能说一声道歉,希望你们能够原谅。

车窗外一闪即逝的农场其实是美丽的,那些熟悉的树木,那些我们曾经一担一担肩扛背负开辟的田地一望无边,如诗如画。南湖农场,让我最后一次瞧你一眼,把你瞧个够,此情此景令我思绪万千,眼前的一切使我陷入痛苦的思索之中,给我留下的是一阵惆怅、疑惑和内疚……

百灵鸟在初升的朝阳里展翅高飞,太阳放射出的万道金光照亮苍穹,客车在崎岖不平的泥沙公路上风驰电掣般飞驶,乡间的炊烟、农舍、清澈得像镜子一样的湖水,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再见了,我可爱的农场。

当汽车路过茅草街那个江南小镇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了路边一个卖鱼的少妇,她旁边蹲着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也就两三岁的样子。那张脸我太熟悉了,那是张娅芝,我曾经偷看过她洗澡。她不是因为怀孕而跳洞庭湖自杀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这不可能,但我觉得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那人实在太像张娅芝了。我让司机停一下车,我说我要买点儿东西,我想看个究竟。那司机真好,居然把车停在路边,我下车往那边一看,却什么也没有了。我只好又匆匆上车,把刚才的发现当作一次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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