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第二章（四）
四、表现
母亲临走时留下的话像警钟一样，时时在我耳边长鸣。七分场那场惊心动魄的批斗场面历历在目，我再也不能让母亲担忧，再也不能容许自己无法无天了。我决心好好锻炼。对我来说，招工唯一的要求就是表现好。我发誓要争取一个好的表现，在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我和队上其他知青、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从不外出，再也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情。
冬天来了。好像是为了迎接三九寒冬的到来，三九的头一天，广阔的田野上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雪花，初雪如粉如沙，由于势头不大，落到地上就化了。可慢慢地，雪越来越大，就如同棉絮，在空中乱舞。季节一旦进入小寒，天气就格外寒冷了，尤其在江边、湖边，凛冽的寒风卷起漫天的鹅毛大雪，如蛟龙出海般在田野上空飞舞，真的是“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知青点的屋檐上挂起了两尺多长的冰凌，使人感觉如住冰窟。如此寒冷的天气，很多人早已围住家中的火炉在煮酒取暖、拉家常，可我们没有。那年代，越是天气恶劣越是要大干快上。队上一个动员会，王连胜一声令下，我们扛起锄头、扁担，浩浩荡荡地出发，一串长龙般穿梭于银白的世界之中。我们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修筑大堤，为了围湖造田，大搞农田基本建设。
那个年代，每到冬天农闲的时候，农场就会组织大规模的农田基本建设工程会战，主要是围湖造田，湖里的水位降低了，露出了大片的干枯的平地，人们就在退水后的岸边筑起大堤，把湖水挡在外面，里面就开垦出大片良田。一个农场、一个县一年就能增加几百亩甚至上千亩良田。这样年复一年地围湖造田，年年把堤岸往湖中推移，表面上看每年良田增加了，粮食产量增加了，人们常常只要这些数字，这就是场领导、县领导的政绩，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良田增加了，湖的面积却减少了，第二年的水位就势必要增高。年年筑堤，年年造田，年年水位抬高，那时没有人想到会有什么后果，眼睛只盯着造田，只盯着扩大耕地面积，只盯着提高粮食产量，其他什么都没想过。
我们知青成了围湖造田的主力，每年有成千上万的知青和当地农民参加会战。从头年的十月、十一月开始，一直到第二年的三月，历时数月的围湖造田运动，声势浩大，场面壮观，围出了大片的良田，其业绩载入了史册，其实也给后来的洪水泛滥埋下了祸根。
队伍行进在大堤上，一望无际的湖面历历在目。堤上的风更大了，像刀子一样，即使戴上手套，指尖也冷得像针刺一般疼痛，不听使唤。堤下湖中水已退去，湖底坑坑洼洼，早已干枯，偶尔点缀一小片稀稀拉拉的芦苇。几大农场的筑堤大军云集堤上，人山人海，好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我们队的红旗插在一个指定的区域，人们拿起工具，马上大干起来。一担一百多斤的泥土，我们挑着它要爬到二十多米高的堤上，真不容易。几趟下来就浑身冒汗，后来干脆脱了衣服，只穿一件汗衫，打着一双赤脚，在满是雪花的泥路上，挑着担子来往穿梭，只要不停下来就不会感觉寒冷。好几次，我实在挑不动了，真想停下来好好歇歇，甚至又萌发了出走、逃跑的念头，可是最终没有。我一次又一次地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倒下，我不是发誓要争取最好的表现吗？不是要脱胎换骨吗？坚持就是胜利。关键的时候离彼岸其实只有一步之遥，坚持下来了就过去了，就成功了，退下来了就永远别想过这一关。我看看周围，没有一个贫下中农退下阵来，也没有别的知青躲避或逃跑的，我绝不能当逃兵。果真，咬一咬牙就过来了，我最终扛住了，一直干到了收工。
由于太累，中午我吃了一斤四两米饭，吃完饭我便倒在一捆芦苇上睡着了。我不知睡了多久，被队长王连胜叫醒，睁开眼睛一看，大家早已干得头冒热气，我哪还敢怠慢？根本不用队长多说，一个趔趄爬起身来，拿起扁担，挑起一担泥土汇入人流之中。
回队后，晚上在食堂生产队里开大会，队长王连胜在大会上用责备的口吻表扬了我。他说，中午吃过饭，我还以为胡卫国又跑了，哪知道他竟睡在芦苇上打鼾，他要不是累了，这么冷的天，怎么能睡得着？
多么美妙的赞扬，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人其实都是爱表扬的，特别是我这样的人。当着那么多的人表扬我一回，就好像向全世界的人宣布，那个偷鸡摸狗、吊儿郎当的胡卫国已经死了，一个勤勤恳恳、热爱劳动、积极上进的胡卫国诞生了。我在心里一再发誓，好好干，一定要干个人样出来，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那一个冬天，我过得非常充实，我真正尝到了劳动的快乐，看到拦湖坝越筑越高，看到经过我们的艰苦劳动挖出了一片一片的农田，心里那种成功的喜悦自然不言而喻。
我真的非常努力，我断绝了与过去那些狐朋狗友的一切往来，他们叫我干什么我都不参加了。我也很馋，看见农民家的熟透的瓜果我也流口水。食堂的伙食一天不如一天，油水不足，看到农民家那些活蹦乱跳的鸡狗，我有时也手痒，真想弄一两只来解解馋，可一想到母亲的叮嘱，一想到那些批斗的场面，特别是七分场批斗的残酷场面，我就很快打消了那些肮脏的念头，我“狠斗私字一闪念”，还是规规矩矩做人。我每天按时出工，脏活累活抢着干，白天劳动，晚上有空就看看书，过得很充实。
我真的变了，变得比谁都不差了。那个年代其实是个人人争上进的年代，是个为了表现自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年代，我既然决定做好，就得真正干好。我知道，仅仅靠流血流汗不一定是最好的，我做什么事情都有几分投机。要改变人家的看法，要让人家注意你，仅仅靠埋头苦干是远远不够的。当时有个机会，知青点的食堂越办越差了，上面有补助，物价又便宜，很多东西农场都可以自给，日子应该过得很好，可知青点的生活并不好。
管食堂的人姓林，秃头，眼睛凹陷，看人时，就像一双贼眼，林彪倒台之后有人叫他林秃子。这人把食堂管得一塌糊涂，食堂里的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搬，我们都有意见，也提过多次，可没用。这林秃子跟大队的牛书记、王队长关系特好，每次牛书记、王队长来检查食堂工作时，林秃子都有好酒好菜招待。那时候能多吃上几块肥肉就是最大的特权，大队的领导每每来检查都能受到国宾一般的待遇。我抓住了人们对林秃子的意见，发动了一场驱赶林秃子的“运动”。
我是善于组织和鼓动的。我召集了队上几个有影响的新老知青，一起吃了一餐饭。我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演讲才能和煽动能力，历数林秃子的种种“罪行”，号召知青们团结起来赶走林秃子。经我一煽动，知青们的情绪很快就被调动起来了，一致同意赶走林秃子。
批斗这个形式使我学会了煽动和挑动，我充分利用了知青们对林秃子的意见，极尽煽动之能事，层层发动，声讨林秃子。我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署名是，一名愤怒的知青。文字慷慨激昂。
在知青点，别看我初中没毕业，写点儿什么小文章，还没有人能超过我。这一张大字报一贴出来就像一根导火线一样，很快就引发了一场空前的爆炸，人们的愤怒就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紧接着就有第二张，第三张……短短的两天内，就有二十多张大字报贴在食堂的墙上，无情地披露林秃子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强烈要求上级把喝知青血的寄生虫林秃子赶出食堂。大字报的语气十分尖锐，口号一个比一个坚决，要求只要林秃子一天不离开食堂，我们就一天不出工，不斗争到底决不收兵。
一时间，队上沸腾了，分场沸腾了。知青办主任、带队干部、分场场长一齐云集我们知青点，立即着手调查处理食堂事件。
团结就是力量。
总场派人经过几天的调查，发现知青张贴的大字报上所说的句句属实，总场领导果断决定，撤换林秃子管理食堂的工作，由总场派专人管理知青食堂。鉴于大队领导对食堂管理不善，总场党委责成大队牛支书、王队长写出书面检讨，深刻反省管理上存在的漏洞……
一场驱赶食堂管理员林秃子的“运动”终于胜利落下帷幕。这场“运动”声势浩大，沸沸扬扬，不仅达到了赶走林秃子的目的，事实上我本人的某种潜力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可以说我的表现真的好了，我在知青中的人气指数得到了空前提升。我自己都感觉，我仿佛变成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知青，下一次的招工、招生好像非我莫属。
后来的事实告诉我，我的这些表现实在幼稚而又可笑，麻烦正在向我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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