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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山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初曰春

  一

  长白山脉到底有多长,这是翟祯光最近几天时常琢磨的问题。

  他总是跟自己较劲,反反复复打量面前的群山,只要眯缝起眼,山会跟天连在一起,山是白的,天也是白的,茫茫一片,有些刺眼;猛地把眼睛瞪大,山梁便在视野里现出了轮廓,在晴日之下,山间的白却因积雪变得乌青。翟祯光始终搞不明白,是自己的视觉犯了毛病,还是受了坏情绪的干扰。

  他现在是在西小山林场,确切地说是在林场派出所背后的一片山坡上。置身广袤的雪野,他无数次地做着一道算术题——我,翟祯光,在这个世上,好比长白山上的一棵红松,不对,是树上的一个松塔,再或者顶多是松塔尖上的雪粒儿。是的,自己太渺小了,小到似乎已经被人遗忘。

  翟祯光有些懊恼,到这鬼地方半个月了,他越来越找不到自身存在的价值。父亲让他干脆换份工作,新婚妻子总是唉声叹气,只有母亲让他对得起个人的梦想。真是搞不懂,对于当警察这件事儿,原本意见最大的人是母亲,闹到这般天地反倒站到了自己的阵营。可惜,翟祯光此时已经动摇了,他觉得自己特别傻,而且傻到了极致。

  很多人羡慕他,把他称为“软件高手”,认为凭他专业就可以谋一份薪水极高的差事儿。可翟祯光就想当警察,因为这个职业可以伸张正义。在别的单位工作了两年之后,他好不容易考上了吉林省森林公安,在去长春市的派出所报到之前,省局领导讲,从2015年开始,新警员一律到城市繁华地段的派出所学习锻炼,可以让大家尽快熟悉业务。当时,他在队伍里把胸脯挺了又挺,内心的骄傲和自豪早已冲出胸腔,长久地在翘起的嘴角上逗留。他在心里想,假以时日,一定要用所学的软件知识为森林公安编套程序,提高工作效率。

  谁能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呢?从长春到临江,再从临江到山里,即便有再大的雄心壮志,也会被现实来个当头棒喝。不,他们管这儿叫“沟里”,连刚从外地调来的局长于爽也是用的这个词儿。翟祯光感觉局长的话很鼓舞人心,在基层可以得到真正的锻炼,他甚至觉得局长的名字起得带劲儿,在这样的集体里工作,怎能不神清气爽?

  是的,在来这里报到的头天傍晚,他看到好多人涌进局机关大院,在楼前的空地上跳着广场舞。只有把警察当成家里人,老百姓才会把公安局当成自家的健身场。翟祯光相信自己的选择没错。

  眼下倒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竟然接连停了三天三宿电,手机信号也是时有时无,以至于想打个电话发个牢骚都没有机会。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翟祯光冲着大山嗷嗷地号了几嗓子,山谷里传来的只有一个人的回声。

  二

  翟祯光很烦辛树军。这个人是所长,也是他的师父。

  在基层警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要想让新人尽快适应工作,会安排老民警当老师,负责传帮带。辛树军就是这个角色。

  在翟祯光来“沟里”之前,辛树军是“光杆司令”,换句话说,那时候所里只有一个所长加两名辅警。森林公安跟所有警种一样,实在是太缺人手了。这样的人员配备,很容易让翟祯光产生一些误会,在很多事情上,他认为所长是鸡蛋里挑骨头,在刷存在感。

  打个比方吧。

  翟祯光是个内向的人,派出所要调查统计辖区人口,辛树军非让他挨家挨户去登记,他感到别扭。那么远的山路积满了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再碰上人不在,效率太低。这办法既原始又笨拙。他建议把联系方式统计好,一个电话就能解决,事半功倍。但辛树军不干,还说只有走到了才能摸到真实情况。他虽然不敢明着顶撞,心里却嘀咕,又拿所长的职务压人。看他不服气,辛树军说打个赌,看谁的方法管用。没承想,手机要么没信号,要么打出去没人接。翟祯光输了,被“罚”做三天饭。

  在“沟里”,就那么几个人,用一只手的指头就能数过来,伙食问题只能轮流掌勺、自行解决。翟祯光最头疼的就是这档子事儿。这明显是公报私仇,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师父。但他不得不承认,辛树军的招数比自己管用。

  眨眼就是五月了。某天清晨,派出所接警,说是老宋头儿失踪了。辛树军到场部借来越野车,翟祯光瞪着惺忪的睡眼跟着出警。这当口,辛树军已经联系了林场的领导,让集合工人进山帮忙找人。

  天气渐暖,雪水融化,让山路泥泞难行。最要命的是冷。正所谓下雪不冷化雪冷,翟祯光时不时地打个冷战,辛树军乜斜一眼,把军大衣脱下,扔给他,他自然不肯接受。辛树军是个好脾气,但那天却发火了,数落起来没完没了,无非是说年轻时得护住身子,免得上了岁数受罪。翟祯光哼哼哈哈没有明确表态,眼圈儿却倏地有些发热。

  跟老宋头儿的家人打了个照面,辛树军就带着他进山。辛树军在前面走,他在后面紧跟着,他终究没忍住,问:所长,你啥都没整明白,就贸然上山?

  辛树军没回头,说,眼瞅开春了,老宋头儿是抓林蛙去了。

  翟祯光又问:为什么?

  辛树军依然没回头,说他就好喝口酒,抓林蛙是换酒钱。

  翟祯光还是问:这时节抓林蛙?

  这次,辛树军停下了步子,转回头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林蛙冬眠,好抓。末了,又补充一句,像是自言自语:从这儿上山,是老宋头儿的习惯,早摸透了。

  翟祯光在肚子里“哼”了一声,真能吹牛,也不怕把牛皮吹上天。他进而想,最好别找到老宋头儿,把你的脸面丢干净。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当天下午,按照辛树军的行进路线,在山里迷路的老宋头儿被找到了。确实有点儿神。起先,翟祯光认为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直到辛树军把老宋头儿所在的屯子几位住户的生活习惯全讲了一遍,他才甘拜下风。

  他万万没想到,老宋头儿的家人非要给他们下跪磕头,被辛树军拦下了,刚暖过身子的老宋头儿挣扎着从炕头上爬起来,嘴里嘟囔:不让磕头也罢,以后逢年过节不拜神仙,要拜就拜警察。

  听罢,翟祯光想笑却没笑出来,他好像被风迷了眼,眼角湿乎乎的。他赶忙出屋,跑到山跟前,群山仍旧被大雪包裹着,雪虽然在融化,却悄无声息。他想吼两嗓子,到了嘴边冒出的却是“师父”两个字,把刚出门的辛树军吓了一跳。

  三

  七夕节对翟祯光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这一天是妻子的生日。

  在林场派出所,通常一个周才能回趟家。上次回家是在半个月前,他答应妻子一起过生日,可他爽约了。这些天,他一直跟师父钻山沟,为的是办一起陈年积案,案发地就在他们的辖区。

  刚开始,翟祯光带着兴奋,感到神秘,毕竟要查的是命案,要追的是潜逃八年的凶手。几天下来,他发现所做的又是最原始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讲,有点儿像没头没脑的苍蝇。

  他问师父为什么当年抓不到凶手。师父说,那浑蛋没上过户口,没办过身份证,咱们手里只有一张几十年前的老照片。

  他又问师父为什么不上技术手段。师父说,那畜生压根儿没用过手机。

  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师父以少有的严肃制止了他的这个念想。翟祯光只能乖乖地跟着,大海捞针似的寻找线索。线索少得可怜,但辛树军还是不断向局里汇报新情况,比如,犯罪嫌疑人孙某脾气火爆、爱喝酒、不识字、当过矿工和伐木工。他想提醒师父,这些细节对办案没多大用处,局长于爽和政委张旭却通过电话告诉他们,很有价值。

  为什么呢?翟祯光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局领导下令缩小排查范围,重点关注偏远矿区,他才明白了个大概。没身份证不可能走远,没文化就只能窝在山里……心里亮堂了,他也有了劲头。如果不是需要保密,他恨不得跟妻子分享这些喜悦。

  很显然,他不好意思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请假。真是邪性,翟祯光发现,手机能接电话却打不出电话,他猜测妻子肯定会闹情绪,心想等过些时日回家,哄哄就好。

  他想得过于简单了,因为自己的“失联”,妻子也“失联”了,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他只是从妻子的朋友圈里看到一句话——现实版的牛郎织女,我不希望当主角。

  时间一天天过去,翟祯光心里只惦记着两件事儿,一个是畏罪潜逃的孙某能否归案,另一个是妻子是否会原谅自己。这时候,他和师父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前一个问题,师父说把心搁到肚子里,局长给省里立了军令状,9月1日是最后期限;后一个问题,师父只是笑,不吭声。

  翟祯光跟犯了迷糊一样,非要跟师父打赌。他说,师父,第六感告诉我,这案子保准儿没问题,跟你打赌。

  辛树军说神经病,咱俩想法一致,赌个什么劲儿。

  他想了想,说,只要案子在期限内办了,我主动做一个礼拜的饭。

  眼瞅到了8月底,几乎所有人都在企盼打个漂亮仗,等待的日子里每一天都是煎熬。8月29日,经过前期大量侦查工作,锁定了孙某的活动区域,局领导决定收网。局里挑选精兵强将,分了五个抓捕小组,由在家的局领导分别带队。当天傍晚,孙某被带回局里。

  正要去跳广场舞的群众看到这一幕,很快把消息传了出去。不过,最先得到喜讯的是各个基层单位,翟祯光手舞足蹈地跑到食堂,要去兑现自己的承诺。

  辛树军说,你这熊孩子,快拉倒吧,做饭难吃得要死,还是给弟妹打个电话吧。

  翟祯光愣了愣,刚想找借口回避这个话题,手机铃声响了。他接通电话,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老公,你听见了吗?有人给你们警察放鞭炮呢……

  他兴冲冲地跑出食堂,一口气到了山跟前,他想大喊一气,最终只是轻轻地“么”了一声,然后亲吻手机屏幕。

  他做了两个决定。一是遵守诺言,接下来的一周承包所里的一日三餐,就当是练习厨艺,回家犒劳妻子。还有就是,他再也不想喊山了,因为他不再感到孤寂。

  吹满风的山谷好像懂得了他的心思,她用阵阵松涛声来回应这位年轻的森林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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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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