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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父亲爹:第六章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魏人

第六章我……

龟缩在我的房子里,我看了整整一个上午马局给我的举报材料,当我看见举报材料的标题时不由得大吃一惊,上面写着:索阳是个黑警察。我定神凝气,起码五分钟才迫使我往下看,按照举报材料里列举的事实,索阳同志判个十来年都是轻的。一个上午我把这份举报材料整整看了十遍,越看越充满了疑问。比如说索阳是大元健身中心的黑保护伞,每月收保护费,而且睡小姐不花钱。按我的印象索阳同志不至于这样低级趣味吧,贪污腐败都已经上了层次,谁还为这仨瓜俩枣冒这样的危险。现在腐败分子都是张嘴马列主义闭口“三个代表”吃素拜佛练瑜伽,要贪污就上千万。谁还去洗浴中心玩小姐?太脏。

索阳算什么?

但是我联想到大元健身洗浴中心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又有点儿隐隐不安。奇怪了,马局为什么要把这份举报材料给我看呢?他应当给督察或纪委。作为一个警察除了要忠于法律还要忠于良心,更重要的是要保护好自己,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又何以谈得上保护人民?

我决定去找马局谈一次。就在我准备打电话时,爹李八一打来电话。他也让我大吃一惊:李小雨今晨割腕自杀未遂,现在医院抢救。

我赶到医院时,张雅芝也正好赶来,见到我就喋喋不休:“五原哥,昨天晚上小雨打电话说她不想活了,我说你真是笨蛋,这年头什么都可以放弃就是不能放弃生命。活一次多不容易。”

我说:“你闭上嘴行不行。”

张雅芝吃惊地看着我,“五原哥,小雨的肚子是不是你干的?”

我抓住她的胳膊,她叫:“你捏疼了我。”她的叫声引得许多人来我们这里看。我说:“你喊什么喊,这里是医院。”张雅芝揉着胳膊说:“医院就医院,就是到法院你要这么捏我,我也要喊,我有喊的权利。”

我又捏住她的胳膊说:“你喊,我就捏死你。没见过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张雅芝没有再喊,而是忍着疼小声说:“五原哥,你捏吧,你捏死我吧,我不喊了,我喜欢你捏。”

真的没辙。我松开手:“雅芝,小雨还在抢救呢?”

“正在抢救呢,不过我看你对她这么上心,我也想死。”

“你说什么呢。你们都是我的妹妹呀。”

张雅芝抓住我的胳膊:“五原哥,我是真爱你呀。”

天哪,现在的女孩子简直没有什么是非道德,心里只有自己,都是谁教的。

我说:“雅芝,我们能不能以后再谈这个问题,现在最重要的是小雨是否能够活着。”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抢救室门口,我看见爹李八一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我过去叫他:“爹。”

他抬起头来,双眼红肿,看见我伸出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前襟喊:“五原,你要枪毙了那个兔崽子。”

“哪个兔崽子,爹?”张雅芝紧着问。

我冲她吼道:“滚一边去,这没你说话的份儿。”张雅芝在我的吼声中悻悻地退到一旁。我扶爹在椅子上坐下,“爹,你甭急,先告诉我,小雨怎么样?”

李八一抬眼看着我,目光浑浊,半天出了一口长气,有气无力地说:“五原,你爹是倒八辈子血霉了……”说着两行浊泪滚滚而下,像两条黄色蚯蚓挂在脸上。我掏出纸巾给他擦干净问:“爹,小雨到底怎么样了?”

爹推开我高声说:“五原,你干吗总问我?我也不是医生,我他妈的只是个三流写字的大傻逼呀。”

抢救室的门开了,护士倚在门口叫道:“谁是李小雨的家属?”我愣了一下神。护士又叫:“谁是李小雨的家属?”我刚要回答,就听见有人回答:“我是。”

我回头看见张宝林,他穿着一身白色羊绒西服,满脸放着红光,气宇轩昂。小护士一看声调有了变化:“您,先生,您是李小雨什么人?”

张宝林说:“我能是她什么人,我是她爸。不就是交费吗?我问你我的女儿情况如何?”护士怯声说:“已经没有危险了。”张宝林松了一口气,随后对跟着他的随从说:“你和护士去交费。”随从和护士走了两步又被张宝林叫住。

护士问:“先生还有什么事?”

“去把你们院长叫来,就说我张宝林在这里等他。”护士犹豫了一下。张宝林哼了一声:“怎么还不去……”

护士低头匆匆走了……

什么叫跋扈,这就叫跋扈。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看见爸爸张宝林如此气派。见我不说话,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儿子,爸今天表现得几分?”

“五分。”我说话的时候张雅芝也出现了。

爸见到她来就问:“你来干什么?去,回家去。”

“五原哥不也来了吗?再说,是爹打电话叫我来的。”

“你爹呢?”

李八一昏倒在长椅旁,正好抢救室走出来一位男大夫,张宝林一把抓住男医生的肩膀说:“快,医生,我兄弟他昏了过去……”

男医生使劲甩开张宝林的手说:“你不会好好说话?”

张宝林怔了一下说:“你刚才对我说什么来着?”

张宝林眼神凶狠语气阴沉,令男医生一惊,半天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护士陪院长来了。院长一见张宝林就满脸堆笑:“张老板,有失远迎。”

“远迎个屁。”张宝林指着地上的李八一说,“我兄弟还躺在地上,你他妈的弄了些什么狗屁医生,居然敢说我不会好好说话。哼,我让你这辈子都不会好好说话。狗子,你教教他说话。”随从狗子挥拳就打,狗子的拳头在半空中被我攥住了,狗子还想挣扎,张宝林发话了:“算了,赶紧救我兄弟。”

狗子对医生说:“傻逼,发什么呆,动手。”说着和惊慌失措的医生一起把爹抬进抢救室。

张宝林走近我问:“不给爸面子!”

我小声说:“我是警察。”

张宝林也小声说:“我是你爸。”

我笑了:“爸,你打完了,爹也差不多了。”

张宝林也嘿嘿笑:“五原,你总是有说词。这回爸给你个面子,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个警察总是要主持公正的嘛。”爸笑得很不自然,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说实话,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笑,因此我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

李小雨被推出了抢救室,她眼睛紧闭脸色惨白,露在外面的胳膊上除了缠着厚厚的绷带,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迹。我、爸,还有张雅芝都拥了过去。

张雅芝哭着喊着李小雨的名字,神情凄迷,与刚才和我说话的神态判若两人。护士告诉我们,李小雨刚刚服用了镇静剂,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张雅芝要推她去病房,我也想去,被爸喊住了。他说:“你爹还在里面呢,再说,趁这工夫爸还想和你扯扯闲话呢。”

爸什么时候会和我扯闲话。张雅芝推车去了病房,我转身说:“爸,你说咱爷俩扯什么闲话?”

爸表情严肃地看着我说:“五原,爸这些年对你怎么样?”

我笑着回答:“爸你对我怎么样,爸心里最清楚。”

爸也不绷着了,笑纹在脸上展开了:“五原,你甭搞得警惕性十足,说实话,爸觉得自己对得起你这个儿子。”他说着表情有点儿哀怨,“五原,是不是我一直有些事没有告诉你,你一直对爸不满?”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眼睛看着他的眼睛,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爸的眼睛。爸也看着我的眼睛。他褐色发黑的眼珠像两粒在冰箱里放了很久的葡萄,没有了最初的水分,开始发皱发蔫,不过要是远看,依旧晶莹剔透。我为什么要这么近看他呢?

爸突然说:“五原,你的眼睛和你妈的眼睛一样漂亮。”

我听清了他说的话,顿时,我的全身热血奔流,我想起了我七岁时爸和妈的对话。二十多年了,谁也没有再提过这个话题。今天爸是怎么了,选了这样一个地点这样一个时间旧话重提?!我等着他下面的话,他却沉默了……

爸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我心里十分焦急。尽管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的身世,但面对张宝林我还是在等待,因为我知道他和苗月歌是如何含辛茹苦把我抚育成人的。

爸终于开口了:“五原,你找到苏铃了?”

我有点儿懵,一时没有反应他在问什么:“爸,你说啥?”

爸笑道:“我问你是不是找到苏铃了。”

我清醒了。我恢复了重案队长宁五原的身份。冷静和审慎已经代替了刚才焦灼的等待。我又一次看着张宝林,他表情很平静。

我说:“你知道我在找苏铃?”

张宝林撇撇嘴说:“儿子,甭和爸整斗智那一套,是我告诉索阳让你去找苏铃的,只有你能找到苏铃。”

“你真这么想?”

“那我应该怎么想?你是苏铃的哥哥,你最应该知道她躲到哪儿了。”

“按这个推理,你还是她的叔叔,你也应该知道她的行迹。还有苏明远也应该知道。”

张宝林咧开嘴笑:“小子,你他妈的真是长大成人了,都会推理了。五原,跟爸说实话,找到苏铃没有?”

我摇摇头。

“不骗爸?”

我点点头。我点头的时候,心里酸不叽的不是个滋味。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爸撒谎。但我很快就调整了这种心态。在警察宁五原面前,爸只是商人张宝林而已。何况这个张宝林与我着手寻找的证人苏铃有着很多理不清的关系。

张宝林摆摆手正想说什么,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扶着李八一出来了。医生说:“张先生,李先生没事儿了,刚才是急的。”

张宝林没有理会医生,走过去抓住李八一的手说:“兄弟,还行吗?”

李八一呆滞的脸由于张宝林这句沁人肺腑的问话开始有了变化,几滴清泪流了下来:“宝林呀,我悔呀……”

张宝林拍着李八一的手说:“慢慢说……”

李八一哭了:“我不是人……那畜生是我介绍给她的……”

我头轰地一下大了。

张宝林说:“放心,兄弟,我会让那畜生记住的,凡事都要付出代价的。这年头,玩火是不行的。”

爸说这话的口气是狠呆呆的。

我心里也掠过一道冷风,我抖了一下,不由得手抚着胸口按着那支挂在胸前的六四式手枪。我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下意识的反应。这时狗子来了。

张宝林说:“狗子,把你李大爷送回家,给他请个保姆照顾他。”

李八一摆着手:“我不回家。小雨还在这儿。”

我说:“爹,我会看着小雨。”

张宝林也说:“五原说得对,你放心回家。”

李八一不再说什么,叹了口气让狗子扶着慢慢地向大门走去……

我发现爸一直在目送着爹,神情充满忧郁。直到爹和狗子不见了,他长出了口气转身对我说:“五原,爸有的时候真不想活了。”

听他说这话我心里一惊。这是从何说起,你要是个吃了今天没明日的主儿说这些我还觉得有点儿可行性。爸呢?一个身价过亿,红黑白三道左右逢源的人说这种话,是不是在作秀?就像妓女说不喜欢钱作家说我是为良心写作一样不真实。可谁能挡住他不这么说呢?

嘴都是自个儿的,想咋动就咋动。

爸看我不言语又说:“我猜你就不信。”

我点点头,看看手表:“爸,我还有事。”

“有事也得等我说完。”他一把拉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我坐下站起来:“爸我是真有事。”

爸的脸拉了下来:“怎么,就差这么一会儿,五原,你是成心要让爸的心里话在爸的心里自生自灭,活活地把你爸憋屈死。”

爸说这话时的劲儿像个孩子,也像妈苗月歌的丈夫。我喜欢这种状态的爸。我重新坐下来:“我听你说。”

“这就对了。你猜,为啥爸不想活了?”

“我不知道。”

“我猜你也不知道。”他得意地说,“爸常想,爸这一辈子可以了,大苦受过大罪扛过大福享过大钱挣过……”

“就是没文化。”

“儿子,你还甭和我讲文化这事。文化是什么,你知道吗?我知道你就不知道,文化就是权力和金钱的时装模特。咱做什么衣服他们就得穿什么,穿得好了得体咱就给他们点儿奖什么的,穿不好咱就换人穿,不服就让他滚蛋。你不信吧,爸给你举个例子,一个作家,你让他表扬你,他说你是个坏人他不写,你给钱我看他一准写。还有明星,你想操她一次,她说我不是‘鸡’,我说你不是‘鸡’,我给一百万你让我操一下,行不?一准行。这叫什么?俗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哲学上叫量变产生质变。悟透了这些,就能伸屈自如,上天能成比翼鸟下地能叫龙拉车,什么叫无往而不胜,就是这!”

张宝林说这些话时目光炯炯脸放红光,这就是爸,一个千变万化的爸。

“不对吗,五原?”

“那索阳是不是模特?”

爸卡壳了,瞅了我一会儿问:“五原,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我是不是也是明星。我说:“照你的逻辑,所有人都为钱所惑都得听命于你,对不对?”

张宝林说:“对。”他说这话时语气坚定神定气若,仿佛他不是个商人,而是个一言九鼎的行政官员。

爸有些过了。

一般人得意忘形通常是升官发财,忘了还有比他官大的,还有比他有钱的。天外有天呀。爸不是这种人,尽管他的财富呈直线上升,我没有看见他有多高兴,相反他好像是知耻而上,对他来说,财富是无止境的。难道他也开始利用金钱操纵一切了,包括我?

见我不说话,爸点了根烟说:“五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我问他。

爸把抽了两口的烟丢在地上,用脚踩了踩。我弯下腰把烟捡了起来,扔进垃圾箱。爸说:“五原,又骂我。”

“我这是习惯,我习惯公共场所保持清洁。”

“你不是清洁工。”

“在某种意义上我是。”

“那你在说你爸我是垃圾了。”

“是制造垃圾的人。”

“好小子,会拐弯骂人了。”

“我是在提醒。”

“好啦。”爸微笑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五原,爸不和你逗了。做好你的警察,找到苏铃告诉爸一声。你忙去吧。”

让我留是他,让我走也是他。真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好,我走。我和爸告别走出了医院。

外面,艳阳高照,才四月份,北京城里已经春意浓浓,没有沙尘暴的春天很美也很舒服。医院外就是景山公园,据史书上讲,这山是当年明朝皇宫的垃圾堆积而成,最后也是一个垃圾皇帝崇祯吊死在这里。几百年后,这里变成了一座公园,一座引来无数游客凭吊的文物。有点儿奇怪。其实也不奇怪,就像京剧,好好的东西,被那些穿西服剃光头的人一唱,改驴叫了。所有的事情都在变化,悄悄地变化,等你发现它变了是因为它已经变了,说什么都晚了。

有人在我身后按喇叭,我站住回头看,是季小南。

她走下车笑吟吟地喊我:“宁五原,你在这儿干吗呢?”她今天没有穿警服,而是穿了一套白色的耐克运动服,显得活泼又大方,看见她我心里舒服了一下。

我说:“我在散步。”

“大中午的,散哪门子步,透着酷是吧?”

我浅浅一笑说:“你干吗去,不是在跟踪我吧?”

季小南说:“有跟踪的成分。”

“开玩笑。”

她表情凝重:“我没有和你开玩笑,宁队。我真的在跟踪你。”

我收敛住笑容:“是你的个人行为?”

“想得美。”季小南依旧笑着,“你把你当成什么了,白马王子?我告诉你,是索阳叫我跟踪你。都好几天了,你没有感觉吗?”

我摇摇头。

季小南的表情有点儿得意:“你还是老刑警呢,不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吧?”

我猜不透季小南话中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某种意义上我根本不相信索阳会用这种笨拙的方法,虽然我想到了索阳在利用我找到苏铃,但他大可不必让季小南出面,如果我是索阳,用季小南这种新手就等于在暴露自己。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哼了一声说:“你吃中午饭了吗?”

季小南显然被我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她提高声调说:“你怎么不识好赖人呢。我是想帮你。”

这一次我笑了,我宁五原用你帮?笑话。这是我心里想的,嘴上却说:“季小南,你想帮我什么?”

“你不知道,索阳认为是你把苏铃藏了起来,所以就让我撤出这个案子去市局办展览,让我暗中跟踪你,好找到苏铃。”季小南说得很快,根本不容我插话,“我告诉你吧,好几次都把你跟丢了,今天也差一点儿。宁队,自己人跟自己人是不正常的,我有意见。”

季小南脸色因为激动而发红,布满红晕的脸恰恰说明她的年轻,作为一个刑警即便发现上级的命令有问题也不应该对领导要你调查的人透露情况。这是纪律,也是职业道德。年轻的季小南却忘记了这一点,或者说她干脆没有这方面的训练。

“季小南,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你是我的队长。”她回答。

“但给你下命令的是索阳大队长,他是你的上级。按纪律你应该听从上级的指示,并保守秘密。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但违反了纪律,也是泄密。”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季小南的眼眶里浮起了泪水,涨红的脸也变得煞白,她嘴唇哆嗦着说,“宁……五……原……你……”

我笑了:“季小南,我饿了,我请你吃饭,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川菜馆,叫红太阳……”

“你——混——蛋!”

季小南泪水四溅地喊。她扭头跑回车里开车就走。

我没有追她,只是看着她开车走远。我抽着烟坐在便道上的长椅上,眼前都是些来往匆匆的车辆和行人,在阳光的抚慰下,城市的每一部分都充满着温柔的活力,但我的心此刻却是冰冷和沉甸甸的。经过我刚才的试探,我相信季小南说的话是真话。既然认定是真话,也就可以推断索阳已经对我不信任了,也可以说有防备之心了。但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是什么事让他对我有戒备之心呢?难道他已经知道马局交给我的任务了?我激灵了一下,跳起来甩掉烧疼我手指的烟头……

“妈的。”我大声骂。

旁边有人咯咯笑,我转身看见了张雅芝。邪了。

张雅芝说:“五原哥,你犯傻的样子就像罗丹的‘思想者’。”

“是吗?”

“要是不穿衣服就更像了。真的。”

“我还像谁?”

“你像这一个就行了,就已经不得了了。”张雅芝走过来,“五原哥,大中午的,我请你吃饭。”

我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吃过了。”

张雅芝怪怪地看看我:“真吃过了。”

“真吃过了,是炸酱面。”

“没骗我?”

“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撒谎。”张雅芝突然提高了嗓门,有点儿绝望地喊,“你现在就在撒谎就在骗我……”

“雅芝,你喊什么?”

“我就喊,就喊。我刚才一直站在你和季小南的身后,你三番五次请人家吃饭人家都不吃,我请你,你也不吃。五原哥,季小南有什么好的,再说我有什么不好的?”张雅芝抓住我衣服的前襟扯着说,“你说,五原哥,我就真的叫你讨厌吗?”

我无法回答她,任她撕扯着我的前襟,张雅芝扯累了,头靠在我的胸前,抽抽搭搭地说:“五原哥,你就假装爱爱我,行吗?”

我推开她,让她坐在长椅上,站在她的对面说:“雅芝,你也是大学生,也算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你说,爱是能装出来的吗?我装着爱你,这不就是骗你吗?”

“是我让你装的……”

“那不是你自己骗自己,自欺欺人吗?再说我也不会骗人。我早上就和你说过,我们是兄妹,是板上钉钉的兄妹,是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改变的兄妹。”我说这番话的语气是斩钉截铁毋庸置疑的。

张雅芝停止了哭泣,抬眼瞧她头顶上的柳树。这时的柳树已经长出绿茸茸的嫩芽,绿色中还带一点点浅黄,远望有些朦胧之意,给颜色单一的北京添了些生机。

张雅芝把柳条咬在嘴里,冲我诡秘地一笑说:“五原哥,你见过你的亲生父母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见过你的亲生父母吗?”

我摇摇头。

张雅芝又说:“五原哥,你想见你的亲生父母吗?”

为什么不想见,我从六岁知道自己是孤儿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做梦想见到生我的那对男女,但梦中的他们总是缥缥缈缈模模糊糊像一团雾游动……我惊醒面对现实时,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怨恨和悲哀,我痛恨不负责任的人。如果是人,就要对你做过的每一件事情负责,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正是如此,我最后选择上公安大学决心做一名警察。在我心目中,警察是负责的人。

“哎,你想什么呢?”张雅芝推了我一把。

“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装傻是吧。”张雅芝说,“我刚才说你想不想见你的亲生父母,听清楚了吧?”

“我当然想。雅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当然是知道了。”张雅芝说,“不过,我不能告诉你,除非你……”

“除非我什么……”

“除非你改变初衷。”

“我不是说过,我们只能是兄妹。”

“你胡说。”张雅芝急赤白脸地说,“我和你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看我犹豫,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冲我扬扬喊,“不信,你自己看……”

这是爸爸、父亲和爹共同签名的誓言。他们在向他们三个共同心仪的女人——我的母亲发誓,全文如下:

 

我,张宝林。我,李八一。我,苏明远。

我们发誓一定要把欺辱何艳春的那个流氓找出来,绳之以法。

我们发誓一定尽全力把何艳春的儿子宁五原抚养成人。无论发生任何情况,我们都视宁五原为己出。如做不到,天打五雷轰,下地狱,一辈子不得好死。

何艳春你放心吧。

 

落款是他们三个人的签名。他们是刺破自己的手指,用火柴棍儿沾着血写下自己的名字的。

 

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雪地,我的爸爸父亲爹盟血立誓,那时他们才二十岁。那天,我的母亲抱着我就站立在他们的身旁,我母亲流下的泪水在脸上结成了冰,像两条白蚯蚓趴在脸上。我的爸爸父亲爹光着膀子,眼睛被兵团老白干烧得血红。写下誓言的纸一共四张,每人一份。何艳春把自己的一份收好说:“张宝林,你来。”

爸爸走了过去,离何艳春很近,都能听到她的喘气声。“来,亲我一下。”何艳春说。爸爸好像没有听见,像木桩一般。

何艳春抬起明澈的眼睛说:“你嫌我脏?”

爸爸摇头:“我害怕……”

何艳春眼睛里涌出泪水,泪水滴在我的脸上,我被吓了一跳,哇地哭了起来,我的哭声响亮,在铺满白雪的原野上悠然回荡,父亲和爹也走了过来……

父亲说:“亲吧,宝林。你要不敢,我来。”二十岁的父亲一身阳刚,他推开张宝林走到何艳春面前捧起母亲挂着白色蚯蚓的脸说:“艳春,我祝你一路平安。”父亲说罢把自己长满野草一样杂乱的胡子的脸贴在母亲惨白的脸上,父亲血脉旺盛,轻轻一触,母亲脸上的白蚯蚓就融化了,融化的泪水像雨水般滋润着我,我咂巴着嘴,雨水般的泪水像奶水一样甜……

爸爸也冲了上去,把父亲和何艳春和我一起抱住,我的哭声因这意外的冲击而更加响亮。爹李八一喊,小心孩子,一边说一边也冲了上去抱住所有人。母亲睁着眼睛喊,我对不起你们,喊的同时用她厚厚的嘴唇依次亲吻着与我无血缘关系的爸爸父亲爹……他们摔倒了,我从母亲的怀抱里滚落在有雪的大地上……爸爸父亲爹和母亲相对而跪,默默无言……雪越下越大,远远看他们就像一座座白色的敖包……

我几乎不敢相信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爱情,我相信我的三个妹妹张雅芝、李小雨、苏铃也不会相信世界上竟会有这样一种爱情。三个男人共同爱上了一个女孩儿,但女孩儿却被另外一个男人凌辱,怀孕生下了孩子。三个男人发誓要为女孩儿报仇,并抚养女孩儿的孩子。然而三十年后,女孩儿不知去向,但她的儿子却在这三个男人的抚育下长大成人。

在红太阳菜馆临窗的桌子一端,张雅芝把一张复印的誓言递给我说:“五原哥,要不是有这张纸,我绝对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问她:“长这么大你相信什么?”

张雅芝说:“除了你就是钱。”

“我只是钱?”

“你比钱重要。我是真心的,五原哥。”

“那你爸呢?”

“他就是钱。看见了这张纸我才明白,他这一辈子都没爱过我妈,也没爱过苗月歌。”

“是吗?”

“当然,你没有发现,苗月歌和我妈都长得差不多。对了,还有那个米莎,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们都是你母亲的替代品。有时这么一想,我还真委屈……”

“你委屈什么?”

“我委屈什么,你想想,”张雅芝用筷子敲着碗说,“我本以为我是我爸和我妈的爱情结晶,现在看来我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次男女纯粹性爱的结果。结果和结晶,天上地下呀。”

张雅芝说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黄蓉想起了宋染想起了我这三个妹妹,所有的女人和女孩儿都有相似之处……我的心在怦怦地跳……我的爸爸父亲爹,我的母亲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你们如此摇精悸魂锲而不舍地追随她呢?

爱情还是一种德性?

红太阳饭馆的门开了,随着一股SD香水味道的涌进,米莎嗲嗲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

“雅芝,隔着马路我就看见你和五原了。瞧着就像才子佳人图,忍不住就进来了,打扰你们了吧?”

张雅芝白了米莎一眼说:“打扰了。”

米莎一点儿不尴尬,继续说:“瞧你,这头发都碎了,也干了,吃完饭,姨给你拾掇拾掇,立马变个人似的……”

“你有完没完,二奶同志。”

“你叫我什么?”米莎脸挂霜了。

“我叫你二奶同志。”张雅芝说。

米莎笑了,笑得很勉强:“二奶我能接受,同志就算了。不是什么好词,我又不是同性恋什么的,雅芝要是喜欢,我倒是知道哪里有……”

“滚……”

张雅芝站起来指着门说:“赶紧着,滚。”

米莎继续勉强笑道:“都一家人了,干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都是女人,谁也别说谁,指不定有一天你还不如我呢……”

张雅芝说:“你……”

米莎接着说:“我怎么了……”

我说:“行了,米莎,走吧……”

“五原,你说句公道话,我招谁惹谁了,不就是好心好意地和你们打个招呼嘛。雅芝,你问你爸,有这样的二奶吗,不要钱不要名分还自我贡献……”

“好吧,米莎,少说两句,你是女雷锋行了吧。”我话一出口,张雅芝笑了,“五原哥,你真可以。”

米莎先是不知所措,见张雅芝笑了,她也跟着笑了:“我看五原说的在理。”

我却笑不出来,看着与张宝林关系不一般的女人笑,我差点儿心头一酸。恰好我的手机响了,是索阳叫我马上回队里。我扔下两个女人走出红太阳饭馆,很深地吸了一口北京充满利益和欲望的三类空气。

 

索阳沉着脸看着我,我知道一旦他出现这种表情就是在表达他的愤怒已经到了底线。真不知道季小南在气愤之余向他汇报了些什么。我装作什么都不清楚地问他:“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不能叫你吗?”索阳轻轻地说,不像以往风风火火的风格。他瞟了我一眼说:“我还没有被撤职,明白?”

“明白。”

“明白就好,我问你,苏铃有线索了吗?”

我摇摇头。

“说话,你没有嘴呀,摇头。你当你是拨浪鼓呀。”

夹枪带棒的,话里有话。我宁五原最不吃的就是这套。我说:“索大队,你说话就说话,批评就批评,犯不上连损带挖苦。我是拨浪鼓,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

“你是老拨浪鼓。”

索阳哈哈笑了起来:“宁五原呀宁五原,你是不是觉得你小白杨长大了,敢他妈的和我顶嘴,不给你点儿厉害,你还真不知道老拨浪鼓能敲多响。”说着他一伸手一个锁喉,虎口就卡住我咽喉,我顿时心跳气短。我真没有想到这老东西还有这手。我双手抓住他的右手,使劲地说:“松手,不然你会后悔的。”

他的手要用力了:“宁五原,我索阳还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我不等他话落地,一个反腕跟着一个跪腿,我只听见索阳哼了一声,人就瘫在地上。我的脖子松快了。我吐了一口恶气,顺手拉了他一把:“起来呀,老拨浪鼓。”

索阳人软了。我大叫:“索阳大队长,你怎么啦?”我的喊声惊动了其他屋里的人,季小南摸摸索阳的脉搏说:“愣什么,快叫急救车。”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样小小的比试,竟然使索阳陷入绝境。他得了前列腺癌。按医生的话说,若没有外力的作用,也可能不会发作得这样快。这样,我成罪人了。幸亏医生是单独和我说的,我也对自己说,这话我绝对不能外传。尽管如此,站在沉沉昏睡的索阳的床前,我内疚不已,甚至我的眼圈都开始湿润了。

季小南说:“这不全是你的错,索大队应该按时检查身体才对。”

我说:“对个屁。”

“你骂人。”

“我骂自己行吧。”我扭头走出病房,季小南也跟了出来。我转身对她说:“你能不能不跟着我,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季小南紧咬着嘴唇站住了。我一直走出医院大楼,站在停车场上,我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一辆奔驰车停在我面前,喇叭响了几下,我才意识到和我有关系。张宝林从车里出来:“五原,站那儿发什么呆?”

“爸。”我叫他。

“索阳怎么样了?”

“他得了前列腺癌。”

“不会吧,我看他尿尿像个小喷头,怎么可能,会不会是误诊?我去看看。”张宝林说着向楼内走,走了几步回头说,“五原,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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