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父亲爹:第九章
第九章 凡事都有缘由……
邹一龙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所以,我刚开口问他,他就斗胆打断我的话说:“宁同志,能让我表个态吗?”
“行。”
“我问一句,您是从北京来的吗?”我点点头,他继续说,“如果我有重大立功表现,能保我不死吗?”
我和单芹相互看了一眼。
单芹说:“邹一龙,你没有讲条件的资格。”
邹一龙说:“这点我知道。但如果我这么就死了,带着你们很想知道的事情下了地狱,我不甘心,你们也会不甘心的。”
单芹还要说,我拦住她说:“邹一龙,这要看你有什么样的立功表现了。”
邹一龙笑道:“还是北京的警察有水平,报告宁同志,我的情况一准让你兴奋。”邹一龙手舞足蹈。
单芹喊:“邹一龙,你老实点儿。”
单芹有些不高兴了……
审讯整整进行了六个小时。邹一龙讲了五个半小时,其余的半个小时是我的提问和休息的时间。结束审讯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邹一龙被管教带走后,单芹不由自主地伸了一个懒腰说:“真累死了。”我也有同感,但我还是被邹一龙所讲的内容激动,我这种情绪溢于言表。我说:“单芹,我请你吃米线去。”
单芹瞅了我一眼说:“如果我去北京,说请你去吃炸酱面,你去吃吗?”
我当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就说:“我肯定去吃。单芹,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就是炸酱面。”单芹一脸失望,她为我没有理解她的话而失望。她后来对我说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木讷的北京男人,对她暗示我请她吃一顿像样的晚饭的要求如此麻木不仁。尽管如此,单芹还是把我领到一家装修典雅极具云南风情的过桥米线店。我们要了几个凉菜和两碗过桥米线。这是一家傣族夫妻店,老夫妻都长得慈眉善目,不但很快把饭菜端了上来,还坐在我们对面的桌上看着我们吃。也许是真饿了,也许是米线太香了,总之,我吃得满头大汗并被辣椒酱辣得龇牙咧嘴,老板娘湿了一条毛巾递给我用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说:“没关系,慢慢地吃。”单芹接过毛巾递给我的同时用傣语对老板娘说了几句,她语气很冲。老夫妻却互相笑了,拉扯地退回厨房。顿时,屋子显得很安静。
我问:“你说了什么,他们就走了?”
单芹说:“我说这样看客人会让客人很不好意思。”
我用毛巾擦汗说:“你好像和他们很熟?”
单芹瞧着我说:“当然很熟,他们是我的公公和婆婆。”
“你都结婚了?”我很惊讶。
“难道我不应该结婚吗?”单芹说,“我都结婚五年了,我还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叫温岩。”
我觉得我的惊讶此时变成了惊愕。
“你怎么了?”单芹用筷子打了我的手一下,我这才从惊愕之中回到现实中来,“那……你……爱人……呢?”
单芹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我爱人他牺牲了,他也是个缉毒警察。”
“对不起。”我说。
“这没有什么,你不知道嘛。”单芹用手拂了拂眼前,那只手在空气中摆动着,她是想赶什么呢。单芹说:“有些事总是忘不了……真的,那天我在医院临产,他去抓一个小毒贩,走的时候还和我说,一会儿就回来……”单芹的眼睛湿润了……她摇摇头说,“那个毒贩是他的表哥,说好是自首的,谁知是一个圈套,他们用车把他撞死了……他死的时间正好是我儿子出生的时间……”单芹的泪水流了下来……身体也一起一伏……我伸出手抓住她的手,使劲地攥住……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单芹把手从汗津津的手中抽出,她这一抽,我也清醒了……
“真对不起,我不该问。”
单芹用手捋捋头发又擦去眼角的泪水笑道:“宁五原,说什么对不起,当警察就得想到这一步,否则还叫什么警察。都两年了。我还以为我都忘了,可是一见到你,又想了起来……”
“见到我?”
“你呀,和我那位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好了,我们该走了。”单芹的话音刚落,老夫妻就出现了,他们一脸真诚的笑纹像开放的大丽花。
我说:“谢谢老人家的米线。”
老婆婆说:“好吃就常来。”说着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塑料袋芒果递给我说,“这很好吃的。”
单芹又用傣语和两位老人说了几句。老婆婆闪身推开门说:“明天来。”
我抱着那袋芒果和单芹走出小店,很晴朗的夜空有很多星星闪烁,也有很柔的风吹拂着我有些发热的身体。我很想在这样的夜色里和单芹走上一会儿……为什么?连我都不知道。
我在等待……
单芹却说:“好了,我不送你了,你往前走二百米,再往右拐就是公安局招待所了。”
我茫然地说:“再见。”
单芹说:“再见。”
我转身向前走了几步又转回身,看见单芹还站在原地未动。我跑到她的面前,却不知如何说好……
“单芹,我……”
“还有事吗?”单芹目光清澈。
“我……我想起了今天应当是我请客。”我说,“单芹,今天应该是我埋单。”我在掏钱……
“行了,回去吧。以后我到北京你再埋单吧。你走吧,”她说着看了看手表,“我儿子该吃奶了。”
“两岁还在吃奶?”
“这你就不懂了,这儿的……”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单芹冲我挥挥手,自己跑回屋里。门咣当一声关了。
我在门前站了很久……
从云南回到北京,我去马局长那里做了简单的汇报之后,就到医院去看父亲苏明远。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到我他欠欠身说:“五原来了。”
我把那袋芒果放在茶几上说:“我刚从云南出差回来,这芒果是最新鲜的。”
苏明远将目光凝聚在那袋芒果上好一会儿,突然说:“五原,你知道吗,苏铃最喜欢吃芒果了。”说罢,他叹了口气,眼睛变得湿润起来……
我说:“父亲,您吃吧,等苏铃回来我去买,好在这东西北京也有。”我拿起一个芒果给他剥皮。
苏明远用手挡住我说:“五原,你说我这个人怎么样?”
我说:“父亲,你是个好人。”
苏明远摇摇头说:“五原,父亲我不是个好人。”
“父亲,为什么你要这样说呢?”
苏明远站了起来,他拄着拐杖在屋里走着,从沙发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沙发前。他使劲地顿顿了拐杖,嘴张了张又闭上,人又坐回沙发里,长叹道:“五原,父亲是做不成好人了……”
我想了想说:“父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苦笑道:“我这一辈子都是事,心事烦事糟事。”说着长吁短叹愁眉苦脸。这是这些年头一次看见父亲如此悲愁,他从前可是头不低腰不弯的铮铮汉子,不会因为我去了云南几天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吧?我的手机不断地在响,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索阳和季小南的电话。我没有接。
父亲说:“五原,有事你就忙去吧,啥时闲了再来看我。”
我说:“不,您不说清楚我就不走。”
父亲自嘲地说:“五原呀,该说清楚的事情早就该说清楚了,到现在说清楚了,不该做的事情也做了,也就说不清楚了。”
我有点儿听不明白父亲这段话,我还想继续问,可季小南发来的短信已经有点儿威胁的味道了。她说,你再不回电,我就关机。我只好和父亲告辞走出医院。
走出医院后我又收到季小南的短信,她叫我马上到刑警队。我开车往刑警队的路上想,这个季小南又犯毛病了,竟然用命令的口吻和我说话。我非得整治她不可。走进办公室,就看见季小南笑眯眯地站在屋里,见我进来就说:“宁队,你来得正好,我刚把茶沏好。”她双手端着茶杯向我走过来。我发现办公室很干净,窗明几净。
“你打扫的?”
她笑而不答,把茶杯放在我面前说:“这茶可是我爸从浙江带回来的明前茶。”我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果然满口含香。我说:“是好茶。”又问,“这几天有什么情况吗?”
季小南却问我:“我给你的录音听了没有?”
我想坏了,急忙去摸上衣的口袋,那盘录音带还踏踏实实在里面,我怎么就把这事忘了呢?
“你没听。”季小南的脸顿时晴转阴。
“我现在就听。”我从口袋取出录音带放进录音机里。
季小南说:“你听吧,我一会儿再来。”
“你不是有事吗?”
“你不听完,我和你说个屁。”她这个“屁”字出口,着实让我大惊失色。我几乎不相信这个字会从她的口中说出,但的的确确是她说的,而且她说完就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吃惊。可我毕竟是宁五原呀,我马上调整了我的情绪,我想,如果不是我的疏忽,她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这录音带里肯定有我需要的东西……
季小南:都快十一点了,苏铃你怎么还不睡?
苏铃:我睡不着。
季小南:睡不着,我们聊会儿天,行吗?
苏铃:我们聊什么呢?我们不是一路人。
季小南:我们不是都认识宁五原吗?我们就聊聊他好吗?
苏铃:你对他感兴趣?
季小南:有点儿……
苏铃:我看不止一点儿……
季小南:你怎么看出来的?
苏铃:这还用看吗?看看你瞧他的眼神,傻子都明白,你爱上他了。
季小南:(声音高了)不可能。我才不会爱上他呢,他那么凶,有时冷得像一团冰,而且特自负……
苏铃: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你说的这些,正是女孩子,特别是漂亮女孩子最渴望的……
季小南:你什么意思……
苏铃:漂亮女孩子周围总有一堆献媚拍马屁的男人,漂亮女孩子也喜欢男人追着捧着,这是虚荣。可冷不丁来了个男人,能干英俊,你以为他也和那些男人一样,偏偏就不一样,他不理你,还冷落你,搞得你又急,你就想他凭什么不理你。这样的男人有两类,一类就是这种人,另一类是故意装的……
季小南:那宁五原是第一类人啦。
苏铃:当然,是一种女人最喜欢的男人类型。
季小南:这么好的男人,你喜欢不喜欢他呀?
苏铃:当然喜欢,我们姐妹三个都喜欢他,可是喜欢归喜欢,他却不喜欢我们,再加上他是个警察,和我们总有一种距离。
季小南:他不是你们的哥哥吗?
苏铃:当然是哥哥呀。他是我们的爸爸共同的养子。管我爸叫父亲,管李小雨她爸叫爹,管张雅芝她爸叫爸。
季小南:那他亲生父母呢?
苏铃:这些年了,谁也不提,五原哥也不问。我只知道他父母也是知识青年。
季小南:大不幸了……
苏铃:你瞧你,感动了吧……
季小南:我要是你我就去关心他,爱护他……
苏铃:可惜,我不是你,你是警察,他也是警察,你们是在同一水平线上……我……我算什么?我不过是个“鸡”……(苏铃的哭声……)
季小南:你哭了?
苏铃:我就是想哭。
季小南:那你就哭吧,哭够了再说……
(录音机里哭声响了大约有五分钟,后来哭声停止了……)
苏铃:我不哭了……我们继续聊吧……
季小南:要不,明天再聊吧……
苏铃:我想聊……你这里有酒吗?
季小南:有葡萄酒……我去拿……(脚步声……)就剩半瓶了……
苏铃:这酒真好喝。
季小南:好喝就多喝点儿,这酒都是别人送给我爸爸的……
苏铃:看你家这阵势,你爸是当官的吧?
季小南:是个小官。
苏铃:呸,当官的就没好人,一个个装模作样,心里头全是歪歪肠子。
季小南: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苏铃:那怎么想,他们见了我就像黄鼠狼见了鸡,那骚劲儿大了,你瞧瞧(苏铃脱了衣服)……
季小南:你身上是怎么弄的?
苏铃:都是当官的弄得,他们干不了就虐待,掐咬抠抓拧……什么招都用上了……(哭腔)你以为“鸡”好做吗……
(除了苏铃的啜泣声,我可以想象季小南面对这一切的面部表情,不是任何一个警察都可以泰然面对这一切的……许久,传来季小南的声音……)
季小南的声音变得低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铃: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钱。
季小南:你不是有工作吗?不是有工资吗?
苏铃笑了,笑得有些惨痛: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永远是没有钱的人比有钱的人多,而且越是有钱越好挣钱,越是没钱越难挣钱。我爸他下岗了,还有癌症,我妈就是嫌我爸穷离开了我爸,我每月挣的一千多块钱还不够我爸做一次化疗的费用,我只能用我自己来挣钱。
季小南:你爸的朋友张宝林不是有钱吗?你爸不是和他是生死朋友吗?他没有帮助你爸吗?
(苏铃听了季小南的话便爆发出更大声音的笑声,这笑声宛如刀尖刺进人的心脏时发出的叫声……)
季小南:苏铃,你怎么了……
苏铃的笑声渐渐地衰弱了:季警官,你知道吗,我卖身的第一个人就是宁五原的爸张宝林呀。以后,他把我送给他的朋友玩……我爸住院住高级病房请好医生用好药,表面上是他给的,实际上都是我用肉和血换来的……季警官,我要是家里有点儿钱,宁五原还能留到今天等你去爱吗……
有人敲我办公室的门。我说进来。门推开了,索阳站在门口看着我微笑。我关上录音机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说:“索大队,你好。”
“你也好。”索阳略微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他脚步缓慢走近我伸出手,我也连忙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无力而且冰凉。
“你手很凉。”
“可我的心是热的。五原,马局转过来的邹一龙的笔录我看完了,这是一份很有证据价值的笔录。你的工作很出色。”他说着,我发现他额头沁出了汗,身体也开始摇晃,我连忙扶住他。
“索大队,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扶他坐在沙发上,替他倒了杯温开水后说,“要不要叫医生?”
他摆摆手,从兜里掏出药用温水吞服后说:“吃了药就好了。”
“你在骗我。”我站在他的对面说。
“你看出来了?”
“你是真病了,我觉得连马局都被你骗了。”
“这说明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我现在明白了张宝林为什么会给我那张卡……”我说,“他怕你不要他的钱,而且希望我为你来花钱。”
索阳吃了药精神好了点儿,他说:“五原你说对了一半,张宝林一直希望你不下水,希望下水的人是我,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我得了病,我希望你能担起这副担子。但是马局考虑到你的社会关系,如果你进入,你是否能完成一个警察职责?对你来说,坚持和退缩同样惨烈……”
“我明白。”我说。
季小南是索阳走后才回来的。我把录音带还给她。她说这份儿是给我的。我把录音带放回上衣口袋说:“该吃午饭了。”
季小南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是该吃午饭了。”
“我们去哪儿吃,沪江香满楼?那的葱油面不错。”
她终于忍不住了:“宁队,录音带你到底听了没有?”
我说:“听了。”
“听了?”季小南双眉竖立,“听了你怎么还这样无动于衷,你还是不是个警察?”
“我当然是。再说听了一盘录音带就不吃午饭了吗?”
“你……你……是个冷血动物……”季小南嘴唇哆嗦着快说不出话来了。我忍不住笑了。
“你居然还笑?我……”她扬起了手……玩笑开大了。不过,这女人一到了刑警队脾气就渐长,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我说:“刚才索大队通知,让我带你去马局那里开会。”
“开什么会?”她语气缓和了些许。
“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想知道。”季小南脸上出现笑意。
我说:“不该打听的少问。”
季小南说:“我想知道‘沪江香满楼’在哪儿,行不?”
“玩这套。”我说,“告诉你也不知道,跟我走吧。”
季小南说:“走。”
没有什么事能比和你心仪的女孩子在一起吃饭更为开心的了。坐在季小南对面,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嘬着油光麻亮的葱油面,感觉她的吃相特别好看,像一只几天没有吃过好东西的小狗,贪婪却不失身份。一碗面很快被她吃光了,她抬起头来,伸出舌头在上下嘴唇舔了一遭说:“你怎么不吃?多香啊。”
我说:“看你吃,我更香。”
她嗔笑道:“去了一趟云南,学会说话了,是不是碰上了什么人啦……”
我惊异女孩子们的第六感觉,好像她们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是雷达,守护着自己的那份天空。不过,我还是决定逗逗她。于是,我就对她讲起了单芹的故事,只是隐去了她丈夫牺牲的事。季小南听完却说:“这好像是你编的,是不是在和我吃饭之前,和那个当编剧的妹妹李小雨通过话?”我笑了,说逗你玩呢,然后把真的单芹的故事讲了一遍。这次季小南很感动,眼圈红红的。
我说:“如果一个家庭的男女双方都是警察,现在看来不是完美的组合,更理想的是……”我停顿了一下,看了季小南一眼,她很注意地听我说话。她专注的时候,眼睛清澈如同九寨沟的潭水,三十几米深一望到底。季小南用筷子敲敲碗:“你说呀……”
“我说什么?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我问她,“我刚才说什么了?”
季小南说:“你说最理想的家庭组合是……”
最理想的家庭组合是什么人?当然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什么职业呢?对了,我刚才说一个警察和一个女警察不合适,干吗不合适呀?最合适。不过,我还不想要家庭。不是我怕负责任,而是我对两个警察组成的家庭有一种恐惧,我怕失去一个之后的寂寞和孤单。而单芹使我对这种恐惧更加重了印象。
季小南说:“喂,你说话呀。”
这回是深思熟虑的回答。我说:“作为一个警察,五十岁之前最好不结婚,如果结婚,最好找个护士或妇联干部或演员,不要找同行。”我看见季小南一脸失望。她什么事都溢于言表,这种性格是不适合做警察的。
季小南说:“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说:“这也是我从警十余年来的心得总结。”
季小南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向服务员喊:“结账。”
“说好我结账的。”我说着从兜里掏出钱夹。
季小南拿过账单看了看说:“一共二十八块,AA制,一人十四块。”说罢数了十四块扔在桌上,竟扬长而去。天哪,这是一个何等性格强烈的女人,这种女人如果被选来做老婆,这辈子受大罪了。我庆幸自己及时准确地看出了季小南美丽健康的容貌和躯体之外的弱点。有些女人能把这种弱点掩藏很多年甚至一辈子。其实,看透一个女人的全部,就像破案一样,除了要及时到达案发现场,还要从众多现场物证中筛选出最有证据价值的证据,用来证明这个人作案的动机和实施犯罪的过程……刑警是研究人的职业,和作家一样。作家研究人是靠经验和经历,刑警是靠证据和经验。在某种意义上,作家和刑警是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共同来解释令我们茫然又充满欲望的人……我这样想着走出了沪江香满楼。一出大门,我看见季小南站在大门外面,很严肃地看着我。
“你不是走了吗?”我问。
“我只是先走而已,在外面等你。何况,外面的空气很新鲜,总比在屋里呼吸那些浊气强。”
我绷起面孔说:“告诉你,季小南,以后不许说这些带暗示的话语。”我看了看手表,离下午开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这样,我去看看苏铃。”
季小南说:“宁五原,你记住,以后我们之间谁也不许说废话。”
我说:“再一次提醒你,以后要叫我宁队。”
“明白,宁队。”
“那好,我们走。”
“等一下,宁队。”我回头看她。她说:“录音带你听了没有?”我点点头。她问:“你有什么感想?”
我知道她话里有话便说:“你有什么想法?”
季小南说:“按照规定,我希望你能在下午的会上主动申请回避此案。也就是说,苏铃的住处你最好不要去了。”
我说:“这是你的建议还是别的什么?”
“是建议。是一个刑警对另一个刑警的建议。”
“谢谢。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但现在还是要去看一下苏铃。希望你能服从命令。”
“是。宁队,我明白。”
在我们开车去方南公寓的路上,我和季小南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我接了一个电话,是三里屯派出所段勇,说有要紧事。我说我晚上会找他的。车在方南公寓停车场停好后,我和季小南下车走进公寓,一走进公寓就发现气氛不对,大厅来来往往都是保安,而且都是慌慌张张,我拉住一个保安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保安说发生了煤气泄漏。季小南问是哪儿泄漏了。保安说是十六层。
我和季小南不由得一惊。苏铃就住十六层。
季小南说了声“不好”就往电梯间跑,但电梯迟迟不来。我拉了季小南一把说,走楼梯。我们迎着从楼上跑下来的人往上跑,越往上跑就能闻到煤气的那股味道,我已经感到胸腔里的不适,再看我身后的季小南大汗淋漓面色苍白。这时,从楼上往下跑的人没有了,我对季小南说:“背过身去。”
季小南擦了把汗问:“为什么?”
“少废话,叫你背身你就背过去。”
季小南不再说话,索性背身坐在台阶上喘着气,她一起一伏的后背像个抽动的风箱。我脱下衬衣撕成两半,然后塞进裤裆里狠狠地撒了一泡尿,这泡尿撒了很长,我觉得膀胱变得空空荡荡的。我取出被我尿液浸透的衬衣,把其中撕开的一半递给季小南说:“用这个捂在鼻子上。”
季小南用手接那衬衣,突然发觉有什么不对,手一松,衬衣掉在台阶上,她说:“这是什么?”
“又是废话。”我捡起衬衣塞到她手里说,“你要想活着就老老实实捂着鼻子。”我的口气很严厉。季小南也看出来我急了,就把衬衣叠了叠捂在鼻子上,刚捂上她就尖叫一声:“这是什么味儿呀!”她要扔掉衬衣,我厉声道:“捂好,跟我往上爬。”
我在前面走,听见她在后面咳嗽。我知道她很难受,但这总比煤气中毒强。终于到了十六层,打开了1603房间,我看见苏铃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屋子里煤气味很重,我连忙用椅子砸碎密封的窗户,又跑到厨房检查煤气灶。没有发现问题。我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次煤气泄漏不是针对苏铃而来的。
我对季小南说:“你看看苏铃。”
季小南这时还捂着被我尿液浸湿的衬衣站在屋子中央,听见我的话这才松开双手,衬衣掉在地上,她大口呼吸着从被砸碎玻璃的窗户吹进来的新鲜空气。
我过去推了她一下说:“想什么呢,看看苏铃。”季小南这才有了反应,她冲到床边一把拉开被子,被子里哪有什么苏铃,只有一个穿着苏铃睡衣的橡皮人。
季小南傻了,回头喊:“宁队,这不是苏铃!”
马局和索阳没有责怪我这次失误。相反,马局认为这恰恰证明苏铃的确知道很多情况,否则,这些人不会这样急不可待地找苏铃。关于橡皮人,季小南说从来没有见过。季小南说的是实话。这种橡皮人是一种女人用来自慰的工具,如果放了气放在箱子里只占很小的地方。这种东西在任何一家成人用品商店都可以买到。
索阳说:“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苏铃自己走的,如果是劫持,用得着布置个现场吗?”
“我同意索阳的看法。在下午开会之前,我已经向煤气公司了解了这次煤气事故的原因。是十五层有一业主改装煤气,把煤气管接到了自来水管道上,所以中午许多用户用水时,煤气就从水管里出来了。还有,据从方南公寓监控录像看到,苏铃是上午十一点零五分离开方南公寓的,而且是坐了一辆黑车。我已经叫詹波去找这辆黑车的司机。”我把了解到的情况向马局和索阳做了汇报。
马局说:“宁五原,苏铃一直很安心地住在方南公寓,为什么突然就走了呢?我们先假设她出走。”
我说:“季小南,你说说。”
季小南嗫嚅道:“我也不知道……”
索阳不高兴了,一拍大腿说:“你怎么能不知道,你是负责苏铃安全的警官。不知道……不知道要你干什么用!”
季小南被索阳说得一脸桃花,她说:“索大队,真对不起,刚才也不知道宁队给我什么东西捂鼻子,呛得我现在还迷迷糊糊。”
索阳说:“宁五原,是什么东西?”
我附在索阳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索阳猛地大笑起来,把我都吓了一跳。马局见索阳笑,也好奇心倍增,问索阳究竟。索阳说:“我照实说啦……”
我说:“师傅,你答应要保密的。”
马局说:“对我不能保密。”
索阳说:“徒弟,我只能说了,要不,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怕马局报复。”马局说这样好。季小南说索大队你就说吧。
索阳收敛住笑说:“季小南,你捂鼻子用的布上都是宁五原的尿。尿就是氨水,可以预防煤气中毒。”
马局说:“好,好,这叫急中生智……”
再看季小南,趴在马局的沙发上就吐上了……我闻那味儿,比我的尿味还难闻。
我也奇怪,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吐也不应该有这么难闻的味儿呀……
马局喊:“五原,赶紧去拿笤帚……”
索阳也喊:“季小南,你没事吧……”
正当我们手忙脚乱的时候,詹波打电话告诉我黑车司机找到了,人在三里屯派出所。我想起段勇正好要找我。我和马局索阳打了招呼走了,临出门的时候我看见季小南正看着我,一脸苦大仇深。至于嘛,不就是一泡救命的尿。
我一扭脸出了屋……
黑车司机一听我叫宁五原就拉着我的手叫大哥,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宁大哥,一边说一边掏出小本子给我看:“大哥,都是你小蜜花的钱,一共是八千四百五十三块。”
我说:“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路荣。”黑车司机说。
我乐了:“你还叫人参呢。”
“大哥,我真叫路荣。大路的路,光荣的荣。爹妈起的,也没办法,将就着用……”
“说正事,你把苏铃送到哪了?”
“天地良心,我把她送到三里屯北口她就下车了,我一看也中午了,就蹲小馆喝两口,才喝一口就被弄来了。大哥,您是不是被她卷了?告诉您,这年头,小丫头们都是本·拉登,一个更比一个黑。”
我笑了:“路荣,你说得挺有理。好啦,你可以走了,谢谢你和警方的配合。”我说着掏出五十块钱,“这钱是误餐费,甭嫌少。”路荣发傻一般地看着我,半天才说:“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吗?”
我把钱塞到他手里说:“喝你的小酒去吧,记住,醒了酒再开车。”路荣答应着走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大哥,你到星雨去看看,那丫头片子说不定在。”他冲我挤了一下眼睛。我说我知道。
段勇在一旁咂着嘴说:“行呀,恩威并施。”
我说:“收起你那套江湖的玩意儿,这叫紧紧依靠人民群众,懂吗?”
段勇说:“是不是皮都没有了,毛还有什么用……”
“是这个意思。不过,这话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多读点儿书,才能当一个好警察。走吧……”
“去哪儿?”
“当然是星雨酒吧。”
“大下午的,都没有生意。”
“真的?”我问段勇其实也是问自己。但路荣告诉我的时候的表情却让我挥之不去……凭我的直觉,这是一种暗示……他为什么不直说,是因为段勇?段勇正在打电话,我一把拿过电话说:“你不知道规矩吗,在执行任务前是不能打电话的?”
段勇有点儿急了:“宁队。”称呼都变了,“宁队,我这里可是派出所。”
我说:“我知道你这儿是派出所,知道派出所的意思吗?”
“派出所就是派出所,你还能出什么新意?”
我指着段勇说:“你也算个警察,连这种基本的知识都不清楚,我告诉你,派出所是公安机关的派出机构,负责一方平安。派出所要对上级公安机关负责,也要对同级街道委员会负责。明白了吗?”
段勇说:“我明白了,你把手机给我。”
我说:“等去完了星雨酒吧就给你……”
段勇有点儿无可奈何。
我有的时候忍不住要夸自己,我觉得我天生就是一个警察。中国警察除了政治上的要求外,一个好警察要有意识,发现问题的意识,这意识如同在弦上的箭,只要有情况就会一触即发,而且是百发百中。
我走进星雨酒吧就发现里面热闹非凡,怪模怪样的人挨头接尾,行为和眼神都有些暧昧,我知道这些人不是“同志”就是瘾君子。我拉段勇在一个角落坐下,这里别人看不见我们,我们却能对屋里一览无余。我按了一下段勇的手机的发送键,这个号码应当是段勇那个还未打的号码。果然,吧台上的电话响了……我笑着把电话给了段勇小声说:“找苏铃。”一个三十岁染着黄发的男人拿起话筒说:“段队,有事吗?”这个人和段勇很熟。
段勇有点儿结巴:“我找个人……”
我附在段勇耳边说:“女的,叫苏铃。”
段勇说:“叫苏铃,是女的。”
黄毛拿着话筒看屋内,好像他已经知道段勇就在酒吧里。我推了一下段勇,段勇说:“说话呀。”
黄毛说:“有事?”
段勇站起来拿着电话:“放屁。没事能让你找吗?”黄毛看见了段勇,举起手摇摇……段勇说:“宁队,你在外面等,我去把人带出来,行吗?”我说:“行。”
我从乌烟瘴气的酒吧出来,就看见了苏铃。她身边站着黄毛和段勇。段勇指指苏铃说:“宁队,是她吗?”
我点点头,走了过去。苏铃一身“鸡”的打扮,短裙,低胸束胸,一张用劣质的化妆品装饰的脸掩饰不住她的一脸苍凉。我说:“苏铃,除了卖自己,你还会干什么?”
苏铃不说话,双手拧在一起绞来绞去……
我掏出一百元钱递给段勇让他去买套运动服给苏铃换上。段勇欲走,苏铃说:“不用了,我带了衣服,现在穿的是工作服……”
妈的,工作服,全套呀。我心里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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