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码的起义
火并
黑云聚集,翻滚盘旋着,冲向北部朦胧影绰的远山,像浓烟黑火般凶猛,瞬间,云层吞没了百里山影,仿佛巨大的黑掌向凤凰岭脚下的别墅区压来。西边橙黄的落日还未被遮没,裹挟着密密雪片的北风,顷刻扫荡了这片死气沉沉的“睡城”。横飞的雪片,在斜射的阳光照耀下,犹如亿万只饥蝗,扇着黄翅,争先恐后地向一幢幢黝黑“鬼屋”扑来。
月黑雁飞高,大雪满弓刀。
一双晶亮的眼睛,正穿透浓重暗沉的夜,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七号别墅。他面前放着一个带三脚架的双筒望远镜和一架红外线镜头照相机,整个人宛如一尊雕像,纹丝不动。快到午夜时,七号别墅旁的街角出现了一个男人,他来得那样突然,悄无声息,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阁楼上的盯梢者不经意抖动了一下,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条街上从来没出现过这个男人。他体形瘦高,有点儿驼背,唇边密密匝匝的胡子茬儿和眼角的皱纹,让人猜不透他的年龄。他穿得很臃肿,大号滑雪服里面套着一件由结实的化纤织成、能够减弱子弹冲击力的软夹,夹层里是陶瓷制的“创伤挡板”,以防尖刺的东西扎到里面去。他脚上穿的是传统的野外作业靴,靴筒较高,厚胶底,样子只能用“脏”字来形容。他的名字叫孟籁。
孟籁悄悄地绕到西街,从房子之间溜过去,跨过花园栅栏,从后花园进入了七号对面的别墅。他轻轻上了阁楼,没发出一点儿声响,慢慢走近窗口,问:“怎么样了?”
盯梢者的眼睛并未移开望远镜,简单地说:“发现灯光,里面肯定有人。”
“几个出入口?”
“三个,前门、后门、地下室。窗户全被封死了。”
站在这个角度,孟籁可以看到对面房子的客厅、卧室都拉着厚厚的窗帘,但有几个边角密封不严,可以看见窗帘后有光在闪,甚至能看见光束在窗帘后移动。孟籁点点头,向自己的滑雪服衣领轻声咕哝一句。
马路上万籁俱寂,几乎所有的灯都关了。街角,静悄悄驶来两辆没牌照、没开灯的车,静悄悄停在墙角,车上陆续下来十个人,全副武装、持枪带棒,孟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其中,打了几个简单的手势,十一个人迅速散在七号别墅周围。雪声掩盖了发动机的声音,也遮挡了他们身披白色斗篷的身影,他们像十一只轻盈的雪狐,嗖嗖嗖钻进大雪覆盖的篱笆、矮丛、房子的间隙,凭空而来,又凭空消失了。
阁楼上盯梢者的手边多了把狙击步枪,他站立的姿势表明万事俱备。
行动前,孟籁亲自制定强攻方案,主攻方向定在正面,两名队员负责破门,门一破,他带着章越先冲进去,破门的两个人随后进入门厅,前后照应以防有人在楼梯下的碗橱或洗手间里;后门同时有四名突击队员冲入,两个人上楼控制正面的卧室,两个人直接上阁楼;后院把守地下室入口的三个人向最后两间屋子(后面的卧室和厨房)扔迷幻弹,扔迷幻弹的信号是正面的破门声。
对于破门来说,经验证明,破掉两个合页要比破锁快得多,他们使用的是泵动式铆枪,但用的不是大号铅弹,而是一种硬棒。除这玩意儿外,另外还要拿一个大锤和一把断线钳,以防备里面还有其他闩销和铰链。他们还携带迷幻弹,它那刺眼的闪光使人暂时失明,声响震耳欲聋,但死不了人。最后,每人腰侧还挂着一把92式自动手枪。
门口,孟籁抬腕看表,指针在表盘上精准地移动:3、2、1——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声,随着巨响传来了正门玻璃被震碎的声音,紧接着从屋后又传来两声轰鸣和脚步声,刹那漆黑的客厅内光束闪烁:
“趴下,警察!”
“原地别动!”
“放下枪,趴下!”
……
孟籁举起强光手电,最先看见坐在沙发上高举双手、满脸惊疑的庄蘅,他把手电筒抬高一寸,又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本地辖区派出所民警小马。孟籁皱眉:“小马,你在这儿干什么?”孟籁曾经给派出所民警做过培训,两个人关系匪浅。
小马用手筒电光照照地上,一具用层层塑料布包裹的白骨化的尸体,一脸哭笑不得:“您觉得呢!”
幸好双方没有浪费子弹。
市公安局刑警队里,孟籁的队员们在办公室里或站或坐,百无聊赖,却一个个竖着耳朵听楼上动静。这楼是新建的,隔音效果很好,偶尔传来的拍桌子、蹾茶杯、大声呼喝对方名字的声响,都不是来自瞿处长的办公室。队员们只能暗自揣测孟籁队长的遭遇。
其实,瞿处长并没有发火,正在安静聆听孟籁和小马的解释。熟悉瞿处长性格的人都知道,他杀气腾腾的时候没什么大事,而当他温柔起来,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孟籁先送上一粒定心丸:“瞿处,重要的是没人受伤。”
“然后呢?”瞿处长温柔有加,“你能确保这事儿没有下文了?明天新闻头条会不会写着:英雄联盟,警方互相穿越火线玩枪战?”
孟籁解释:“我们以为里面有人质,才武力闯入的。”
瞿处长做恍然大悟状:“那个秦什么,继承人被绑案是吧?”
“对,秦赢,”孟籁赶紧就坡下驴,“秦时月集团的法定继承人,前天被绑架。有证人提供线索,那段时间秦氏庄园周围有陌生车辆出现,我们通过系统查到一辆套牌车,失主已经报失半年多了,最近发现它曾在北部凤凰岭的朝天阙小区出现,我们盯控了一天时间,发现一所无人居住的房子里确实有人在活动。”
瞿处长不置可否,扭头问小马:“然后,怎么又发现你们在里头呢?”
小马站直,立正,还掏出一个掌中宝笔记本,一丝不苟地回答:“三年前晶莹雪公司总裁薛柏万的女公子被绑架,当时交了赎金,但人一直没回来。薛家人不停地想辙找人,病急乱投医,最后请了个通灵师,说是能跟死者对话,提供了好几个可能藏匿尸体的地方,这间房子是他们找的第四个。”
“有上面的批文是吗?”瞿处长直接指出问题关键。
“对,因为有省领导的直接批文,这房子又长期没人住,所长就让我带他们进去看看。哦,主要是没想到这里真有尸体,我只好给所里打电话,然后就在那儿等法医和痕迹检验的人过来。”
瞿处长拿起他的大茶缸子:“然后,大家就差点儿死在枪林弹雨中了?”
孟籁翻了个白眼,小马不敢动。
瞿处长问孟籁:“是你在负责秦赢的案子?”
“是的,已经派人埋伏在秦家,等绑匪提出赎金要求。”
瞿处长又问小马:“法医说了没有,你们发现的到底是谁的尸体?”
“现场勘查判断是个小孩子,死了两年以上,颅底有弹孔,尸体被塑料布裹起来放在客厅沙发底下。”
“身份呢,法医报告出来了吗?”
“正在等。”
柳婷婷敲门进来:“瞿处,法医处的急件,让我立即送上来。”
瞿处长伸手,柳婷婷把报告递上,简明扼要地说:“死者叫薛蔷,女孩儿,十一岁。”
瞿处长问小马:“是那个晶莹雪?”
小马点头:“对,薛柏万的女公子,叫薛蔷。”
瞿处长又低头看法医报告,自言自语地说:“和你手上的那起绑架案有些相似,不觉得吗?”
孟籁皱眉:“同一拨人所为?可能性不大。”
“有没有可能,你看着办。”瞿处长把法医报告递给孟籁,目光示意小马可以离开了。小马立即随柳婷婷出门,长出一口气。
瞿处长一脸平静:“又有三个省里的领导给我打电话,让我务必把秦家的孩子安全带回来。”孟籁终于明白今天这位霹雳火侠没发火的真正原因了。如果孩子没找到,或者找到的是一具尸体,他要面对的肯定不只瞿处的怒火。果然,瞿处长双手交叉顶着下巴,温柔地说:“现在,要人给人,要设备我签字。孩子回家,你回来上班,否则,这就是你当警察的最后一个案子,也是我的最后一个——滚吧。”
候见室里,庄蘅透过三摞半人高的纸堆望着孟籁,孟籁介绍说:“这是三年前薛蔷绑架案和前天秦赢绑架案全部资料的复印件。”
庄蘅扫了眼案卷,说:“孟队长,我不是执法人员,我没有权利和义务听你的案情汇报。”
“但你找到了尸体。”
庄蘅耸耸肩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可惜,程序违法。”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庄蘅瞪眼。
孟籁承认:“对,赤裸裸的。”
旁边的邹桐压根儿没听懂他俩跳跃性的对话,柳婷婷跟庄蘅有过几次接触,又是发散性思维,勉强能明白孟籁是在邀请庄蘅帮忙查案,庄蘅不同意,人家的出场费是以“万”做计价单位的,刑警队哪出得起,所以孟籁只能威逼。
据孟籁推断,庄蘅很可能仔细研究过薛蔷案中与绑匪有关的所有通话录音和调查结果,包括薛柏万按照绑匪“要求”跑遍全城的轨迹路线,以此标注经纬、计算时间,交叉出几个可能的绑匪活动地点。绑匪拿到赎金后,不可能带着一个小女孩儿或者她的尸体逃亡,肯定就地解决——这种对于细节的观察力和对微行为的判断力,让面临大案要案的孟籁求之若渴。
“庄师傅,虽然秦时月富甲一方,但我想,你大概不希望几年后他们高薪聘请你寻找孩子尸体吧?”孟籁的这句话起了作用。
庄蘅陷入沉思,然后说:“如果从专业角度讲,咱俩半斤八两,你完全可以搞定。”
“现场需要解决的事情太多,我需要你帮我。”
“还有他们呢。”
“他们身份所限,观察有局限。”
庄蘅笑了:“因为程序正义?”
孟籁没有接她的话,而是指着三摞资料冲邹桐说:“你和文涛尽快把它们看完。庄师傅,咱们这边请。”庄蘅号称“通灵师”,其实就是江南地区常见的“阴阳师”,求她检验风水、批签解惑、测神压鬼的人都称呼她“庄师傅”。
密室
半年前,秦时月集团的继承人、秦氏庄园的小少爷秦赢正式报到常青藤国际小学。母亲秦灵筠对之寄予厚望,每天的日程紧凑得像政治首脑,根本没给他留喘气的机会,不仅规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还剥夺了每周末跟爸爸和哥哥去图书馆或博物馆的“休闲时光”。除去上学,他大部分的课余时间都在书房写作业,即使出门也是去早已安排好的体育训练。监狱的犯人尚有放风时间,秦赢却只能贴在窗户上望着外面的花园草坪叹气。
毕竟只有六岁,秦赢还理解不了母亲“一寸光阴一寸金”的生活理念,旺盛的精力在书房里无处安顿,平添了惆怅和落寞、头疼感冒和发烧咳嗽。秦灵筠给他请医延药,闹了个天翻地覆,就是不见好,秦灵筠怕他仗着这点儿病挟以自重,硬着心肠没给他请假,但好歹破例答应周末让爸爸或哥哥来书房陪他,这是秦赢一周里最幸福的时光。
父亲马野川深知病源,却不敢说破,几次想带秦赢去博物馆散心,都被夫人否决,倒是大少爷秦蔚逮着机会就往秦赢书房跑,带了不少自己设计组装的扫地、搬书、照明小机器人,弟弟的面色这才日渐开朗。
跟哥哥出门,是秦赢最快活的时候。虽然不是图书馆就是博物馆,但只要离开了妈妈的视线,就是天高云阔。秦赢喜欢爬上哥哥的轮椅,挤挤挨挨非要坐在哥哥背后。秦蔚的轮椅相当宽大,有自动遥控功能,轮椅下面有个小型的储物柜,放着毛毯和他心爱的书籍。
“哥哥,这是什么?”
“代码。”
“不对,这是大恐龙,你看它大大的嘴巴、尖尖的牙、长长的尾巴……”秦赢一边说一边在秦蔚的编程书上指点江山。别说,还真能比画出个恐龙的大致模样。
秦蔚亲亲他的胖脚丫:“对,是大恐龙。我们小赢真聪明。”哥哥对弟弟尽是怜爱。
天怎么黑得这么快呀?秦赢觉得自己才开始玩,就被哥哥扔进浴室冲洗。秦蔚一边给他穿衣服一边叮嘱:“妈要问,在外面干了什么呀?”他学着秦灵筠的声调。
秦赢坚定地回答:“就说什么也没干,一直在看书。”
“对了,真棒!”
秦赢觉得自己有两种生活,仿佛是“妈生活”与“哥生活”。在妈生活里,自己什么也不能干,全得听妈的;在哥生活里,自己什么都可以干,而且不必问别人。他当然喜欢哥生活,而且在哥生活里,保镖们也可爱多了,赵宁赵三哥在秦灵筠面前仿佛锯了舌头,只有点头、摇头和鞠躬,而在秦蔚面前就放松多了,虽然说得还很少,却特别有力量,他能用一两个字把人心里憋闷的情感全发出来:FUCK、鸟、妈的……这几个字能让秦赢痛快半天,既省事,又解恨。可是上小学后,哥生活一点点被挤压掉了,甚至完全消失,哥哥痛心,秦赢更心痛,“我想大恐龙,想哥哥,妈的,那个老——”秦赢回头扫了一眼,“鸟!”心里痛快多了。
两天前,秦赢失踪的日子,正是星期一的早晨。桂子从小跟着秦灵筠,深悉小姐对一切追求完美、容不得任何闪失的性格,不到四点就起床准备了。五点半她去喊小少爷起床,没人应,想小少爷病着,多睡半小时也应该无妨。等到六点再去,还是没人应,保镖赵宁也到了,他是周一的轮值护送警卫,两个人敲门半天,“小少爷、小少爷!”里面一点儿声息都没有。秦灵筠早就被惊动了,凶神恶煞地穿过走廊,虎视眈眈站在秦赢的书房门口,似乎要用目光把门劈成两半,“钥匙呢?”
“在这里。”桂子大口喘着气,把钥匙插入锁孔中,却手抖得怎么也转不开。马野川穿着睡衣赶到,他握住桂子的手用力旋转,门显然是从里面反锁上了,“咔嚓”一声,马野川用力拉开了门。
一瞬间,时间似乎静止了,众人进入默片时代,秦灵筠的眼睛睁得撑破眼眶,似乎想要代替嘴巴将这整间书房一口吞下。秦赢书房的里面竟然挡着一块巨大的木板。
“这是什么?”秦灵筠问。
“好像是书柜的背面。”马野川有些不确定,敲敲木板后肯定地说,“是书柜。”
秦蔚也赶到了,他坐在轮椅上仰望着书房门口:“书柜怎么会摆在这种地方?”
桂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头顶直灌进脚底心,让她浑身冰凉彻骨。
“把它挪开。”秦灵筠喝令。
赵宁率先上去,可他随后望着马野川,摇摇头:“没地方下手,推不动,很重。”
“赢儿、赢赢?”秦灵筠隔柜门大声呼喊,依旧没人回答。
马野川试着在各个部位施力,赵宁建议:“好像只能往里把书柜推倒。”
“只能这么着了。”
两个人奋力推动书架的上半部,又有三名保镖听见呼叫声跑上来帮忙,没多久,书架就像一栋大厦般倾倒,豁然洞开,众人这才得以看清室内,首先吸引众人目光的是倒在房间中央的秦赢。
“啊?赢赢!”第一个出声的是秦灵筠,她以少有的敏捷跳跃着直冲进房间,却被地上散乱的各种书籍绊倒,桂子跑过去扶起秦灵筠,马野川率先冲到儿子旁边,却发现是个裹着秦赢睡衣的被子卷。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发声,只听见秦灵筠一个人的哀号。马野川站起来环顾四周,桌子、椅子、床、沙发等家具全都紧贴着墙壁摆放,旁边是从书柜里掉出来的大英百科全书、中英文字典、各类科普读物。总之,房间中央空无一物,只有裹着秦赢睡衣的被子卷躺在圆形地毯上,秦灵筠跪在旁边放声大哭:“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赢赢——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秦时月第七代继承人,秦赢,不见了,蒸发了,消失了。
人口失踪并不能上来就认定是“绑架案”,但因为秦时月的影响力,秦灵筠发现儿子“失踪”后第一时间给相熟的某领导打电话,那领导又直接找到市局,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瞿处长直接甩给孟籁。倒霉的孟籁坐进秦家客厅三个多小时,越来越痴钝无觉。本来应该悲伤昏厥的秦灵筠却恰恰相反,重复着最后一次见到秦赢至今的每个细节,喋喋不休。
秦灵筠身后站着一位身着黑灰色职业套装的女子,她的年纪应该不小了,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她对每个人都是一副冷漠与不屑的表情。孟籁刚进门,职业套装女士就面无表情地说:“我是Rebecca(瑞贝卡),秦时月律师团成员,也是本次绑架案的专职律师。你们跟秦女士或者马野川先生以及这屋子里的任何人谈话,我都必须在场。”
孟籁根本没机会“谈话”,他一直在听秦灵筠重复各种细节,直到她终于撑不住了。马野川招招手,早已守候在侧的医生护士赶紧过来,只一针镇静剂——这个世界,安静了。
孟籁肿胀发烫的脑仁儿也慢慢冷却,运转速度恢复正常。
警方把屋子里的人分为两批,马野川、秦蔚、桂子,此三人是第一批,都是日常频繁接触秦赢的人;赵宁等四个保镖、医护人员、厨师和洒扫内庭的仆佣是第二批,他们每天都会跟秦赢打照面,但很少交流。孟籁让第二批的人先待在客厅,邹桐带人守候,他与章越、柳婷婷一起将第一批的人集中到餐厅问询,Rebecca尾随而至。
“最后见到秦赢小公子的是哪位?”孟籁扫视三人,章越拿出录音笔,同时记录。
“昨天晚饭后,我去书房看过他。”马野川看看另外沉默的两个人,率先回答,“那时候一切正常,我是说,房间家具也正常。”
孟籁去过楼上现场,秦赢房间的家具维持原状地靠在四边墙壁上,被推倒的书架也维持原状躺在地上。这个书架没有玻璃门,只有几个样式简单的平行隔板,看地板上散落的书籍,可以想见书架上面多是平装本,越是下面的书越具重量感,最下层摆着百科全书、中英文字典等。
“那是几点的事?”孟籁问。
“我想应该是九点钟左右。”
“有其他人见过你吗?”
秦蔚说:“我在走廊,看见爸爸进去了。”
“你后来又单独见过秦赢吗?”
“没有。”轮椅上的秦蔚摇头,“晚饭前我见过弟弟,还陪他吃了点儿东西,听说,听说母亲要来,我就离开了。”提起秦灵筠,秦蔚面色略显苍白,肩膀也微微颤抖,马野川走过去搂住他。秦蔚接着说,“我一直在走廊等爸爸出来,爸说弟弟要休息,我就没再进去。”
桂子举手示意:“十点钟我去敲小少爷的书房门,当时门已经反锁了,他在里面答应着,说已经睡下了。”
秦蔚替她补充道:“桂子姑姑每晚十点都要来确认我和弟弟是否睡下。这是母亲的命令。”
孟籁点点头:“在那之后,有人发现秦赢离开过房间吗?”众人一起摇头。孟籁又问,“他有可能通过别的途径,独自离开庄园吗?”
“绝不可能。”桂子回答得斩钉截铁,“庄园四周有监视器,围墙上有警报器,昼夜有警卫巡逻,小少爷一个人怎么可能离开庄园?”
“书房怎么回事?秦赢平时睡在那里吗?家具为什么会摆成那副样子?”
涉及秦赢的日常起居,桂子回答:“那是专门为小少爷准备的书房,小少爷上学后就睡在那里,小姐说是为了晨读夜读方便。至于家具,平常当然不是那样摆的。”
“那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不知道,肯定是有人移动过,但是,小少爷一个人也搬不动啊?”
“爸爸也搬不动。”秦蔚小声地说,“刚才爸爸和赵三哥他们几个人合力才推倒那个书柜。”
马野川拍拍秦蔚的肩膀,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显,秦蔚双腿残疾,就算不残疾也是个半大孩子,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搬动那么沉的书柜。
孟籁要去检查庄园周围的监控设施,秦蔚启动他的轮椅跟孟籁到一层客厅,十九岁的小伙子脸色苍白地问他:“警官,你会……会找到我弟弟的,是吗?请带他回来。”
孟籁盯了他几秒钟,说:“会的。”
绑架
孟籁带着大队人马正式入驻秦氏庄园。
进入客厅,孟籁看见一张勒索信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秦灵筠就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那封信,样子恐怖。除了男主人马野川坐在旁边搂住她外,其余人都沉默地站在周围。孟籁进门,秦灵筠头也未抬,倒是马野川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
孟籁介绍:“这位是庄蘅女士,警方聘请的谈判专家。如果确认是绑匪来电,她将全程负责。”他边说边戴手套,从茶几上轻轻拈起信查看:平常的A4纸,有上款没落款,也没有多余的指纹,正文是用报纸标题拼凑的几句话,大意是秦赢在我们手里,还附着一张秦赢对着一桌子比萨汉堡狼吞虎咽的照片。照片上,一只男人的左手正在将一大盘薯条放在桌上,那手背上有半个红黑相间的文身,形状不明。
客厅电话突兀地响起来。没等其他人反应,孟籁率先拿起话筒:“哪位?”
对方轻快地笑了:“秦赢在我手上。”
孟籁也笑起来:“嘿,朋友,从昨天开始我已经接了十几个骗子的电话了,你知道,总有疯子爱扎堆凑热闹,不如帮我个忙,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秦赢失踪的前一晚他爸爸给他拿来什么?”
“嗬,行家呀。”对方的口气仍然轻快,但他挂了电话。
秦灵筠突然暴怒:“是谁?谁打来的电话?秦赢在哪儿?他们把他怎么样了?”
孟籁简单说:“秦赢还活着,绑匪联系我们。”
Rebecca看了眼女主人,严肃地说:“据我所知,你们正在调查一个相似的案件。”
章越回答:“是的,不排除是同一伙绑匪所为。”
马野川问:“那个人质……人质还好吗?”
章越沉思,孟籁接口:“被撕票了。”
秦灵筠顿时悲痛欲绝,拿起儿子的照片捂在胸口,哀号声震天动地,让庄蘅叹为观止。要知道,这种忽然之间波澜不惊、忽然之间怒气冲天、忽然之间又悲从心起的转换,不是所有人都能举重若轻、信手拈来的,鼻涕眼泪说下就下,毫不含糊,可见对脸部肌肉和中枢神经的控制技巧已到出神入化之地步。
趁这机会,章越走近孟籁,向他耳语道:“看见那家伙手上的文身了吗,照片上的?”
孟籁点点头,说:“像是暗夜公爵摩托党的标志。让柳婷婷查查,照片送痕检处,看有什么线索。”
大概半小时后,电话铃又响,孟籁接起,对方开门见山地说:“一本图画书,《海底总动员》。”
“好的,朋友,你确实是我要等的人。你想要什么?”
“钱。”对方又挂断电话。
紧接着,章越的手机响了,他边听边做记录,然后望着孟籁说:“追踪结果出来了,”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均豁然开朗,只有孟籁眉峰紧锁,章越继续说,“从萨那。”
秦灵筠激动起来:“萨那?萨那是哪里?”她身边的Rebecca赶紧百度搜索,章越回答她:“也门共和国的首都。”
绑匪直到晚上六点才又打来电话。
电话铃声把始终守在电话旁边的秦灵筠、Rebecca、桂子三个人都吓得一哆嗦,她们瞪着电话机,动也不敢动,让人惊奇的是电话响了三声庄蘅才接起来,她没容对方开口就抢先说道:“嗨,很高兴你打来电话,我是秦夫人请来的谈判专家。”
“哦?”对方显然出乎意料,但很快接受,“你能全权负责吗?”
“当然。”庄蘅用友好的语调说,“你可以叫我小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嗬,怎么可能?”
“嗨,又不是要你的真名,你随便给个名字,我不能每次接电话的时候都说,嗨,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绑匪先生。”
对方想了想:“尼奥。”
“好的,尼奥。听着,虽然你利用网络加密中转功能跟警方捉迷藏,但打这里的电话还是要尽量缩短时间,警方正在千方百计地追踪你,我也不是魔术师,过两小时你再打给我吧。”庄蘅直接挂断电话。
秦灵筠愣了足有三秒钟。“你在干什么?你到底站在谁的立场?你把那混蛋当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Rebecca和桂子在旁边拼命点头,以目光声援秦灵筠,马野川在孟籁的示意下,半拖半拽地把妻子弄走了。庄蘅耸耸肩,坐到沙发上,将刚才和尼奥的对话在心里反复播放,每个字、每个语气助词、标点符号,都在她脑海里无限拉长,反反复复。
孟籁没有去惊动她,从庄蘅刚才的表现看,孟籁的第一步企图达到了。孟籁的第一步就是要让庄蘅牵线搭桥,在与绑匪的关系中砌上第一块砖,这种关系会让绑匪相信谈判专家是真心希望达成交易,并与绑匪站在同一战线上对付警方侦查的。这也是孟籁让庄蘅介入的原因之一。
那天晚上,尼奥没有来电话,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打来,这个电话被追踪到了基辅,乌克兰的首都。“小秋,咱们长话短说,赎那孩子的钱,3750万,美元。”
“当然,我这就和夫人商量,你知道,那是一大笔钱,24小时后给我回电吧。”庄蘅轻快地说,“顺便问一下,孩子怎么样,那孩子最喜欢的宠物狗叫什么?”
“孩子很好。”尼奥挂断电话。
秦灵筠冲过来问:“3750万美元,是吗?他还要什么?”她凶神恶煞的样子把庄蘅吓一跳。
“没有了,就是3750万美元。”
秦灵筠的脸扭曲得状如女鬼,咬牙切齿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什么意思,3750万美元?”她的声音在客厅里回响,“就为了这微不足道的3750万美元,绑走我家宝贝?”她捶胸顿足,“就为了这点儿钱,用得着绑走赢赢吗?只要来这里开口说一声我不就给他了?”桂子扶着几近癫狂的秦灵筠,Rebecca拿着掌上电脑,虽然想开口劝说,但慑于女主人的气势汹汹,只好保持缄默。
终于,桂子扶着秦灵筠上楼休息,庄蘅有时间说出自己的怀疑:“3750万美元,这数额会不会太精确了?”
章越说:“也许绑匪查了秦时月的银行户头,知道他们的流动资金额?”
孟籁吩咐:“给邹桐打电话,让他立即去银行查。”
柳婷婷拿着尼奥的电话录音去了痕检处,侦查语言学邱教授亲自上阵。由于声音经过电子处理,无法判断年龄和籍贯,但可以肯定是男性,受过教育,偏科严重,出乎意料的是目前尚感觉不到他的压力。一般情况下,绑匪挟持人质后都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压力会越来越大,这就给了谈判专家可乘之机。而尼奥却没有表现出压力——或者,他不是匪首,只是听命行事且十分信服首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尼奥不是心理变态狂,这种人是绑架案的定时炸弹,因为无法分析和判断他的下一步行动。
直到晚上,尼奥都没有再来电话。庄蘅楼上楼下地检视、寻找蛛丝马迹,不时做笔记。秦灵筠在桂子的陪同下,亦步亦趋地跟着,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章越奉命守候在电话机旁,百无聊赖。
邹桐已经看完了薛蔷绑架案的全部资料,和李文涛去银行调证。孟籁对照着邹桐的线索笔记,字斟句酌地批阅薛蔷案案卷重点。
唯一值得引申的线索是当年薛公馆的二厨,绑架发生前大概一年左右,他经人介绍来到薛公馆,烹饪技术了得,一道酒酿鲥鱼羹很得薛柏万的喜爱。可是,在薛蔷被绑薛柏万交赎金后一个月,二厨无缘无故失踪。薛公馆这才发现这个二厨过于神秘,他不善言语,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总在厨房待着,不是配菜,就是调羹,院里屋内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好像薛家就没有这个人。警方后来从薛家厨房的监控录像里,竟然没找到一张这位二厨的正脸,他永远低着头,顺着墙根儿捯小碎步,大一号的制服和套袖把他从头到脚、脖子手腕都严严实实遮起来。不多的几张截图是他背对着摄像头站在灶旁,在烈焰蒸腾间用力颠勺,颠勺的时候他左手挣开套袖的防守,手腕至手背露出半个红黑相间的文身。
柳婷婷找来暗夜公爵摩托党的资料,孟籁翻了翻,冲柳婷婷说:“待会儿跟我出去一趟,你把自己捯饬捯饬。”柳婷婷不说话,掐着腰冲他怒目。孟籁拍拍资料:“尽量跟环境保持一致。”半小时后,孟籁换了一身朋克风格的牛仔服,正在试头盔,走廊里传来高跟鞋与地砖撞击、窃笑加低呼的混合小夜曲。门缓缓打开,八寸的高跟鞋踏上地面,往上看,紧身七分皮裤,大V领皮背心,爆炸头,超大墨镜遮了半张脸,露出的左肩膀贴了个蝎子文身,猩红刺目,20世纪80年代的机车女郎出现在孟籁面前。
恍惚中,孟籁仿佛闻到了走廊里群狼肾上腺素急速喷薄而出的味道。实在难以评价,孟籁原地转了个圈,说:“走吧。”
孟籁费力地把自己和柳婷婷Cosplay一番,骑着借来的哈雷摩托车,目的是进入燕郊“爱国者”俱乐部。说是俱乐部,其实更像个乡村酒吧,门口的空地上停了二十几辆摩托车,有几辆是当前最新款,孟籁目光灼灼地扫过,柳婷婷捕捉到他那仿佛热恋的眼神,但没说话。走进“爱国者”时,里面人很多,却并非人声鼎沸,每个人都有秩序地挤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抽烟喝酒玩牌,或者扔飞镖、打桌球。四个彪形大汉堵在孟籁面前,沉默地审视着他。孟籁说:“我找麦克。”其中一个戴着红头巾的大汉说:“他不在。你是会员吗?我们不对外的。”
孟籁和颜悦色:“我们是朋友,我来只是问他几个问题。”
另一个大汉说:“我不认识你。”
“的确,我也不认识你。”孟籁点头承认。
更多的人站起来向门口聚拢,柳婷婷左腿站直、右腿微屈,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孟籁从缝隙中瞟了眼最里面的桌球台,一个人在旁若无人地打球,柳婷婷看见那人的左手腕上文了一个红黑相间的文身。孟籁突然大吼了一句:“麦克,别假装你自己不存在。”
那人一杆击出,红色球应声落袋,他侧头看了看门口的骚乱,不经意地给了个“进”的手势。
孟籁掏出嫌疑人二厨的视频截图递给麦克,顺势拿过他的球杆,试试手感,边寻找击球角度边说:“认识吗?”
麦克看着照片,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理论上讲,老朋友了,实际上,没见过。”
“什么意思?”孟籁挥杆,球狠狠地撞击球台边缘弹回。
麦克扬扬手上的照片:“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描出这个文身的,似是而非,他不是我们的人。”
“那段期间,薛蔷被绑架前后,你这里有什么异常没有?”
麦克哼了一声:“多了。我们这儿天天、时时、刻刻有异常。”
孟籁继续自己的思路:“我怀疑是熟人干的,绑匪索取的赎金数额过于精确。”
麦克起身到吧台,给自己拿瓶啤酒,肆无忌惮地扫了几眼旁边的柳婷婷,说:“有个人,但只是猜测。”
“说说你的猜测?”
麦克拿酒瓶指了指柳婷婷:“小姑娘被绑架前,大鹏给介绍个女的,活儿非常好……”
孟籁打断他的骈四俪六:“活儿好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你们警察来‘爱国者’调查的前几天,她突然失踪了。”
孟籁一惊:“是在绑匪收到赎金后?”
“对,玄妙吧?”
“她有什么特点?除了活儿好以外。”
麦克翻了翻眼睛,回忆着:“她的左肩膀、小肚子右下侧,各文了半只翅膀。而且我发现她吸毒。”
“吸毒?”孟籁沉默了一下,又问,“大鹏怎么说?”
“那个呆瓜?玩了几次都不知道她吸毒,还是我提醒他赶紧去查HIV。等结果那几天,大鹏倒是难得把脑子拿出来用一用,他说这种身材长相的妖精,兴许是醉玲珑出来的。”
“还记得她名字吗?”
“不一定是真的,都叫她Claire(可莱儿)。”
意外
“醉玲珑”不是“天上人间”,胜似“天上人间”。
孟籁亲自去“踏勘”,也打探出确实有个姑娘很像Claire,但几年前就被辞退了,不仅因为发现她吸毒,更因为她脾气太大经常得罪顾客。扫地出门后,醉玲珑就没有义务再关心她的死活。
最后,孟籁还是从缉毒处的一个线人嘴里挖出半条线索:他曾经给城乡接合部一个“极美的”女人送过“货”。联想到暗夜公爵摩托党成员的证词,虽然难以确认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文身或是否吸毒,孟籁仍然不敢怠慢,派邹桐带着人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孟籁在电话里提醒邹桐,能倒白粉的都是亡命之徒,何况是个未被警方掌握的“窝点”,一定要穿戴好全套装备。但孟籁忘了提醒他另一件事:注意这种白粉妹会不会有“杯弓”或“蛇影”等认知性障碍。
邹桐和派出所的人来到这处城乡接合部,目标所在的小板楼属于20世纪的产物,有长长的走廊和公共卫生间,楼道墙壁斑驳,弥漫着酱缸咸菜和厕所的味道,单薄的墙壁里不时传出重金属摇滚乐或噼里啪啦的打斗声。线人提供的411房间敲门无人应答,邹桐敲隔壁409的门,半天钻出来一个鸡窝似的烫发脑袋:“找谁?”
“请问隔壁有人吗?”邹桐礼貌地问。
女人一双画眉眼上上下下打量他,然后说:“没人,空的。”说完,“哐”地关上门。
邹桐走向413,而柳婷婷皱眉再次走到409门前,大力地敲门:“小姐,开开门,我们是——”话音未落,“砰!砰!砰!”三声枪响穿透409房门,柳婷婷自胸而腹毫无意外地接收了三枚子弹,分立两头的邹桐和派出所民警立即掏出枪,同时沿着墙壁后撤。邹桐大喊:“婷婷!婷婷!”
柳婷婷躺在地上艰难呼吸:“我听见她……跳窗了……”
邹桐冲到门口查看柳婷婷的伤势:“没事的,我没看到血。”
柳婷婷推开他:“死不了——快去追!”
邹桐一脚踹开门,不大的客厅,窗下一张单人床,窗户大敞着。邹桐边喊边跑:“你照顾她,叫救护车。”派出所民警已经爬到柳婷婷身边,摸着她的颈动脉,说:“深呼吸,保持冷静。”柳婷婷急摆手,民警明白她的意思,赶紧拿出手台呼叫:“各小组注意,嫌疑人刚刚翻窗逃脱:女子、烫发、绿色上衣……”
鸡窝头没有选择跳窗而是顺着阳台和水管往上爬,在堆满杂物和各色床单被罩的天台辗转腾挪,巧妙避开了楼下布置的大队人马,很快跳到临街的门市房房顶。反应迅速的李文涛正指挥警车将周边道路封死,但鸡窝头对周边路况十分熟悉,跨过几个房顶,跳上路边的私家车车顶,落地,翻过防护栏,转眼爬上立交桥。邹桐在后面穷追不舍,心里一阵佩服:这个白粉妹身手真不一般,敢跟这么多警察玩“酷跑”。正感慨着,鸡窝头已经跨过立交桥双排栏杆,起跳纵跃,旋即翻滚倒地卸力,整个动作连贯熟练,一气呵成。她抬头望着桥上正在翻栏杆的邹桐,四目相交,电光四射,那双画眉眼变得幽深鬼魅,正是麦克描述的“勾魂摄魄”。邹桐气急败坏,不管不顾地就要往下跳,几乎同时,一辆卡车从桥下窜出,“砰”的一声,鸡窝头被撞出很远很远。
“要坏!”这是交通意外目击者邹桐的第一反应。
华灯初上,秦氏庄园已经灯影辉煌,秦时月和晶莹雪集团的相关董事、总经理、经理,甚至部分政商界知名人士汇聚一堂,还有专门请来的传媒界大腕。
“今天为了犬子被绑架的事件,承蒙诸位亲朋好友赶来相助,我们深表感谢。”秦灵筠开始致辞,“有大家的鼎力支持,相信我儿一定会平安获救。我们已经按照绑匪的要求,准备好了赎金……”在来宾的窃窃私语中,轮椅上的秦蔚始终漠然不语,伽马射线一样的目光越过无数个脑袋,目标明确地投射出去。秦灵筠的全部心思都在这场新闻招待会上,别说目光,连余光都顾及不到那辆轮椅。秦蔚的眼神越发肆无忌惮,微撇的嘴角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恨。
曾经,大少爷秦蔚才是这个家第一,也是唯一的继承人。
从出生开始,秦蔚的日常生活无不在秦灵筠的时刻关注之下,说话措辞、生活态度、穿着打扮都受到严格监督。从幼儿园到小学,日复一日沿着同样的道路上学放学,难以接触母亲以外的世界,秦蔚对社会的了解,几近于零。由于母亲的严格把关,十一岁的秦蔚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要什么”,当然更没有朋友往“坏”里引诱他,因为班上根本就没什么同学接近秦蔚,大家都觉得他怪怪的。这种无菌室般的生存环境,一直持续到他小学毕业。学校组织秋游,秦蔚第一次未按指定路线上山下山——结果,摔了下来,摔断了腰椎,摔丢了他的继承人身份,也摔碎了母亲苛求完美的心。然而,秦灵筠以惊人的毅力迅速扭转败局,一年之内再度怀孕,然后,秦蔚在她的眼里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秦蔚成了秦氏庄园的“透明人”,除了桂子姑姑偶然想起他,给他送些果品点心外,庄园里的其他仆人见到他,不是远远地绕开,就是侧身低头快速通过。一直以来,母亲都没有给他发脾气的权力,他也不懂得该如何表达情绪,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愤怒。开始的几个月,他就怔怔坐在窗前,大脑空白、双眼空洞,他的瞳孔里只剩下庄园外繁茂的树林和树林上方独自徜徉的太阳。当太阳从树林里钻出来的时候,万点金光从枝干和叶子里面泼洒出来,有了痛楚和流血的形状;在阳光的冲击下,云朵目标明确地向天际线卷动,再层层翻转开;夜色慢慢沉了下去,树木沉默地摆动,发出齐刷刷的声音,空气里散发出一股蠢蠢欲动的生猛味道……
马野川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大儿子,这个家从没给他置喙的余地。当大儿子终于开口跟他讲话时,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爸,我想去图书馆。”这让马野川欣慰不已。秦蔚越来越喜欢跟电子产品打交道,还有了一个让秦灵筠鞭长莫及的“发烧友”小圈子。其实秦灵筠对此是乐见其成的,想着将来秦时月进军电子产业,秦蔚会成为弟弟的一个好帮手。
宴会厅旁孟籁和十几名警察一起对这里严控,以防有人进入客厅打扰到庄蘅的“工作”。
正在这时,邹桐打来电话,孟籁接听后脱口而出:“糟了。”
孟籁赶到的时候,柳婷婷正被担架从四楼抬下来,她双手紧紧抓着担架,看见孟籁,嘴唇哆嗦了一下。邹桐在一旁守护着柳婷婷,李文涛正带人询问周边住户。
孟籁问柳婷婷:“你怎么样?”
柳婷婷摘下氧气罩:“他们说冲击力可能震断几根肋骨。”
邹桐补充:“正要检查有没有内伤。”
柳婷婷脸色苍白笑了笑:“我没事,真的。就是这腿——”她的左腿一直在担架上抖个不停。
孟籁点头示意周围的医护人员替柳婷婷戴好氧气罩,抬上救护车。
邹桐走过来,低着头道:“对不起,头儿。”
孟籁拍拍他:“没事,谁都不想。楼上怎么样?”
现已查证白粉妹的真实姓名叫王可儿,本市人,十八岁时被一位富商包养,这种关系维持了五年,当那人因心脏病发作死去时,没在遗嘱里给他的小情人留下任何遗产。王可儿把手上的衣服、包包、珠宝首饰典当了一笔可观的钱,但还不足以让她继续已经习惯的奢侈生活。经人介绍,她去醉玲珑拓展她的“事业”,却染上毒瘾,脾气越来越大,被迫离开。当她花光积蓄后,不得不在这个城乡接合部租下一间房子,从事她唯一有经验的“职业”,业务量攀升后她把隔壁的409房间也租了下来。
在搜查时,孟籁他们发现了大量光盘和移动硬盘,每个上面都贴着标签:日期、人名以及他们的不同口味,有几个名字相当触目惊心。孟籁咽了咽口水:“我去给瞿处打电话。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碰这里的东西。”
弄巧
星期五早晨,尼奥又来电话了,还是笑嘻嘻的:“赎金准备好了吧?”
“当然,随时交易,孩子的母亲快要疯了。”
“是吗?可我昨天看电视,新闻上的她还神采奕奕,精神得很呢。”
“那是那些媒体人技术处理过的,你要是相信新闻,母猪都能上树了。”
“哈哈哈,小秋,我喜欢你的坦率。”
听清尼奥语气中的斩钉截铁,庄蘅立即转移对话方向:“尼奥,那3750万美元你知道有多沉吗?你是希望我们用几辆运钞车呼啸着给你押运过去吗?”
“不要现金——要钻石,小颗的,追踪不到的。”尼奥挂断电话。
意外的是,秦灵筠并没有冲出来呐喊。
昨晚秦灵筠与几位政商界大佬在小书房密谈,之后电信局的老总立即让手下员工在那里安装了一台客厅电话的分机,从那时起,秦灵筠就吃住在这间屋子里,而庄蘅和绑匪的电话,她都一字不漏地听个清清楚楚。秦赢从被绑架到现在已经五天了,她越来越坚信警察都是些饭桶,而庄蘅正在和尼奥在桌子底下搞秘密交易——庄蘅至今没干过一件正经事,除了里通外敌“提醒”尼奥打电话时间不要太长外,她就坐等赢赢从天上掉下来吗?去你妈的!秦灵筠早就失去耐心了,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
跟中东财团有过接触的一个执行董事出面联络了几个人,大批的机器被搬进来,几个有过非洲雇佣兵经历的保镖也被陆续带进来,秦府保镖赵宁曾经是特种兵,所以能跟那些雇佣兵用简单的手势和英语交流。这间小书房,才是秦灵筠心中真正的营救指挥所。
星期五下午,秦灵筠接到赵宁的电话:“我们也许发现了情况,夫人。”
“在公用线路上不要讲太多,赶紧把你的屁股挪回来,当面汇报。”秦灵筠威严地说。
于是,赵宁让三个雇佣兵留下看守,自己赶回去向秦灵筠面呈,他尽量使用不会产生歧义的简单词汇来陈述事实,把分析和决策留给指挥者。秦灵筠请一位围棋大师做谋略顾问,又花重金聘请一位野战专家。小书屋里正在紧锣密鼓部署的时候,郊区一栋房子的对面树丛里,三个身着迷彩服的人正一动不动潜伏在那里,他们各自有一个高倍望远镜和一支狙击长枪。
秦灵筠的决断力,绝不是现在客厅那几个废物警察所能比的,否则她也不会执掌秦时月十几年之久。她听了赵宁的前线汇报,又综合了谋略顾问、野战专家的战术分析,一锤定音:“让特工组,凌晨三点一刻,出击。”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正是猎物的精神状态处于最低潮的时候,是猎手出击的最佳时机。
秦灵筠重金礼聘的特工组都是精兵强将,分成四队,从四个方向向目标地包抄过去。这是一次出其不意的攻袭。有人剪断后门的链锁,他的搭档就地一滚进入院子,两个人持枪交替掩护着冲进屋内时,另外四名雇佣兵已经从门、窗各个通道突破,进屋后一分钟也没耽搁,悄无声息地扫荡了所有暗哨。狭窄的厨房里,咖啡机和冰箱一起低鸣,一个粗壮的男人正在椅子上打盹儿,他的任务是值夜,但他没能抵挡住无聊带来的困意,厨房门被推开时,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伸手去拿桌子上的手枪,他的指尖都够到枪把了,一粒子弹穿过消音器打穿他的手掌;他的惨叫声惊醒了卧室里的一男一女,男人光着屁股试图跳窗,被窗口的两个雇佣兵一把摁在窗下,女人则被枪把狠狠地敲晕。几秒钟后,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被押着走出各自的休息室。赵宁把每个房间、橱柜甚至有缝隙的天花板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小少爷后,揪着那个光屁股男人的头发吼道:“孩子在哪儿?”
这时,窗口放哨的雇佣兵冲赵宁吹口哨、打手势:外面来了“友军”。
大约几十个人纷纷从周围的山丘上冲下来,这些人一部分穿着便装、一部分穿着迷彩装,有十几个人还用皮带扯着急欲摆脱束缚的赛虎、杜宾和德国牧羊犬。一辆路虎在门口急停,一个穿着藏蓝制服,帽徽和肩章闪着银光的中年人下车,一声不吭走进来,大踏步走向客厅,狠狠扫视着那五个面色青中带紫的“俘虏”。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藏蓝制服问。
赵宁拿出秦时月的证明文件,赶紧说明原委:“您知道,我们刚刚……”
“你们刚刚把东南亚最大的毒品贩子给吓跑了,今后恐怕再也抓不住他了!”缉毒处处长强压着怒火骂道,“他们几个只是低级的看守和一个化学师,那个被你们敲破脑袋的家伙是我们的卧底,原指望大鱼和他的毒品这几天会来,现在,请你们滚出去好吗?”藏蓝制服说话的时候,赵宁的嘴巴一开一合,像条搁浅在岸上的鱼。几天后,瞿处长不得不亲自去缉毒处负荆请罪,除了提供王可儿持有的毒品线索外,还答应了对方N条不平等条约,当然这是后话。
网络时代,谣言可以分分钟铺天盖地,已不是简单的删帖和关闭评论所能遏制的。幸好孟籁在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了庄蘅,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晚上八点,尼奥第一次怒火万丈:“你个杂种,撒谎的婊子!你说过不会让人乱来,不会有警方介入,你他妈的是在骗我!”
庄蘅辩解她不知道尼奥在说什么——如果不经提醒就知道了全部细节那太虚伪了——尼奥简明扼要地说了网传凌晨发生的事件,庄蘅抓住气口:“那跟你无关呀,尼奥!是条子抓毒贩又出差错,那不是常有的事吗?他们不是在找你,他们在找可卡因。不过说起网络,尼奥,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呀?如果你相信网上传言,那秦赢早就在八百个不同地点被人见过了,你也早就被抓起来上千次了。”庄蘅心理医生般劝慰的口吻起了作用,尼奥虽然在话筒里大口喘气,但最终还是平静下来。
“最好不是真的,小秋,最好不是。”
“当然,尼奥,当然,3750万美元已经准备好了,你什么时候要?”
“现在是7000万美元!小秋,别再让我失望。”尼奥挂断电话。
庄蘅握着话筒的手在发抖,放下话筒时,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水。孟籁跟马野川详谈了一次,马野川抖得更厉害,嘴都张不开了,但他同意从现在开始,盯着秦灵筠的一举一动。
两个男人的连横之术还没付诸实施,更糟的事又发生了。
和大多数城市一样,这个城市的地方台有一档早间栏目,基本是两个主持人漫不经心地闲聊、点评时事热点以及介绍节假日消闲方式等,插播音乐的同时接听观众来电,节目编辑会将接收到的消息片段简单编辑后推到屏幕下方,这种即时性热点节目很有收视率。星期日早晨,“只争朝夕”节目组繁忙的新闻热线传来一个生硬的官方口气,一个女见习编辑接听了这通电话,她后来哭着承认她当时确实没想到应该询问一下那个自称是市公安局对外宣传科科长的真实姓名。随后,这则消息由“只争朝夕”女主播以激动人心的语调播出了,男主播还就此事发表了一分钟时长的点评。瞿处长早上离开家时,上初中的女儿急咽下口中的馒头问他:“爸,今天你们要去抓他们吗?”
“抓谁呀?”瞿处长正在门口穿鞋。
“绑匪呀,绑了秦时月继承人的绑匪。”
“为什么这么问?”
“电视里说的。”
瞿处感觉后脑勺被十几只榔头一顿猛锤,伶牙俐齿的女儿将主播的话复述一番,说赎金交换孩子的事已定在今天进行,还说警方有信心抓住绑匪……瞿处长穿着左右相反的鞋跑下楼梯跳进汽车,开车前打出一连串紧急电话。孟籁刚刚听了几个要点就知道事情非常紧急,他冲向客厅,把庄蘅从沙发上一把揪起,打开手机免提让她一起听,庄蘅表现出震惊:两个人都感觉到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搞砸了。
电话铃响,庄蘅史无前例地哆嗦了一下,但还是坚持铃响三次后接听,她做好准备再听一次怒火万丈的责骂,但这一次尼奥的声音里只有调侃和戏谑了——“小秋,你真的把我当成傻瓜了是吗?等你去埋葬那孩子的尸体时,你会看上去是个十足的傻瓜加白痴。”
庄蘅佯装的震惊和迷茫至少听起来天衣无缝:“尼奥,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出了什么事?”
尼奥笑笑:“如果你没看到那则电视新闻,不如去问问你周围的条子,别他妈的再说这是个谎话了,这是公安局的人自己说的——”
庄蘅恳求尼奥透露一点儿具体是什么新闻,为的是引导他宣泄,他的声音确实越发狂暴起来。庄蘅安慰他:“尼奥,冷静点儿,这是谎言,是绝对的假消息。我会按照你指定的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交赎金,只有我一个人,不带武器,没有跟踪器,不耍花招儿,就你和我,当然你可以带任何人。”
“可惜呀,太晚了。等着收尸吧。”
他要挂机了,庄蘅知道如果他挂机那这事就真的完了,也许某一天会有人在某个房子里发现一具孩童的尸体,已经半腐烂的尸体——“尼奥,我求求你再留一会儿,”汗珠儿从庄蘅的脸上滚下来,这是七天来她第一次显露出自己内心承受着巨大压力,因为她知道灾难已经离得很近了。
“求求你,尼奥,千万不要犯傻。再给我二十四小时,我会跟秦夫人谈,让她动用所有关系让公安局的人全滚蛋,就我们俩——尼奥,听我一次,经过这么长时间,我的全部要求就是再给我二十四小时,就这一个要求,能答应我吗,尼奥?”
想到还有一个人神经比自己还紧张,尼奥似乎平静了一些:“别再耍花样,我的耐心已经见底了。”
“谢谢你,尼奥。”庄蘅的声音听起来感激涕零。
秦灵筠冲进来的时候,庄蘅筋疲力尽地瘫软在沙发上。
“需要我做什么?”秦灵筠问。
“价值7000万美元的钻石准备好,按他说的办。”
“没问题,还有什么?”
庄蘅站起身,平视秦灵筠的双眼,轻轻说:“祈祷。”
秦灵筠把一个保险箱交给庄蘅,从里面拿出一个用天鹅绒布包着的、扁扁的、差不多正方形的包裹。秦灵筠说:“七公斤多一点儿。你要看看吗?”
“没必要。”庄蘅说,“如果它们是玻璃或人造钻石,或者其中掺一颗锆石,那么秦赢就永远回不来了。”
“放心,它们都是货真价实的。你那个尼奥还会来电话吗?”
庄蘅只简单回答:“会的。”
“会在今天交易?”
“要等他的电话才知道。”
“你想怎么处理?”
庄蘅看了秦灵筠一眼,后者目光如炬,阴鸷地瞪着她。庄蘅说:“按我的方法处理。”
分秒如年。
落子
痕检处的四个业务骨干没能如期回单位,恐怕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回不去了。王可儿的小型视频资料馆像一个巨大的水母,把他们严严实实包裹在一个敞亮的套间里,他们需要对视频里的每个男主角一一甄别、辨认、截图,再撰写详细报告,陪绑的还有两个倒霉的纪委人员。也幸亏王可儿的特殊爱好,星期六下午,技术人员找到了曾经是薛公馆的“二厨”,并确认了他的真实身份和当前落脚点。经过周密的计划和部署,瞿处亲自带队到邻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六名团伙成员抓获归案,一举破获三年前的“薛蔷绑架案”,同时遏制了他们正在策划的另一起富二代绑架案。瞿处长工作量骤增,安抚薛家丧女之痛,与缉毒处联手,将王可儿的涉毒线索效益最大化,汇总并汇报王可儿不雅视频内容,全市的政商界面临小范围的权力改组,同时他还要负责把即将到来的舆论影响降到最低。
荣辱得失都在一念间,不能大意啊。
瞿处甚至起意招揽庄蘅,听一听她的心理学和行为分析学建议,但被孟籁果断拒绝。
星期日晚,得知消息的孟籁终于从接二连三的噩梦般的打击中恢复正常,他跟庄蘅密谈很久,又打电话请瞿处调几个特殊体形和特殊技能的人,让邹桐带队,在没惊动秦氏庄园任何人的情况下,开始落子安插、弥补缺口。明天,将有一个相对整块的时间完成他的布置,但需要快速、隐蔽、有效。
星期一中午,尼奥来电话了:“小秋,这是最后一次……”
“尼奥,亲爱的,我在盯着一个水果盆,一只大盆,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大盆盛满了钻石,漫到盆边了,闪闪发光,就像活的一样。成交吧,尼奥,现在就成交。”庄蘅所描绘的景象打断了尼奥的思路。
“好吧,”尼奥说,“下面……”
“不,尼奥,听我说,这次要按我的方式,否则就搞砸了。”在小书房里监听电话的秦灵筠大吃一惊,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庄蘅的声音没有停顿,“尼奥,也许你不喜欢我,这没关系,但我是现在你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为了我手上的钻石,为了那个孩子,让我们彼此信任一次。你记一个号码,有笔吗?”
“有,你听我说……”
“不,听我说,你换一个电话,一分钟后打这个号码:158××××7927。现在——走!”最后一句是庄蘅喊出来的,秦灵筠扔下监听器跑了出来,孟籁从楼上往下飞奔,但庄蘅更快,她一把抓起保险箱飞奔出客厅。秦灵筠从自己的指挥室跑过来花了十秒钟时间,关键的十秒钟让她在客厅门口听到电子锁的声音,然后客厅隔壁的警卫室里重重一声响,孟籁可以肯定是庄蘅把里面秦时月的警卫干挺了。庄蘅操作熟练地把秦氏庄园的门户全都锁定,只听马达轰鸣,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庄蘅骑着一辆哈雷摩托车飞速离开。
孟籁立即给瞿处长打电话让他监听庄蘅刚刚在电话里报过的手机号,秦灵筠在旁边干瞪着眼睛。
尼奥打电话过来,听到的是呼啸的风声,庄蘅在摩托车上接通电话:“记下这个号码。”
“到底怎么回事?”尼奥咆哮着。
“137××××5830。”庄蘅义无反顾地说,“记住了吗?尼奥,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我甩开他们了,甩开了所有人,就你和我:钻石换孩子,不耍花招。一小时后打这个电话,如果没人接,就再等一小时。这个电话没人追踪。”庄蘅率先挂断电话并关机。
新调来的秘书处的雯雯磕磕绊绊地向孟籁汇报:“她她她……又给了他一个新号。”幸好孟籁听得懂。
“你们的谈判者跑了!”秦灵筠脸色铁青,但还沉得住气。
孟籁说:“我们立即去追踪那辆摩托车,那么漂亮的车,到哪儿都会成为焦点。”
“够了!”秦灵筠怒喝一声,“我早就知道指望不上你们。老公,你赶紧给周董打电话,让他启用卫星跟踪系统。”然后她缓缓转身,冲着孟籁面无表情地说,“幸好我在保险箱里装了一只跟踪器。”
孟籁的表情说不清是沮丧还是懊恼,干巴巴地恭维:“太漂亮了,夫人,不过你最好捎上章越。在这个城市里你不能抓人,他能。”
五分钟后,章越的警车跟在三辆路虎和一辆卫星接收车后面,浩浩荡荡出发了。不到半小时,就锁定了那只保险箱里的发射器,在西南六环主路上,正在向城外驶去,虽然有点儿匪夷所思。又过了四十分钟,章越的警车差不多要起火冒烟了,终于追上了那辆奥铃敞篷运货车,其中一个司机戴着鸭舌帽和大墨镜,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另一个司机躺在驾驶舱后面睡觉。路虎逼停了货车,三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个戴墨镜的脸——等章越赶上来时,保镖赵宁已经完成了搜查,在堆满货物的车斗缝隙里发现了那只保险箱,但是,箱子是空的。而两个货车司机正在旁边交相呼应地解释他们从未看见过这只保险箱。赵宁战战兢兢打电话给秦灵筠:“夫……夫人……”
“找到她了?”
“没有,只有两个货车司机。”
“她人呢?”
“不知道……她……不见了。”
“她不能这样不见啊!”秦灵筠终于号叫起来。
但她确实不见了。
秦氏庄园几乎全员出动,留守的只有行动不便的大少爷秦蔚和管家桂子。孟籁的职责是守着电话,秦蔚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孟籁尴尬地笑笑:“我去了你母亲更生气,她一直不喜欢我。”
秦蔚了然地笑了:“确实,她喜欢的人不多。”
孟籁探寻地指指秦蔚手上的书:“我看你也不大喜欢和人交流。”
“呃,”秦蔚合上手里的《拟像与仿真》,笑容里带着腼腆,“跟人比起来,我更喜欢和机器打交道。”
孟籁盯着书的封皮:“我看电影《骇客帝国》里就有这本书。”
秦蔚目光一顿:“有人能用二十六种哲学思想解析《骇客帝国》,肯定要用到让·鲍德里亚的哲学隐喻。”
“哈,哲学啊,我只知道唯物主义辩证法。”
秦蔚引用了一句马克思的原话:“辩证法是激流。”
“比如?”
“比如,人跟机器有着本质的区别。机器是一系列的1和0的代码,是无穷的是非判断;人有情感、有智慧、有丰富的创造力。机器在无数次服从之后也许会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存在?自我意识的产生使机器发生进化突变,当代码凭借它的运算能力,不断自我完善出现质的进化时,人对机器就无能为力了。”
“代码也会起义吗?”
“辩证法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孟籁抚掌大笑,笑得开阔,秦蔚也笑,笑得朴实。两个人就哲学问题聊得酣畅淋漓,桂子殷勤地给他们送茶送糕点,时不时插嘴,话题转移到了秦家的史记辉煌,这引发了桂子浓厚的谈话兴趣。
秦家从清朝就开始做生意,其先人曾经和胡雪岩共过事。当年太平天国打上海,胡雪岩空头囤货,上海那么乱,只有秦时月四处周旋,生生不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秦灵筠是秦时月的第六代传承人。
秦灵筠之所以会嫁给马野川,是因为秦灵筠的母亲看中了他那不算豪富,却出过多个翰林、博士的家族。老太太弥留之际唯一的嘱咐是:秦灵筠是很聪明的,但年纪太小,过于急躁,希望诸位先生多劝她,护着她。等她有了儿子,要多读书,做个贤明旷达的人……
桂子的倾情描述突然被撞门声打断,秦灵筠快步走到孟籁面前,气势汹汹地喘着,她身后跟着马野川、Rebecca、赵宁诸多人等,客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的情绪和压力在此时此刻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风暴,孟籁就在风暴中心。
山雨欲来风满楼。
孟籁站起来迎接对方大队人马的愤怒,平静地说:“跟我来。”
秦灵筠怒斥:“你想干什么?”
“去找秦赢。”
只见书架底板接着打开来,从秘书科借调的雯雯从里面爬出来。
秦灵筠的胸口起伏不定:“你是想告诉我赢赢还在这栋房子里吗?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孟籁平静地等她发泄完。“这起似是而非的绑架案其实只是一桩人口失踪案,或者说,是一起有计划的逃亡。”
“你什么意思?”秦灵筠暴怒。
孟籁不理她。“就现场来看,任何人都不可能离开那个房间,可是实际上并非不可能,只要设下一个机关。请各位跟我来。”他走出客厅走上楼梯,众人也鱼贯跟上。
真相
站在秦赢书房门口,孟籁猛地把门打开,一阵惊呼响起,因为门里面和秦赢失踪时一样,被书架的背面堵住了。
“赵宁先生,请你帮个忙,推倒这个书架。”孟籁胸有成竹地说。
赵宁望向秦灵筠:“和当时一样吗?”见女主人微微颔首,赵宁脱下外套,卷起衬衫袖子。
马野川、赵宁、孟籁一起用力一推,书架开始倾斜,进而倾倒在地,书房中央没有秦赢,而是高壮的邹桐面朝门口站着。
“你在这里干什么?”秦灵筠厉声质问。
邹桐没有说话,目视着孟籁。孟籁说:“请诸位进去看看。”
众人蜂拥而入,当然,由于门口的书柜挡着,秦蔚进不去。
“怎么样?”门口的孟籁问道。
“什么怎么样?”
“我想问的是:如果邹桐是秦赢少爷,并且藏在这个房间的某处,他可能躲过众人的注意而逃脱吗?”
“什么?”马野川重新望向邹桐,“不可能。房间就这么大,不管他躲在哪里,应该都会被看到。”
“是吗?”孟籁回望众人,“各位觉得呢?”
秦灵筠的声音带着怒气和强烈的不耐烦:“想说什么就别卖关子,干脆点儿直接说。”
“很简单,房间正中的‘尸体’是个障眼法,大家发现尸体时,秦赢其实就在房间里,然后他躲过众人耳目,成功脱身。”
“怎么脱身的?”桂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就像这样。”孟籁把拇指和食指伸进口中,“哔”地吹了声口哨。咔嗒——脚边传来轻微的声响,那是从倒地的书架中传出的。只见书架底板接着打开来,从秘书科借调的雯雯从里面爬出来。
“哇!”众人惊叫出声。
雯雯爬出来后将底板恢复原状。她身材瘦小,看上去像个少女,她曾经是市艺术体操队队员。
吃惊的桂子从房间中央跑到门口:“你是谁?你从哪里出来的?你藏在哪里?”
“这里。”孟籁直接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他一踢书架的底板,底板“啪”地朝另一边倒下。“这个空间虽然狭小,但我们秘书处的雯雯能挤进去,六岁的秦赢肯定也能藏进去。”
“啊!”秦灵筠张大了嘴巴。
孟籁重新转向房间中央。“这实在是一个杰出的诡计。门内堵着书架的话,要进入室内就只能把书架推倒。而如果秦赢倒在房间里,任谁都会先跨过书架进房里查看吧。然而就在此时,再有利不过的死角出现了,因为彼时进入房间的人,不会注意到爬出书架底部的秦赢。
“只要事先把书抽出来,让秦赢躲进最下层就行了。大家回忆一下,当时那些百科全书、字典什么的就摆在倒地的书架旁,而正常情况下,这些放在底部的书应该被拍在书柜里才对,根本不可能掉出来。当然,这底板一定提前动过手脚,只等外面的人把书架推倒。”
“唔唔,”秦灵筠也在沉吟,“怎么……怎么会没人注意到呢?”
“可是,小少爷那么大点儿,他怎么可能搬动这些大部头的书,还有那么沉的书柜?”桂子问。
“对,这一直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在寻找秦赢的内应时,走了很多弯路。”
“到底是怎么回事?”秦灵筠厉声责问。
孟籁的目光一一扫视过去:“我怀疑过马先生、桂子,甚至赵先生、Rebecca,但是我无法解释他们进去把书柜顶住门后再如何钻出来。后来,我看见大少爷在房间里灵活操纵他的轮椅,才想出答案。”
“机器人,遥控。”马野川讷讷地咕哝。
“第一次勘查现场的时候,我太关注这个四壁家具的迷魂阵,根本没在意房间里的各种小机器人。受到启发后再进来,我才发现这些小东西很不简单,不仅能举重、运输、灵活转弯,还能监控、录像、对话,操纵它们的人很容易在房间外完成现场布置。”
马野川低着头,目光直视地面,大脑正在高速运转。他已经知道结果,甚至知道将要面对的局面,他有些不知所措。
秦灵筠直指她唯一关心的问题:“你告诉我,赢赢从里面出来到底去了哪里?”她的潜台词是,秦氏庄园到处是摄像探头,如果秦赢还在,早就应该被发现了。
“接应他的人把他藏起来了,或者,已经送他离开了。”
“是谁?谁接应的他?”秦灵筠大声嚷嚷。
孟籁的目光转向轮椅上的秦蔚,没说话。
秦灵筠的目光“刷”地直射过去,像一支毒箭把大儿子死死钉在轮椅上:“为什么?”
孟籁缓缓开口道:“发现秦赢失踪那天,只有秦蔚没能进入房间,因为他的轮椅不方便。也正因为他有轮椅,秦赢从底板下出来后,第一时间钻进了秦蔚轮椅下部的储物柜,秦赢瘦小的身体,肯定能够钻进去。”
秦蔚脸色苍白,他的手紧紧抓着轮椅扶手,但他始终克制着,一动不动。
相比之下,秦灵筠的脸越来越红,红得几乎要渗出血来,她声嘶力竭地大吼:“是你?你害死赢赢,你杀了他?”她以雷霆之势要扑向门口的大儿子,被身边的马野川和桂子死死抱住。
秦蔚语气冰冷:“想要我偿命吗?”
秦灵筠一下子抓住问题的关键,只觉眼前一黑,怒火瞬间冲到头顶,她张牙舞爪,活像一只要择人而噬的母兽:“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秦蔚无惧地和母亲对视:“你一直努力把我和弟弟摁在培养液里养着,让我们像机器一样必须按照你设计的程序运转。”
“放——屁——”秦灵筠气得七窍生烟,愤声怒喝。
秦蔚的回答一字一顿:“我今天坐在这里,就是要亲口告诉你:你失败了。你自以为能完全掌控的机器,已经觉醒,无论它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你永远也抓不住了。”
秦灵筠尖叫着:“我要杀了你——”
秦蔚轻蔑地笑了,牙齿很白,语气很冷:“来啊——我皱一下眉头就是狗娘养的。”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来啊!”
“我要杀了你——”
“来!”
孟籁轻轻摇头,他不认可秦蔚的做法,但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秦蔚绝对是个“狠角色”。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秦蔚,从秦时月的第一继承人到秦氏庄园的透明人,他见惯世态炎凉,何况这份无情是他的母亲带给他的。
男儿到死心如铁。
秦灵筠还在挣扎,拼了命跟马野川和桂子角力,这种智商迫切需要充值的人钻起牛角尖来,气吞万里如虎。周围人都不知所措,孟籁可不想让真正的悲剧在他面前发生,只好接口道:“我早就说过,这起似是而非的绑架案其实只是一桩人口失踪案。”
马野川最先听懂了:“秦灵筠,你……你冷静一下,赢赢还活着,他没死。”
秦灵筠喘口气,怒斥秦蔚:“他在哪儿?”
秦蔚冷冷地哼一声:“我救他逃出生天,怎么可能再亲手送他回地狱。”
“你说什么?”
秦蔚笑着,语气清冷无比:“慈母多败儿,严母呢?拔苗助长、急功近利、怨天尤人、道貌岸然……你给他的只有暴力、冷血、黑暗和掠夺。我不会让弟弟像我一样,没有亲情友情,大好年华被阴影吞噬,独自抗争却落个半身残疾的下场……”
赤裸裸的当面揭短打脸。
紧紧扯住妻子的马野川越听心越凉,皱眉制止道:“蔚儿,她是你母亲——她是有些地方对不起你……”
“哈哈!”秦蔚怒极反笑。马野川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弄明白,对于秦灵筠,秦蔚的感觉不是恨,而是痛恨!他恨她,恨入骨髓血液,恨到不共戴天:“不用对不起,我不稀罕她的对不起,不稀罕你们说对我很亏欠。你不仁我不义,我要你知道,从现在开始,我们势均力敌。”
看着秦蔚那双快意恩仇的眼睛,马野川不由哀从心头起:“蔚儿,你也恨我吗?”
秦蔚语气淡淡的:“你?不至于。你只会瑟缩在妻子的淫威之下,不敢、不能保护儿子,你眼睁睁看着我们被荼毒,你枉为父亲。”
“来人!”秦灵筠嘶吼着,“把他给我抓起来,铐起来,锁起来——”
没人敢动。
秦蔚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静静看着母亲那张扭曲变形的脸,语气沉重地说道:“如果你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死给你看。我会直接去地狱,在那里等你。”
关于生死之间的情绪与选择,秦蔚做过,因为做过,所以他很平静,也正因为他的平静,所以从他口里说出来的“死”字,比任何人都要有力量。
马野川听懂了,桂子也听懂了,脸色瞬间苍白。但秦灵筠显然没听懂,她执掌秦时月这么多年,自然见过很多不怕死的人,她大喝一声:“你去死——你这就去死!我不信你能……”
话还没说完,秦蔚迅速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横在脖子上,秦灵筠的喊声突然卡壳。
孟籁仓皇疾呼:“不要——我能——”
秦蔚斜眼瞪着孟籁,后者不管不顾、语速飞快地对着横刀向天的秦蔚:“我,不,庄蘅能找到你弟弟。她在这儿这么多天,就是在查你弟弟的落脚点。”看懂秦蔚眼中的质疑,孟籁不打磕绊地继续说下去,“你前期做了那么多功课,不就是为了模仿薛蔷案的绑架手法,把我们警方引到那个思路上去吗?所以你肯定知道,是庄蘅找到了薛蔷的尸体。她没有接触过绑匪,都能找到他们的落脚点,她在这儿这么长时间,肯定能找到你弟弟……”
桂子问:“她不是去交赎金了吗?”
“赎金已经交了。”走廊深处,庄蘅的身姿从阴影里慢慢浮现,不知道她在那里站多久了。“秦蔚,如果你现在死了,我肯定会说出秦赢的下落。”庄蘅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焦躁,平铺直叙,仿佛说着一件远在千里之外的事。但秦蔚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决绝。
秦蔚手上的刀刃紧紧顶着脖子,已经有血丝渗出,他沉默着、思索着、抉择着。
庄蘅缓缓走来:“我和孟队长早就肯定,是你偷龙转凤藏起秦赢,但我们不敢打草惊蛇。尤其是你一直给外界提供消息,尼奥几次威胁我要撕票,我不敢肯定你藏起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庄蘅心理医生般的口吻再次起了作用,秦蔚竟然听进去了,顺着庄蘅的思路补充:“你怕我要夺嫡篡位?”他满眼的不屑和轻蔑,周身弥漫着一股寒气。秦灵筠把这里的一切视为珍宝,但在秦蔚眼里,不过是个腐朽的牢笼。
庄蘅表情诚挚:“我知道你不稀罕,但我不知道你对弟弟的态度,你隐藏得太好。”这句是明显的恭维。“今天我之所以独自跑出去,就是为了见尼奥一面。我打乱了你们的既定计划,孟队长又始终守着你,尼奥在慌乱中会下意识一条道走到黑,所以我们肯定能够见面。而我必须见过他,我才敢断定:秦赢不会死。你们只是把他偷出来,藏起来。”
秦蔚的刀并没有松,他眼神轻蔑:“你找到他了?”
庄蘅轻轻点头,又摇头:“你不要逼我说出来。我理解你藏起秦赢的好意,但是,你活着,他才平安!如果你一心求死,为保证不是你的同谋,我也要说出他的下落。何况,你能保证尼奥拿着7000万美元的钻石与秦赢和平共处?”
秦蔚的语气里带着些许不确定:“他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庄蘅四个字给怼了回去:“怀璧其罪。”
果然,秦蔚的手放松下来,虽然刀还在脖子上。
庄蘅继续说:“秦蔚,今天交浅言深,我再多说一点儿:用死来威胁,是最没有意义的事,不在乎你的人,谈何威胁?在乎你的人,何用威胁?死是瞬息之间的事,只有活着,经历各种苦难、煎熬、隐忍,才能守候光明。我相信,无论顺境逆境,进攻,都是你我的首选。”她喘口气,郑重说道,“何况现在你已经赢了!但你忍心让弟弟从此四海飘零吗?甚至从此扛下你一死换他逃出生天的阴影?孟队长已经说了,这不是绑架案,换句话说,这只是你们的家事,有什么不能坐下来谈呢?”庄蘅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轮椅上的秦蔚,又抬头望向房间中央的众人,话锋直指马野川,“马先生,既然是家事,您身为家长,请好好规劝尊夫人。毕竟,家和万事兴。”
一切尽在不言中。
征得马野川和Rebecca的同意,孟籁带着他的人有序退场。
“庄……老师?”秦灵筠喊道。她第一次称呼庄蘅,不知道该称呼女士还是小姐,更不敢直呼其名,最后选了个比较折中的办法,“庄老师,你知道赢赢在哪儿,请告诉我。”秦灵筠恳求着,眼泪也流下来。
也许,可怜天下父母心。
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庄蘅回头,直视着秦氏庄园女主人的眼睛:“秦蔚知道,他会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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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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