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父亲爹:第三章
第三章 父亲
张宝林住在华波小区里的一幢别墅里。这里距离城区有三十公里。我开车刚到东直门,苏明远给我打电话。父亲说他要搭我的车去参加张宝林的生日晚宴。他和张宝林同岁,生日小几个月。
我开车来到东直门的长途汽车站,在投币电话亭边看见了父亲。他蹲在马路牙子上,身边放着一个从普通商店里买的最一般的蛋糕。我下车走了过去,轻轻地喊:“父亲。”
苏明远缓缓抬起了头说:“来了。”
父亲。也许就我一个人这样称呼他,也许就他一个人接受这种称呼。其实,一开始这样叫他,我心里也别扭极了。毕竟是书面的称呼。如果我们都是书香门第也就算了,一个工人,一个警察,玩高雅有点儿俗。但时间长了,我发现他的确是一位父亲,这个父亲只是对我而言,对他的女儿苏铃他只是一位爸爸。
“还买什么蛋糕,爸那儿什么都有。”
父亲站起来,双臂向上好像要做一个舒展运动,但两只胳膊却伸不直,像曲里拐弯的老槐树杈。“他是他的,我是我的,十几年都是这样。”他说着开始咳嗽,像一只老狗般地咳嗽,咻咻地喘着……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的背发出扑扑空洞的声音,如同一个千年的山洞里经久不息的回声。
“听说仙人掌治哮喘,赶明儿我给您买点儿来。”
“不用。宝林叫人买了。”
父亲长吁一口气,脸上泛起红晕。他咳嗽完后总是显得很羞涩,好像得了病是件十分对不起大家的事。我看着他蜡黄的脸上的红晕,心不由得一阵阵地揪紧。父亲原本应该是很辉煌的。他游泳得过1965年全国少年蛙泳第三名,他唱戏从十五团八连的郭建光一直唱到内蒙古京剧团的郭建光,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十三岁就在北京晚报上发表过文章。我看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那模样绝不亚于李亚鹏。人世间的变化真的让人感叹韶光易逝昨日不再吗?看到父亲我相信了。
苏铃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跑了过来,她好像没有看见我,径直走到父亲的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爸,又咳了吧。”
苏明远的眼角绽放出笑的花瓣,目光也溢出了慈祥的水波,看着一身裙装的女儿,他挺直腰板焕发出我很少见到的激动。他攥住女儿的手说:“铃你来了。”
“爸我说过多少次了,天不好就不要出门,这种天气最容易犯病。”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是你宝林大爷的生日,多少年了我都去,去一次少一次。”
“呸、呸、呸。爸,以后不许说这些。”
“铃,你穿这么少不凉吗?”
“没事儿。爸,我们走吧,车等着呢。”
父亲这才想起我:“苏铃,你五原哥有车。”
苏铃这才瞧了我一眼,冷冷的一眼。
我说:“上车吧。”
“宁五原你自己走吧,我和爸坐出租车。”苏铃冷冷地说。
“为什么不坐五原的车,偏要花钱打车?”
苏铃冷冷地笑道:“我不喜欢警车,再说什么人坐什么车。”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苏铃了。这个很久大概有三四年了。这三四年苏铃在干什么,连苏明远也不清楚。我就更不清楚了,但看苏铃身上这套铁尼东狮的套装,想必她生活得不错,连说话的口吻也是充满了颐指气使。
“这又何必呢,阿铃。”苏明远的声音充满了请求。
“爸,我就烦和警察打交道,再说办私事也不能坐公车呀。”
苏明远还想说些什么,但被我打断了。“父亲,”我说,“您和苏铃走吧,我在后面跟着。苏铃,这样行吗?”
苏铃扫了我一眼,她粉底涂得很厚的脸勉强挤出一点点微笑,一言不发地拉着苏明远走向出租车。苏明远突然甩掉苏铃的手转身向回走,一歪一扭的……
“爸,你又要干什么?”
苏明远走到电话亭边拿起蛋糕,举起来:“小铃,我给你宝林大爷带的生日蛋糕……”
苏明远说这话时,我和苏铃目光碰到了一起,苏铃的眼神中涌出了怜悯和无奈的表情,而我的目光也充满了辛酸的味道。这一瞬间,我断定苏铃内心有着一种无法诉说的东西……
我走进张宝林的家时,张雅芝身穿一袭暗红色的晚装迎在门口,竖领衬托下显得她白皙的脖子十分修长,梭形的钻石项链挂在修长的脖子上别有一番优雅,与她恰到好处的微笑以及富丽堂皇的大厅橘红色的灯光融为一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寿星呢。这是何必,一个普通的家宴。李小雨和苏铃也走进大厅,后面是李八一和苏明远在门口说话。李小雨和苏铃被张雅芝高雅不失华丽的服饰惊了一下,仅仅是一下,她们便恢复了常态。
张雅芝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对李小雨和苏铃说:“欢迎两位光临寒舍。”
李小雨说:“如果这里是寒舍的话,我们家就是狗窝了。不过说实话,雅芝今天这套衣服还算得体,是吧,苏铃……”
苏铃冷冷一笑道:“主题是财富。如果加上宁五原的话,就是财富与权力。这是流行的。”
张雅芝依旧笑着,但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变调:“真对不起大家,我马上要去法国大使馆参加一个聚会,是有关电影的,所以我才这样穿。”
苏铃说:“那是小雨的专业,对不对,小雨?”
小雨说:“我已经改写电视剧了。”
小雨说完这句话就突然冷场了,三个女孩儿互相对视着。天哪,这世界上又有什么能比三个互不服气的女孩儿的冷冷对视更叫人胆战心惊的。
张雅芝说:“五原哥,送我一趟。”
我在犹豫,李小雨和苏铃却哈哈笑了。张雅芝在她们的笑声中几乎掉泪,她一跺脚说:“五原哥我们走。”说着拉着我向外走……
张宝林的声音突然在大厅响起:“雅芝,你要去哪儿?”
我站住了回头循声看去,一身军装的张宝林从楼梯上走下来,我差一点儿没有认出他来。
张宝林走到张雅芝面前说:“我的女儿,你要去哪儿?什么重要的事情让你连老爸的生日晚宴也不参加了?”张雅芝要开口回答,张宝林摆摆手又说,“不要讲任何理由,也不许你离开。女儿,今天人凑齐了容易吗?我告诉你不许扫大家的兴。”
张宝林说着走到李八一和苏明远的面前,张开双手和我爹我父亲拥抱。
“兄弟们,我们又见面了。才八个小时,我怎么觉得过了好多年。”
李八一说:“你这种感觉我也有,是不是人老了都这德性。宝林,你还留着兵团服啊。”
“怎么样?老苏,你看我精神吗?”
“精神个球毛,整个一个灰哥袍(内蒙古土话:傻瓜)。”苏明远乐呵呵地说。
“球毛就球毛。等等,老子也叫你们变成个球毛。”张宝林冲楼上喊,“老婆子,把东西拿下来。”不一会儿,林萍捧着两套兵团服走下楼。很富态的林萍穿着一套绣着龙凤图案的唐装,虽说化了妆也掩饰不了衰老的迹象。张宝林拎着衣服说:“兄弟们,穿吧。”
李八一和苏明远相互看看有些迟疑,站在一边的我和张雅芝、李小雨、苏铃却被张宝林的花活儿刺激兴奋了,又喊又拍巴掌催父亲和爹换衣服。父亲和爹被张宝林家的小保姆领到客房换衣服。这工夫又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是索阳,一个是苗德全。索阳和张宝林嘀咕了几句,只见张宝林喜笑颜开咧开大嘴高声说:“索阳呀索阳,知我者索阳。快,快把客人请进来。”说着拉着索阳向大门走去,站在门口的司机小宝连忙打开门,有人走了进来,是个女人。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左胸上佩戴着一只狗形的钻石胸针,头发向后梳,一个纯银的发夹一夹,美好的面容、标准的身段,按老话儿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
张宝林说:“欢迎季小姐光临寒舍。”
季小姐说:“打扰张叔叔了,我代表父亲祝您生日快乐。这是我替父亲做主买的,不成敬意。”她打开包装,礼品是一尊琉璃烧制的碧绿的盘坐抬头的蛇。
精美的做工让在场人无不瞠目结舌,足以看出送礼的人的良苦用心。
我问索阳:“这女人是谁?”
索阳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没有认出来?”
我认识她?来不及深想,女人已经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说:“你好,宁队。”
季小南,刚才让我灵魂出窍的女人居然是季小南。我没有去握她的手,我还在怀疑我的眼睛,站在我面前的难道就是上午和我贫嘴下午向我报到的季小南?
季小南主动握住我的手小声说:“宁队,这样直直地看女孩儿有失刑事警察的尊严。”
是季小南,我长出了一口气:“你是无处不在呀。”
“我来得不合时宜吗?”
“这要看你和张宝林有多深的关系。”
“你父亲吗?”
“不,是我爸爸。”
“别咬文嚼字,父亲和爸爸是同义词。”
“那是对你,对我父亲就是父亲,爸爸就是爸爸。”
换好衣服的李八一和苏明远来到大厅,引起了轰动。我对季小南说,驼背的是我父亲,高瘦的是我爹。轮到季小南困惑了,正要问什么,张宝林走上楼梯喊,静一下,关灯。
大厅一下黑了,马上又闪烁一束射灯,光束中三个素面朝天穿一袭黑衣的女孩儿出现在楼梯上,她们微启红唇唱起了一首曲调对我来说十分陌生的歌,无伴奏的歌……
生活像灯光,
有闪亮也有熄灭,
不指望你给我什么……
友谊最珍贵。
生命像灯光,
打开也会关上,
那一瞬间很痛苦,
痛苦也珍贵。
爱情像灯光,
灭了还在心里闪,
有这一点点
一点也珍贵……
歌声如梦如幻如云如雨在大厅漫游,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好听的一首歌。我看见父亲爸爸和爹的眼睛里都闪烁着泪光……突然,张雅芝开口了,她说,这也叫歌?难听死了。别唱了。
张雅芝的话让大厅一下安静了。
最令人痛苦不堪的安静,这安静只有几秒钟。
张宝林面目狰狞地走到张雅芝的面前:“你刚才说什么?”
张雅芝面不改色:“我说难听死了……”
张宝林伸手指着女儿:“那你为什么不死?你死呀。”
“我是形容……”
“你形容个狗屎,你也配形容!不要以为我是你爹,你就形容,小心你从哪儿来的我给塞回哪儿去。”
“爸……”
“你甭叫我爸,从现在起我不是你爸。”
“宝林,”林萍过来说,“能不能好好说话?”
“你一边去,”张宝林一挥胳膊把林萍推开,“我好好说,谁和我好好说。知道吗,这歌是你苏叔叔和李叔叔作词作曲的?是不好听,但这是我们三个人对友谊和爱情的看法,是我们青春的见证。”
张雅芝扑哧一声笑了。
我说:“雅芝你这样有点儿过了。”
张宝林说:“五原我算看出来了,不能不打了。”
“爸,你不能不这样吗?”
“五原哥,你甭拦着,让他打,多能呀,打呀,张宝林,你闺女我张雅芝接着呢,你不打都不姓张……”
张宝林扬起的手臂凝固在半空中,像一尊制作粗糙的雕像。他突然放声大哭,哭声惊天动地迅雷不及掩耳而且鼻涕眼泪是喷薄而出,把张雅芝闹得不知所措。
不但张雅芝没有见过张宝林这样气势磅礴的哭法,就是我也没有见张宝林哭过。爸给我的印象是嬉笑怒骂插科打诨撒泼耍赖,人世间里他是最不讲理也是最讲理的人,他讲的是他的理,他的理又是他从他的生活中悟出来的,这种自以为有理的人我在局里见多了,这种人是轻易不认输的,这种人也是不会哭的,尤其是这种哭。
所有人就这么看着张宝林哭,他先是声音洪亮,慢慢开始嘶哑,最后是干号,像草原上一头孤独的狼。
没有人劝他,我猜是没有人敢劝他。父亲苏明远在抹泪,爹李八一也在用纸巾擦着眼角……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张宝林站着哭累了,索性坐在地上继续哭。这时,小保姆杜娟从里屋走了出来,看见了这景象,掩着嘴乐了。她走到张宝林身边扶起张宝林说:“大爷,谁欺负你了?”
张宝林本是要站起来了,听到杜娟的话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杜娟扯着他:“大爷,大男人的,像个娘们儿。”
张宝林甩开杜娟的手:“去去去,小东西,你埋汰谁?谁是娘们儿?大爷我是两条腿走路的大男人。”
杜娟又笑了,对林萍说:“大姨,大爷他没事儿了。”
“谁没事儿了,张雅芝呢,我还没揍她呢,敢嘲笑老子的青春和爱情,看什么看。”张宝林冲苏铃和李小雨挥了下手,“你们甭瞧不起我和你们的爹,你们没有我们纯,我们那真他妈的一水儿的纯,纯得像纯净水。”
杜娟又笑了,笑得咯咯的。
张宝林瞪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杜娟说:“大爷,你不是说纯净水没有矿泉水好吗。”
“我说过这样的话?”
“说过。我还能编排你?”
张宝林笑了,这笑和刚才的哭一样突如其来。他说:“小东西,你真会逗闷子,去把张雅芝找来……”
杜娟说:“姐她走了。”
“走了?”我都没有发现张雅芝走了,自然爸也没有发现。张宝林发现张雅芝走了就一脸茫然。没有了对手,茫然是最好的表情。爸还是爸,他很快摆脱这种情绪的纠缠,迅速恢复了常态,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他喝了一口水,招呼着,节目继续。
女孩子们又聚拢在一起,音乐也响起了。
李八一走到张宝林身边耳语几句。张宝林说音乐停一下,我要和李八一朗诵一首诗。
天哪,今天爸和爹是不是进入了更年期,父亲呢?
父亲苏明远也开口了:“为什么没有我呢?”
李八一说:“来。”
张宝林说:“算你一个。”
季小南捅了我一下:“宁队,我算开了眼了。”
“你这叫长见识。”
季小南斜了我一眼。这时,父亲爸爸爹开始朗诵了……
一九六九
一九六九年是我们清纯的双眼,
看见马群和白云的时间。
是我们热血沸腾的心拥抱革命的岁月,
我们在屯垦戍边的口号中成熟,
在希望的歌声中迎来创业。
还有那个时间吗?
转眼已经三十五年……
深夜从梦中惊醒,
包围我们的是黄色的落叶。
远去了……
远去了的我们的青春和清纯的双眼……
逼近过来的
是白发还有无望的哽咽。
什么也无法挽留那跳跃的羊角辫还有她的笑
她的泪,她的一切……
忏悔我们的人生吧
转身去看看从前的白天和黑夜
与今日真正的区别。
他们朗诵完了。
三个人依旧站在那里,神情如此庄重,像是在参加一个葬礼,全无寿宴上的兴奋。
季小南再次捅我。
“干吗?”
“你的电话在响。”
是张雅芝来的电话。
我悄悄地走进大厅侧面的卫生间,给张雅芝回了电话。张雅芝在电话里笑着说:“五原哥,我今天的表现酷透了吧。”我没有回答。“你为什么不说话?哑巴了?”
“他是你爸爸。”我说。
“那又怎么样,他也是你爸爸。”
“你何必呢,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精神寄托。”
“精神?他们也有精神?整个是更年期的自娱自乐。”
“那你就让他们自娱自乐,不要去破坏他们的兴致。”
“我怎么破坏了,我不过是不想陪他们玩。五原哥,你真不烦呀?”
“我不烦。”我说。其实我心里真烦。
“我知道你在撒谎。那个季小南和你什么关系?”
有人在敲厕所的门,很急。我告诉张雅芝这个情况。她哈哈地笑道:
“别打岔,如果你们是正常的关系,你就现在来见我。”
“为什么见你我和她的关系就正常了?你是什么?测谎仪?”
“胆怯了吧。”
敲门声更急了。我说我收线了,就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是季小南。
季小南说:“打扰你了吧,真对不起。”
我扫了她一眼说:“这没什么,谁都有着急的时候,请方便吧。”我说完从她身边走出厕所。
“等等。”季小南说。
我笑了:“我在这里对你不方便吧。”
“你在里面一直在打电话,根本没有上厕所。”
“这和你有关系吗?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没上厕所?”
季小南淡淡一笑,眼睛里射出一缕摄人心魄的目光,既温柔又狐媚,戳得我的心脏有点儿颤。她说:“你衣着整齐没有匆忙迹象,再者你看这马桶盖上有你坐过的印迹,你能不掀开马桶盖大小便吗?”她说罢又扫了我一眼,这回的目光充满了得意和清高。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说:“你跑到这里就是为了对我说这番话吗?”
她眉毛轻轻一挑有点儿惊讶:“我说得不对吗?”
“你说得对,季小南,如果你没有别的事,你就上厕所吧。”我说完就拨通张雅芝的电话,“雅芝,告诉我,你在哪儿?”
电话里传来张雅芝惊喜的声音:“我在什刹海的清风徐徐茶馆。你来吗?”
“我这就来。”我挂上电话转身就走,在我的身后,我听见季小南幽幽的声音:“宁五原,我就让你这么烦吗?”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站住,相反加快了脚步走出了厕所穿过大厅,在门口被李小雨拦住了。她一脸笑容说:“五原哥,你要溜。”说着双手抱住我的胳膊摇着说,“带我一起走,我都快闷死了。”
我轻轻拍拍她桃花带水的脸:“你的马老师呢?”
李小雨拧我一下:“那是工作。”
苏铃突然出现了,像个幽灵一样站在我们面前。李小雨激灵一下:“苏铃,你吓我们一跳。”
苏铃也笑道:“这么快和五原哥就我们我们了。”
李小雨拉住苏铃的手:“吃醋了。”
我说:“苏铃不爱理我。”
苏铃说:“谁说不爱理你,我不爱理警察。”
“我现在还是警察。”
“现在你是坏警察,勾引小姑娘。”苏铃笑道。
我指着苏铃说:“如果你喜欢坏警察,我就当坏警察专勾搭你这样的小姑娘。”
李小雨喊:“宁五原,不能这么快就弃暗投明了。”
这时,杜娟跑到院子里看见我们说:“都跑到这来了,大爷叫你们进去吃饭。”
李小雨说:“扫兴。”
苏铃说:“我还真饿了,五原哥,吃饭去。”
“我有事就不吃了,你们去吃吧。”我又对杜娟说,“告诉你大爷,我去办案。”
杜娟大大咧咧地回答:“去忙你的吧,想着回来看看。”
李小雨冲我撇撇嘴小声说:“这丫头是不是被收编了,劲儿劲儿的,一股子当家做主的味儿。”
苏铃拍了一下李小雨的背:“嫉妒了?”
“啊呸!我要傍也得傍个有文化的。”李小雨笑道。
“你真有志气。”我说道。
李小雨酸酸地说:“我们几个算是没戏了,苏铃你看见那女的了吗?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我看五原哥难逃情网。”
苏铃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小雨,你还真是个写戏文的。”小雨打断她:“我是编剧。”苏铃说:“都一样。按王朔的话不就是码字的嘛,是在字里刨食的。那女的……五原哥,她叫什么?”
苏铃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的成分,叫我很不舒服。不过我还是告诉了她:“季小南。”苏铃说:“对,这个季小南整个是个大号的杜娟。好像高贵得一塌糊涂,其实也是俗得一板一眼。”
“苏铃,季小南招你惹你了,逮着了就踩着没完没了,她是我的同事。”
苏铃拍了一下手:“这就更对了,她是个警察。我最讨厌警察了,但我更讨厌女警察。”
“苏铃你有完没完。”
“没完。宁五原,我们姐妹三个都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你不放在眼里,拿我们打岔。你看小雨,你再看那走了的张雅芝,当然还有我,哪个不比她强?五原哥,你要是找,也得从我们的标准向上找……对不对,小雨?”
小雨说:“苏铃的话说到我的心尖尖上了。”
“别闹了。我真有事,我先走了。”说罢我就跑了。我知道留在那里不一定还会听到什么。我开着车向平安大道上拐,下雨了,是很急很猛的雨,我打开雨刷,左右摆动的雨刷就像我的心在晃荡。苏铃的话突然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这三个对我一直撒娇的妹妹现在长大了,从她们半是调侃半是真心的话中,我感到了一丝温情,也预示到一种危险。
电话响了,是张宝林打来的:“你要好好安慰一下雅芝,这丫头被我惯坏了。”
我心一跳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去找张雅芝?”
爸张宝林在电话里大笑:“我当然知道,我从你们小的时候就给你们换尿布,你们什么时候撒尿我门儿清。不过,我告诉你,你要好好照顾雅芝。不许欺负她。”
“怎么会呢。”
“不会就好。”张宝林又笑。
“季小南、索大队走了吗?”
“放心,他们是我的客人,我会好好地招待的。”
我停住车,发现已到了清风徐徐茶馆,从车里就能看见坐在窗前的张雅芝,她手握着茶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正犹豫下不下车的时候,季小南打来电话。
“宁队。”她叫我宁队我稍微心情好一点儿。
“有事吗?”我问她。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没事最好不要给我打电话。我们要以事为主,其他不谈。”
季小南在电话里嘿嘿地冷笑:“我没有其他事,是索大队让我通知你明天上午八点开会。”
我没有回答,我在想刚才的话语是不是伤害了她。我说:“你们还在我爸家?”
季小南也没回答,我听见了她的喘气声,只是一会儿,她就把电话挂了。再打过去,她关机了。
窗边的张雅芝在东张西望,显然她看到了我的车,站起来跑了出来,像一阵风过来,掀开车门人像个兔子蹦在我的怀里。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这要是歹徒就麻烦了,幸亏是张雅芝……
爸送索大队和季小南到大门口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丝绒的小盒递给季小南说:“闺女,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季小南犹犹豫豫接过来用手轻轻地抚动着小盒。
爸说:“打开看看。”
季小南看了一眼索大队。
索大队说:“老张叫你看你就看吧。”
季小南打开蓝丝绒小盒,不由得眼睛一亮,在同样蓝色的布托上有一串闪着蓝光的钻石项链。季小南拿起项链,又发现项坠是用钻石做的小锁,也同样闪着蓝光。
“这太美了,也太贵重了。”季小南嗫嚅道。
“你配它。”张宝林认真地说,“这是我前几年在南非买的,原想把它送给我喜欢的女人,但始终没有见到,后来我改变了主意,要把它送给与之相配的女人。你瞧,今天我遇到了。你就是。”
季小南把项链放回盒子里,然后递给张宝林:“真是很美的东西,我也很喜欢。但事出无名,我不能要,谢谢您。”
“我和你父亲是朋友,这是叔叔的见面礼。”张宝林涨红了脸说。他心里有点儿臊得慌,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哪个女人见了钻石有不要的理由,更何况这是不同凡响的钻石,而季小南居然不要。张宝林说话也结巴了,他看了一眼索阳:“索阳,你放个屁呀。”
索阳笑道:“我放屁还不把你熏死。我告诉你张宝林,你这是行贿。你忘了季小南是个刑事警察。”
“我真忘了。索阳,你提醒得好。季小南,你就让张叔叔犯一回错误吧。”
季小南笑了:“你犯行,我可不想犯错误,我还年轻,路还长。”
“好,好,好。”张宝林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我收回。不过我说句话不知中听不中听。”
“您说。”
“有些错误是可以犯的,但也有的错误是不能犯的,如果犯了就会一辈子都顶不了罪,也许下辈子也顶不了。”
爸说这话时很一本正经。
后来索大队把这话给我重复了一遍,我听了之后,不知为什么后背突然冷汗淋漓……
张雅芝的身子很热,热得我口干舌燥。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我,像紧箍咒一样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扯开她的手说:“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为什么就不能疯?我就疯。”说着她双手又环绕住我的脖子,我拉开她的手,“妹妹,我这是警车。”
“警车又怎么样,你不还是警察吗?警察就不和女人拥抱接吻做爱呀。警察是不是人呀?”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她涂得猩红的嘴唇叼住我的嘴唇,用了很大的力咬得我的嘴唇很痛。我摆脱开说:“你这也叫接吻,简直是咬,和狼一样。”
张雅芝霍地笑了,指着我的脸说:“红色迷彩。”我知道我的脸已经被她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雅芝,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听了我的问话她呜呜地哭了,头倚在我怀里,哭得很伤心。
我拍拍她蓬乱的头发:“要发泄就发泄吧,爸说得对,都把你惯坏了。你现在大了,除了当女孩儿也要学着做女人,要学会宽容和理解。”
张雅芝听了我的话从我怀里抬起头,离我有了一点儿距离,这使我松了一下心。她捋捋头发,神情变得深沉,深沉得让我猛地认不出她来,从前的女孩儿不见了,见到的是一个久经世故的女人。
张雅芝声音发涩:“宁五原,你是不是个男人?”
“我当然是。”
“我看你就不是个男人,你是个太监。”
我生气了:“雅芝,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你是男人,男人有你这样的嘛。”
“我哪样了?”
“哪样了!我都快像妓女一样对你投怀送抱了,你却推开我,和我说什么要学会宽容和理解。你怎么和我爸,不,也是你爸一样虚伪。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我?”
我想了想说:“喜欢。”
“喜欢我,好,那你娶不娶我?”
我沉默。
“说话呀。”
我依旧沉默。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季小南,她一进屋我看见你的目光就像是一只狗看见了狗粮的眼神,发光发亮而且抑制不住的贪婪。”
“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你要是说我是胡说八道,那你说点儿真的。”她说话都带着哭腔。
“好。我说点儿真的,雅芝,我喜欢你,因为你是我的妹妹,如此而已。至于季小南,她只是我的同事,也如此而已。”
“那你是不是喜欢李小雨和苏铃。”
“她们都是我的妹妹,我的宝贝雅芝。”
“不行,你得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张雅芝的话让我想起了妈苗月歌。想起她就想起她的怀抱,温暖柔软的怀抱让我全身激动,我感到我鸡巴开始变硬变大变得让我紧紧地抱住苗月歌。
“你怎么了……”
苗月歌的声音遥远又清晰,仿佛天国传来的天籁之声……我说妈我好想你,好想躺在你的怀抱里甜甜地睡上一觉……妈拍着我说,五原,睡吧,你长大了,小鸡鸡也硬邦邦的,比四号钢筋还硬实,你该有女人了,找个模样俊的,腰细屁股大的,手脚勤快心地善良的,居家过日子图的是个美满……睡吧,我知道你困了……蒙眬中妈不见了,我喊,妈……
我睁开了眼睛,发现我躺在张雅芝的怀里,知道刚才是南柯一梦。我坐了起来说:“雅芝我梦见咱妈了。”
“梦见就梦见呗,搂着我喊妈,我有那么老吗?五原哥,我现在明白了,你有恋母情结,不过我可比我妈漂亮多了。”
“想知道梦里妈对我说了什么吗?”
张雅芝摇摇头:“不想知道。”
“为什么?”
“谁知道是妈说的还是你瞎编的,再说死人也不会开口说话。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问我什么来着?”
“装糊涂是吧。我发现当警察的最会糊弄人,怪不得苏铃一见警察就气不打一处来。”
“苏铃为什么这样?”
“你不知道苏铃现在干什么?”
“她能干什么?”
“你猜。”
“我不猜。但我知道恨警察的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苏铃现在是大元健身中心按摩部的主管,一月挣万把块呢。”
我眼前出现下午苏铃冷冷的目光和说话的口气。怪不得呢,干上特殊服务这一行了。“你怎么知道的?”我问张雅芝。
“大元健身中心有咱爸一半股份,所以安排个主管非常简单。”
“苏铃他爹知道吗?”
“能知道吗?知道了你爹还不把你爸打个头破血流。”
“是咱爸。”
“那又如何。”
“咱爸就不能给苏铃安排一个好一点儿的工作?”
“苏铃愿意干,这能多挣钱。再说女大不由娘。自己个的事自己个做主。你咸吃萝卜淡操心费劲巴拉,累不累?”
“不行,我得找爸去。”我说着要走,张雅芝拉住我。
“还有什么事快说。”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问题?你再说一遍。”
“我问你,你最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我笑了:“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你先下车我再说。”
张雅芝拉开车门下车,嘴里嘟嘟囔囔:“事真多,你说吧,我下车了。”
我关上车门探出头:“我告诉你,我最喜欢的女人不是你。”
“那是谁?”她挡在车头跺着脚一脸焦灼。
女人真傻真可怜,看着张雅芝的小模样,我真想冲出车抱住她说,宁肯哥哥委屈一辈子也成全了你。不过我没有这样说。
我说:“张雅芝,我不告诉你。”
她拦住车头:“你不告诉我,我撞死在这儿。”
天哪,这都是怎么了!是沙尘暴弄的?我抬头望天,此时晴空万里,蓝缎一样的天上猎户星座在眨眼,连金星也是目光炯炯……这才多大点儿工夫,已经完成了沙尘暴到晴空万里的转换,可这些在沙尘暴中走到晴空之下的人完成了他们的内心转换了吗?
我下车走到张雅芝面前,用手抬起她泪眼婆娑的脸,她可怜巴巴地看看我说:“五原哥,是和我逗着玩呢吧。”
我摇摇头:“妹妹,有些事是不能逗着玩的。”
她腿一软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哭得我的心紧一阵慢一阵差点儿要去扶她。看了一会儿,我还是硬着头皮回到车上挂上倒挡开车走了……快到单位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信息,我看了一眼,张雅芝说,我恨死你了。你永远都是我的……
我问自己,这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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