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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父亲爹:第二章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魏人

第二章我……

我最喜欢在长安街上散步。现在是晚上八点钟,白天肆无忌惮的沙尘暴已无影无踪,代之以弥漫着花香的微风。沐浴在带着花香的微风中,我刚才在地铁里觉得郁闷燥热,现在好像装了个空调,温度二十六摄氏度,干燥爽快。我向西走去,走过灯火明亮的长安大戏院,又走过国际饭店,穿过一条马路。当我准备在优雅的妇女活动中心拱形的怀抱中小歇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看来电显示,是李小雨打来的。

李小雨是爹李八一的女儿,今年二十岁了,在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上二年级。她文静优雅,没有张雅芝的张狂和任性。她话不多,但说一句就是一句。李八一在李小雨六岁时和老婆宋染离了婚。宋染去了深圳,李小雨由李八一带大。

父亲是苏明远。他也有个女儿,叫苏铃,二十一岁了,没有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开始闯天下了。

李小雨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安静:“哥。”她叫我哥。她说:“有个影视公司请我写剧本,他们经理约我九点钟去三里屯上海吧。你说我去不去。”

“你叫我陪你去?”

“哥,你真聪明。”

“陪你去但又不能露面,对不对?”

“哥,你已经不是聪明了,简直是智慧。”

“差十分九点,我准到。”

“不见不散,哥。”

我招手打的,去三里屯。

车在或明或暗的路上行驶,车里的收音机有一位声音沙哑的男歌手在唱一首陌生的歌: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谁?

我叫宁五原,男,二十八岁,身高一米八二,体重六十三公斤。毕业于公安大学刑侦系,学历大本。中共党员。尚未婚娶。现任北京某公安分局刑警大队重案队队长。

你为什么不说你的父母?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这个问题自从我懂事以后就一直困扰着我,像掉进水草纵横的水塘,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无法摆脱这个问题的缠绕。爸爸张宝林在我六岁时回答我提出的我为什么不姓张的问题时也是大吃一惊。他当时在吃面条,听到我的问题竟吃惊地忘了吞咽嘴里的面条,他嘴张着,显然忘记了合拢,任面条从口腔里溜了出来,像一条条吊死鬼挂在他长满胸毛的胸脯上。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张宝林用手把胸口的面条归拢在一块儿又重新填回嘴里。我妈,也就是他老婆,玩具一厂的组装工苗月歌,从厨房里端面条进来,看见了张宝林的窘状。苗月歌天生大嗓门,她分贝极高的声音吓了张宝林和我一跳。

“你脏不脏呀。”

张宝林惊吓之余一脸气愤:“你喊什么喊,吓得我汗都出来了。”

“尿出来没有?”苗月歌咯咯地笑道,“挺大一老爷们儿胆儿芝麻大小,亏是清明盛世,要是在‘文革’你不定躲哪个耗子洞里了。”

“去去去,没看我和五原说话呢。五原,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看看张宝林又看看苗月歌说:“我刚才说,我为什么姓宁不姓张。”

这回是张宝林和苗月歌大眼瞪小眼。“为什么呢?”张宝林用湿毛巾擦着头上的汗,“这是你想出来的,还是别人问你的?”

“同学问我的。”

“才上三天学就问这么幺蛾子的事。儿子,甭管他们怎么问,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爸,她是你妈。”

“可我为什么姓宁不姓张?”

“你这孩子是一根筋呀。看我揍你。”张宝林举起了手威胁着我,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威胁我。后来他对我说,没爹没妈的孩子都好像有灵感,无论养父母如何好,他也知道不是亲生的。他说的没错儿。

苗月歌一把把我搂进她的怀里,两只硕大温暖的乳房夹住我的头。

苗月歌冲张宝林喊:“孩子才多大呀,你发什么狠。有劲儿你冲我来呀。”张宝林放下手说:“我说过总有一天他会问的,这才哪儿到哪儿,才六岁。我六岁时,人家给我块馒头我就冲人家叫爹呀。”

“你是你,他是他。你六岁是记吃不记打的榆木疙瘩。我怎么嫁给你这个不拉屎占茅房的东西。”苗月歌笑了,笑让硕大的乳房跳动,砸得我一阵头晕。我至今还记得妈苗月歌的笑声像砰砰的大鼓震得人心房颤动全身发蒙。苗月歌笑罢,拍着我的头说:“五原呀,是不是嫌妈对你不好,还是你爸惹你生气了?”我摇摇头。

“我刚才听见了,是在同学面前没面子。小人儿,开裆裤才缝几天,就要起面子。好,你想知道,妈也不瞒你,妈今儿就告诉你……”

“月歌!”张宝林声嘶力竭,“你他妈犯神经……”

苗月歌一把就把我抱上了八仙桌,我坐在桌上可以看到妈苗月歌的眼睛。这是迄今为止我见到过的最善良最美丽的眼睛,每一束眼神、每一道目光都让当时六岁的我感受到平静和依赖,也使二十四年后三十岁的我每每想起那目光、那眼神都会有一种震撼。这也是我至今无法和任何一个女人深入交往的潜在缘由。苗月歌抱我那瞬间,我就知道我将来要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我爱苗月歌妈妈。

“五原,你都六岁了,是个懂事的男人了。”

“苗月歌,我求求你……五原是我的儿子……”张宝林已经眼窝里蓄满了泪水……“苗月歌,我尿一把屎一把容易吗?”

“呸。”苗月歌啐了张宝林一口,“你也算男人,种树种不活,砌墙爱塌方。我告诉你,这东西该是谁就是谁的,人就甭提了。”

“月歌。”张宝林身子都抖了。

“你甭吱声,你再张口我立马和你这个太监离婚,我受够了我。”

张宝林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叹得人立马显得又瘦又矮,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个影子。

我这时说话了。我摇着苗月歌的胳膊问:“妈,什么是太监?”

苗月歌扑哧笑了:“五原呀五原,你和你这爸怎么一个出息,正事问一声,歪事问没完。妈告诉你,太监就是剥了皮的树,抽了筋的狗,还是你瓶子里养的一辈子变不成青蛙的大蝌蚪,一堆摆设。”苗月歌说这话时墙上的自鸣钟打了鸣。妈说:“瞧瞧,都八点半了,快去洗脚洗脸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学呢。”妈说着把我抱下了八仙桌,直接抱进了卫生间,脚没洗完我就上眼皮和下眼皮黏到一块儿了。

爸张宝林妈苗月歌最终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去问他们……第二天,我转学了,是一所离家很近的学校,从那天起爸和妈天天接我下学,同学们也不再问我为什么姓宁不姓张了……

我下了车就看见了李小雨,她冲我笑笑,摆摆头后人就闪进了上海吧。我在外面抽了根烟才进去,我是她的无影保镖。屋里灯光暧昧,人不多不少。两个纯情打扮的“鸡”冲我飞眼,我明白不是我不正经而是她们把我当成今夜捕获的猎物。我冲她们很严厉地一瞥。对警察的目光,“鸡”和贼最为敏感。她们垂下了物欲旺盛的眼帘。

我在离李小雨隔一张桌子的桌子边坐下。我要了一杯卡布奇诺咖啡。咖啡很香,我轻轻地呷了一口。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李小雨的背部和那个男人的正面。我一眼断定这个男人是个色鬼。男人不胖,脸却有点儿肿,浮肿的脸一般是用肾过度。男人的眼睛应该不小,由于浮肿眼睛变成细长,在养目镜的掩护下一般女人都看不出问题,只有我这种研究人的警察才能一针见血。听听男人对小雨是如何下套儿的吧。

小雨的声音略有些局促不安:“马老师,我们这些穷学生也请不起您大餐,只能请喝一杯咖啡。”

“瞧你说的,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奢侈了,我一般晚饭只喝一些粥。再说我们是来谈剧本的,这里环境嘈杂,说话人都像狗一样吠,还要像狗一样竖起耳朵听,费劲。不如到我家去,很安静的。”

“下回吧。马老师,我妈妈还在医院打吊瓶呢,我是抽空儿跑来的,再说我们还没有签合同呢。”小雨不傻。

“那好,我们就谈谈合同吧。你看每集三千块怎么样。”

“真的?”

“当然假不了,但是不能署名,这是高级枪手价,我也是看了你的一些作品才痛下决心的。你是干这行的,一般的枪手也就是管个吃喝,每月千把块零花钱。说真的,有些女编剧为了这样的机会,舍身取义的也不足为奇,不过我是欣赏你的才华啦……”

“谢谢马老师。”

“其实,你的才华和你的美丽是并驾齐驱啦,你看,你的手长得让我想起一首唐诗:十指尖尖如春笋……”说着,这位马老师轻轻捏住李小雨的指尖款言道,“这是我一生中见到过的最美的手,小雨,我相信你用这只手一定会写出最好的剧本。”

我看不见李小雨的表情,但我知道一个年轻女孩儿抵挡不住这样的赞美的进攻。李小雨在那段时间一言不发,还有什么比沉默更能挑起再进攻的激情呢。

马先生已经移位坐到李小雨的身边,另一只手搭在李小雨的肩上,马先生的嘴在李小雨的耳边低声呢喃,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也许我应该给李小雨打个电话,我把手机拿了出来,想了想又把手机收了起来。现在我该走了。走出酒吧那瞬间我回头看了一眼,李小雨的头已靠在马先生的肩膀上了,显得很甜蜜。亏我是个现役的刑警,看惯了这种令人灰心丧气的事情,换了一般人早就会一团糟了。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是很轻像丝的小雨。雨让三里屯的灯红酒绿多了一层迷茫的色调,置身其中就会产生一种欲望。我突然也想找个女人,像李小雨和马先生一样相互依偎喃喃私语,不管是谁。连我也奇怪我为什么至今没有一个女朋友呢。是我不想吗?有的时候我在梦中手淫,激烈而忘情,出了一身的汗,把全身都弄得黏糊糊的。醒来只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我知道我梦见了苗月歌。

苗月歌是我七岁那年死的。她是车祸死的。张宝林告诉我,那天苗月歌考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工厂,全厂人都为工厂四十年来出了第一个大学生而欢呼。1978年4月4日,苗月歌喝了酒,厂长个人掏钱请全厂吃馄饨喝散装白酒。厂长是苗月歌的暗恋者,知道上了大学苗月歌和他从此就是天上地下,厂长醉了,醉话是真话。他说苗月歌你我今世无缘下世相见。苗月歌被厂长的真诚打动,一口气喝了一大杯酒,喝得她两腮飞红咯咯地大笑,那笑声至今玩具厂的工友都记忆犹新。当晚厂长摇摇晃晃非要送苗月歌回家,在大家的笑声中,厂长开着130卡车驶出了厂门,坐在副驾驶座的苗月歌笑着睡着了,头枕着厂长冒着汗的肩膀。厂长唱着歌: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顶天立地傲苍穹……厂长和苗月歌就这样从黑夜中出发向黑夜中驶去,一个笑一个唱,开着车冲向一堵高墙,后果就不用说了。

张宝林说出事的现场他去了,在撞瘪了的驾驶室里厂长和苗月歌的遗体拧成麻花了。张宝林愤愤道,骚货,她和我做爱从来不面对面,总是给我屁股。现在好了,抱成一团了。说着他委屈地哭了……

苗月歌的录取通知书落在厂里,办丧事那天送了过来,张宝林一把夺过去撕了扔在地上,我捡了起来,后来裱好了一直留在身边。这是我至今总能做梦想起苗月歌的原因。

一个女人死了几十年还有男人记着为她起性出汗,这是她的福分。张雅芝后来知道了我的秘密后有了如上的感叹。

追悼会上我认识了苗月歌的父亲——八连连长苗德全。1978年,当年威风凛凛的连长复员后分配在环卫局负责长安街沿线垃圾的清洁工作。

我的手机响了。是大队长来的电话。他说:“宁五原,是不是又在散步?”

我说:“你又这么说。”

大队长索阳是张宝林的发小。五十出头的人才是个副处级,他真的有点儿急,总是托张宝林给他活动一下,自然对我也就格外关照。

索阳大队长说,五原,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黄蓉的女人。我说我不认识。索阳说怪了,人家说认识你,连你的电话都知道。

怪了。我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个女人。

“人在哪儿。”

“在治安处。”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微风吹醒了我的记忆。我想起了黄蓉。她是张宝林的二奶。苗月歌死后第二年,张宝林娶了林萍,生了唯一的女儿张雅芝。我记得林萍怀孕当天张宝林拍着我的头说,五原呀,你妈她冤枉我了,她才是被撬过的。我瞪了张宝林一眼。张宝林又拍了我头一下,指着林萍说,以后叫妈。

我说我妈死了。

张宝林说你妈活着。

我跳着脚哭着说我妈就是死了。

正赶上李八一来,他说,张宝林,你要是不容这孩子,我就带走。

张宝林说,李八一你个臭码字的,有多少钱能培养他长大成人。张宝林那时从广州倒服装在隆福寺有个摊儿,林萍就是给他看摊儿的,最后看到床上了。

李八一眼珠子绿了说,张宝林你不是就有几个臭钱吗。我李八一这些年来也按照约定月月给钱,苏明远也没少一分。五原能长大成人是三个人的努力,照你的话说,功劳全是你一个人的呀,你说这话心里愧不愧呀。

张宝林笑了,你想养养儿子我理解,得,也赶上林萍怀孕了,给你个机会。五原,收拾收拾跟你爹住一阵子去。

李八一拉着我的手说,五原,跟爹住住,好就多住,不好就回你爸这里。行吗?

行不行我都得走,一个七岁的孩子就是再明辨是非也是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

在公共汽车上我问李八一,爸和爹是一样的吗?李八一用很奇怪的眼神凝视我一会儿说,孩子,你还小,再大一点儿我再和你解释。那天公共汽车里空旷无人,散乱的灯光映着爹李八一瘦削的脸庞,上面长满了黑黑的胡楂儿,我伸手摸摸那胡楂儿,硬得扎手。我说爸没有。

李八一笑:“太监都没有胡子。”

“妈也说爸是太监。”

李八一大笑:“你妈说的没错儿。可惜,你妈死了。”

“爹。我是不是还有个妈?”

李八一严肃地说:“你问过?”

我点点头。

李八一把头一扭望着窗外,窗外是黑乎乎的夜,偶尔能见一盏光线昏暗的路灯。良久,他回头一把抱住我,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口,我听到他的心在用力地跳。他说,五原,人来世上是偶然的,但既然来了就必然要生存,生存是件很难的事,就像这辆公共汽车,人上人下谁也不认识谁,不过,公共汽车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再上车的人不一定是下车的人了……我们周而复始地在画一个圆儿……李八一最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听不懂但觉得他的声音很动听,在他动听的声音中我睡着了……和上次一样我又错过了知道我身世的机会……睡梦中我发现两腮长满了和爹一样的胡楂儿,硬,而且黑,也扎人……

我坐的出租车还在路上走的时候,在治安处黄蓉坐在一把椅子上头伏在桌边昏昏欲睡。据看她的女警季小南说在黄蓉眯瞪期间嘴里一直喊着我的名字。季小南说,那时我真怀疑你也是这个黄蓉的傍家。季小南是见我进屋后悄悄地对我说的这番话。

我说:“你想让我当你傍家吗?”

季小南说:“宁五原,你能不能正经点儿,我还真想考虑考虑这件事。”

“谢天谢地。我是和你开玩笑。告诉我这个女人犯了什么事。”

“你认识的女人能干什么事,玩鸭子。”

“鸭子呢?”

“放了。”

“为什么放?”

“鸭子是她的学生。”

“什么学生?”

“健身学生。你烦不烦,我叫醒她,问她。”

季小南走到黄蓉身边敲敲桌子:“黄蓉,醒醒。”

黄蓉抬起头发蓬乱的头,目光散乱地看着季小南。我顿时心收紧了。我认得这个叫黄蓉的女人。她从前叫黄淑荣,是父亲苏明远的前妻,也曾是我的母亲。

黄蓉(为了叙述方便还是叫黄蓉吧)也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她比我的爸爸父亲爹要小几岁,屈指算来也四十五岁了。面前的黄蓉虽神情迷乱面容憔悴,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已经四十五岁了。之所以能保持这么好的身段和肤色,可能得益于她出身戏曲世家加之她长年坚持锻炼。据我所知,她现在应该是一家健身中心的健身教练。这时黄蓉也看见了我。她脸红了。

尽管屋内光线不好,但我还是发现她脸红了。一个女人还会脸红,这说明她的内心还有潜在的良知。我正要对她说话,电话响了。是张宝林来的。

他说:“你是不是在治安处。”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管。能不能先出来一趟?”

“你在哪儿?”

“我在治安处大门口。”

我对季小南说有点儿事我去去就来。

张宝林靠在宝马车的前身上笑着看我。我跑过去说:“有什么事快说,我忙着呢。”

“你现在办的事就是我的事,不是索阳交代你办的吗?”他口气矜持得意,“儿呀,爸可算用上你一回了。记得你考公安大学时,为让你进刑侦系,爸托了多少人呀。”

“爸,你老了……”老人总爱回忆。

“小子,和你爸玩深沉,我告诉你,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背叛。知道列宁吧,就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爸你到底有什么事?”

“看见黄蓉了。”

我点点头。

“拿着。”张宝林递给我两张卡。我没接。

“拿着,这是昆仑饭店的房卡,这是写着你的名字的牡丹卡。密码是你的生日。拿着呀……”我接了过去,“一会儿把她安顿在昆仑,请她吃顿饭。她爱吃上海菜。再从卡里取两万块给她当零花钱。明白?”

“我不明白。她是明远父亲的前妻,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个女人。”

“废话。她能是个男人吗?”

“女人是需要关怀的,需要男人的关怀。”

“她是苏铃的母亲,也曾经是我的母亲。”

“母亲也是女人吧。”

“爸,是女人你都想关怀。”

“五原,男人有能力才能关怀女人。能力是什么,第一是性,第二是钱。”

我摇摇头:“爸,你这辈子有过爱情吗?”

“苏明远有爱情,他是糖尿病人,他是下岗工人,两条他一条也没有。我告诉你,是你爸每月给他生活费。”

“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去关怀他的女人了。”

“他们离婚了。”

“可你没离婚。”

“儿子,您怎么了?”张宝林第一次用“您”称呼我。

“我不舒服。我看不惯,我……”

“别意气用事。这世界你看不惯的事多了去了,你生气早就气死了。你还是警察,警察整天看这些你看不惯的事,能管的你管,不能管的你少管,哪天碰到个硬茬儿还不让你灵魂出窍。”

“在你眼里警察是什么?”

“儿子,我现在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你先办事。爸也还有事,咱爷俩改天讨论这个问题,好不?”

“我要你现在就回答。”我说。

张宝林瞧了我一眼笑了:“好小子,有个性了。再有个性爸的话也得听吧。听爸的话甭让黄蓉等你,那地方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钟憋屈。行吗?”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个我叫他爸爸的人真叫我没法儿弄,一嘴都是歪理邪说,可在社会上愣是行得通吃得香。一个倒服装的摊爷现在也是身价几千万的企业家。连索阳这么有道的人也对他低眉顺眼。我又能说什么呢。

昆仑饭店的上海餐厅是新装修的,与原来窗明几净的朴素风格相悖,现在全是黑糊糊的一片,坐立其中仿佛置身于年久失修的庙宇,心里充满了苍凉怀旧的心境,它的设计者肯定是个在男女关系上备受摧残的人,否则不会有此出世之意境。在这里请黄蓉吃饭不失为理智之举。侍者上来四盘小菜:蓝花干、雪菜黄豆、鞘肉和黄泥螺,一壶加热的八年花雕加了话梅,酒斟在杯子里飘出浅浅的桂花香。

我举杯说:“我说什么呢?”我举杯嘴张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黄蓉哈哈地笑了:“五原,不好说就不说了。”她闻了闻杯中酒,“这酒不错,来,喝酒。”说罢一口喝干杯中酒,又伸手执壶倒满杯,又一干而尽,她索性换了大杯。

“会醉的。”我拦住她。

“醉了就醉个球。怎么,怕我醉了丢你面子,小警察?”黄蓉推开我的手,又把一大杯喝了个精光。有一滴酒淌了下来挂在嘴边像一颗红痣,同时我还发现她眼角淌出了泪滴,像晨露一样晶莹剔透的泪滴,这泪滴使我心头不由得一颤。以我当刑事警察多年的经验,能这样流泪的女人应该有一肚子的委屈。那么,黄蓉,你心中有什么样的委屈?

黄蓉醉了。

我扶她回房间,她一嘴酒气说:“五原,你这个警察和我这个嫖客吃饭喝酒的感觉如何?”她像一个炉子热气冲天,我把这个热气冲天的女人放在床上,她趴在床上像什么呢?人?还是兽?

我心里一阵酸楚……季小南的声音又出现在我的耳边。

“宁五原,这女人是你什么人?”

“亲人。”

“我要是你就不认这个亲人。丢人。”

季小南充满鄙视的声音令我反感。我本来对她的一点点好感现在都荡然无存了。

“那你说我就不认她了,否认我认识她?我告诉你季小南我做不到。皇上还有穷亲戚呢,何况我这样的平头百姓。再说她怎么了,不就是和一个比她小的男人睡了一觉被你们抓住了吗?”

“伤风败俗。”季小南说。

“那八十岁的老头儿不是还睡二十岁的大姑娘吗?那叫什么,叫老当益壮!既然你们认为她是嫖鸭子,那该罚该关你们看着处理吧,干吗叫我来领人呢?”

“没有证据说他们是金钱和肉体的交换,只好放人。再说是黄蓉她说认识你的。你急什么呀。”季小南有点儿委屈,“我不是为你好吗?不管怎么说也恶心。”

我没有恶心的感觉,我只是心里充满了酸楚。我至今不知道苏明远为什么要和黄蓉离婚。在他们离婚之前,他们是公认的模范夫妻。

我走出客房来到银行取了两万块钱,顺便问了一下卡里存款的余额。银行职员告诉我还有五十三万元。我吓了一跳。张宝林干吗给我这么多钱?这时索阳来电话通知我去现场。我把钱放进包里开车去了现场。

这是我经历的第二十六起凶杀案。我到达在通州区城关镇的一个建筑工地的现场时已经下午五点了。我跳下车时张宝林来了个电话问我黄蓉的情况,我告诉他一切正常,有什么事等我出完现场再说。刚想挂电话想起了卡里的钱,我问张宝林干吗给我这么多钱。他在电话里大笑,笑完了说这也算钱,不过对你算钱。

“告诉你,儿子,有了这些钱你就可以做一个好警察了。”

“没有这些钱我也是个好警察。”

“吹牛。”张宝林说,“你试试看,一万块两万块你可以拒绝,十万块二十万块呢,儿子,量变质变。好多事都是你想不到的。”

“那你是在贿赂我?”

“你还用贿赂?连你都是我的,对不对,儿子?”张宝林又笑了,“出完现场回家来。”

“有事?”

“当然有事,今天是我五十一岁的生日。”

“为什么上午没说?”

“我也是刚想起来的,准确地说是雅芝想起来的,就这样。”

索阳走了过来:“宁五原,一来现场就煲电话粥,是不是搞对象了?我看治安处的季小南就对你有点儿意思。你要主动进攻,这种事心急才能吃热豆腐。黄蓉安排好了?”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点点头随他走到现场,从手包里拿出工作卡挂在胸前。现场弥漫着令人恐惧的气氛。探员詹波介绍说,下午三点,吊车吊装一块预制板时发生了吊钩脱落,预制板从二十米高空坠落摔在地上,幸运的是没有人员伤亡。当工人收拾现场时发现摔碎的预制板里有一具尸体,是男尸,年龄三十岁上下,脖颈上有勒痕,死亡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这不是犯罪第一现场。

索阳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在尸检完毕尸源认定后我才会有想法。

索阳说你好像心里有事。我说我能有什么事,说实话破案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事。不过这么残忍的手段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也是第一次见。”索阳咬了咬嘴唇又讲,“要是吊车不出故障,预制板也就不会掉下来,那这冤魂就怕永无出头之日了。”

“除非地震或是战争。索大队,想起来后怕,要是有死尸的预制板正好是你住的房间的天花板,还不得每天做噩梦。”

“怎么是我住呢,肯定是你。”索阳摘了手套说,“五原,我差点儿忘了,治安处的季小南调到刑警大队了,她要求到你手下。”

“开玩笑。上午我还见到她了,也没听她说。”

“你上午还和我通话,我不是也没有说,守口如瓶,这是刑事警察的基本素质。”

“还素质呢,我看是上午你们还没有捏弄好吧。季小南是谁?谁又惹得起季小南!她上哪儿是她的主意,到我这里,没门儿。”

“我说宁五原呀宁五原,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你不知道她是市政法委季书记的女公子呀。她能来刑警大队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好事。你还推三推四,显得你特牛逼是吧。”

我看着索阳,心里突然泛起一种可怜,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刑警大队长好歹也是个处级的干部,门里门外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干吗被一个小女孩儿搞得诚惶诚恐。这就是官场?这点索阳不如爸爸张宝林。张宝林怕女人怕孩子,他一见女人闹孩子哭就头大就头疼,让他干啥都行。他偏偏不怕官,多大的官在他眼里不就是个官吗,你当官能当多久,四年一任就算你干八任也就是三十二年,你总有下台的那一天吧,你总有拎着菜篮子逛街买菜的一天吧,再不济你总有进火葬场的一天吧。这里说的是清官,那种干干净净还为老百姓做事的官,烧他那天,老百姓还会为他送个花圈。还有贪官坏官,这些人老百姓都盼着他们出事他们得绝症,盼着包公用狗头铡刀切他们的头。他们死了老百姓放鞭炮庆祝,他们活一天,天天有人在心里咒他骂他。张宝林说官是最没意思的,也是最没出息的,要小钱时的猥琐,贪大钱时的贪婪,用权时的飞扬跋扈,凡人最差劲儿的品质都集中在官的身上。张宝林从张品一那里参透了,他与那些官打交道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张宝林说,宁五原你不要看表面,我要不捏着他们的七寸,他们凭什么和你客客气气。

“没话说了吧。”索阳说,“其实季小南也是政法大学毕业的,放着律师不干,非要当警察也是难能可贵的。”

我叹了口气:“人呀想干点儿自己的事真难。给我句实话,索大队,你真的欢迎季小南?”

他开始抽烟,白白的烟雾从他黑黄的鼻孔中喷出形成了一团。他咳嗽起来,喀喀喀地……半天才说:“五原,要不是咱俩是上下级,凭我这岁数,凭我和你爸的关系,你得叫我声叔吧。”

我点点头。

“我给你说实话吧,对季小南我根本谈不上欢迎不欢迎。这刑警大队又不是我索阳一个人的,谁爱来谁来,反正我熬到退休就算了。我是想开了。”

“这可不像你索大队长说的话。”

“那像谁说的话?”

“一个无所作为平庸的公职人员说的话。”我说这话时看了索阳一眼,我真怕他生气。他毕竟是领导是长辈。

索阳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笑了起来:“五原,行,敢说你的领导平庸而且是当面说,就说明你小子有血性,我喜欢你这点。其实什么上下级什么辈分都是些给人家看的东西,职务高怎么样,还有职位比你更高的人;辈分大又怎么样,还有辈分比你更大的。人和人之间讲究个真——真实、真诚。不过你真诚真实人家和你玩虚头巴脑你又有什么辙。”索阳叹了一口气。

“大队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说:“当刑警的就是不怕出事,算了,回队吧。”

“那季小南就算了。”

索阳已经上了车,他摇下车窗挥挥手:“小子,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开车走了。我站在原地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突然想起了李小雨。她是不是还躺在那位马老师的床上……

我回到刑警队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队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刚才出现场的几位还在忙碌着。

詹波过来说:“宁队,你是不是关机了?”

“怎么可能,我的手机从来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机。你有什么事?”

“有人等你半天了。”

“谁?”

“是谁你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臭小子。”我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是没电了。同时我感觉有人站在我的身后,我警觉地一撤步快速转身将自己的后背置身在墙角之中,随即抬头看面前的人。是季小南。

季小南咯咯笑道:“宁五原,你是我见到的转身速度最快的。”

我严肃地纠正她:“在刑警队请叫我宁队,这是规矩。”

“我又不是你们刑警队的人,凭什么要遵守你们的规矩。”

我脱口而出:“季小南你不是调到刑警队了吗?”

她眼睛里划过一道喜悦:“你要我了!”

“不是你。是宁队。”

“是。宁队,季小南前来报到。”她用美丽的眼睛盯着我,力透纸背的目光让我有些惊慌有些后悔。宁五原你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对索阳信誓旦旦不要这个女孩儿,现在你却这么快改变了决定。是她的雌性荷尔蒙,还是社会的潜规则在你身上鬼使神差?

“詹波。”我大喊。詹波忙不迭地跑了进来。“詹波,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我指着季小南,“这是新调来的季小南,你安排一下。”

詹波喜笑颜开:“宁队你放心,我会完成任务的。”季小南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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