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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第二章(一)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易卓奇

一、童年往事

回忆就像一杯苦酒,喝起来又苦又涩。

可我不能不喝,像我这样一个生命即将结束的人,除了回忆,没有别的事可干。当死刑判决书下来后,我没有想过上诉,没有想过聘请律师,我有这个权利,法官再三提醒我别忘了法律赋予我的权利。也许,这种权利对别人是那么重要,可对我却是那么多余,我不需要。我的身上背着两条人命,作案后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不被发现,一是等待死亡。我曾经梦想不会被发现,事实说明我实在是幼稚,我的结局是后一种。当我的铁杆哥们儿马东骥来抓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地狱之门,宣布死刑只是法律程序上的、时间上的事情。我无需再费什么口舌,我甚至希望快点儿走完所有的程序,我盼望着死亡。

像所有的死囚一样,谁都会想一个问题,就是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怎么会掉进犯罪的深渊?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像没时间去想,不愿意去想,堕落了也不知怎么堕落的。直到现在,一切都成了现实,我才问自己,我是怎么进来的?我怎么就走上了人生的末路?

晚是晚了,可我无法逾越这个过程,无法舍弃这道功课。尤其是我,一个本来就善于思考的罪犯。我不像别人,害怕提及这个词语,我就是个罪犯。当死刑的判决书送达之后,我就一直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我本善良,从小受的是传统的教育。从我懂事的那天起,父母就教育我做个好孩子,爱国、爱党、爱社会主义,讲礼貌、讲道德、讲文明,要积极向上等。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暗下决心,不打架、守纪律,做个好学生,用优异的成绩感谢老师和父母。那时,每堂课我都专心听讲、举手发言、勤于思考。我按时完成作业,如饥似渴地学习知识,做到了一个优秀生能做的一切。每次接到老师批改的写有“优”字的作业本时,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心情特别舒畅。我成了班上学习好、表现好的尖子生。

班上还有一个尖子,那就是马东骥。从上学的第一天起,我就与马东骥有了不解之缘,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哥们儿。我们既是朋友,又是竞争对手。相当一段时间内,我们都铆足了劲儿比拼,比学习、比进步。在我们班上,我和马东骥一直是成绩最优秀的学生。每次考试,我们都在第一、二名之间展开拉锯赛。我的语文比他略胜一筹,他的数学总比我高出一两分。我们一直在较劲,结果我们不仅成了班上的优秀学生,也成了年级的、学校的优秀学生,成绩也好,表现也好,各方面都遥遥领先于其他同学。

如果就这么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我不敢肯定我能成为什么家,但可以肯定我们能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可事物往往不按人们希望的轨迹发展,由于各种原因,愿望和结局常常是南辕北辙的。命运在我们读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跟我们开起了玩笑,就无情地作弄着我们。

我和马东骥正在暗中较劲的时候,有一件事情提前打破了我们美好的梦想。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要从优秀学生中发展“红小兵”。毋庸置疑,我和马东骥肯定是班上第一批发展的对象。我们谁都觉得自己是理所当然的红小兵,可事与愿违,我俩偏偏不能加入红小兵。

理由很简单,我们都有一个不争气的爸爸。我的父亲是国民党伪军官,还被怀疑是美蒋特务,这么坏的人怎么能让他的儿子加入红小兵呢?红小兵是谁?是保卫毛主席的,怎么能让国民党伪军官的儿子混进来?这断然不行。

我不行,马东骥也不行。马东骥的父亲是右派,原来在大学里教书,是最年轻的经济学副教授。听说系里在评右派时,他父亲正好上厕所了,系里就一个右派指标,他父亲这次尿没憋住害了自己不要紧,还把他儿子害苦了。

当我们拿到学校发给我们的申请书时,我们傻眼了。那上面要填家庭成分,要填父亲是干什么的,这真是要命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填了家庭成分谁还要我们当红小兵?我曾经有过想隐瞒这个历史污点的想法,干脆什么都不填,我们家成分就是工人,我父亲就是工人,我也没说假话。可那时候,我们所受的教育要求我们做诚实的孩子,诚实的孩子是不能说谎的。何况当时还有“有成分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的说法。我们的政治表现是没得说的,都很优秀。我们几乎没有犹豫,如实地填写了自己家的成分——一个是国民党伪军官,一个是大右派。

我们以为我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应该成为保卫毛主席的红小兵。然而因为我们父亲的关系,我们不能加入红小兵组织。我们是坏分子的臭崽子,光荣而神圣的红小兵组织是不要我们的,我们被排除在组织之外。

当看到张榜公布的红小兵名单里没有我们的名字时,当看到别的同学左臂上戴上鲜艳的红小兵袖章时,我和马东骥都有一种绝望的感觉。我们不怪老师,不怪学校,就怪我们的父亲,什么事情不好干,要去当国民党伪军官?要去当右派?

恨,咬牙切齿的恨,恨我们的父亲,害得我们加入不了组织,害得我们成了另类!

后来的事情远远不是没加入红小兵组织那么简单,一系列的麻烦甚至是灾难,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了。

人的认识、人的观念、人的道德标准在很长一段时间是固定的,一直秉承着一个原则,那就是以对立论为原则,不是好的就是坏的,不是黑的就是白的,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所有的人都被按这个原则来划分,一旦划分,将是永久性的。我们因为父亲的关系被打入另册。真诚、信赖、友谊,甚至是爱都没有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就在我们那个小学,我们那个小小的班级,一夜之间,是非曲直全都变了。过去一向器重我们的老师,包括我们的班主任,知道我和马东骥的成分不好之后,对我们渐渐冷淡下来,不再那么器重我们,不再表扬我们,不对我们提问,也不给我们发言的机会。接下来的是冷眼、歧视、谩骂、打击,孩子是最怕孤独的,是最怕别人不跟他玩的。当时,我跟马东骥就面临这个严峻的现实,没人跟我们玩了,没有人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了。

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一切都太可怕了,可怕得让人无法承受。后来我才知道,人生的悲剧那时才刚开始,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当我父亲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台上被批斗的时候,当无数双歧视的眼睛时刻盯着我的时候,当大大小小的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国民党伪军官的臭崽子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怎么会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国民党伪军官的父亲?多少次,我到嘴边的问话,父亲为什么是当国民党的军官而不是红军、新四军、八路军、解放军的官呢?我始终没开得了口,我分明看到父亲也非常后悔,后悔他的历史污点给我们带来的灾难。我不忍心再去伤害父亲,只有不断地在心中呐喊:为什么让我生在这样一个不幸的家庭?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样一个不幸的年代?

我家住在铁路旁,每当夜深人静时,我常常独自站在门前的铁轨中间,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铁轨,似乎感到我的艰苦的生活和精神的折磨也像这长长的铁轨,永远都熬不到尽头。我渴求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不受歧视,不受虐待,不遭白眼,得到公平的对待。可事实上,我的这一切都是空想。我希望像过去一样,以自己积极向上的表现,发奋学习的成绩,得到老师的赞扬和同学的仰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美好的时光已经不复存在,我怎么努力都一样,我永远是个另类学生。这个时候,我才有点儿明白我姐姐为什么要跑到台上去批斗自己的父亲,也许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被歧视,事实上她成了另一种典型,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典型。可我做不到,我没有勇气去批斗我的父亲,我只能接受歧视。我这个人可能生来就好表现,好出人头地。如果给我一个公平竞争的环境,我可能真的能成为人才。可当这个前提不复存在的时候,特别是无数次受到歧视和打击之后,我的心灵已经完全被扭曲,我成了这个时代的畸形儿。我心里似乎形成了一个这样的理念,做不了最好的我就做最坏的。我要让世人瞧瞧我这个被歧视的孩子,同样有作为,同样有存在的价值。

我知道这其实是个危险的念头,是个可怕的念头,可我偏要往这个方向发展。我要显示我的存在,我要做我以前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

我很有组织才能,打架我不怕死,不久我在班上就成了霸王。谁再敢冷眼瞧我,我就指挥我的哥们儿大打出手。在武力、拳头的征服下,歧视我的人不敢明着骂我臭崽子,他们在拳头面前有所收敛。每当看到那些人“俯首称臣”的样子,我心里就有一种满足感。

我变了,变得依靠拳头、武力来征服别人。

我打架凶狠全校闻名,比我大的同学也要让我三分,不敢惹我。我常常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因为我天天打架闹事,好像不再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受到歧视,却反过来连累了父亲。

有一次,我和邻居的比我大八岁的孩子打架,他把我头上打出了血。父亲本来就因为自己的历史问题内疚,人家歧视他的孩子他没办法,可是人家过分欺负他的孩子,他是绝不会原谅的。我听说,他本来就有一身好武功,三五个人一般不是他的对手。我曾经多次要他教我功夫,总是被他痛骂一顿,学什么功夫?哪有什么功夫?好好读书!在他眼里,我唯有好好读书才有出息,他好像不知道他的那个想法已经行不通了,我就是从那里碰得头破血流才堕落成现在这样天天跟人打架的。打赢了的时候父亲不知道,当然也不能让他知道。我打输了,吃亏了的这一次偏让他看见了。他一听说别人家的大孩子打了我,二话没说,冲进那孩子的家里,揪住那个大孩子甩了两个耳光。那孩子的父亲见国民党伪军官还冲到他家来打人了,这还了得?抡起扁担就劈过来,父亲用手一挡,扁担断成两截。对方还要挥拳再打,父亲扭住对方的右手只提了一下,那孩子的父亲就“哎哟”一声惨叫。父亲只说了一句,孩子是无辜的,别拿我的孩子不当孩子,今后谁动我儿子我就对谁不客气!

父亲说完,拿起他们家桌上的一个杯子,使劲一捏,杯子成了粉末。

父亲再没多说一句,走了。

那一刻我惊呆了,这还了得,身上有这样的功夫,用现在的话说,父亲真是酷毙了。

其实我害了我父亲,以前批斗了那么多次,即使造反派对他拳脚相加,他也任人家折腾,都忍了,可当他看见别人欺负他儿子的时候,他第一次显露了他的功夫。这是我十多年来第一次看到,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父亲因为帮我出这口气被重新押走挨批斗,罪名又多了一条:进行阶级报复,反动气焰嚣张!

罪加一等,继续批判。

批斗归批斗,父亲根本不在乎,回来之后还警告邻居家,大人的事情别殃及孩子,只要不拿孩子出气,怎么批斗都没关系,如果孩子再受到伤害,他依然不会客气。

批斗依然在继续,不过从那以后,比我大的孩子谁也不敢欺负我了。

我变得越来越不成样子了。以前是我想读书别人不让我读书,后来是我不想读书也不让人家读书。当时社会上掀起一股“学黄帅,反潮流”的浪潮,这股浪潮搅乱了校园的一池清水,打乱了整个中国的教学秩序。这种摧毁和破坏整整影响了一代人。过去,我这个喜欢读书、希望读书的人现在再也不想读书了,读什么书?读书有什么用?黄帅不就是不读书的典型?张铁生考试交了一张白卷,结果还被《人民日报》表扬了一番。其实,这股潮流正合我的胃口,或者说我的心理正迎合了这种潮流。我就是希望闹,唯恐天下不乱,只要天下乱了就没有人记得我是国民党伪军官的儿子了,就没人歧视我、看不起我了。那就反吧,反潮流吧,往死里闹腾。向黄帅学习,跟老师对着干,跟学校对着干,跟所有人对着干,这不就是反潮流吗?我善于组织,我天生就有这方面的才能,我积极响应广播里的号召,鼓动班上同学造反、罢课。我们把桌椅堆起来,今天搞这个活动,明天搞那个活动,就是不认真上课,就是不好好读书,这一系列的行动把校长、老师都气得要死。

有一次,一位年过半百、满头银发的老师见我们瞎闹,气得一巴掌打在讲台上,瞪着高度近视的眼睛,狂喝:反什么潮流,真是岂有此理!同学们被他的气势震住了,齐刷刷地看着我,期盼着我来跟老师对着干。我经不起众人这么一激,就忘记自己姓什么了,脑筋一转,心生一计,举手高呼:学习张铁生,英雄交白卷,好汉打零分。

这一下子班上就沸腾了,同学们跟着我狂叫,硬是把老师轰出了教室。“喔!喔!我们胜利啰!”大家兴奋得鼓起掌来,沉浸在胜利的欢呼声中。

掌声过后,校长找我谈心,要求我在班上带个好头。班主任对我也刮目相看了,同学们更是把我捧为司令,如班上出了什么事,都来请我出面调解。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骂过我的人也改变了态度,跟我改善关系,甚至乞求我别打他们。当时我飘飘然,神气得要命,可谓“威风八面,趾高气扬”,俨然一个造反司令的派头。

这种称王称霸的恶习渐渐在我身上膨胀,父亲、母亲都看到了这后面的危险。父亲狠狠地训斥我,脾气上来了还要狠狠地揍我一顿。我很服父亲的拳头,父亲的拳头很少打在我的脸上,他好像不忍心,总觉得因为他的历史问题欠着我们什么,呵护、疼爱多于严管。他挨了一两年的批斗后,就下农村去了。教育我的责任更多地落到了我母亲的身上。

母亲总是苦口婆心地教育我,有时叹我不争气,也会打我几板子,可那是隔靴搔痒,根本触及不到我的灵魂。有一点是我后来感悟到的,母亲总是护着我。我常在外面闯祸,不是打了张三的孩子就是踢了李四的孩子,这些孩子的父母亲常来我家告状,母亲没一次不指责人家的。别人家的孩子永远不对,自家的孩子永远有理,她就像老母鸡呵护小鸡一样。母亲总以为因为我是国民党伪军官的臭崽子而被人家欺负,其实早就不是这回事了,不是我被别人欺负而是我欺负别人了。“文革”的这几年让我从弱者变成了强者,而母亲的一味袒护其实是迁就和纵容了我。

到了初中阶段,我的顽劣已达登峰造极的地步,抽烟、喝酒、打群架,处处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有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与高二年级的一位同学打架,他比我高出一头,力气很大,没几下子,他便把我打得鼻孔流血。回家后,我晚上在一辆汽车上偷了一把三角刮刀。第二天上学时,我把它藏在身上,准备再跟他打架时捅他两刀。不知是谁将此事报告了老师,我刚跨进教室门,老师突然搜我的书包。我知道事情败露,乘他不备,奋力一挣,拔腿就跑。老师紧追不放,我没跑多远便被老师逮住并被带到校办公室。老师从我身上搜出了三角刮刀,还有半包白兰地牌香烟。老师看我穿着当时社会青年中流行的时髦裤子,二话没说,拿来剪刀,咔嚓一下,我最心爱的裤子成了大喇叭。望着被剪坏的裤子,我心痛极了,我没有承认错误,心中更增添了几分仇恨。

从办公室出来后,我再没认真读过一天书,没认真听过一节课,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经常旷课,好像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两个星期后,学校的开除通知单寄到了我家里,这时离我初中毕业还有半个学期。

我成了一个无业游民,四处流浪。

最初,母亲怕我在社会上学坏,把我带到了她工作的工地上,想让我打点儿零工。我想也好,自己做点儿事情,自食其力,赚点儿钱孝顺母亲。

那时候我还没满十五岁,工地上的人安排我挑红砖,一担装二十多块,我再把这些红砖挑到楼上去。我还是个孩子,哪儿拿得下这活儿?打死我也挑不动这二十多块红砖呀,我只得立马走人,打道回府。

后来,母亲又给我找了几份工作,为减轻母亲的负担,我什么累活、脏活都干。挑土、做土砖、推板车,我都干过,赚的是几个血汗钱,非常辛苦。

我本来是老老实实地在一个工地上干活的,可我经不起社会上的诱惑,一些“江湖”朋友今天邀我喝酒,明天叫我帮忙打架。我也没一个正式工作,慢慢就混迹于社会,开始打群架、抢军帽,甚至小偷小摸,干一些不三不四的勾当。

我很清楚,我在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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