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错不了
一
半夜,李重躺在床上,他看见手机不断闪烁着,是刑警队的助手雅秀的电话。他觉得上苍很能惩罚他,让他一夜之间牺牲了所有生活。他昨晚就是跟雅秀在外面吃了一顿饭,无非是这顿饭时间吃得长了些。雅秀的父亲是市里的主要领导,市里马上要换届,雅秀的父亲是这次换届中的主要人物。李重知道老婆张卓一直在跟踪他,而且成功地把他和雅秀吃饭的场面照了相,抓住了一个极好的镜头,雅秀的手攥着他的手。
早晨,李重走出房门,开车往公安分局走。开着开着就迷了路,围着市中心的那座湖在转,但怎么也转不出去,于是停下车。他站在堤坝上,看水鸟飞高走低,发出他熟悉的咻咻的呼叫。声音凄凉,芦苇发白,像是老人的头发来回摆动。李重的孤独感越来越强烈,感觉有张卓,有雅秀,在眼前随风飘动,他觉得是那么隔离。
到了公安分局,他发现不少人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刑侦队的任队在等他,把他拉到一边紧张地说,要停你的职,让你下派出所。尽管李重有准备,知道张卓会到分局来闹,但没想到局里这么处理他。他看见雅秀走过来,他知道自己要挺住躲开她,但被雅秀拦住,雅秀说,你走是我的错,我要找父亲,宁可跟他决裂,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受罚。李重说,你别这么说。雅秀说,张卓到局里告状,烧了你也烧了我,更是烧了我父亲。李重低头走了,他听见雅秀说,我不会毁你,你是刑侦队的天才,你必须要有这个精彩舞台。李重觉得可笑,因为雅秀说得太像诗歌了,现在的官场就这么残酷,为了稳定换届就要牺牲他。
他走进周局长的办公室,周局长正在浇花,他说,给你留着刑侦队长的位置,让雅秀暂时代替一下,你到基层去调研吧。李重说,我去后街派出所吧。周局长问,为什么选后街?李重说,不为什么。周局长浇完花洗着手,不紧不慢地说,你下去就是一个普通民警,也不要回来干涉雅秀工作,也不参与所里领导的工作,这样对你也是个磨砺。李重问,那我什么时候回来?周局长看着李重,想了想才说,你说呢?李重笑了,我问您呀?周局长严肃地说,也可能回来,也可能就不回来了。李重拿起浇水壶,给周局长的花洒着水,说,第一次浇透后,以后再浇,看到从盆底孔渗出一点儿水就算浇透了!周局长问,你什么意思?李重说,没什么意思,我看您的花都枯萎了,想告诉您得浇水,又怕您天天浇给浇死。周局长愤怒地说,你别给我来这个,这都是你小子自找的。你不知道背景乱碰,雅秀是你能喜欢的吗?李重说,等市里换届吧,看我能不能回来。说完扭头就走,回手摔了门。他听见周局长喊着,你小子敢摔我的门,我警告你,你和张卓还没有离婚呢!李重回头开门,对周局长说,就是因为你死活不让我和她离婚,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当全局都在议论李重的时候,他收拾好东西从办公室走出来,带着两大箱子的书,按部就班地和大家一一告别。那么多人盯着他的后背,换成谁都要含糊。可李重照常走进走出,不停打着招呼。原下属大金不管不顾走到他跟前,大金很少跟李重这么热乎乎说话,一般就是审案子办案子。大金问,周局长给你说什么了?李重笑着,他不让我告诉你。大金说,我们等你回来,刑侦队不能没有你。公共关系科的董科长走过来压低声音,说,你能跟我透底吗?犯在哪儿了就下基层呀,你可是咱局里的一面旗帜。李重摇头,说,我说不准也不能说。董科长借机对李重发牢骚,不就是跟雅秀走近了吗,不就是雅秀有什么领导子女背景吗,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地给你谈话吗?太过分了吧。李重警惕地说,你怎么知道雅秀有背景?董科长冷笑着,我们是干什么的,什么事情不知道?说句不好听的,你又没把雅秀的肚子搞大,再说男女之间你情我愿,凭什么把气都撒在你一个人身上。说着话,防暴大队的胡队长跑过来,说,弄你个小蚊子拍拍,有意思吗?还有你小子也是糊涂,有的女人不能沾,你以为我不喜欢雅秀,我当初就知道躲得远远的,你想她怎么能三年坐上副队长的位置,现在又顶了你。董科长说,你别以为雅秀是个好人,那就是个深坑,你跳进去就爬不出来。胡队长拍着脑袋说,我从你身上找到教训了,女人就是沥青,沾上了就洗不净了。董科长说,周局长不是你警院老师吗?应该出手相救呀。李重对滔滔不绝的胡队长和董科长说,对不起我去厕所,就不跟二位聊了。
李重去了厕所,觉得尿孵胀胀的,憋得够呛。还没等他解开裤子,刑侦队的任队就跟进来,说,你跑到哪儿我也能找到你。李重说,烦不烦啊。任队问,我就想知道你得罪谁了?李重说,我不能说。任队笑了,你走了,也是我顶你呀,怎么变成雅秀了。李重说,你别和雅秀争,你争不过她。两个人这番交谈在厕所,都在小便,李重尿得时间长,任队问,你小子怎么尿孵这么大呢?李重说,这是天生的,就是能憋,能忍得住。李重走了,不知道谁在厕所大便池待着。
转天,李重就接到任队打给他的电话,说局里到处传他尿孵大小的话。
二
说好是转天报到,李重回到家,拎起菜篮子,借着临近中午的阳光到自由市场去买菜做饭了。张卓和他闹离婚已经三年了,经常回父母家住。他和张卓就是在对峙,谁都想把对方摔倒了,然后决出输赢。但谁也没有摔倒谁。李重真的佩服张卓的本事,怎么能跟踪他,而且还成功地拍到应该拍的画面。他是做刑侦的,谁跟踪他就是等于找死,他的敏锐和警惕是全市公安系统找不出来的。可他偏偏就败在了张卓手下,她就能游刃有余地跟上他,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就拍到了。拍完了以后就能发给他,而且发到所有她想给的人手里。李重真想跟张卓说自己败了,想问她要什么。没有孩子,就没有更多的拖累,房子可以给她,他能净身出户。
中午吃饭,李重把手机关了,总是有短信和电话打进来,他觉得雅秀还会打过来,却发现没有雅秀的任何信息。他躺在床上觉得空落落的,因为到了公安局以来从来没有这么生活过,他觉得胸闷,突然听到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过电话,是大金打来的,大金急切道,你上网了吗?李重问,怎么了?大金说,网上都是你的照片,把那件事情也捅出来了。你在百度上查你的名字,帖子都有好几千点击率了。李重打开百度,他第一次敲上了自己名字,果然密密麻麻的都是昨天那件事。而且网上对雅秀介绍得更是详细,她父亲是谁,市里换届怎么回事,谁谁是他的竞争对象。李重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人利用了,不是张卓,是谁就不知道了。没过半小时,他忍不住再上网去看,就看到自己被革职到后街派出所的事。于是后街派出所是怎么回事,雷所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就都出来了。李重奇怪,这些消息是怎么发出来的,是谁在里边兴风作浪。没过半小时,这些消息就被屏蔽了。
当晚,下了一场小雨,一直没有停,弄得人心烦意乱。
李重无聊地躺在床上,拿出什么书来看都烦躁地放下,透过落地的窗户,瞅着烟雨漆襟的夜空,突然想起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他寻思今晚父亲该来看他,因为每次在他孤独无助的时候,父亲都会坐在他床头。父亲以前是省里摔跤队的,总是在全国拿冠军。他对儿子说,摔跤不是凭力气,是勇气和智慧。摔跤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必须直视,得震慑住对方。当然还有技巧,所谓的四两拨千斤就是技巧。他小时候总是和父亲摔跤,每次父亲都把他摔得鼻青脸肿的。后来,他看到父亲的徒弟来找父亲,见了父亲总叫先生。他问父亲摔跤的也能称为先生吗,那不是对教书的说的吗?父亲笑笑,教好摔跤的就是先生,教徒弟不光是技巧,还有做人做事。
果然,约莫下宿的当口,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父亲来了,穿着摔跤的角衣,显得威武,胸肌也紧绷着。父亲不眨眼地盯着他,想和我摔跤了?老人们有例儿,跟死人说话不吉利。李重翕动着嘴唇。父亲说,你就是碰到对手了,但不知道是谁。李重点点头,回答父亲,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父亲说,你等着对方下手,然后你再出手。李重说,对方已经下手了,我不知道怎么还手。父亲笑了,说,你先让对方摔你吧,你倒下了就能看清楚对方是谁了。李重哭了,死死拉着父亲的手,舍不得松开。父亲走了,像是一片叶子轻飘飘的。走前,把李重踢掉的压床被拾起来盖好。屋里黑漆漆的,李重只能瞧见父亲那双明亮的眸子在闪烁。李重大叫了一声,父亲!听见窗户在咣当咣当响着,他爬起来看见窗户被风打开,雨还在下着,越下越大。李重脸色如白纸,嘴唇急剧抖动,两个肩膀缩成一堆。他看表已经凌晨五点多了,可外边还是漆黑一团。这时,电话铃声骤响。李重恍恍惚惚接过话筒,是张卓的声音,我不会这么祸害你的。李重说,我知道。
张卓放下电话。
后街全是吃饭的地方,由于与市政府临街,吃饭的人很多,饭馆的档次都很高。后街派出所就在这条街的中间,院子很小。当雷所长握住李重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知道你现在是困难期,到我们后街派出所就是你的福分,起码没有人整治你。局领导让我给你安排普通民警工作,权当你是我的下属,你就得听我的,我现在是你的所长。李重举手敬礼,说,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警察,你就是我的所长。雷所长笑了,说,这就好,这就好。雷所长说,我带你转转,你长期在分局刑侦队,不知道派出所是怎么回事,今天让你开开眼。雷所长带李重走进设备精良的警械装备室,现代化气息浓郁的信息采集室。给李重印象最深的是警械装备室一排排的小橱里,整齐地摆放着九大件单警装备,其中有头盔、夜光背心、灭火器、通信器材等,每个人的装备价值都得五千多元。还有就是投入不菲的视频监控室,几十个点位的摄像镜头清晰地映入了眼帘,二十四小时一览无余。雷所长说,后街处在市政府周围,必须要让我们的警察震慑住非法人员,保护这方土地安全。雷所长的语气很神圣,手势也很有力。
全市鼎鼎有名的刑侦队长李重,被贬到后街派出所的消息在风传。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他背了一堆的处分,到派出所就是对他的惩罚。于是很多人议论,李重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为什么给他这么重的处分。李重左耳朵听右耳朵出,他每天按时上下班。没几天,派出所民警就觉得他是很特别的人。派出所的刘德来跟分局的大金是好朋友,两个人总爱聚在一起喝酒。大金问他,李重到你们派出所后怎么样啊?刘德来说,就是特别喜欢看书,晚上值班的时候枕头底下压的都是书,当然有关刑侦方面的书为最多。也有小情调的,比如马克·汉森写的《心灵鸡汤》。大金说,他就是喜欢与众不同,脑子里总是晃动不闲着。大金问,还有别的什么吗?刘德来说,没什么,就是跟我们一样,没显得怎么特别。大金说,你等着,李重一定不会憋得太久。
雷所长对李重很是反感,他不习惯李重这种缠绵绵的感觉。那天,轮到李重值班,雷所长过来说,你应该喜欢枪,喜欢书的警察就拿不起枪了。李重笑了笑,也不解释。雷所长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不是觉得落魄了,以前在分局耀武扬威,现在下到派出所做了一般民警气不过。李重说,那是你想当然,只要还让我穿着这身公安制服,做什么都无所谓。雷所长诡异地笑笑,我不信,我劝你别这么高的志向,放低点儿,要不然你会很难受的。你和你老婆张卓还在一起住吗?李重没有回话,雷所长再问一遍,李重说,分开住了。雷所长说,我建议你还是让她回来住,这样你比较安全。李重问,什么叫安全。雷所长走了,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你安全了,你就能回去。
三
李重负责的这片居民区是全市面积最大的,有五六万人,是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有农民拆迁户被政府分过来的,也有附近拖拉机厂的工人家属,更有不少外地民工觉得这里热闹挣钱方便,就买来居住。五花八门,三教九流,总是出事,李重没来几天就成了所里最忙的片儿警。雷所长让他记住这五六万人的详细情况,李重就把所有居民都编制在他的网络里,天天背诵,一个礼拜后竟然都能如数家珍。周局长过来看望他,随便问他一户,李重张口回答出来,而且十分细致。周局长当场表扬了他,说,你小子做官是官,当兵像兵,没有躺下,让我放心了。雷所长破例笑了一次。周局长对雷所长嘱咐道,你要允许他自由一点儿,你别真把他当成你下属。雷所长说,换别人不行,但对李队长,我可以允许他看缠绵绵的书。周局长青了脸,说,尽量不要让他再缠绵了。李重也换了脸色,对周局长说,您要看我,我感谢。您要借机说我什么,可别怪我不高兴。周局长恼怒地说,你有什么不高兴的?李重说,我怎么缠绵了,难道我缠绵了就这么对待我吗?周局长说,那得分你跟谁缠绵,就你这态度在这里待着吧,一辈子也别想回去!说完,周局长头也不回地走了。雷所长感叹地说,你能这么跟周局长说话,我听着都怕。
一个周末,可能是春天刚到的缘故,外面的风暖暖的,吹得人心痒痒。特别是能开的花都开了,能绿的树都绿了,姹紫嫣红,李重听到派出所外边流浪猫始终在叫。雷所长不耐烦地对刘德来说,轰走,叫春让人心躁。李重心里沉甸甸的,雅秀没有打过电话,张卓也不发短信。两个人怎么想的,李重猜不透。其实张卓答应和他离婚了,说,天天这么跟踪你也是受罪,我放掉你。李重不说话,张卓这样的话说了好多次了,但每次真要去办离婚就变卦。张卓的理论是,天天这么折腾你也是我的快感,不折腾你了,我就觉得丢魂儿了。雅秀不来电话也出乎李重预料,那天晚上和雅秀吃饭,雅秀摸着他的手说,等我父亲换届吧,他现在天天叮嘱我,让我不要出任何事情。你和我这么一闹,肯定影响父亲,因为父亲的对手已经朝我下手了。李重说,不至于这么紧张吧。雅秀说,我就是他们打败父亲的缺口,你想,我跟了一个有妇之夫,又是一个刑侦队长,一个全市的风云人物,多么好的靶子呀。李重当时悻悻地说,你就是一个高级瓷器,碰不得,碰了就容易碎。
黄昏了,春天的夕阳就是一个西红柿,红得能被捅破。李重下了班,二十四小时下来人就跟散了架一样。整一天,他把这个方圆六公里小区走了一遍,犄角旮旯都过目一次,别说身体累,就是心也被拆得七零八落。说来,这个小区有个外来工叫猛子,五大三粗,一脸的络腮胡子,跟水浒的李逵差不多。李重跟猛子聊天发现竟然是老乡,李重老家跟猛子的家相隔一条河。李重在河西,猛子在河东。李重见了猛子很亲切,因为小时候玩的都是一条河上的船,游的都是同江水。而且乡音一样,他们两个人说话别人都听不懂,只有他们之间能有沟通。
猛子在后街一家饭馆当厨子,他炒的菜很有味道,特别是炸臭豆腐,那香味能熏倒很多馋鬼。猛子是个精力很旺盛的男人,他下班总在后街上遛弯儿,憋着找碴儿打架,可没人是对手,谁都对他客客气气。他知道自己是想拼命发泄,他憎恨吃饭的情侣们。有一次,他看到一男的总时不时亲吻那女的,两个人接吻时发出咂咂声响。他就全身热血沸腾,故意端一碗热菜汤,装成不留神的样子给男的烫了一身。当然赔不是的不是他,他笑呵呵走回后厨,都是当服务生的奈奈过去装笑脸。奈奈是个很秀气的姑娘,重庆万州人。奈奈在家乡有个男朋友,猛子就一直对人家不依不饶。后来,奈奈实在忍受不了猛子的穷追猛打,到派出所找了李重。奈奈知道李重能制服猛子,猛子特别服气李重。李重出面对猛子提出了警告,说,你再这么下去就拘留你。猛子问,我犯什么法了?李重说,你抓住人家奈奈的手放在嘴里嘬,那就是犯法,就是调戏妇女。猛子粗鲁地说,去你妈的,我那是对她爱的表达。李重说,人家有男朋友了知道吗?猛子说,只要她没结婚,我就有权利。李重说,你也只能动口,不能动手,动手就是强迫。猛子使劲儿敲打脑袋,说,我看见她胸脯就受不了,谁让她胸脯那么高,长那么白净,就跟刚卤出来的豆腐一样,那是她的错!
这天下班后,猛子拉着李重坐上他刚买的摩托车。李重说,去哪呀?猛子说,我知道你是民警,我能让你小子犯法吗?李重坐在他摩托车后面疑惑地问,你也得告诉我去哪儿呀?猛子得意地说,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摩托车朝着市中心行驶,在路过一座高架桥时,李重受着灯光的诱惑,心里突然懵懂着一种冲动。他想起张卓,这么多天也不联系他,看样子是铁心要和他分手了。他忽然一下想起了雅秀,他发现突然没有了雅秀的音信很闷。他是因为雅秀下来的,也是因为雅秀闹得张卓跟他分手,可他下来后雅秀居然就消失了。这次下来,他觉得对自己就是炼狱,他想要剥离这两个女人,让自己漂浮的心沉静下来。没想到,下到后街派出所他觉得很有意思,生活变得有了情趣。
前天是他生日,在生日宴会上,猛子为他忙碌着炒菜,顾不上过来敬酒。李重和同事们越喝越放纵,雷所长也喝多了,看见奈奈端菜过来就对李重说,你如果没有结婚,会不会喜欢上奈奈呀?李重不满意雷所长这么说,多少有些污辱他。他没有想过奈奈,觉得很纯洁的姑娘跟张卓和雅秀不一样,一根筋的脑子,像是向日葵总是冲着一个方向。李重不想让雷所长难堪,就开玩笑地说,漂亮女人谁都喜欢,也是男人正常的冲动。大家在笑,因为李重说得很自然,谁都没有觉得他话里有什么意味。雷所长在叫板,对李重认真地说,你有胆量就跟奈奈喝一个交杯酒。同事们起哄,喊着喝一个喝一个。李重的脸红到了脖子后,他不善于跟女人开过头的玩笑,有也就是过过嘴瘾,雅秀就说过他,看你是个花心大萝卜,其实你老实得像是一根木头。李重就是埋头不说话,其实他是怕猛子看见,他不想伤害猛子这个老乡。可当他抬头时,看见奈奈就这么看着他。雷所长端过一杯酒递给奈奈,说,你跟李警官喝,你不喝,我不跟你们老板结账。奈奈满不在乎地跟李重喝了交杯酒,在同事的推搡下拥抱在一起。李重的心脏几乎窒息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女人这么亲近过了,最后一次跟张卓做爱也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他本能地躲闪着,雷所长上来推搡着他和奈奈靠近,李重不高兴地甩开了雷所长。当猛子喊着出来敬酒时,李重对雷所长和同事们示意着,千万不要提奈奈,谁提了我跟谁急!
四
摩托车在霓虹灯闪烁的路上行驶,李重脑子很乱,他正在拼命地梳理,雷所长为什么这么放肆地开他和奈奈的玩笑。猛子开到一家高级的洗浴中心,李重皱着眉头问,到这里干什么?猛子说,我们是老乡,看你天天忙来忙去的我就心疼,在这里放松放松。李重本能地拒绝,说,我是警察,我跑到这么敏感的地方放什么松啊。猛子诡秘地笑了笑,说,你紧张什么,你都想什么坏事了?我们不就是洗澡嘛。李重说,我天天检查的就是这样的烂地方,除了洗澡不是还有别的吗?猛子哈哈笑着,问,什么叫别的?李重说,你进去,我回去了。猛子憋红了脸喊着,我能带你做别的吗,那不是害你吗?咱们就是洗澡,然后找个人给咱捏捏脚,捏捏脚不犯法吧,我看你当警察当傻了!
两个人进到里面,猛子很娴熟地把衣服锁进柜子里,然后进到里面蒸桑拿芬兰浴。李重心不在焉地泡着澡,他知道这个地方发生了好几件偷盗案子,都没有破。雷所长叮嘱他,不能成为死穴。其实他跟着猛子进来就是要看看的,可是他又很恐惧。现在是最难受的时候,肯定有人盯着自己。市里换届还没正式开始,尽管各种传说都有。说得最多的就是雅秀父亲要去省委组织部,就是省委常委,上了一层台阶。为这个台阶,他才到的后街派出所。他要是出了点儿事,哪怕没出事谣言出来,这身警服就可能被脱下来了。他曾经是公安局的骄傲,谁都知道他是分局有影响的人物,难办的案子都必须给他才能了结。在大家的印象里就是他吆五喝六,能跟局领导梗脖子。还没泡几分钟,猛子就轻悠悠飘过来笑着,咱们到上面的休息大厅按摩按摩。李重忙摆着手,我绝对不去,为这个我再弄个处分划不来。猛子摇晃着脑袋,真没见过你这么老实的男人,就到那儿一躺,有女人给你按摩多舒服啊。李重勉强起来穿着休闲服,喃喃着,反正要闹你去闹,出了我的地盘我也不管你小子,我就在这儿等你。
两个人到了休息大厅,昏暗处坐着一斜溜穿着短裙的女人,露着白晃晃的大腿,赤脚趿拉着拖鞋。猛子从容地挨个仔细瞅着,李重觉得一阵眼晕,慌忙找个床铺坐下。他下到后街派出所,有几次跟所里同事这么冲进来,然后在阴暗房间里按住几对疯狂做爱的人。有次他都站在那男人跟前打招呼了,男的还不顾一切地和那小姐比画着。李重只得愤怒地大声喊道,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啊,没看见我站在你面前了!这时,猛子拽起来李重,笑着说,我给你找个最棒的小姐按摩,你也该放松放松了。后面跟过来一个女孩子,甜津津地说,好舒服呢。李重的头皮发麻,心脏咚咚地跳,他看见女孩子胸口开得很低,乳房几乎被挤出来。猛子在另一张床铺惬意地躺下,另一个女孩子过来和他调笑,跳上他的床,开始在他身上使劲儿地踩来踩去,猛子夸张地呻吟着。李重看着发呆,他还没明白猛子怎么能这么放肆,那个女孩子已经在揉搓着他的脚,弄得他很痒痒。李重陡地跳起来逃走,他还没这么狼狈过。李重经风雨见世面,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他听见猛子在后边喊着,你跑什么呢,我钱还没给你交呢。
李重没听,直接去了更衣间。在更衣间,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中年男人在开锁,很镇定的样子。他跟这个男人对视了一下,看见那男人朝他微笑着。李重走过去问了一句,我在哪儿见过你?男人摇头回答,你看错人了吧。李重站在他身后,男人回头说,你是谁呀,我取我的衣服你看着干什么?李重说,你开的是我的柜子。男人说,这是我的,怎么是你的?李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你里边放的什么?男人说,我的衣服还有鞋。李重问,鞋是什么牌子?男人回头瞪着眼睛,你管得着吗?李重说,我当然管了,你开的是我柜子。男人不理会他就要走。被李重一把抓住,说,你走得了吗?这时候有两个保安走过来,李重说,我是后街派出所的,报警吧。说完就走到自己的柜子跟前拿出衣服不慌不忙地穿着。那男人喊着,你有什么理由说我是盗窃呢,我可能开错了!两个保安也惶惶地看着李重,李重穿好衣服,说,你盯着这个柜门很久,说明你知道这个柜门里边是你要找的东西。要是你的,你找到了就开锁。到派出所说吧,你是老手了。李重走到前台准备交钱,前台说是四百块。他口袋没这么多钱,在家里都是张卓管钱,每次只给李重口袋放两百块,按照张卓的逻辑这就足够了。久而久之,李重口袋只留这么多钱。等了一会儿,猛子才好不乐意走出来嘟囔着,我都没痛快,你记住了,你先是个男人,再是个警察。李重被猛子这句话说怔了,他觉得猛子虽然没多少文化,说出话来倒有几分警句味道。
两个人在前厅取鞋,猛子慢慢穿着,若有所思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女人和男人。李重穿上了鞋,心里才有了底。他不想在这遇到任何熟人,特别是穿公安制服的人。估计十分钟后派出所才会来人,他不想那么招摇自己去摆功。他拿出来两百块给猛子,猛子说,你至于这么寒碜我吗?李重依旧把钱塞进猛子口袋,猛子说,你就这么点儿钱?李重点点头,他在刑侦队当队长这几年很少出来走动,回家就爱看书。每月都节省下来几十块到书店买书,碰到特别喜欢的书又买不起就站在那里看,一直看到人家打烊。周局长曾经说过,你一个刑侦队长至于看这么多书吗?他和猛子走出前厅,突然看到奈奈和一个男人走进来,尽管那男人低着头。李重还是很警惕地观察到这个男人的侧面,恍惚间认出是雷所长。他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他故意往前凑了凑,因为人多比较混乱,在他转身时候还是看出来是雷所长,只不过换了一件从来没有穿过的衣服。雷所长后面还有一个女人,李重记忆力很强,很快认出来是一家鲜花店的卖花姑娘,叫涓涓。涓涓和奈奈拿了牌走进了女更衣室,雷所长好像还在等谁。李重不想让猛子看见,一直用身子想方设法遮挡住猛子视线。幸亏前厅灯光很昏暗,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猛子对李重不乐意地说,我白花那么多钱,你想这么多干什么,我就是让你放松放松,你说你能干出什么花哨的事?李重有些迷乱了,他想象不出雷所长居然会带着奈奈和涓涓去洗澡。猛子突然拽住一个小姐,大声地喊着,你躲了我这么长时间到底去哪儿了?你说你是东北的,我打听你是唐山的,你不是骗我嘛。那个小姐想走,被猛子牢牢抓住,小姐哧哧笑着搪塞,何必当真呢。猛子固执地说我跟你是当真的,我给你花了那么多钱白花了。小姐不在乎地说,你该得到的不也得到了吗?猛子说,你说你喜欢我,你再也不干这行了,是真的是假的?小姐腾出一只手,在猛子脸上使劲儿拧了一把,在这地方说话能有真的吗,你是不是从农村来的?猛子火了,喊着,农村来的你就糊弄我啊,我看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像演戏呀。小姐低着脑袋,长发遮盖住了脸。李重和猛子都看着小姐脸上有一道红痕,像是有人打的。猛子关切地问,你脸上怎么弄的?小姐捂着脸委屈地说,还不是你们男人。猛子恼怒地说,我要找他算账!小姐摇头说,你赶紧走吧,最近这里总闹事。猛子紧紧抱住小姐,小姐嘴唇哆嗦着,像是蝴蝶翅膀在扇动。猛子亲吻着小姐。小姐咧嘴喊着,你咬疼我了!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进来两个警察,站在他们跟前。一个老警察对猛子说,你这是干什么?太过分了吧。猛子不服气地说着,她是我女朋友。有个年岁小的警察笑了,都说是自己的女朋友,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知道她家在哪儿住吗?知道我们跟着她到这个地方干什么来了吗?猛子傻了,老警察认真看了看李重,说,你是李队吧?李重点点头。老警察客气地说,知道你去了后街派出所,我们都很同情你,你快带你这个傻哥们儿走吧,马上就开始搜查,有卖淫的也有卖药的。刚才还有一个偷盗的,应该是你们后街派出所管,他们报案给我们了。李重拉着猛子走了,他听到那个老警察说,知道是你逮到的,就算贡献给我们了!
五
在回去的路上,夜风刮起来,拍在脸上像是有刀子在割。
猛子怔怔地问,他们喊你李队,你是哪儿的李队,怎么不告诉我呢?李重说,那是他们开玩笑。猛子说,也是,你要是什么李队,怎么见了雷所长还毕恭毕敬的,现在官大一级压死人呢。李重想给雷所长打电话,但是犹豫了片刻又放下。猛子说,我到你那儿待会儿,我给你说说那个小姐,我真的喜欢她。李重说,你不是喜欢奈奈吗?猛子说,我看出奈奈喜欢你王八蛋,你就别糊弄我了。李重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警察,不能随便胡闹的,懂吗?再说我也结婚了,我不能随便喜欢上谁。猛子嘻嘻哈哈地说,你就骗我吧,但我要告诉你,我早晚要把奈奈干了。李重从猛子后边喊着,你要是干了她,我就把你小子送进监狱。猛子回头,我才不信呢!
在休息间,猛子看见李重这么多书很意外,你还喜欢读这个,有屁用。李重回答,能解闷儿,烦了读读也能静静心。猛子说,好啊,有我读的书吗?我要读搞对象的。李重说,你挑吧,哪本书里都有搞对象的。猛子兴奋地说,有大黄的吗?李重说,我是警察,能有那玩意儿吗?猛子有些失望,但还是在柜子里有意翻着,突然翻到了一本残书。只有一半,后一半没了。书皱皱巴巴的,卷边的页脚都黑糊糊的。猛子拿过来看,忽然看到了一幅半裸的女人插画,说,你小子跟我不说实话,这是什么书?李重想起来了,这是他们到书摊上抄过来的,是一本盗版书。是日本作家五木宽之写的《青春之门》,里边胡乱夹杂了不少半裸体女人插图,很有诱惑力。李重搜完了以后把这本书留下来,雷所长曾经叮嘱过他,说,这是一本黄色书籍,你赶快处理了,要不然给你惹事。李重跟雷所长做了解释,说,五木宽之在日本很有名望,他保持日本战后文学书籍发行量的最高纪录十几年。雷所长拿回去看了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是男女那点儿事情,太露骨了,就是黄色的。李重还是悄悄留下来,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曾经到处想找这部书的后半卷,但哪里都找不到。这本书由国内某家出版社出版,不久,就被列为禁书了,有次雅秀的闺蜜去日本,他委托她去买。雅秀闺蜜回来不屑地对他说,有是有,我买回来你也不认识,都是日语。李重还在思索着什么,猛子已经把那部残书揣口袋里拿走了。
转天,李重上班时留意雷所长在不在,他心里很复杂,希望雷所长别出点儿事,也担心奈奈卷了进去。点名是副所长安排的,竟然没看见雷所长。他问刘德来,雷所长怎么没点名啊。刘德来没回答他什么,大家就都忙着出警了。李重和搭档刘德来在那条最热闹的街上巡视,他故意走慢点儿,来到奈奈所在的饭馆跟前。他想得很简单,奈奈要是在,说明雷所长没有什么事。奈奈要是不在,雷所长肯定出事了。刘德来见他走慢了,转身找过来,说,李队,你怎么总爱在这儿停留一会儿,是不是喜欢奈奈了?李重笑了笑,说,我说过多少次,在所里别喊我李队,我不愿听。刘德来好心地说,知道你在这里也待不长,雷所长喜欢奈奈,你千万别招惹他,他就恨抢夺他女人的人。李重很意外地说,我是有妻室的人,怎么能胡来呢?再说雷所长也是有老婆的,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毕竟我们还穿着这身公安制服呢。刘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饭馆里人进人出,说,你不太了解基层所里的情况,天天跟老百姓打交道,打着打着仇也出来了,情也出来了。李重一怔,他还是头一次听基层警察这么说。刘德来看着饭馆里吃吃喝喝的人,自言自语着,奇怪了,我有时看着奈奈可爱,有时看着就觉得她挺可恨的。李重问,你恨人家干什么?刘德来说,长得这么漂亮不是我的女人,不就恨吗?虽说我是一个基层警察,可搞对象咋就这么难,你说我长得丑吗?说完,他自己咯咯地笑,可看李重却是一脸的严肃。李重和张卓去全市最高的转塔餐厅吃过饭,自助餐,每人二百八十块。李重记得是张卓掏的钱,李重对张卓说,咱们两个人就是五百六十块,快够一个打工的一个月工资了。张卓说,你真是有同情心的男人,对我们房地产的老总来说,连打一次高尔夫球的啤酒钱都不够。他曾经问过奈奈,你在饭馆干一个月多少钱?奈奈羞涩地说,老板器重我,还是多给呢,也就两千多块吧。李重说,五更起床,半夜睡觉,你够辛苦的。奈奈问,方便问你有老婆吗?李重点点头,奈奈懒洋洋地说,你要是没有,我嫁给你算了,省得我这么辛劳。李重当时笑了,奈奈也咯咯笑了,说,我开玩笑的,你一个刑侦队长怎么能娶我呢?李重很吃惊,谁说我是刑侦队长了?奈奈说,人家都说你喜欢上一个大领导的闺女,给大领导惹了祸,被罚下来了。李重觉得很好笑,瞎说呢。奈奈说,人家还说你老婆要跟你离婚呢,你现在是不是一个人过日子?李重说,一个人过日子不挺好的吗?奈奈低下头,男人哪能没有女人守着,我要是有福气就嫁给像你这么一个有情有意的男人。但你放心,我就是这么一说,我不会跟你乱来的。奈奈的脸一点儿也不红,正正经经。
李重和刘德来巡逻的时候,确实惦记着奈奈,他怕奈奈要是进了拘留所就毁了。奈奈那天出摊儿,有几个小混混儿在奈奈摊儿前故意闹事,说奈奈的摊儿往前挪了一米,奈奈怎么解释也没用,小混混儿把猛子炸的臭豆腐扔了一地,又踩了几脚。李重闻讯赶到的时候,看到奈奈正蹲在地上伤心地收拾脏兮兮的臭豆腐。猛子在旁边骂街,抱怨奈奈为什么不喊他出来,他要是出来了绝对不会轻饶了这几个混混儿。奈奈看到李重就说,我没挪,我没挪。李重没说话,帮助奈奈收拾。完了,找到那几个小混混儿,小混混儿们并不惊慌,为首的对他一抱拳,李警官,奈奈确实挪了,不挪我们不会难为她。李重问,你说我会相信你吗?为首的说,如果我说谎了,你愿意怎么发落我们都没意见,我可以在后街爬着走。在后街是讲究规矩的,奈奈不能破。李重把几个小混混儿带到派出所,本想教训他们几句,没想到雷所长问了问就放走了。李重不理解,雷所长说,我调查了,奈奈今天确实朝前挪了,这个在后街上是绝对不允许的。他们是有些过分,但规矩是不能破坏的。咱们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自己管教自己。李重解释,奈奈不可能挪,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规矩。雷所长笑了,说,你怎么能保证?李重说,奈奈是个好女孩儿。雷所长咂着嘴反驳,在后街上有好女孩儿吗?李重不解,瞪大眼睛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雷所长说,好女孩儿都不在这条街上卖东西,做买卖的就是半个人半个鬼。
晚上,李重找到奈奈,气呼呼地说,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挪了没有?奈奈委屈地说,我天天出摊儿卖臭豆腐,摊儿摆什么位置上不都是死的吗?我为什么挪呀。李重喘着粗气,怎么雷所长说你挪了呢。奈奈说,李队,你是不是在上边待傻了,雷所长就是想吃我的豆腐,我不让他吃,他就找人报复我,你这么精明的人还看不出来吗?李重怔住了,他觉得自己怎么这么糊涂,平常在刑侦队滴水不漏,经历过大风大浪,这么明摆着的事情竟看不出来。李重突然拉住奈奈的手,说,我相信你了。奈奈把脑袋耷拉在李重肩膀上,抽泣着说,我请你吃饭,你能帮我办一件事吗?李重轻轻推开奈奈,他觉得有两个女人搅得他已经焦头烂额了,就别再风花雪月了。奈奈对李重说,猛子总想占我便宜,哪次看我都让我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我害怕。李重被奈奈眼睛所迷惑,觉得那眼睛里都是内容。李重问,你怕什么?奈奈抽泣着,我怕他有一天把我强奸了。李重笑了,他不敢,他犯不着为你进大牢。
李重和刘德来走进饭店,没看见奈奈。猛子出来,对李重说,奈奈回来很晚,现在正睡觉呢。李重说,她不出摊儿卖你炸的臭豆腐了?猛子奇怪地说,你操这个心干什么?刘德来笑着说,我们爱吃你的臭豆腐。猛子悻悻地说,算了吧,你们派出所的人都喜欢奈奈,没有奈奈,我那臭豆腐谁吃呀。说完自己哈哈笑,然后小声对李重说,你那本残书不错,我看好几遍了。李重摆摆手说,算了吧,你是个半文盲,还能看书。猛子说,那书好看,我就是想知道后边究竟怎么回事,你能给我找到后半拉书吗?找到了,我请你吃饭,哪里贵在哪里吃。李重认真地问,你跟我说实话,奈奈昨晚回来了吗?猛子说,回来了,我还看了她洗澡呢。李重说,你又胡说八道。猛子嘻嘻哈哈的,我听她洗澡,就跟看她一样。李重笑了,说,全凭你想啊。猛子不理会李重,说,谁还要臭豆腐,我就炸上一锅!
六
李重在街上巡逻半天,没等到奈奈出来。他觉得奈奈有可能真的跟雷所长在洗浴中心出事了,还有那个卖花的涓涓,因为在花店也没看到涓涓出来。他回到派出所,在宿舍里随便翻了一本电影刊物,看到他喜欢的苏菲·玛索。记得那次奈奈请他吃饭,两个人闲着聊天。聊的竟然都是电影。李重爱看法国的,特别爱看影星苏菲·玛索的,还有她出演的《忠贞》。奈奈说爱看日本宫崎峻大师的,特别爱看《千与千寻》。奈奈去卫生间方便回来对李重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苏菲·玛索,她是那种气质,眼睛好看,女人眼睛是最重要的。李重觉得自己很奇怪,他喜欢雅秀,就是那双眼睛。他对奈奈说,眼睛就是黑洞,什么也填不满。奈奈很吃惊,你怎么了?李重觉得自己下到派出所后情绪不稳定,经常无缘无故烦躁,他知道要控制自己,要学会适应环境,不能总想着以前的事情。他开玩笑地问奈奈,我要是跟你结婚,你是不是很在乎我跟别的女人来往,为了这个你就跟我吵架?奈奈纳闷儿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李重说,我就是这么一说。奈奈笑了,说,你老婆是不是就这样,你真的像外人说的那样吗?李重问,我哪样了?奈奈说,我不想让你跟我开这种玩笑。李重愣了愣,问,我就是打比方。奈奈皱着眉头,总有男人拿我这么打比方,开始我还高兴,后来多了才知道我就是替身。李重饶有兴趣地问,你没碰见过真心的?奈奈率直地说,猛子和刘德来都喜欢我,我选择刘德来,真心就手掌心那么大。我不可能给了这个,还能再给别人。李重冷不丁问,你喜欢孩子吗?奈奈说,哪有女人不为自己喜欢的男人生孩子的,我是独女,如果我找的男人也是独子,我就给他生两个。李重的心被鞭子抽了一下有些疼,他看着奈奈那双没有杂质的眸子,那双干净得像是水洗了一般的清纯脸蛋,还有藏在脸皮下浅浅的蓝脉,他低下头,不说话了。张卓就是不想生孩子,他说了多少次,张卓就说,你喜欢你生呀。奈奈伤心地问,你是不是没有孩子呀?李重说,曾经有过一个,后来被我老婆流产了。奈奈幸福地说,你爱看书,我就喜欢爱看书的男人。我跟猛子说,猛子戏谑地说,爱看书的男人就是傻子,傻子有什么可喜欢的。
李重在派出所逼仄的小院子里站着,春天的风有些硬,在他脖领子那乱窜着。他闹不明白,雅秀不打电话,一向跟踪自己的张卓也好像蒸发了。自己被架在一个铡刀下,刽子手不知去向,围着很多看热闹的人。
雷所长突然出现在李重跟前,吓了李重一跳,因为雷所长脸色铁青,眼珠子里都是红丝。雷所长说,你帮我一个忙,去中心派出所,把奈奈和涓涓领回来。李重忙问,出了什么事?雷所长眯缝着眼睛看着李重,你不是也从那儿出来吗,没看见我和她们?李重觉得小看了雷所长的敏锐,佯装迷惑的表情问,从哪儿出来?雷所长不高兴地说,我知道你比我厉害,可我就不喜欢你装洋蒜,你看见我了,你想我能没看见你吗?我带着几个朋友去洗澡,那几个朋友觉得几个男人洗澡没意思,喊了奈奈和涓涓。结果,我一个朋友进了奈奈单间,非要对她胡闹不可。奈奈不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子把这个朋友吓跑了,也伤了人家胳膊。后来赶上中心派出所的人去搜查,把我的朋友堵在里边。李重问,奈奈没事吧?雷所长说,伤着人了还没事?还不是我从中斡旋呀。李重问,你那朋友呢?雷所长烦闷地说,你就别打听这么多了,就算给我解围,我知道非你莫属。你的人脉那么强,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记着你对我的好处。李重纳闷地问,怎么也把涓涓扣在那儿了?雷所长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后街派出所人多嘴杂,这事一定会嚷嚷得谁都知道,我真是倒霉透了!
李重要走,被雷所长拦住,说,你还是穿便衣出去领人为好,给这两个女孩子一个面子。李重觉得雷所长有了人情味,于是脱下制服。雷所长叉着腰看了半天李重,李重问,还有什么事?雷所长随意地说,猛子上你这儿来了,拿走了半卷残书是吗?李重一愣,想象不出雷所长是怎么知道的。他点点头,雷所长问,是不是那本日本鬼子写的黄书?李重纠正道,不是黄色的,是日本著名作家。雷所长挥挥手,别给我提什么日本著名作家,都是鬼子,知道吗?那不是一本好书。我提醒过你,猛子要是看你的黄色书籍出了什么事情,你可就麻烦了,又给你添一条罪状。李重不情愿地回答,那就是一本日本畅销书,猛子看了能出什么事?雷所长说,你不了解后街人的情况,猛子现在情绪不正常,很亢奋,天天捧着你那本残书看,看得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你知道他现在跟奈奈也较着劲儿,总看人家的胸脯。李重不说话了,他突然觉得雷所长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部残书或许就是导火索,猛子就跟野猫叫春一样。
李重跟中心派出所所长很熟悉,这个所长以前在分局拘留所当过所长,刚下来当所长没几天。两个人说了几句,打了几句哈哈,所长说,听说市里换届差不多了,雅秀的父亲要提拔到省委,可能是省委组织部部长。李重说,不关我的事。所长说,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下来的吧?人家怕你这颗火星子燃起来能燎原呢。李重问,不知道雅秀怎么样了?所长看着李重狡黠地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雅秀了,有多少男人对她想入非非。后来我们才知道,雅秀就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谁也别想把她摘下来,摘下来就是犯了众怒。李重问,你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我就问你她怎么样了。所长说,她很难,几个案子都没破,搁置在刑侦队进展不下去呀。李重叹了一口气,像被什么烫了一下,火辣辣的。办案子就是李重的生命,办不下来就是生命受到了挑战。所长问,雅秀没跟你联系?李重说,是我,是我不跟她联系,现在联系她不是找倒霉吗?所长笑了笑,你老婆跟你提离婚的事吗?李重说,她现在就是提,我也不能答应呀。所长说,你是两头受夹板气。李重朝外走,所长说,洗浴中心偷盗的被你抓到了,我跟周局长说了,没跟雷所长说。李重回头,问,这是我们所的案子呀。所长说,我怕雷所长再跟你急了,说你胳膊肘子朝外拐。
李重开车领回来奈奈和涓涓,路上,李重对奈奈说,你那把剪子呢?奈奈低着头,早让人家收走了。李重问,你从哪儿拿的剪子?奈奈说,我找猛子要的。李重突然一惊,说,你要他就给你了?奈奈笑了笑,我朝他要什么都会给。涓涓说,她要猛子的心,猛子都能自己剜出来递给她。李重呵斥涓涓,你闭嘴,你怎么被扣里面的?涓涓说,警察进来的时候,那男的正抱着我啃呢。说着,涓涓自己哧哧笑,然后拿出一个小镜子不时地描着眉毛。李重的车开过麦当劳,奈奈立即说,我饿了,我想吃汉堡。涓涓也插话,我俩饿一天了。李重问,没给你们吃的?涓涓说,不好吃,咽不下去。李重停车,两个人都没动,李重问,你们的意思是我去买了?奈奈说,记得上次我请过你,这次你请我们吧。李重悻悻地下车,买回来两个汉堡给了她们两个。李重对奈奈和涓涓说,你们回去就说到省城玩了一天,懂吗?涓涓说,那你把车开到后街口,我们自己走进去。奈奈对李重说,你送我进饭馆,你去跟我老板说,就说我是一个女英雄,说我是刘胡兰或者江姐什么的。李重笑了,奈奈也笑了,李重发现奈奈笑的时候很好看,牙齿白白的,像是一串羊脂玉。
李重还真把奈奈领进了饭馆,刚进门,猛子不知道从哪儿就钻出来了,动作变得仿佛成了风烛残年的老者。他懵懵懂懂地看着奈奈,大口喘着气问,你是不是杀人了?奈奈点点头,猛子抱住她,周围吃饭的人都像看戏一样看着他们。猛子抱紧奈奈,疼爱地拍拍奈奈的后背。李重把猛子的手扒拉开,厉声说,你昨天就骗我,说听见奈奈洗澡的声音。猛子全然不顾李重在说什么,只是拉着奈奈的手哭了,哭得好是伤心,奈奈无动于衷。李重没有再说话,悄悄走了。他听见奈奈在后面说,李重,你得把猛子那本残书赶快拿走,要不你非得让他看神经喽!李重回头对猛子说,你还我书。猛子得意地说,我还得看,很好看呢。奈奈好奇地问李重,你给他那本残书都写的什么,让一个看字都头疼的人能看迷了?李重说,咳,就是一个搞对象的故事。他下意识回头,果然跟自己预料得那样,猛子强行领着奈奈进了后厨,李重没趣地走出饭馆。
这时,夜色很沉了,星星点点。平常热闹的街上没了多少人,有的也是情侣,互相拥抱着走,满街听到的都是接吻的咂咂声,闹得李重脖子梗梗的,身上的血在朝上涌。突然,他看到两只野猫在搂抱,就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做。
七
转天轮到李重休息,他回到家收拾着房间,张卓去海南出差已一月有余,房子就像是一个被废弃的仓库,乱糟糟的。于是,他拿着湿布,蹲下慢慢去擦。张卓以前就这么擦的,一擦就是半个多小时,有时候腰都累得直不起来。李重悟出来自己把全部精力放在案子上,其实对张卓不公允。婚姻就是一座城堡,有了张卓城堡里才能升起炊烟,要不城堡就是牢房。电话打进来,李重看着电话有些惊悚,他不知道谁能知道自己这时候在家。他拾起话筒,声音很遥远,但又近在咫尺,很陌生又很熟悉。李重问,你找我吗?张卓那边说,我们离婚吧,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在后街派出所接受领导的惩罚,不是我落井下石,是跟你离婚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李重不耐烦地说,对我有什么好处?张卓说,等离了你就知道了。这两天我在海南销售的房子不错,我发现只要你倒霉了,我就顺利。李重问,什么意思?张卓说,我就是开个玩笑。李重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呢。张卓说,今天我找你的意思是,我们去民政局办个手续就行了,现在简单了,不用惊动你们单位。没等李重再问,张卓已放下了电话。
在一个靠近湖畔的小酒馆坐下来,李重要了一碗炸酱面吞着,看着窗外湖面上那光影在晃动。张卓定的是下午两点到民政局,她已经跟人家说好了,第一个就办他俩的。李重边吃边想着,在开始爱上张卓半年后,每次约会,张卓都定到湖畔这个角落。在树阴深处,芦苇丛里,大墙后面。天多热也得闷着,挨蚊子咬,叫臭虫叮。张卓那光滑的皮肤常常被蚊子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张卓很少叫李重吻她,她怕别人看见,说李重是个警察,远近闻名的,看见了说不清楚。李重想抚摩张卓的乳房,张卓就用手捂着,李重就说,我求你了,能不能让我看看。张卓说,看也不行。李重戏谑地说,要不你看我的。张卓臊红了脸,说,真恶心。最后,张卓实在经不住李重的乞求,说,那你就看一眼。说着撩开上衣,李重看到的是两个黑色的乳罩,像是熊猫的眼睛。李重很失望,说,你们女人的乳房怎么是黑色的呢。张卓急了,说是白的。李重说,我看了,就是两个黑的。张卓再次撩起,她低头看见自己的乳罩扑哧笑了,麻利地解开了。李重傻了,看到两只熟透的桃子,粉白的,挺挺的。李重的喉咙里酸酸的,虽然说闹着跟张卓离婚,真的离婚就是活活扒层皮,血淋淋的。
果然,下午两点钟第一个办理他和张卓的离婚手续。很久没看见张卓了,张卓打扮得引人注目,风姿绰约,带着一种韵味。她不经意的穿着很简练,流露出现代女人的个性。李重觉得张卓消瘦得厉害,也很憔悴,她脸色白得几乎透明,显得发青,每根脉络清晰可见。可以看出张卓采用紫调的眼影,带有灰紫色的亮丽唇彩。她眉毛被描绘得很细,夸张地往上挑着,如一钩弯月。口红艳艳的,李重联想到血,吸血僵尸的形象。他经常看鬼魔之类的美国好莱坞碟盘,如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的《惊情四百年》。
走出民政局,张卓说,我们打辆出租车,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李重问,去哪儿啊?张卓回答,去了你就知道了。在出租车上,李重和张卓并排坐着,其实两个人都有车,却都没开过来,这是两个人事先约定好的。两个人谁也没和谁说话,出租车司机很纳闷,也不好问什么,只得没趣地朝前开。张卓说,我要去公司,刚从海南回来需要跟老总汇报,晚上你接我到我母亲家。李重看着张卓憔悴的脸色心在收缩,说,你不要把我和雅秀的事情看得那么重,我发现你所知道的都是片面的。离婚可以,但我不能承担对我不实的罪名。张卓悻悻地说,我有证据,你都辩解不了。昨天我去看了我母亲,她头发都白了,像是一堆芦花。知道我母亲说什么吗?说我总这么盯着你是我的罪过,不放过你,我会折寿的。李重没有说话,张卓利用自己的侦探技术不断跟踪自己,拍了不少片子。一开始还只给自己看,后来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气愤给周局长看,闹得分局沸沸扬扬。出租车司机回头看了他俩一眼,张卓开始发飙,你玷污了我,我对你这么专心一意,你却拿我的感情当成儿戏,背着我跟雅秀勾三搭四。你要是别的职业我还谅解你,你是刑侦队长,你就这么公然背叛我。现在人家整治你是对的,是你犯了人家的大忌,人家就让你离得远远的,那是你小子活该!李重忍不住喊了起来,我受够了,不是已经离了吗?怎么还不依不饶!出租车司机说,你们能不能说话小声点儿,我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你们用那么有文化的词吵架,我听着不舒服!
城市的夜色被灯光画出一道道弧线,李重觉得黑夜最能掩饰一切,也能美化一切。他开车接到张卓,张卓穿了一身黑色服装,像是去吊唁。张卓没坐在后面而是坐在旁边。不知怎的,看着旁边沉默寡言的张卓,李重有些伤感。他想起张卓跑到分局闹,心里又是火气十足。当时周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他看见张卓在那儿满脸是泪。周局长指着桌子上的相片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李重说,我跟雅秀没什么,就是谈得来。那天,她喝酒喝多了,说了很多的话,看我心不在焉就抓住了我的手。张卓在旁边喊着,没那么简单。周局长问了张卓一句,你还发现他们怎么了?张卓说,在饭馆吃饭,他们还想怎么着。是第一次吗?我发现了十几次,这正常吗?周局长看着李重,李重点头,雅秀这段时间压力大,跟我吃饭就是她在释放情绪。张卓说,我呢?我压力也大呀,我每年销售房子的指标是多少,你不知道我都揪自己头发。两个人说着,周局长不知不觉走了。
张卓的母亲住在城郊一条老街上,李重曾经来过几次,但这次再来觉得道路拓宽了,开车还是很慢,堵塞得很厉害。几年没来,道路两旁的商场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摆在那儿。城市更加拥挤了,人的心也就不宽敞了。都想不顾一切地挣钱,感情也就不顾一切地薄下来。张卓的母亲家是一个很漂亮的四合院。由于这条胡同历史悠久,住过很多历史名人,拆了几次都没拆掉,当然也得益于张卓的父亲,他曾是这个城市的警备区司令,他找到市规划局的局长明确反对,才让规划蓝图泡汤了。两个人轻步走进小院,李重看见丁香树还矗立着,却没有了往日的清香。走进了屋里,摆设如旧。李重下意识喊了一声妈,以前来的时候,岳母对他很客气,她晚上甚至给李重端洗脚水,哪回早上都为他买来热乎乎的豆汁儿和油条。老太太尤其喜欢外孙子,结婚后就盼望着张卓生孩子,可张卓不愿意生,说生孩子太早会耽误事业。岳母心盛,一天上午,她不知道想起什么,非要给还没谱的外孙子到商场买玩具汽车,下雨时跌倒在马路上的坑洼处摔断了左腿。
李重在院里喊完妈妈,没有回声。张卓幽幽地说,别喊了,我父母都去云南的丽江旅游了,我们已经分手了,现在你又跑这儿瞎喊妈妈,还嫌我的心不够破碎吗?我妈妈知道你背叛我的事,悲痛得把院子里的树叶子都要摇下来了。李重不想吵架,这几个月就一直这么吵架,翻来覆去。他怎么解释也没有用,张卓对他和雅秀的事情不断在妖魔化,他也想不到那天晚上吃饭,雅秀竟然攥住了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张卓继续亢奋地说着,我必须和你离婚才能抬头见公司的人,懂吗?要不人家会说我是个坏女人。李重没说话,最近张卓一直在说她的公司,说她在公司的奋斗历程。实在憋不住了,李重问张卓,你们公司怎么知道我和雅秀的事情?张卓问,你没有上网吗?你知道网上怎么议论你和雅秀,还有丢尽脸面的我吗?李重再问,这件事情怎么上的网,那些照片不都是你照的吗?张卓几乎跳起来,我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你,你这个正人君子警察英雄,是怎么戏弄我的感情,两面三刀的。他知道对张卓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什么也扑不灭张卓心头的熊熊烈火。
张卓去另一间房子收拾床铺,准备给李重睡。因为两个人商量过,最后一晚上在这里结束。这也是张卓提议的,她要在这里彻底羞辱李重,让李重生不如死。那是老人睡过的一张老式床,大大的,硬硬的,上面镶刻着许多牡丹花,花蕊茂盛。李重跟过去,他看见张卓激动得走路都不稳当。他本想安慰几句,可一说话就用职业的意识询问,谁给你提供我的一切行动信息,而且你掌握的行踪这么准确?张卓冷笑着,是你和雅秀的行踪。李重和张卓坐在那张母亲睡的老式床上,李重缓慢地问,这个给你提供信息的人什么目的,你知道吗?张卓摇头,我不管他什么目的,我就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李重说,现在闹得我到派出所,接受惩罚,这倒不是什么事。雅秀父亲在接受组织调查,看他是不是利用职权干涉我的事。因为雅秀接替我当了刑侦队长,背后不少推手在做这件事。张卓灰着脸说,我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呀,这不是我的初衷。李重说,有人做了这个套儿,让你跳到了前面成了女主角。张卓捂着耳朵,我不听,我不愿意听你讲话。张卓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花色被子,李重,你是跟我睡,还是自己睡?李重有些不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张卓苦涩着笑笑,我真心想和你温存,就是想发泄什么,憋得我这几个月实在难受。李重低下头,我知道你后面要说的,就是觉得我实在不可亲近了。张卓看着李重,你为雅秀下放到派出所,真是委屈你了,雅秀父亲将来是什么大官呀?李重眨眨眼,不知道,也不是我能知道的。张卓搂住他的脖子质问着,你就骗我吧,我跟你结婚受了你多少骗,天知道,你知道。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觉得跟我离婚你就能娶雅秀了?告诉你,有人给雅秀找了男朋友,也是大领导的儿子,官二代搞对象是讲究门当户对的,你父亲就是一个摔跤的。
李重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能破解各种案子,但破解不了现在的游戏规则。
张卓轻轻吻了李重一下,我早知道你跟雅秀为什么好,不是雅秀多漂亮,就是雅秀父亲这个背景,你就得攀上去。李重一怔,张卓这句话使他伤心,其实他很想跟张卓解释,自己跟雅秀是清白的。雅秀给他当助手,他确实对雅秀很上心,让她一步步地跟着学。雅秀把他当作一个大哥哥,甚至有些跟他撒娇。按照雅秀的话,在家里她什么也得不到,因为父亲不会让她做错任何事情,要保持他羽毛的洁净。可雅秀说,她就是一个爱任性的女人,什么都想疯疯。这些话是说不出口的,因为说出来连自己都不相信。张卓摆弄李重的浅色领带,这个领带还是张卓在海南三亚给他带回来的,说,离婚了,你就别再找我,我要好好思考一下,我还没想出怎么报复你的完整计划。我是想讨个明白,我和你结婚后,你的职业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对我有什么坏处。为什么你就把我像条活鱼一样捞出来,在太阳底下晒干。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每当我和你的职业发生冲突的时候,你就甩掉我。你喜欢雅秀,其实也是因为她是警察,你看见穿制服的就有感情。
下雨了,雨敲打在玻璃窗上,流下一行行的裂痕。
起风了,把丁香树的叶子摇得沙沙响,如人在低语。
张卓回到自己房间,边走边说,我想想,还是分开睡吧,毕竟离婚了。李重不说话,他知道自己如果说了什么话,张卓就会立马反击,很像是他和张卓在角逐。他如果上手,张卓就要摔倒他,狠狠地。张卓返回身对李重说,听说雅秀不跟你来往了,你可别鸡飞蛋打。我也多余,谁代替我的位子已经跟我无关了。李重不解,谁告诉你的消息?张卓说,多了,哪儿都是你的消息,我都不愿意听了。他对张卓这种窥视自己的做法极为反感。张卓笑笑说,我才说了一句,你干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啊。我想,你离开我,不定有多少人欢呼雀跃呢。迟早在某一天晚上你会给我打电话,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我又结婚了,你怎么样呀?张卓留下的那点儿温存被吹掉了,李重听不下去了,他觉得张卓这次约他来是故意折磨他的。他不耐烦地说,是你提出离婚的,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不能抓住一点儿证据就说明我背叛你,你有了证据还要看最后的结果。张卓翻脸道,你少说这个,我那证据就是铁证如山。咱们结婚这么几年,你都是把热情放在你的工作上,你有多少精力顾得上我们之间的夫妻生活。我穿的衣服有多少是你买的,我想跟你看一场电影你应了就是不去。李重倔强地说,我开始就跟你说过,我是刑侦队长,不能有任何懈怠,我一懈怠,职业的灵性就会从此枯竭,现代舒适的生活很容易让人丧失对人生的追求。张卓说,跟你离婚不光是因为你背叛了我,我觉得你这个人没趣,就是个行尸走肉,知道吗?说完,张卓甩头走了。李重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神情有些恍惚,那年就是在雨中和张卓在这里缱绻的,张卓头上浸着纯纯清香。可这一切在今天都成为过眼烟云。李重觉得很窝火,为了一个雅秀,一个市里换届,家庭就解体了,老婆就离开了。
张卓在那边喊着,你不想过来?李重说,想,就是不敢。张卓说,我想把母亲这所房子卖掉。李重坐起来问,为什么?张卓回答,到了这里我就想起父亲,就想起你曾经在这里和我做过的每一次爱,做得刻骨铭心。我不想让这里成为我的情感寄生虫,我要离开父亲和你的精神保护,离开你的制约,我要自己给自己找个庇护所。李重打着哈欠,说,你的课讲完了,我困了。张卓捶着脑袋,记住了,咱们离婚了,以后我不再问你怎么办了,我自己会过上一个新生活。
李重醒来时,天亮了,晨阳金灿灿的,把玻璃窗折射得辉煌夺目。他深深地伸了个懒腰,发现在桌上放着一碗热乎乎的豆汁儿和几根香喷喷的油条。
八
晚上,李重继续值班,他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很混沌,很低沉,问,有困难找民警,对吧?听说你们对谁都能做到耐心周到,对吧?听说你们有求必应,对吧?我现在别扭,为什么我看书还让人看不起呢。李重说,猛子,你别给我打电话,我这是值班电话,懂吗?猛子说,我想看这部书的后边,我花钱,我有钱。李重禁不住问,你小子看到哪儿了?猛子说,我看到信介喜欢枝江,看到枝江正在洗澡,信介不知道突然闯进去,看了枝江的雪白的裸体和丰满的乳房,他张开两只有力的胳膊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扑了过去,两只手伸到了枝江的腋下。李重打断猛子,你能不能挂断电话?我这是值班电话,会有人报警进来的。猛子不管不顾,说,就到这儿没了,这不是毁我吗?我想看后边究竟怎么样了。李重敷衍着,你想去吧,我撂电话了。猛子说,我现在真的听见奈奈洗澡了,不知道奈奈洗澡什么样子。李重一激灵喊着,你别胡来,小说是小说,别当真的!猛子说,其实我是有老婆的,但我老婆跟人家跑了,我一个人跑到这个城市给你们炸臭豆腐。你们在那津津有味吃着,可你知道我心里什么滋味儿?你说,我哪点对不起我老婆,她却像扔垃圾一样抛弃了我。她想吃酸的,我给她买醋。她想吃甜的,我给她买糖。她想要金戒指,我一气买了仨。她要洗脚,我立马端来盆热水。我对我亲娘都没那么好过,可她偏偏看上隔壁村做皮货的二顺子,说白了,二顺子还没我脚指头好看,她就跟二顺子对上眼儿了。你说,这还有王法吗?告诉你,我今晚要杀人了,绝对不是说说。李重的心咚咚跳,他问,你要杀谁?猛子悲壮地说,我做完了我想做的事情就杀人,今天在街上看到二顺子和我老婆了……李重紧张起来,说,俗话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把二顺子杀了,你会被判刑抵命的,这样也不能解决你和你老婆的问题。猛子冷笑着,谁说杀二顺子了,我杀我老婆。李重说,我听出你爱你老婆,你会忍心把她杀了吗?你应该好好地和她谈谈,听听她为什么不爱你了。猛子喘着粗气,说,我不问,我今晚不杀她,我要先做我的事情,做完了我再杀她。李重说,我是你老乡对吧?你打电话给我就是相信我对吧?对方在呜呜地哭。
李重放下电话,给外边巡逻的刘德来打电话,说,你一定要到猛子那儿看看,很有可能他要出事。刘德来忙问,出什么事?李重说,我懵懵懂懂觉得猛子要闯进洗浴室,奈奈正在里边洗澡呢。刘德来笑了,说,我真是佩服你了,你是有摄像头,还是你想象的?李重没好气地说,我没工夫跟你说废话,你快去,你去早了还能救猛子,他就是想不开成闷葫芦了。刘德来说,你是不是喜欢奈奈呀?李重催促着,你快去呀,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我相信我的直觉!刘德来还是按照李重的意思去了饭店,李重到后街派出所一个多月,所里的警察都开始察觉出李重就是李重,判断事情的能力超群,按照他的想法去办案子准没错。雷所长有次喝酒喝多了跟别人说,李重迟早要回去,其实他是当局长的料,在后街派出所是暂时栖身,咱这儿没有梧桐树。
刘德来看见饭店门紧锁着,他敲了敲门也没有回音。他喊着猛子,开门呀!里边依旧没有动静,刘德来心有些虚,他知道里边一般只住着猛子和奈奈,这两个人是外地来务工的,白天干活,晚上就住在饭店后的房子里。他知道饭店后边有一个门,又绕到后边小门。他看见里边的灯亮着,似乎听到里边有厮打的声音。而这时,奈奈已经快洗完澡,正要准备穿衣服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发现猛子戳在自己身旁。她号了一嗓子。而这一嗓子恰恰被刘德来听见了,他觉得像是杀人的动静,就使劲儿推开后门。他顺手把手枪端出来,子弹上了膛。派出所给每个出勤的民警设定是五发子弹,必须在对方要实施暴力时才能发射。这时,李重电话打过来,着急地问,怎么样了,是不是猛子出事了?刘德来小声地说,快安排人过来,猛子确实出事了。猛子被日本五木宽之的《青春之门》困扰着,几乎要疯了。他不喜欢看书,但这部书却像魔咒一样附在身上,书中信介与枝江的性冲动在诱惑着他,他始终在想象信介冲进枝江的洗澡间,张开了两只胳膊要跟枝江干什么,是拥抱,还是别的。可书上明确写着信介张开了两只胳膊冲着的是枝江的腋下。猛子捉摸不透,信介这是干什么,应该去抚摸枝江的乳房,怎么会冲着枝江腋下呢。猛子百思不得其解,想入非非,他甚至模拟信介的姿势,在一个衣裳架上摩掌,但找不到任何满意答案。
猛子冲进卫生间,看见水珠还挂在奈奈的发梢上,奈奈周身散发着清香。那一张脸蛋儿滋润得像是破了皮儿的白葡萄,让灯泡这么一照射,如出水芙蓉。猛子像吻鲜花一样轻吻着奈奈,喃喃着说,奈奈,我想跟你做事,你答应我吧。你要不答应我,我就强迫你。奈奈说,你敢强迫我?你现在就是耍流氓知道吗?我不想跟你这么做。我要在新床上,那新床是我挑选的,还有我喜欢的床上用品。猛子嚷着,我等不到那天了,现在我就要做。奈奈退却着,你会进大牢的。猛子想张开双臂去触摸奈奈的腋下,但奈奈已经蹲在地上,两只手把胸前搂得紧紧的。猛子把奈奈按在地上,他眼睛里都是火。奈奈说,我不乐意这样,你别强迫我。猛子拽开奈奈的手,他看着奈奈挺起的胸脯已经控制不住,他开始粗暴起来。奈奈挣扎着,嘶喊着,你弄痛我了,你滚开!猛子觉得自己已经把身体进入到奈奈里边,可突然觉得脑袋上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他蒙了,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警察站在他身后,恍惚认出来是刘德来。他倒下之前,看见刘德来手里拿着一只放豆腐渣的木桶,嘴里冲他喊着,猛子,你就是个畜生!
九
几天后的黄昏,雷所长和李重在街上巡逻。雷所长对李重亲昵地说,跟你在一起真是开了我不少眼界,你要是走了,我还舍不得。李重问,我去哪呀?雷所长说,你是什么人物能在这待着?早晚的事。听说换届已经完了,雅秀的父亲肯定要走啊。李重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啊?雷所长笑了笑,你忘了咱后街是什么地方?就挨在市政府后门。听说原来的市长要接雅秀父亲的班当书记,消息错不了。
李重和张卓离婚后,觉得人好像风筝一样飘了起来,没有线牵扯着,自己想飘哪儿就飘哪儿。雷所长突然问,你离婚了?李重一惊,他觉得自己离婚的事情没人知道,他点点头。雷所长说,你是不是又觉得我神通广大了?可现在分局的人都知道你离婚了。李重眨巴眼睛,他觉得分局的人都知道他离婚的消息,简直不可思议。雷所长说,周局长可不愿意你离婚,你一离婚他就紧张。李重笑笑,我离婚跟周局长有什么关系?雷所长说,你离婚了,雅秀就有可能嫁给你,这样给周局长找多少麻烦。李重问,能找什么麻烦?雷所长眯缝着眼睛,你如果是省领导的姑爷,如果省领导不愿意呢,周局长不就成了你们发展的绊脚石吗?李重没有再说话,下来这么久,雅秀还是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在微信里对他也是一片空白。昨天大金给他打电话,说现在有一个案子很棘手,六辆宝马车一夜被盗走,而且涉及了一个美国人的私家车。周局长限令两天破案,可已经三天了,一点儿进展也没有。李重问大金,你告诉我这个消息什么意思?大金嘬着牙花子,要是你在,一天就能破了。周局长看着雅秀想发火,就是不能发。雅秀的嘴唇都是燎泡,她是不是请教过你呀?
李重没法答复,以前都是雅秀问他的。
下班了,雷所长和李重走进饭馆,很少露面的小老板喊奈奈,端来了一盆新炸出来的臭豆腐。小老板很殷勤,随手启开几瓶冰镇啤酒,奈奈端来一锅香喷喷、臭烘烘的臭豆腐。奈奈悄然坐在李重跟前。雷所长喊着,别光是臭豆腐呀,再来几个小菜,我爱吃辣白菜,还有酱猪耳朵。小老板出去张罗,李重不能喝,在雷所长督促下喝了几口,酒一进肚,脸红得像关公。奈奈就陪着雷所长喝,几瓶啤酒就没了。雷所长对李重说,兄弟,你什么时候去看看猛子,你替我问问他,这个日本作家……李重看雷所长说不出来就说,五木宽之。雷所长挠着头皮问,就是这个人写的书,怎么能让猛子发疯呢?李重,你给我找找后半部分,不开玩笑地说,我觉得是你在某种程度上毁了猛子。李重没辩解,奈奈凑过来说,雷所长,猛子最后也没把我怎么样,是不是关关就放了?雷所长笑了,说,你说得倒简单,那是关关就能放了的事吗?那就是强奸未遂。要不是我们人上去得快,你就失贞了。奈奈歪着脑袋,我没什么贞不贞的,我就是不愿意猛子这么做。雷所长饶有兴趣地问,要是李重这么做,你就同意了吗?奈奈看着李重,随口说,打死他也不会呀。雷所长说,李重离婚了,你也是单身,我看你们俩倒是不错,省得我给李重操心了。李重打着岔,说,后街有一家火锅店可能放了大烟壳,你们知道吗?雷所长摆摆手,对奈奈说,你倒是说呀。奈奈笑了,我和李警官就是两条铁轨合不拢。说着,奈奈问雷所长,猛子是有老婆的吗?雷所长说,我才知道,这小子藏得挺深。奈奈低下头,嘟囔着,他就是没结婚我也不跟他。李重问,为什么?奈奈说,猛子眼神太凶,真结婚了,哪天我跟别的男人好了,他会把我和那男人都杀了。雷所长叉腰哈哈大笑,李重笑不出来。
奈奈继续喝着啤酒,已经喝得两眼迷离。李重跟雷所长说,虽然下班了,刘德来的母亲高血压犯了,我得替他出警。雷所长摇头,说你喝酒了怎么能出警呢?你的安全就是我的大事啊。说着给所里值班的打电话,让谁谁代刘德来巡逻。李重的内心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觉得暖暖的。他觉得自己喝得不行了,需要找一个地方躺躺。他刚转身,雷所长在后面问,你说句痛快话,对奈奈怎么样吧,反正你现在也是自由身了。李重说,猛子在里边关着,这边就是放一声屁,猛子在里边也会疯的。说完,李重就走。雷所长指着李重的背影,说,咳,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我这好人心了。奈奈说,他不是为了猛子,他就是看不起我。雷所长吃着臭豆腐,你炸得真不如猛子好吃,没那股香味儿了。奈奈对雷所长说,你别吃了,这个是我炸的,知道不如他。雷所长吃着,你得闻着臭,吃起来香,你现在闻着就不臭,吃起来当然不香了。奈奈说,我从小没了母亲,就跟着父亲过。父亲在农村不干活,总是推牌九。前年患了半身不遂,就这样还推呢,指望我挣钱养活他。李重能看上我吗?人家是穿警服的政府人,待不了多久就回去当队长了,弄不好还提个大官呢。雷所长真诚地说,我总是想帮助你,那天让你去洗浴中心陪老板,就是想让你出来多挣些钱,我告诉那个老板不可以把你怎么样,结果他还是没控制住自己。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是让男人有想法的,不但猛子,我们所里的人也惦记着你,我让你跟了李重,就灭了后街这些人的想入非非。他是靠得住的男人,现在又单身。当然,我也认为不可能,我就是为你好嘛。雷所长站起来踉跄地走了,桌子上剩下半锅没吃完的臭豆腐,奈奈也试图站起来,但脚就是戳不稳。小老板过来收拾桌子,抱怨地对奈奈说,平常这个店我就靠猛子支撑着。猛子抓进去,我这个店就该关门了,猛子是真心对你好。奈奈冲着小老板鞠了一躬,说,我一定把猛子给你赎出来。小老板说,那是你说赎就能赎的吗?
夜深了,李重在街上乱走着,旁边还有从医院赶过来的刘德来。街上依旧灯火灿烂,人声鼎沸。拐了几个弯儿,两个人走进一个小院子。晚上那顿酒让李重眼前都是金星子,倒在一张床上,觉得床是一叶扁舟,在水上游荡着。刘德来说,你来这地方倒是轻车熟路,这可是奈奈的房子。李重说,我有她的房门钥匙。刘德来说,你喝醉了,你怎么会有她的房门钥匙呢。李重哼了哼说,猛子上她房间来了好几次了,奈奈怕有事就给了我一把。刘德来从口袋里拿出那本残书给李重,说,我这是从猛子那里拿来的,你说你把这本残书给他有什么用,给他点了一把火。李重灰着脸,那是他自己拿走的,不是我给的。刘德来笑了,说,我看了看也没什么,不就是搞对象的吗?没什么刺激的。告诉你,我把这本书找到了,而且看了后半部,尤其是猛子想看的那个结果。刘德来从衣袋里掏出一本破旧的《青春之门》,递给了李重。李重吃惊了,说,都没了,你怎么找到的?这本书我找了好久,二十多年前出版的。刘德来说,猛子就是个粗人,粗人不能看书,懂吗?一旦看了就走歪道。我建议你给猛子,让猛子看完,他的心就收敛了。
刘德来要接着巡逻就走了,李重拿起这本《青春之门》如饥似渴地看了后半部,尤其是猛子要看没看到的那个结果,哐当就甩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的衣服被人脱掉,恍惚中是奈奈用温水给他擦着脸,他觉得空气的味道很难闻,知道是自己呕吐了。他迷糊中听到手机在响,他拿起来是雷所长在问,你在什么地方?李重陡地清醒过来,他看看周围,见奈奈站在他跟前。他说,我在外边跟一个朋友聊天。雷所长说,是奈奈吧。李重敷衍着,不是。雷所长那头哈哈笑了,说,我让奈奈找你的,你别以为穿了警服就是什么人物了,也别拿队长太当回事。奈奈是个好女孩,你对人家好点儿,比你前妻强多了。雅秀也不是你的,找一个能生儿育女的女人,找一个肯为你下油锅的女人足够了。
李重从床上下地,好像踩着棉花。他口渴,看到桌子上放着一杯水就咕咚咕咚灌下去。他想洗把脸,又看到放着一个洗脸盆,清水在荡漾,还有香皂,一条白色的毛巾,上面绣着一朵牡丹。他找奈奈,发现奈奈不在了。他喊了一声奈奈,没人应。走出屋子,抬头看见一轮明月皎洁而光滑,如玉盘。他喊了一声奈奈,黑影中奈奈奔了过来,奈奈穿的衣服很少,领子口大大的,能瞥见深深的乳沟。李重身上很闷,他感到夜风吹来很柔和。李重问,对不起,我喝多了,我从来没这样。奈奈把李重领回屋,说,你怎么喝多了就掐人啊?李重说,我醉了就倒在你床上了,什么时候掐你了?奈奈伸出胳膊,你看嘛。李重看到奈奈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心疼地说,怨我,我还真没这么醉过。奈奈突然恳求他,说,你去看看猛子吧,其实你搭档也真是多余,他不过来添乱,猛子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李重说,怎么会呢,刘德来不过去救你,你就完了。奈奈说,其实我过去洗澡猛子闯进去好几次了,都让我打回去了。哪次去,他都张开两只胳膊在我身上比画着,吵吵着,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病。李重一怔,他突然心里酸酸的,竟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十
转天一早,李重拿着雷所长开的单子,去了第一监狱。
从市里到郊外的第一监狱,李重开车上了高速路,需要一小时。他开着车,看见路边庄稼已经全绿了,小河也解冻了,潺潺流淌。天空中有成群的燕子在飞,飞的姿态很好看,不断俯冲下来。他甚至能在车玻璃里看见燕子腹部的白色羽毛,还有一只掉队的燕子停在他车前站着,冲他眨巴着两只精灵的眼睛。他拐下了道,听到手机在响,他接通听到了一声喂,神经紧绷了一下,是雅秀。他没有说话,雅秀问,你在哪儿?李重说,我去监狱看一个犯人。雅秀说,你是不是抱怨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李重没有说话,雅秀说,你说怎么能找到这个偷盗六辆宝马车的人呢?李重说,这是第四天了吧?雅秀说,你告诉我。李重看见监狱的高墙,说,六辆宝马车需要有一个地方放着,什么地方能放六辆宝马车呢。雅秀说,你接着说。李重说,六辆宝马车需要一个人开锁,一个人开车。那么就是六辆宝马车停放的地方不会太远,很可能就在市里某个地方。一定会很方便就能开进去,而且又不起眼。雅秀说,我跟你想的一样,甚至想得比你还仔细,可死活找不到这个地方。李重说,在大商场的地下停车场,每一个停车场去找都会看见一辆。找到一辆就要看谁开进去的,他肯定是放到那儿就走了。那么还要看谁放到那儿就走了,肯定会是从车后面走的,一定是距离出口很近,不留痕迹。还有,所有的车牌号肯定都换了,还都是被盗的车号,这也能找到线索。雅秀说,我也在停车场找过呀,但没有像你说的那样联系起来。李重笑了笑就没有再说话,雅秀忽然有了兴致,我跟了你这几年,怎么总是学不到精髓呀。李重说,我有什么精髓,我是在网上看到国外有这么一个案例,我只不过记住了,觉得有可能也是这样。雅秀叹口气,你总是能举一反三。李重还是不主动接茬儿,就这么等着对方撂下电话。雅秀那边兴奋了,说,我没有你还真不行,你快回来吧。李重说,我在后街派出所挺好的。雅秀说,你回来,我让你回来就能回来。李重悻悻地说,好大的口气,不怕你父亲了?雅秀解释着,我跟你不联系是为了保护你。李重笑了,是保护你,还是保护你父亲?雅秀不高兴了,你对我还怀疑吗?李重不紧不慢地说,我跟你说偷车的案子不要太认真,也可能根本不对,最后你告诉我结果就行了啊。
监狱长是他警院的同学,在门口等着他。监狱长为难地说,猛子进来就闹了好几次,我给他关了小监了。大门打开,李重开车进来,正赶上监狱在放风,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有三三两两的人。李重听见传来阵阵骂声:李重,早晚你得被车撞死。李重没有动,寻找着骂声。监狱长对李重说,你在这儿危险,这些人都是不要命的。李重拨拉开看守,不顾一切地朝那群人走去,他找到骂街的人,是去年他抓到的那个劫匪。他看到他的腿瘸了,知道是被自己当时拿枪打的。他过去戳对方鼻梁子,你骂我是吗?那人说,我骂你怎么了?是你打瘸了我的腿,你们警察不能随便开枪对付老百姓的,我要告你。李重看了看,你知道你的老大怎么死的吗?那个人恐慌地朝后退着,你什么意思?李重笑着说,我抓到你老大后,你老大就反抗,就拿枪对准了我的头。我告诉他开枪呀,你枪里没有子弹。你老大就拉枪栓看,我就一枪打断了他的手。告诉他,警察就是这么做的。你最好不要惹警察,谁惹警察都没有好果子吃。李重看着周边的那些人,认出有个别的熟脸,就笑着说,有谁不服气找我!
在会见室,为照顾李重,撤掉了隔离设备。李重和猛子握了握手,李重觉得对方的手很冷,像是一块冰块儿。李重发现他身后站着一个看守警察,李重问,你能不能回避一下?看守警察说,不能,监狱长嘱咐我一直在你身后。李重发火,我不想有人监视我。看守警察苦笑,说,不是监视你,是保护你,这个人进来就使劲儿撞墙,踢倒了号里的两个嫌疑犯。猛子瓮声瓮气地说,他们想欺负我,让我舔他们的屁股。看守警察说,你听听这口气。李重笑了笑说,没事,他不敢对我怎么样。看守警察嘟囔着,怕你一个人说不清楚,你现在正是敏感时期。李重一怔,感激地跟看守警察说,好好,你就站这儿吧。看守警察背过身说,你们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什么也听不见。李重笑了,他看见猛子站在那儿,本来宽大的肩膀瘦小了,原先的胸脯也塌陷了,胡子乱蓬蓬的,眼神迷惘着。猛子说,难得你能来看我这么一个流氓,现在只有你来。李重好意问,奈奈来过吗?猛子低下头,说,不知道,这里不能见外人。李重问,人家洗澡你去干什么?猛子变了脸,凶巴巴地说,你是混蛋,没这个桌子我过去就剁了你,当然我没有菜刀。李重提示道,那书是你从我那儿抢走的。猛子说,我抢你应该拦着,就好比我吸毒,你手里有吗啡也不能给我。李重从口袋里掏出那本书,递过去给猛子,说,我给你找到全本的了,你可以看看。猛子拿过来贪婪地看着,看了一会儿就把《青春之门》使劲儿地撕扯着,全都成了碎片。猛子踩着脚喊着,怎么会是这样,全都是骗子。五木宽之是,是日本鬼子,我见了炸了他,把他炸成臭豆腐。李重很难过,他已经看完了那个结尾,其实信介冲进了枝江洗澡的地方,张开了两只胳膊冲着枝江的腋下伸去,就是想胳肢枝江。结果枝江被信介胳肢了一直咯咯笑着,笑个不停,信介就不断地胳肢枝江,因为枝江就怕人胳肢她。看守警察转过身,看到的是猛子和李重都在掉泪,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满地都是碎纸片。
没几天,李重收到任队长的电话,说雅秀把案子破了,市里奖励了她。李重没搭茬儿,任队长逼问着,是不是你帮助了她呀?李重笑了笑,问,怎么破的?任队长说,他们把偷来的车放到了一个报废车堆放的场地,放得很分散,上边都是泥点子,脏兮兮的。李重一愣,他觉得这个结果很意外,但不知道雅秀是怎么破的。任队长说,雅秀就说这六辆车一定放得很分散,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李重想,雅秀学会举一反三了。
半个月后,初夏就跟着过来,风都变软了。
李重接到周局长指令,迅速回分局报到,有重要任务安排。一早就下起了中雨,后街立刻泥泞起来,店铺都没怎么开。李重对雷所长说,谁也别惊动,我自己悄悄走就行了。雷所长说,没想到这么快,我知道小庙盛不下你这个大和尚。两个人在后街慢慢走着,李重看见好几个食客在买奈奈的臭豆腐,于是走过去。奈奈问,这次真的走了吗?雷所长说,给我们俩两排臭豆腐,不香不给钱呀。奈奈举过来两排,李重吃着觉得香了许多,就说,比过去好吃了。雷所长也夸奖,有猛子的味道,闻起来也臭了呢。奈奈伤感地说,我有些后悔。李重问,后悔什么?雷所长笑着不说,奈奈也不说了。李重问,后悔什么?奈奈说,我后悔那天没跟猛子做了。李重一愣,说,爱是爱,同情就是同情,不能混在一起。奈奈说,你说的那套我都懂,可我不想让猛子因此进了大牢,我害了他一辈子。李重噎住了,看见奈奈在流泪。雷所长说,奈奈,你是个难得的好女人,对猛子来说,这就是命,命里他该有一劫。李重举着雨伞沉默离开,雷所长跟着李重。街道上很冷清,行人都在匆匆行走着。李重走出后街,他把车停在了道边。雷所长说,你这次去不知道是祸还是福,什么重要任务让你必须回去。你解决不了就是你的过错,这也是你翻身的一个最好机会。李重握住雷所长的手心在发酸,我对你有误解。这时,有辆警车开过来,从车上下来久违的雅秀,很久没见面了,雅秀留了短发,眼睛窝了下来,颧骨似乎也比以前高出许多。李重用力吸了吸鼻子,问,你现在换香水牌子了。雅秀笑了,说,你恋旧了。李重问,还喝卡布奇诺吗?雅秀问,你现在单身,有没有女朋友啊?李重说,在后街处了一个,正谈着呢。雷所长开心地笑了,我送到这儿就不陪了。说着雷所长拿来李重的车钥匙,说,你的车我给你开到局里。说着雷所长转身走了,身影消失在迷蒙的雨中。
李重上了雅秀的车,隔着车窗,他看见一个女人在湿漉漉的雨中与男友热烈接吻,发出咂咂的声音,在寂静的雨中很是响亮。雅秀说,后街还挺色情的。李重笑了,说,后街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地方。雅秀说,我没想到你能挺过来,我看低你了。李重说,其实这次下到后街派出所挺好的,给了我很多以前不能给我的。雅秀问,包括感情吗?李重点点头,雅秀没有再问什么。警车在雨中走了,留下了一连串闪烁的尾灯,像人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雅秀艰难地说,你知道珍珠是怎么孕育出来的吗?其实最初只不过是一颗沙粒,偶然掉进了贝母的身体里。是由于痛苦,贝母不得不用一层层的黏液去包裹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终于有一天,一颗圆润晶莹的珍珠诞生了,贝母的生命也就到此完结了。李重不解,问,你想说什么?雅秀说,我不想说什么,反正人的一生抓不到自己喜欢的,一切美好就瞬间消失了。李重说,偷车案子破得不错呀。雅秀说,你那天给我开了窍。李重突然看见后视镜里,奈奈在雨中跑着向他招手。他的心一沉,忽然麻酥酥的。其实雷所长说得不错,他真应该和奈奈在一起生活,他摇开车窗对着奈奈用力挥舞着胳膊。雅秀问,这就是你得到的那份感情?李重大声喊着,你快回去吧,小心淋病了!
警车继续开着,离开了后街,转到了一条宽敞的马路上。李重问雅秀,什么重大任务让我回去呀?我的队长,还是你的?雅秀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那你得问周局长。
雨不知不觉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绵绵的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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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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