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第二章(三)
三、批斗
一个星期后,马东骥就来看我了,他给我送来了换洗的衣服。
我们是在一间小屋里见的面。因为马东骥已经调到总场民兵营搞集训,消息不是太灵通,又因为张娅芝跳洞庭湖的事,马东骥他们被派去打捞尸体,结果什么都没捞到,却听到了我不幸“被捕”的消息。他二话没说,清理了我的衣服就跑到了拘留室。
本来我们是难以相见的,我处在审查阶段,一般是不能见任何人的。马东骥是总场民兵营的,跟保卫科的刘科长很熟,说了几句好话,刘科长就给了他十五分钟。
其实见面也是沉默,他要说的早已经说了,还在那次偷瓜的时候他就警告过我。那时候,我离真正的犯罪还有一步之遥,要是听了他的提醒,听了他的警告,我可能不会进保卫科,可我没把他的忠告放在心上,还认为他是多管闲事。结果怎么样?覆水难收。
他什么也没说,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也不好说什么,我很后悔没有听他的话。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虽然没有责备我,可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责备我。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变成了一个小偷?我自己也在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一回我是该好好地反省反省了。
十五分钟就像十五年,漫长的沉默,看得出来,他不想跟我说什么,如果不是过去的感情还在,我想他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他除了留下一句要我好自为之的话之外,再没有多说半句,静静地坐了一刻钟,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
两个月之后,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已经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我是被批斗的对象,他是看守我的民兵。
当我们的视线碰到一起的时候,我们都有种惊讶、有种无奈的感觉。上帝真会开玩笑,安排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下乡,现在又安排他领着我到各地“巡游”——让我接受批斗。我最初的感觉好像是在做梦,可当我看到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对着我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一切都是真的,我在接受批斗。后来我才知道,我竟然是中国最后一个接受批斗的对象。
第一场批斗大会就在七分场的礼堂举行。马东骥“押”我前去会场的时候,用冰冷的声音跟我说,今夜是分场安排的头一场批斗大会,有两个多小时,有八位知青发言,不管人家说得对与不对,你都要正确对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千万不能在台上吵闹。
我点点头,让他放心。那种对话是痛苦的,他不想跟我说,我也没脸跟他说,谁跟谁说都会难受,各自充当的角色实在不伦不类,可又不能不说,毕竟都有需要用语言沟通的时候。
我跟着马东骥来到了分场礼堂,躲在他的后面,迈着沉重的步子,提心吊胆地于晚上八点进入了七分场早已布置好的批判会场。
礼堂内人头攒动,挤满了参加批斗会的农民、知青。
会场烟雾缭绕,因为停电,台中的桌子上放着一盏大号煤油灯,马东骥叫我在煤油灯前站好,然后跟主持会议的分场场长报告,说可以开始了。分场场长拉开嗓子大声宣布批斗大会现在开始,接下来的场面一幕比一幕紧张激烈。
我不敢面对台下,也不敢面对发言的知青或者农民。发言的人说了什么,批判了我什么罪行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马东骥不是吓唬我,我就是七分场的冤家。过去我没少坑害过他们,农民的瓜果蔬菜、鸡鸭鱼狗,特别是瓜地里的几次偷瓜,把人家折腾得够戗,用鸡犬不宁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一想到这些,我心里都是凉的,这回怕是要接受惩罚了。
农民的激愤,知青的控诉,每一句话都义愤填膺,台上群情高涨,台下叽叽喳喳,躁动不安,突然听见一位农民高喊,打死这个贼!
这一声太要命了,本来人们就怒火万丈,就差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发泄点,这一声大叫就如同在浇了油的柴草上点了一把火,立即把这场批斗会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立刻,人声鼎沸,尖叫声夹杂着桌子、板凳、扁担相互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像潮水般涌上台来,个个喊打。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东骥突然大吼一声:都给我退下!会场立即安静了,马东骥跳到前面挡住了汹涌的农民,质问,想干什么?是来打架的还是来开会的?谁也不准上来!愤怒的人群被他那铁塔一样的身躯、威风凛凛的气势所震慑,情绪收敛了一些。人们齐刷刷地瞪着我,愤怒的眼神里冒着火,就像活活要把我烧死一样。那时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害怕的时候,我想这可能就是报应,只要他们冲上来,我就会变成肉酱,那种力量的确是巨大而又可怕的,是不可阻挡的。我心里想,只要躲过了这一劫,以后再也不能偷人家的东西了。每一个被偷的人都对偷他东西的人有切齿之恨,现在是他们出气的时候了,有这种机会谁还肯轻易放过?没有被偷过的人也一样对贼恨之入骨,所谓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我现在就是一只老鼠。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像那些狡猾的狐狸一样,假死,等死,装死。我想我的劫数到了,我十有八九走不出这个会场。
奇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农场总部集训的十几个民兵手拿长枪,像闪电一般快步走进了会场来维持秩序。主席台下,那些手持长枪的民兵按一字排开,挡在了马东骥和那批要冲上主席台的农民中间。马东骥接着喊,革命的同志们,你们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今晚的批斗会,主要是批判胡卫国的错误思想,其目的还是挽救他,帮助他,教育他,不是来打他的。
马东骥发挥了能说会道的特长,既有大道理,又有小道理,既非常得体,又非常有说服力。他说,对付一个贼,让所有的人都把他打一顿又有什么意义?不在灵魂深处触动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以后出去了他还会偷,这能解决问题吗?愤怒的群众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了,加上还有一道民兵站成的人墙,他们慢慢地坐下了,会场恢复了原来的秩序。
后来的批斗怎么进行的,我全都不知道了,我完全被那种场面吓呆了。什么是群众的力量?这就是群众的力量!什么叫触及灵魂?这就叫触及灵魂!那种场合让我从心里感受到,做贼真不是人干的事情,不是被人用拳头揍死,就是被人用唾沫淹死,是人就千万别干这事。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及时赶到的民兵原来是马东骥早安排好的。会前马东骥就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他及时请示了总场的领导,临时抽调了民兵营一个排的人,隐蔽在主席台的后面。当那些愤怒的群众开始要冲上主席台时,他们就及时出来阻止了。一场灾难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马东骥,既让我接受了批斗,又让我避免了麻烦。一切他都想得那么周到而又细致,真像他所说的,既在暗中保护我,又让我触及灵魂。我真的应该好好感谢他。散会的时候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激地看着马东骥,说了句,谢谢你的关照,今晚要不是你出面,我的命就丢在这里了。
马东骥不以为然地说,谢什么,你也要理解农民的心,他们养鸡养鸭、种点儿瓜果也不容易,看着有点儿收获了就被你们偷了,谁不气愤?这还是第一场,还有几场批斗会,我不可能每次都叫那些民兵来。如果我实在挡不住你就快跑,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我无需过多地感激,一切放在心中,我的生命中注定要与马东骥结下不解之缘。
回分场的路上,我想了许多许多。我问自己,难道我插队就是要给农场带来灾难的?就是要给农民带来不幸的?我干的那些荒唐而又可耻、使农民无法接受的事情,导致他们如此恨我,我不该好好反省反省吗?
接连几场批斗会都没有前面的一场那么激烈尖锐、那么让我胆战心惊了,也许是其他分场不是我侵害的灾区。几个分场或者大队的观点都是一致的,以后不欢迎我去他们分场或者大队,希望我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批斗终于结束了,我怀着重新获得自由的心情,回到了我所在的知青点。三个多月的羁押批斗生活,我的心灵委实受到震撼,懂得了一些做人的道理。在回队的路上,望着远处知青点渐渐清晰的轮廓,一种负疚感油然而生,还真有点儿怕见“江东父老”。当我跨进知青点大门的时候,里面的情景一下子令我愕然。我想不到这时我的母亲由王队长、牛支书陪着等在门口,见我进来,母亲走了过来。孩子,你怎么搞的?
母亲疼爱地端详着我,由于太过于激动和忧虑,我和母亲竟无言以对,心中的千言万语已被抽泣所代替,一阵悲怆、委屈、愧疚之情袭上心来。我强忍即将滚落的泪珠,安慰母亲。我还好,妈,您放心吧!
母亲难过地说,还好什么?我知道你出事了,农场给单位发了个函,说你偷了两百多块钱,我接到通知后就到互助会借了三百块钱匆匆赶来,准备给你赔款。
母亲痛楚地把话说完,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愧疚,泪水如珍珠般顺着腮边滚落。世界上任何一种爱都没有慈母的爱崇高、伟大。我麻木地站在那里,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脑中一片空白……
我向母亲汇报了我下农村以来的生活经历,由于怕母亲伤心,隐去了一些受委屈的情节、一些不太光彩的事件。母亲认真地听着,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说,儿子,安心干,别再让妈失望,妈回去以后再想想办法,争取早点儿把你招回城。
母亲的话尽管充满希望,事实上只是一种安慰,劝我在知青点好好干是对我最大的期望。经过这一场大的波折之后,我也暗暗地无数次地下过决心,一定改邪归正,重新做人,至于早点儿招工回城,谁不想早点儿招工回去?这只是愿望,与现实非常遥远,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母亲在农场待了一天就走了。第二天凌晨四点,我与马东骥等人送母亲走,上车后母亲深情地再三叮嘱我,说一定要好好干,争取做个好知青。我很认真地跟母亲一次又一次地保证,我绝不会再让她失望!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